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5

自由主义自从在近代欧洲诞生以来,经历了多次挑战。其中近乎致命的全局性挑战,掐指而计,可算两次。尤其令人鉴戒的是,这两次危险的挑战,都来自自由宪政体系内部。第一次是1930年代,德国,意大利,日本代表的法西斯主义,藉由西方经济大萧条带来的动荡机会,试图击毁以自由主义为意识形态基础的宪政体制。第二次挑战的高潮开始于2016年。以英国脱欧和美国特朗普当选总统为标志,新法西斯主义向自由主义宪政体制的核心部分发起冲锋,力图打破以自由平等博爱为理念的自由主义体系。拜登2020年胜选,相当于二战中太平洋战场的中途岛海战,扭转了战局,吹响了自由主义力量反攻的号角。但是,自由主义尚未奠定胜局,反攻的路程还相当漫长。

值此自由主义处境艰难之时,与保守主义者对比,大脑前部扣带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要大一些的自由主义者(参见Denworth),有百倍的责任维护自由主义秩序,推进自由思想的传播。这不仅因为自由主义者的大脑更在意新颖,细节,和复杂性,也因为自由主义事业是人类唯一的美好道路。为了要充分理解这条美好道路的特性,我们有必要对美国自由主义的义理情怀和行影踪迹,做一番考察。

自由主义的定义

大英百科全书的“自由主义”条目解释说,自由主义源于西方文化的两个特征。一是西方文化对个性的关注,二是欧洲政治和经济生活中的对抗性特征。由此而来的自由主义思想,强调人类的理性特点,认为人类有能力通过政治对话和妥协解决争端。

如同美国学者奥特曼(Eric Alterman)所指出的那样,欧洲近代启蒙思想(Enlightenment)是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基础。启蒙思想家们不遗余力地论证,个人身上存在的理性,优于王权,教士,和贵族地位所依赖的神性。由启蒙思想家密尔(John Stuart Mill),洛克(John Locke),孟德斯鸠(Montesquieu),伏尔泰(Voltaire),休谟(David Hume),和康德(Immanuel Kant)相继创立的思想,主张解开社会传统束缚,还个人以自由,赋予受治理者以投票权,确立政治领域受治理者同意权的原则,废黜所有形式的世袭特权。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主义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打破传统,面向未来的思想意识。

值得着重指出的是,如同密尔在其名著《论自由》中论述的那样,自由主义的理念中,包含一种超越自我的不懈努力,以促进他人的福祉。就是说,自由主义倡导的是社会所有个体的自由,是利他而非排他的(参见 Reeves)。密尔的这个理念,后来又发展成平衡个人自由与人人平等的设想,在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中独树一帜,成为自由主义理论通往未来新境界的桥梁(参见 Ikenberry,Traub)。由此而言,许多人在新冠疫情和枪支管理方面,过分强调自我感受而不顾及社会整体的安危,实质上是违背自由主义理念的。具体而言,只求免戴口罩的舒畅而不问病毒传播的危害,坚持随意持枪的快感而忽视大型凶杀案的灾难,属于排他性的利己,践踏了他人追求福祉的自由。

从古典自由主义走向现代自由主义

19世纪到20世纪之交,自由主义的成功给自己带来了危机。市场经济体系的迅猛发展,催生了现代大公司。公司前所未有的巨大经济控制力形成了新的社会束缚力量,改变了个人与经济实体,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在新的社会环境下,自由主义体制中的平等问题愈发突出了。工业社会中财富聚集于少数人手上的现象,严重妨碍了普通公众的自由权利,使得一大部分人无法自由地追求个人所望。

与保守主义对待平等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平等自由主义(egalitarian liberalism)思想,成了现代自由主义者应对不公平问题的理念。现代化的自由主义不仅继续倡导个人追寻自由的权利,而且主张向每个人提供实现这种权利的手段。达到这个目标的方式,就是使用国家公权力制约现代大公司,并以税收方法合理再分配财富。如果说,现代保守主义倾向于把私人公司看作社会个体,享有与个人同样的自由权;那么,现代自由主义则侧重于把私人公司视为权力拥有者,需要加以约束(参见 Starr)。至于国家在自由社会的角色,现代自由主义的看法是中立性的,既不把国家看作必要之恶,也不把它认作善举之源。在宪政体制的约束和自由媒体的监督下,国家的公权力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为维护和增强公民的自由权利做出积极贡献。

若论最早对现代自由主义作出明确阐述的政治领袖,瑞典社会民主党的汉森(Per Albin Hansson)是一个值得圈点的例子。汉森在1928年议会的一次辩论中,把瑞典比喻成"人民家园"。这个家园的理念基础是团结性和共同感。它不把任何人看作特权者或无足轻重者,不允许任何人轻蔑他人,不允许以强凌弱,以邻为壑。这个家园需要推倒所有造成拥有者和不幸者的社会经济障碍。(参见 Klosko)

这里,现代自由主义的平等与和谐观念犹如清澈之泉,沁入肺腑。日后,汉森长期担任瑞典首相,直接参与了北欧模式的建造。

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之别

与古典自由主义到现代自由主义的转变相对应,在纯哲学概念层面,自由主义可以有消极(negative sense)和积极(positive sense)两个类别。消极自由大致对应古典自由主义,积极自由则和现代自由主义相呼应。这个纯哲学问题的讨论,是由英国政治哲学家伯林(Isaiah Berlin)在1950年代末期引发的。伯林认为,政治学意义上的自由,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个是消极的意义,另一个是积极的意义。消极自由指的是清除实现自由的妨碍,屏障,限制,它为个人提供实现自由的可能和方便。"消极"在这里的意思是说,这种自由令社会减除了一些东西。积极自由指的是让个人具备实现自由的行动要素,以自我追求所想所愿。"积极"在这里的意思是说,这种自由令社会增加了一些东西。

消极自由与古典自由主义的吻合在于:古典自由主义所主张和实践的理念,如解开社会传统束缚,废黜所有形式的世袭特权,和赋予受治理者同意权,都是为个人自由地寻求所思所想,扫清外部障碍。 积极自由与现代自由主义的吻合在于:现代自由主义所构想和实践的平等和公正理念,向中下层人士提供实现自由理想的手段这样的做法,都是直接给个人准备自由行动的必备要素。

伯林在哲理层面的深邃思考,开创了一个新的理论视角,让我们得以更加透彻地理解现代自由主义和现代保守主义的区别。从这个思路出发,我们不难看出,所谓现代保守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同源一说,存在思想史的严重逻辑问题。这种说法,意谓现代自由主义和现代保守主义,绪走两端,同等有效。思想史的实际情形却是,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之于自由主义,如同双翼之于飞禽,不可或缺。古典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的初始阶段,其主要目标是打碎中世纪套在个人身上的枷锁,着重于消极自由当属自然。但在思想史的逻辑上,自由主义是需要积极自由部分的。作为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之一的密尔,开启了对积极自由的思考,就是明证。自由主义在20世纪着重积极自由部分,发展成现代自由主义,是有思想史内在逻辑理由的。反观现代保守主义,不仅在实践中固守过时的观念和制度,而且在理论上死抱消极自由。这种抱残守缺做法的悲剧性结果是,保守主义者连消极自由都不能坚守。

美国自由主义的特色

与欧洲自由主义的源起截然不同的是,美国自由主义并不是从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开始的。当欧洲的知识分子们知识分子忙于著书立说,为下一步的社会革命或改良奠定理论基础时,北美殖民地的各层级人员,展开了自由主义性质的政治实践。虽然北美民众中不少人了解欧洲启蒙思想,但北美自由主义不是理论性的,而是实践性的和实用性的,是北美殖民地民众对于当地实际生活问题的“自然”结论(参见 Congleton)。北美殖民地的政治文化在发端之初就带有鲜明的自由主义色彩。

与欧洲大陆面临的问题不同,北美殖民地没有传统的特权阶层需要推翻。北美有广阔的土地,但缺乏劳动者,而新到的欧洲移民又是不受土地束缚的自由民。这样的社会状况让殖民地决策者很快发现,相对开放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加上相对平等的法律保护,容易吸引劳动者长期定居。那些相对闭塞和向精英倾斜的制度,则难以吸引长期定居者。于是,英属殖民地各个地区的制度设立,都向宪政自由主义和经济自由主义的方向移动。拥有土地的自由民成为殖民地的主体居民,居民代表大会成了决策体系的组成部分。到美国宪法的制定时期,许多"国父"们都熟悉各殖民地的政治活动,因而具有自由主义的政治经验。美国的自由主义成了如此当然的政治生活必需品,以至于20世纪以前,"自由派"(Liberal)这个词语都没有大量使用。

不过,也恰恰是因为美国的古典自由主义不是思想启蒙的结果,而是"自然"的政治社会经验结晶,对自由主义的传统做改动就变得十分困难。当欧洲知识界改造了自由主义思想,演变出现代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从而带动了巨大的社会变迁时,美国公众的一大部分却依然恪守古典自由主义,不愿跟随知识界自由主义者推动进步的努力。

美国很幸运,在追求古典自由主义的社会成果时,没有像欧洲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美国又很不幸,在追求现代自由主义的社会成果时,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此外,美国历史发展的特殊性,给了历代自由主义者另一个特别的课题:如何应对种族主义。美国自由主义的这个与种族主义鏖战的特色,比它的经验主义起源特色,更富有戏剧性,也更为悲壮。从理论上讲,古典自由主义追寻个性解放的理念内核,包含反对奴隶制度的因素。美国早期具有自由主义的学者和政治家中,有人意识到了,黑奴制度有悖自由主义理念。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这种自由主义理念,最终体现在内战后颁行的宪法修正案第13,14,和15条。种族压迫受到了初步的法律遏制。可是,当美国种族主义从刚性的黑奴制转变为相对比较柔性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投票压制,和其他隐蔽形式时,古典自由主义着重消极自由的缺陷就明显暴露了。表面上"自由"的非裔人,在缺乏进一步帮助的社会环境中,依然无法取得平等地位。他们的"自由"是残缺的,令他们无法自由地寻求他们的所愿所想。逻辑的结论是,全面推翻种族主义,需要包含积极自由因素的现代自由主义,来推动社会平等的实现。没有非裔,拉丁裔,亚裔等少数族裔的平等地位,种族主义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而平等正是现代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观念。

进步时代与自由主义

20世纪的头20年是美国的进步时代。在这个思想舆论极其活跃的时代,美国自由主义经历了重大发展。

在知识界,美国特色的哲学理论,实用主义(Pragmatism)或实验主义(Experimentalism),奠定了自己在人类思想史的地位。这个哲学理论最为重要的思想家杜威(John Dewey),为美国自由主义的现代化做出了卓越贡献。这位与胡适亦师亦友的公共知识份子,敏锐地洞察了古典自由主义的重大缺陷,认为消极自由已经不足以应对新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他明确指出,自由放任(Laissez-faire)不应当再被看作自由社会的当然原则,明智的社会管控是体现积极自由的必要手段。他辛辣地抨击道,古典自由主义是哲学史上散布最广的谬论(参见 Festenstein)。

杜威的思想,在知识界为美国自由主义的转形做好了准备。

在政治和社会领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和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担任总统期间,推动了许多进步主义的改革措施,为现代自由主义的实践,做了初步的准备。值得一提的有经济方面的反垄断法,有关所得税的第16条宪法修正案;政府监管方面的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法案;和有关妇女投票权的第19条宪法修正案。

所有这些进步举措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削减特权,增进平等。杜威的现代自由主义理念,有了现实生活的例证。

罗斯福新政与自由主义

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新政时期是现代自由主义狂飙突进的岁月。危机中的美国,冷眼以对保守派的反对叫嚣,热情地接受了自由派大旗下的改革措施。紧急銀行法、农业调节法、国家产业复兴法,联邦紧急救援署,公共事业振兴署,陆续出台。这些法案和行政事业机构,不仅复活了衰败中的美国经济,更是改变了社会经济运作方式。国家那只看得见的手,起到了市场所不能起的作用,救社会所急,补市场之缺。最值得大书一笔的,当数社会安全法。这部1935年通过的法案,向退休者提供了国家保障的基金,并向工伤者和失业者提供了保险救助。这是美国划时代的进步,是对"镀金时代"(Gilded Age)以来形成的丛林法则现象的巨大纠正。

罗斯福新政的理念基础,在他1941年国情咨文报告中的"四大自由"概念里,有清楚表述。言论自由(Freedom of speech),宗教自由(Freedom of worship),免于匮乏的自由(Freedom from want),免於恐懼的自由(Freedom from fear),是综合了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形成的现代自由主义理念。前两项突出了古典自由主义消除个人发展障碍的特点,后两项则体现了现代自由主义提供个人发展条件的观念。如此思路,与瑞典社会民主党领袖汉森有异曲同工之妙。美国自由主义步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美国自由派从此在思想脉络上,建起了一座连通欧洲社会民主主义的桥梁。有学者把四大自由比喻为以安全为核心的第二部"权利法案"(参见 Alterman)。可谓恰当。

然而,罗斯福的理念建设,有一个令人遗憾的重要缺陷。正如政治学者克劳斯科(George Klosko)尖锐批评的那样,罗斯福那一代美国政治领袖,哪怕在立场上属于自由派,都深受洛克那种强调个人主义的古典自由思想影响。就算他们主观上意识到要摆脱陈年窠臼,客观上也是难以全面做到。于是乎,明明已经开始了福利社会的进程,向大部分公民提供了国家保障为基础的社会保险,罗斯福和他周围的决策者们,却极力避免使用"福利"这个概念,白白浪费了向公众普及"福利"概念的最佳时期。结果是,开启了福利国家进程的同时,新政实施者们启动了"福利"概念的污名化工程。尽管知道社会保险法案具有国家福利性质,罗斯福却把它描绘成一种商业保险类的项目,强化了贫穷者不配享受福利的观念。有学者用"旧瓶装新酒"的策略成功为罗斯福辩解。可是这种辩解在对历史后患的考量面前,是苍白无力的。

考察二战后欧洲和美国在社会福利方面的表现,我们轻易可以看到巨大的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之一,就是罗斯福没有抓住有利时机,在美国公众的观念里植入“福利”概念。长期以来,“福利”在美国公众眼中,是极度负面的,几乎是懒惰穷困的同义词。这不能不说是新政的一大失误。

民权运动与自由主义

新政在涉及经济平等的领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方便后来的改革者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行。约翰逊(Lyndon Johnson)的“伟大社会”(Great Society )计划实施时,通过了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和联邦医疗补助(Medicaid)两个法案,进一步扩大了四大自由的覆盖范围。

在种族平等方面,罗斯福为了得到民主党内南方保守派的支持,与他们达成了政治妥协,没有着力推动反对种族歧视的措施。结果是,四大自由理论上隐含的族裔平等,需要由后人在实践中开创。这个历史性的任务,落在了遭受种族歧视最甚的非洲裔活动家身上。在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民权运动的殊死推动下,1960年代的四个民权法案,标志着族裔平等的长足进步。1964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禁止公共场所的种族隔离和职业场所的种族歧视;选举法案(Voting Rights Act of 1965)确认少数族裔的登记和投票权利;移民和归化法案(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 of 1965)废除了国籍出生地配额;1968民权法案(The Civil Rights Act of 1968)禁止租房中的种族歧视。

由于民权法案补上了新政缺失的重要内容,现代自由主义的凯歌终于在美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唱响了。

现代自由主义遭遇的逆流

现代自由主义的成功震动了市场经济的绝对信奉者们。面对现代自由主义在实践和理论上的浪潮,他们开始了反击。首先倡导回复古典自由主义的,是政治经济学家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在1944年出版的《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一书中,他发出严厉警告,英美社会逐步抛弃经济自由的做法,将会损害个人自由和政治自由,而中央控制的计划经济最终会导致极权主义。计划是强制的,因而是劣等的;而自由市场的竞争排除了来自权威的强制和独断,因而是优等的。

稍后的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更加直接了当,在1970年推出了著名的弗里德曼原理(Friedman Doctrine):商家的社会责任就是增加利润。公司只对股东负责,而不对社会和公众负有任何责任。所谓有社会良心的商家是知识界的无知玩偶,只能伤害自由社会的基础。在其名著《资本主义与自由》( Capitalism and Freedom)中,弗里德曼悍然断言,关切社区而非利润的公司,会导致极权主义。

由于新政成功形成的巨大影响力,在实践中对它的全面挑战一直到了1980年代,才在英美两国展开。罗斯福以后的几十年间,新政成果都基本在位,哪怕是共和党执政时期。不过,随着里根和撒切尔在美英相继执政,弗里德曼受聘为经济顾问,讨伐新政的逆流掀起了滔天巨浪。

正如新政的基础是经济改革,里根倒行逆施的基本点也是经济改造。所谓里根经济学的主要理念有四个组成部分:削减政府开支,降低个人所得税和投资资本收益税,大幅减少乃至消除政府对经济活动的管控,和控制货币供应量。对比罗斯福的新政措施,里根经济学是不折不扣的反动行为,是对四大自由的严重挑战。里根两个任期后,美国的国民收入差距大幅拉开,社会阶层固化现象明显,国家债务增长了3倍。二战后美国国家债务与GDP比例逐步缩小的趋势,就此终结。

在种族主义问题上,继尼克松“南方战略”收编了原属民主党的南方保守派后,里根把共和党的“狗哨政治”(Dog whistle politics)发挥到了极致。在确定获得共和党总统提名后,他于1980年8月来到密西西比州的费拉德尔菲亚(Philadelphia),发表了支持州权的演讲,意在获得南方白人种族主义者华莱士(George Wallace)支持者的选票。在一个三K党人16年前私刑处死3名民权活动者的城市,表明自己对州权的青睐,就是在向白人至上主义者致意。更有甚者,为了与南方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同一个层面上交谈,这位“最杰出的交流者”(Great Communicator)把南方流行的对非裔的蔑称“strapping young buck”(壮实的年轻公羊),改成“strapping young fellow”(壮实的年青家伙)后使用,描述领取救济的人。南方白人一听就知道,里根意指何人。(参见 Haney-Lopez)

里根的反动举措,违背历史发展潮流,很快就在他的任期后触发了经济和社会危机。但是,由于共和党和保守派在里根时期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力量,四个民主党总统任期,都没有能彻底扭转美国社会的倒退势头。滚滚逆流终于在2016年把一个民主社会的作乱者,从泥沙碎石随处散布的沼泽滩头,涌推到政治大潮的风口浪尖。这位视人间法则于不顾的煽动家,丢弃“狗哨”,赤裸裸地抨击起“政治正确”来(参见 遐思客a),用直白的种族主义言辞,撩拨白人的种族情绪,以族群对立谋取选举利益。在经济领域,以一己私利为最高目标的商场玩家,承继里根以后共和党荒谬的“涓滴理论”(Trickle-down Theory),用巨额国债来支撑大幅减税,劫贫济富。最后,在新冠病毒大传染的引爆下,一场经济危机席卷美国。在社会领域,崇尚弱肉强食精神的墨索里尼崇拜者(参见 遐思客c),在美国宪政体制的几乎所有具备漏洞的地带,向法治发起挑战,最终箭头直指美国制度的核心部分:选举。法西斯主义的狐狸尾巴翘动在世人眼前。

新千年的钟声刚落不久,美国现代自由主义不得不直面新法西斯主义的威胁。

现代自由主义的不懈进取

现代自由主义的哲学理论,已经由站在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肩膀上的杜威和罗尔斯(John Rawls)奠定了。它的核心理念是,为寻求自由的个人提供平等和安全的社会保障;并对国家作用持中立立场,允许国家在宪政体制框架内合理干预社会运行。

面对前所未见的危机,拜登政府和民主党控制的国会已经出台,和将要出台的法案和行政令,都显示了明确的新政风格。实质上,我们正在见证一场规模更大,影响更深远的新时代新政。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在帮助市场走上可持续的正当道路,缩小贫富差距,提供社会需要的公共服务,消除种族歧视。现代自由主义不仅在哲人的书斋里低声吟诵,也在社会的田野中奋力耕耘。

值得一提的是,主要由于参议员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长期不懈努力,“福利国家”(Welfare State)这个概念已经进入民主党主流。2016年,桑德斯在竞选中提出应该通过法案,规定$15为每小时最低工资,并做了“医疗保险是人权而不是特权”的声明。但是这样的主张,就是在民主党内,都被认为过于极端。到了2020年,民主党主流赞同$15为每小时最低工资的设想。总统拜登则声明,全民医疗保险是努力目标,手段是通过扩大可负担医疗保险覆盖面,逐步达到全体覆盖。桑德斯弥补了罗斯福新政在“福利国家”理念上的缺陷。在意识形态上,美国民主党已经和欧洲社会民主党大体同步。

这就表明,现代自由主义在美国的选民支持率,过了半数。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过,有两种东西,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心灵中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越加历久弥新,一是头顶灿烂的星空,一是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今天,面临自由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激战的我们,可以对康德的名言做一番延伸阐释。现代自由主义,既是星汉里那颗指引社会方向的导航北斗,又是我们心目中束缚个人行为的律法准则。

它的绚烂光彩,永远是渴望自由的心灵咏叹思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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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初稿得到志同道合的亲友们的审阅,特此由衷鸣谢!(作者遐思客曾专攻历史学,获历史学学士,思想史硕士(中国),和美国外交史博士学位(美国)。现在从事IT工作,业余时间喜好阅读文史哲书籍和思考历史问题。)

来源:美国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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