一个超级大国为什么崩溃(96)
赤色帝国覆亡之谜(49)

斯大林在处理民族问题上的第四个罪错是以逐渐增长的大俄罗斯主义代替了民族平等、尊重、互助的民族关系。这个问题并不是从斯大林时代开始的,也不是斯大林时代特有的,而是俄国传统的痼疾。布尔什维克党掌权后,产生这个问题的社会基础还存在,大俄罗斯主义的幽灵一旦有了适当的环境依然会借尸还魂。斯大林于1941年11月7日在红场检阅红军时说: “你们进行的战争是解放战争,正义的战争。让我们伟大的前辈——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季米特里.顿斯科伊、库兹马.米宁、季米特里.波扎尔斯基、亚历山大.苏沃洛夫、米哈伊尔、库图佐夫的英雄形象,在这次战争中鼓舞你们!”斯大林这里提到的人都是俄罗斯对外战争中战功卓著的将领。1945年5月24日,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招待红军将领时说,俄罗斯民族是“加入苏联的所有民族中最杰出的民族”,而对其他也流血牺牲的民族没有任何表示。斯大林大国沙文主义还突出地表现在苏联在二战后,对别国土地的占领和处理国家关系上的种种做法。

总之,斯大林的民族理论和具体行为使大俄罗斯主义在后来迅速膨胀,最终导致俄罗斯民族主义中民族分离主义的抬头和放弃苏维埃联邦制的趋势。当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镰刀和铁锤换上了沙俄帝国的标志——鹰时,历史又吊诡地回到了它的起点。

沙俄帝国是以俄罗斯民族为中心的国家,占全国人口一半的其他少数民族分居在边疆地区,统统被称为“异族人”。沙皇政府对非俄罗斯民族实行殖民统治,推行政治上压迫、经济上剥削和文化上奴役的俄罗斯化政策。1914年2月,列宁在《论民族自决权》一文中指出,俄国具有同西欧国家不同的特点,俄国是一个民族即大俄罗斯民族为中心的国家,大俄罗斯民族在国家和社会生活中占据着统治地位,享有比其他众多民族高人一等的特权地位,变成了压迫民族,从而形成了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传统。1919年12月,列宁在《为战胜邓尼金告乌克兰工农书》中明确地说,大俄罗斯沙文主义是沙皇政府实行长期殖民统治的产物,“因为许多世纪以来大俄罗斯人在地主和资本家的影响下,养成了一种丑恶可耻的大俄罗斯沙文的偏见”。1921年3月,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会阐明了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的历史根源,认为历代沙皇对边疆少数民族实行长期殖民统治,这在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反映出来。因此必须承认,沙俄帝国把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变为殖民地的做法,在俄罗斯人的头脑中形成了殖民主义思想意识和十足的殖民主义态度。而沙皇政府为了维护大俄罗斯人的特权地位,对少数民族实行压迫和歧视政策,力图铲除他们中的任何国家制度的萌芽,摧残他们的历史传统文化,严格限制他们的语言文化发展,以便使他们变得落后和愚昧,竭力使他们俄罗斯化。1922年12月,列宁在《关于民族或“自治化”问题》一文中还指出,沙皇政府对少数民族实行殖民统治在俄罗斯民族中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影响,因而大俄罗斯人极端蔑视少数民族,认为他们都是落后的“异族人”。诸如把波兰人叫“波兰棒子”,嘲笑鞑靼人为“王爷”,叫乌克兰人为“鸡冠头”,称格鲁吉亚人和其他高加索人为“蛮子”等等,表现了大俄罗斯民族的极端傲慢态度。
当时,列宁认为大俄罗斯沙文主义是沙俄帝国对少数民族实行压迫、歧视和奴役的殖民政策的必然产物,是为俄国统治阶级服务的大民族沙文主义,是妨碍各民族联合和团结的主要危险,宣布要同大俄罗斯沙文主义进行死战。列宁还认为沙皇是压迫和奴役少数民族的罪魅祸首,谴责沙皇政府把大俄罗斯人变成了镇压乌克兰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刽子手。

列宁在十月革命成功后出于维稳保权的策略,在民族问题说了许多笼络人心的话,做了一些讨好非俄罗斯人的事。但是,毕竟列宁是红色帝国的缔造者,他不可能抛弃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事业,为少数民族谋利益,他始终把争取无产阶级革命胜利放在第一位。所以,尽管他在民族问题上说了许多漂亮话,但在实际行动上,布尔什维克对少数民族的征伐从未停止。
美国前驻苏联大使马特洛克在《苏联解体亲历记》中以事实印证了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对少数民族进行镇压,其目的就是为了“重新组成帝国”。请看他的以下阐述:

从表面上看,《俄罗斯各民族权利宣言》的承诺很明确,但追溯一下CP含糊不清的历史,就会发现漏洞。如果只是解释而不是歪曲的话,列宁的立场是,各民族有自决的权利,但只有无产阶级才有权利决定,进一步说,只有共产党才能为无产阶级说话。

这一公式就使得布尔什维克能在合适的时候摆出解放者的姿态(即当其他人尚处在政治统治地位)时,而当自己已强大到足以占主导地位时就否定独立。当“民族解放”运动的对手是“帝国主义者”或“资产阶级政府”时,他们要求独立就会被视为是正确的,值得大家给予支持。但是如果民族领导人要求与一个CP国家享有同等待遇时,这只能证明他们不是为无产阶级说话,因而他们的要求应予以拒绝,他们本身也应当被当作阶级敌人予以消灭。

在布尔什维克夺得权力之前或刚刚夺得权力的时候,在共产党人中间进行的有关“民族问题”的辩论,只是就这一问题的形式、而非本质加以辩论。列宁强调脱离权的宣传价值,坚持它事实上只是一个学术问题。另一方面,斯大林愿意直接了当,在讨论列宁对俄罗斯沙文主义提出的“警告”时,斯大林指出:

有时自决权与更高的权利——工人阶级巩固其权力的权利发生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含糊——自决权不能也不应该成为工人阶级实行专政权利的障碍。

当各国开始脱离分崩离析的俄罗斯帝国时,这一“逻辑”即被付诸实施。无论何时,只要可能,任何谋求独立的企图都会被武力粉碎。

夺权之后仅仅几周,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领袖就采取了一个策略,这一策略将在以后成为布尔什维克觊觎别国领土时同该国打交道的惯用手法。这一策略的做法是: 先为军事干涉制道一个借口。最早的例子是,他们向乌克兰议会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允许苏俄红军自由通过乌克兰领土去镇压哥萨克人的起义。当乌克兰议会拒绝时,他们便借机入侵乌克兰,并于1917年底在哈尔科夫成立了由俄罗斯人领导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同一星期,红军又以武力推翻了明斯克的白俄罗斯国民议会。

1918年1月,红军占领了位于伏尔加河以东、曾是土耳其斯坦分离主义运动中心的奥伦堡,解散了哈萨克和巴什基尔国民议会。2月,受布尔什维克支配的塔什干苏维埃派军队向南扫荡了土耳其斯坦自治政府所在地科罕,然后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穆斯林全部杀害,放火焚烧了这座古城。
布尔什维克对少数民数反抗的反应是建立一个名义上的“民族一共产主义”体制。如果当地CP力量薄弱,难以控制局势,就让他们同当地民族政府签订条约。这一手法使得布尔什维克成为民族独立的斗士,从而分化了敌人。而从一开始,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就视这一政策为权宜之计。

在这些短命的苏维埃民族共和国中,最为短命的要数白俄罗斯。它成立于1917年12月,但在1918年1月中旬,莫斯科共产党官员就决定将它与俄罗斯苏维埃合并。命令下达给白俄罗斯的“同志们”,要他们在预定于2月召开的苏维埃大会上开始合并进程。起初,白俄罗斯人表示反对,但最后还是服从了。

即使在布尔什维克试图通过民族主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他们仍然要确保这种虚构的“国家机构”独立不致扩展到已握有政治大权的共产党体系内。1918年3月,俄共(布)召开第八次代表大会,会议决议明确指出:

俄罗斯共产党及其领导机构的所有决议无条件地约束党的所有成员,而不考虑民族成分。立陶宛、拉脱维亚和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具有党的地区委员会权力,完全隶属于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由此可见,直到1991年它崩溃之时,苏联帝国始终坚持的一个核心准则是,外表上是一个国家“联邦”,实际上在“联邦”的背后站着一个中央集权的党。1989年,这一准则曾受到挑战,但共产党领导人不愿作出改变,从而导致成立一个自愿性联邦的所有努力都归于失败。

在1918年和1919年,乌克兰曾是一场错综复杂斗争的场所。它有一部分领土被德军占领了几个月,后被非共产党的民族主义的中央拉达(议会)夺回。拉达包括两个不同的政党——布尔什维克和非布尔什维克,作战的另一方是安东•邓尼金将军率领的俄罗斯白卫军。当战斗结束时,红军成了胜利者,并成立了共产党政府。列宁迫使两个政党合并,而且,最初乌克兰共还要受“全国共产主义者”支配。

不过,布尔什维克尚末强大到在所有地区组成政府。芬兰和三个波罗的海国家就成功地维护了独立,尽管四国的共产主义者都曾为并入苏俄而战斗。但莫斯科的军事力量不足以占领这几个国家,当这一态势明朗之后,莫斯科便正式承认了它们的独立,于是,芬兰于1918年,波罗的海三国于1920年宣布独立。

在外高加索,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也组成了独立政府,大多数西方国家承认它们为事实上的独立国家,22个国家还在1921年1月承认格鲁吉亚为法理上的独立国家。然而,它们最终还是被红军所占领,其国民政府被推翻。

阿塞拜疆因盛产石油,成为苏俄入侵的首要目标。1920年3月,列宁下令占领巴库。4月25日,红军进入阿塞拜疆,三天后占领其首府巴库。

巴库被占领那天,当地成立共产党了“阿塞拜疆苏维埃共和国”,并向莫斯科发出电报,请求兄弟般的援助。这一手法以后经常被采用:先是莫斯科军事干涉,然后扶植当地亲莫斯科分子上台,再由他们出面请求援助。

1920年,格鲁吉亚军队驱逐了来自阿塞拜疆的侵略者,但独立的亚美尼亚于12月被(红军)占领。短时间内,格鲁吉亚看上去会苟延残喘,因为它与苏俄在1920年5月签订了一个和约,苏俄无条件承认格鲁吉亚独立。然而,这一神圣承诺毫无意义。来自阿塞拜疆的苏俄军队在1921年2月占领了这一独立的共和国。

当内战于1918和1919年在中亚、西伯利亚和远东蔓延时,布尔什维克时而利用、时而镇压民族主义分子和地方运动。无论如何,一旦他们得手,就会像以往一样对这些地区实施控制,将它作为帝国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兼并。到1922年底苏联成立时,共产党政府已设法将沙俄帝国的大部分地区重新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十月革命后,广大的前沙俄版图呈现出一派分崩离析的图画: 一方面,一些地区乘着革命和战争的混乱局面,宣布独立;另一方面,许多地区被国内外反对派政治力量所占领。俄国的版图急剧缩小。最严重的时期,苏维埃政权直接控制的地区只有俄罗斯的中心地区。

十月革命前,乌克兰建立了自己的政治机构——乌克兰中央拉达(议会)。乌克兰中央拉达是1917年至1918年乌克兰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政党的联合机构。1917年3月4日,在乌克兰社会联邦党总委员会会议上成立了乌克兰中央拉达。此次会议由乌克兰社会民主工党、乌克兰社会革命党和许多社会团体共同召开。中央拉达成立后,于3月9日发表告乌克兰人民书,号召人民支持彼得格勒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但中央拉达运转不灵活。1917年6月,产生了小拉达作为执行机关。小拉达很快宣布乌克兰自治,建立了名为总书记处的乌克兰政府,谋求独立。但该政府很快又同俄国临时政府寻求妥协,赞成将自治问题推迟到召开全俄立宪会议时再解决。11月7日十月革命爆发,乌克兰拉达于当天宣布其为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最高权力机关。1918年1月11日,宣布乌克兰独立。乌克兰拉达宣布独立,旨在脱离俄国布尔什维克政权。从1917年11月开始,乌克兰拉达同苏俄人民委员会举行多次谈判,但直到1918年1月也没有结果。这是因为,乌克兰拉达同时还与白卫军将领卡列金进行谈判。乌克兰拉达在外交政策方面没有明确的方针,既与协约国谈判寻求财政支持,又同德奥同盟接触,进行秘密谈判,以捞取政治和经济好处。

1917年12月11日,在苏俄支持下,乌克兰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哈尔科夫召开。这次大会是乌克兰拉达的政治对立面,它宣布乌克兰中央拉达不受法律保护。1917年底至1918年初,乌克兰爆发反对中央拉达的内战。1918年1月26日,苏维埃军队占领了基辅,乌克兰中央拉达逃亡到沃伦。1月27日,乌克兰中央拉达与德奥同盟签订了和约,并与德奥军队一起攻占基辅,成为德奥同盟的傀儡政府。由于乌克兰境内动荡不已,中央拉达穷于应付,无力按照德国人要求往德国运送粮食。1918年4月29日,德国军队解散了乌克兰中央拉达,组成了新的傀儡政府。

1918年11月德国战败投降后,乌克兰又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于1919年1月成立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1922年12月30日,乌克兰加入苏联。

1980年代中期,美国密执安安阿伯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曼•斯鲍拉克以《乌克兰和俄罗斯》为题,写了一篇回顾俄乌关系的论文。这里摘录一些片段,供大家了解俄乌关系的一些恩怨:

由于乌克兰的人口、地理、经济和战略因素的作用,乌克兰的地位非同一般。简而言之,没有乌克兰,苏联就不会成为超级大国。乌克兰人是苏联最大的非俄罗斯民族(共有4230万人,其中3650万人居住在乌克兰),而且乌克兰共和国在14个非俄罗斯共和国人口最多(达5000万人)。乌克兰共和国首都基辅是苏联第三大城市。在乌克兰,诸如此类的大城市还有哈尔科夫、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敖德萨和顿涅茨克。乌克兰的工业、农业潜力是众所周知的。乌克兰党组织是苏共最大的地区性力量,它的首脑通常在苏共政治局占有一席之地。在所有共和国中,只有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作为联合国及附属机构的成员而获得国际社会的承认。就苏联与东欧的关系而论,乌克兰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考虑到俄罗斯人只勉强构成了苏联人口的多数(52%),可以说俄罗斯人要想在数量上保持对苏联的控制(这种控制将影响它在整个苏维埃集团内保持控制地位的力量),那么乌克兰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白俄罗斯人就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因此,长期以来,苏联和西方学者都承认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在苏联国内政治生活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美国学者约翰•阿姆斯特朗把这两个民族视为俄罗斯人的“小弟弟”。在1960年代他就预言:“苏联民族政策的主要方向是……要将小弟弟们(特别是乌克兰人)变成居于支配地位的俄罗斯人不可分离的小伙伴”。

自谢列斯特(乌共中央第一书记)1972年倒台之后,苏联实行了将乌克兰俄罗斯化的政策。对莫斯科而言,苏联穆斯林人口的大爆炸和波兰的政治及社会动乱再次证实了与乌克兰“联合”的重要性。

生活在西方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借其小说中的人物说出这样一段精辟的话: “消灭一个民族的第一步是抹掉它的记忆,毁掉它的书籍、文化和历史。然后让某个人写一部新书,创造一个新的文化,编纂一部新的历史。不久这个民族将开始忘却它的过去和现在,它周围的世界将会遗忘得更快。” 小说里的另一个人物说: 为生存而进行的战斗“是一场记忆同遗忘的较量”。

在所有的现代帝国中,苏维埃政权的非常特别之处在于: 它一直注重对历史思想的控制。而其他帝国的统治者们则常常满足于控制其臣民的现在与未来,而不是过去;只满足于控制其躯体和物质,而不是他们的心灵和记忆。

历届俄国政府(包括沙皇政府)对乌克兰历史问题的关注超过了仅仅控制乌克兰人的目标。事实上,乌克兰的历史与俄罗斯历史中的中心问题,即与俄罗斯民族特征这一更广泛的问题相关联。

……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控制这些民族“过去”的信息,缩小乌克兰人“回忆和重组”的范围,以达到最终剥夺乌克兰人自我驾驭能力的目的。莫斯科已经剥夺了被俘虏民族对其自身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控制权,现在它正试图抹掉这些民族的历史,而历史则被视为他们保持精神独立的仅存的一种因素。一旦他们把官方的历史观作为审视自身的框架,他们将失去其民族的特点,进而失去独立行动的能力。因此,剥夺一个民族人民的历史这样一种殖民主义要比掠夺一个民族的矿产,强加给它不平等贸易条款,解散其军队及行政机构,或在所有领导岗位上安插外国人这样的殖民主义更恶毒,更具有毁灭性。

在乌克兰历史问题上展开的斗争尤为激烈和残酷,究其原因,苏联的大国地位需要乌克兰依附于莫斯科。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将不再是世界上一流的大国。在这方面,乌克兰根本不同于苏联的其他民族。对此,一位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早在1911年就说得很清楚了。他说: “波兰人、亚美尼亚人、芬兰人的问题及其他问题都是表面的,即次要的问题”,但乌克兰的问题却在“它成为大国之初就对俄罗斯构成危害”。与乌克兰不同的是,“波兰、芬兰和其他邻国并不能使俄罗斯更加强大”。

看了上面的文字,多少会让人们能理解当下俄乌战争的苗头早在沙俄时代就种下了。

(未完待续)

荀路 2022年10月24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