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谈南十字星座下澳华留学生诗人诗作诗观

鸥缘:南溟诗海星光闪耀

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小
从一个半圆到一个半圆
我们刹那间相遇於一点
有谁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

我掬一掬浪,你点一点水
你展一展翅,我伸一伸臂
我们倘佯碧波银涛之上
相忘於蓝天大海之间

我顿悟,或许这就是缘分

二三十年前,一大批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以及来自其他地方的文化人先后到达澳洲。他们中有历尽沧桑依旧宝刀未老的诗坛长者,更多的是年富力强,风华正茂,各具一格的中青年一代诗人。

例如,年岁较大的有芦荻(陈培迪)、西彤、黄雍廉(汨罗)、冰夫、潘起生、李富祺、徐永年、巫逖、心水、婉冰、张典姊、蒋行迈、刘湛秋、黄苗子、陈剑、羁魂、李南方……等,他们投入新诗创作,发表了不少优美的新诗。

另外还有一些文化人如刘渭平、梁羽生、赵大钝、徐定戡、廖蕰山、丘云庵、沙予、陈耀南、乔尚明、李稚玲、岑子遥、岑子斌、彭永滔、柳复起、陈玉明、王香谷、李少甫、罗传泽、王曼妮、汪学善、陈炳均、丁继开、胡伯祥、林观贤、唐绍禹、李承基、唐向明……等,他们比较喜欢古典诗词、对联这些文学式样。

年轻一些的诗人,粗略算来,可举出雪阳、璇子、孙晋福、欧阳煜、陈积民、天外、庄伟杰、许耀林、李英、洪如冰、方浪舟、西贝、陈尚慧、塞禹(玄阳子)、钱超英、张晓燕、桑梓、广海、王洁、曼嘉、舒欣、李普、罗文俊、胡涛、林木、于连洋、子轩、罗宁、孟凡、王云梅、张允、云幻、未来、乐佳、进生(朱文正)、黉射年、安安、颜梅、长随、金力明、黄平、贾咏、渡渡、柴惠庭……等等。他们中大多就是喜欢写诗的留学生。

或许这就是缘分,也许是历史的因缘际遇,有谁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南十字星座下,在大洋洲竟然活跃着这么一大群以方块字来写诗的人。中国江南民谚说: “人是天边鸟,鸟是当地人。”这些诗人,就像这里一群鸥鸟,眷恋海洋,厮守诗歌,抒发万般思绪,正如本文开篇的诗章所描写那样。这首诗是芦荻作的《鸥缘》。这位老诗人於1996年移居澳洲,之前为中国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他三十年代初在中山大学求学时便与缪斯结缘了,现在以古稀之年,来到南十字星座之下,面对一个新的人生的海洋,激发了他对生命对自然对宇宙的一再思考。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写了《滑浪少年》、《鸥缘》、《海滨短章》等诗章,对大海抒发一种真淳深沉的感情,读来亲切动人。西彤、冰夫主编《澳华文学丛书》诗歌卷时,将《大洋洲鸥缘》作为书名,就是缘起於芦荻的《鸥缘》。

……如作南十字星座下诗海游览,便不由得发出“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赞叹。

这里,因篇幅关系,也因本书主旨所限,本文只谈几位澳华留学生诗人的诗作诗观。

故土家园情怀: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

南天明月故园心。情系古今,心怀祖国,是这里许多留学生诗人赋诗主题。雪阳和夫人璇子,留学英国,再带着两个女儿,移民澳洲。当年他作悉尼《酒井园》诗刊主编的时候,虽然年轻,却乡愁浓郁,故国情怀刻骨铭心。他卸不下灵魂深处的重轭:

从半开半掩的窗口/有三两朵雪花/飘进的黄昏/突然想起昨天的阳光/昨天的那一阵/警车救护车合唱的早晨/我在走神的那一霎/重新发现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他的中国情:

中国。从一开始就在我的心上/多少悠悠的岁月,我为你呐喊/有时高亢;有时喃喃/有时是默默而无声地/像孤独的恋人,怀揣着中国/在寂寞中飘泊四方……

他特别让人震撼地喊出:

中国啊长江黄河是两行乳汁还是泪水……

雪阳也这样描写他的故乡:

我每天早出晚归的这条路/是一条青石铺成的老路/至少已经走过几代人了/那些两袖清风的人们/像清风一样/深藏在河边的密林中//记得他们名字的/是几位白发皓首的老人/他们常常在风中怀想/那些远逝的故人/以及他们黄金时代的梦

雪阳夫人璇子回忆,雪阳在回到故乡的日子里,白日里喜笑颜开,完全像一个孩子,以淳朴的乡音和土地一样实在的乡亲们交谈,常常带着女儿在漫山遍野间跑来跑去,像一个突然获得自由的囚徒。可是到了深夜,他静静地坐着,久久不愿入睡,有时举目星空,有时泪流满面……那种真实的苍凉,千言万语都是不能说得清楚的。

陈积民这另一位《酒井园》诗刊主编,看来是一个轻松、自在、平和、无忧的年轻人,但他的诗充满着故土情怀、“游子”意识,刻印着忧情和悲情。他在许多诗篇中都写到故国故土故人,笔触间无不流露着对他的“东方”的依恋,忧愤,缅怀与梦幻。
在他的笔下:

我们四海漂泊/天南地北苦寻觅/跋涉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夹缝之中迈出倔强的步履/故土已成奢侈的回忆

他那颗诗人的心如 “小鸟冲向天空的姿势,阐释生命的凄美”。他的诗里有沉甸甸的游子无奈的悲凉,和那显得无处安顿的昼夜奔驰飘荡的灵魂:

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游子 本身就是一串/雄鹰腾越的嚎叫/腾空的孤独只为迎接风口。

太阳依然年轻/你的脚步已经无法轻盈/……/沉吟割不断夕阳的脚步声/月下独舞只是你的影子/奋笔疾书再也描不出晨光的弧线/你是囚徒徘徊在冰天雪地

他那篇《父亲》催人泪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对父亲的感念,它蕴藏多么深厚的意义啊:

我怀抱着你慈祥的照片远行
但总不敢摆放在窗前
生怕他乡的岁月使它退色呵
……
多少次梦中向你哭喊
多少次醒后心灵呻吟
万千颗星都已坠落
我的夜色布满无眠

从家乡至异乡到天涯
我的脸刻在颤抖的礁石
我的思念是连绵不尽的海水
不停地扑打灵魂的堤岸
……

另一位比较年轻又甚具代表性的诗人是庄伟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大陆移民大潮汹涌澎湃之下,这位闽南学者诗人“仰天大笑”跨出国门,到了澳洲悉尼。可是,不久以后,他感受到一个世纪末浪迹天涯的游子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的孤独困惑彷徨焦灼骚动不安了。1997年他第一本诗集出版,他就把它命名为《神圣的悲歌》,他说这不仅是自身生命体验的真实写照,更是他们流浪海外的同代人生命的真实写照。有关庄伟杰乡愁诗歌的讨论,请参看我在本书另一篇文章:《关于“原乡”“异乡”的纠结﹕世界主义可能是一种解答》。

进入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

我一向明确反对过分浓重甚至不能自拔的“游子”意识。悉尼诗评家、政治历史学家冯崇义博士同样持此观点。因此,他阅读了他素来乐于引为知己同道之乡贤、聪明又勤劳厚道的陈积民的诗作后,忍不住要讲几句。他的评论,《晨钟暮鼓,魂安何处?──读陈积民诗有感》,我给发表于我主编的《澳华新文苑》上。

冯崇义说,当年很多人的梦被严酷的现实与事变碾碎了,于是,“天下无道,乘槎桴于海”,但所解决的却只是肉身差强人意的安顿,尽管流浪的岁月向前延伸,也无法洗去心灵深处曾经有过的美梦。这就难怪积民会在诗中一再吟哦:“生活的艰辛挽不住飞驰的时光/还未触摸到甜甜的梦境/岁月的波纹已早早爬上了额头” 。时势比人强,剩下来的只能是无奈的悲凉:“太阳依然年轻/你的脚步已经无法轻盈/……/沉吟割不断夕阳的脚步声/月下独舞只是你的影子/奋笔疾书再也描不出晨光的弧线/你是囚徒徘徊在冰天雪地。” 积民的“游子”意识很浓,无法压抑“孤身在外”所带来的苦涩与闲愁,即使在风和日丽的早晨,看着“天边飘过几朵淡淡的白云/飘逸恬静的身姿/像身着霓衣的妙龄少女”,仍然感触到“生活的苦难和艰辛/此时就像空气中的咸味/涩意隐约” 。

冯崇义指出,这样一种“游子”意识,似乎已经太浓。更何况,我辈已非完全意义上的“游子”。因此,如果诗人痴迷地将“祖国”视为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那种“祖国”情怀更有可议之处。例如,陈积民这样表白:“祖国啊/有了您/我们轻如烟尘的灵魂/便有了永远的维系/生命之旅才展现得如此瑰丽”。他还不断祈求:“祖国啊/请敞开您的胸怀/接受一群失语的孩子/灵魂的最後皈依” 。这个“祖国”当然不是他现在所生活的澳大利亚,而是那留在身後的中国,也就是我们常常听到的“身在异邦,魂系中华”。

不过,所谓“中华”,具有非常复杂的含义。陈积民在诗中绝不将中国等同于政府或党国,是他高明之处。他在诗的形而上境界中,“细品唐诗宋词的流韵/策马苍茫的白山黑水,青藏昆仑/领略五千年的激越雄奇/沉浸在浓得解不开的母语之境/……/尽情体味炎黄子孙的惬意” 。他所认同的“祖国”,是那片独特的热土,那群独特的同胞,那段独特的历史,那种独特的语言文化……。

灵魂并非无处安顿,前提是诗人能够淡化“游子”意识,摆正“祖国”情怀。冯博士提出:

如果跨越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的狭隘藩篱,诗人所讴歌的中华民族在漫长历史中所积累起来的那些智慧,道德,语言,文化,感情方式,审美情趣,均可视为人类全体的共同遗产,正在为具有普世的人道主义情怀的任何人类个体所共同享有。作为肉身已经跳出民族疆界的诗人,其灵魂本来就应该进入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

这是摆在世界各地华裔面前也是摆在澳华留学生诗人面前的重大课题。这里面纠缠着相当大的复杂性。例如,陈积民有的诗其实亦多少进入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这个时候,他显然突破了肤浅的“游子”意识。在这些诗里,他表现出是一个立足於澳洲大地的诗人,是这片大地的主人,他的视角他的思维关注这美丽和平的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与澳洲的人民呼吸相通,休戚与共。因此,陈积民眼中的澳洲是:

大海掌上的明珠/欢畅的百鸟为其争鸣/自由的海风为其呵护/……田野山川被阳光一遍遍朗读/ ……洁白的沙滩上涛声和笑声相互追逐

值得称道的是,陈积民的人道主义情怀使他关注澳洲历史遗留的民族隔阂。他以澳洲中部神圣的爱亚斯大岩石(Ayers Rock)表达他对澳洲土著的理解和同情:

踏过蛮荒遥远的岁月/独立荒漠/但我并不孤独/……//我愿以粗糙的灰黄/镶在红黑相伴的背景/让仇恨的风雨抽打我的躯体吧/让历史的风尘洒满我的周身吧/让所有的苦涩注入我的心中吧/只要这块陆地不再腥风血雨……/只要野蛮的岁月永远离去不再回头/只要万物能分享温暖的阳光//我只是一块岩石/虽然身宽体大/但我有一颗柔软的心……

的确,从内心无限丰富的人类个体的角度,同时也是人类整体的高度,去体验人生,欣赏山坡花开花谢,细观湖海潮起潮落,漫随天上云卷云舒,品评人间运来运去……可以写出许多优美甚至永恒的诗歌。如果拥有正确观念,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包含故土家园的情怀;从故土家园情怀进入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是很自然的。

别具一格:天外之诗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在南半球这一大洲,具有自己风格的诗人不少,各自闪烁特别的光辉。这里也是只能简谈一下。

例如天外(本名龚鸽灵),他写诗不算多,但喜欢追求自己的风格。如他在《豆腐》一诗中,写出了这样精警的短句:

面对死亡/豆对豆箕的/哭泣/昭示了血毕竟浓於水的/真谛

酒井园诗社同仁各自创作《乔迁》同题诗时,一般思路多在这样或那样的搬家迁徙上打转,天外却别出心裁,将乔迁这一生活中的日常现象,放到生命的层面来抒写。他的“乔迁”竟然是这样:

斩断脐带/剥落胞衣/分娩/是第一次/距离最短/时间最长的乔迁//情思斩断/容颜剥落/死亡/是最后一次/时间最短/距离最长的乔迁//在生死的两茫之间/最重大的乔迁/发生在新婚燕尔那天//……生死与婚姻的乔迁/构成了生命历程的三个支点……

老诗人西彤先生欣然评说,就这两首诗的立意和切入的角度而言,天外颇具巧思和创意,有其独到的发现。

天外这位澳洲华文诗人、澳洲《酒井园》诗刊编委,具有多方面才干,原是电脑专家,后又从商,作电子版制作人、海外华人网持有人,俨然一位诗人企业家,一位“儒商”。他少年参军后开始写作,大学一年级时发表小说、诗歌作品,并涉猎电影与歌剧创作。但据他自己说,“均无大成”。近年来他却因在网络论坛上即兴发表诗作成名而步入诗坛。2002年12月,在第七届国际诗人笔会上,天外荣获《弘扬中华文化优秀诗人》奖。

天外自认为是介於新旧两代诗人中的骑墙诗人。也许由於从事网络事业之便,他结识了许多拥有不同诗观的“七十年代后”、“八十年代后”的年轻诗友,对中国纷乱的现代诗坛有着宽容和期待的看法。他反对封闭的诗观。作为技巧他可以运用自如地写出偏向唯美和哲理的诗(如《豆腐》《乔迁》《致幸福的红樱桃》都是此类),但他反对传统刻意唯美和媚俗追求哲理。请看他的长篇组诗《阳光与海》中的第八章:

以梦为 马在乌黑的眼睛里/春暖花 开在雪白的高墙上/没有门 总会丢了钥匙/没有英雄 高尚也就没有了/──被刻为墓志铭的渴望//恢宏的大海 甚至 太阳/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的表像/只有 可计算可比较的符号/才是 真金白银的质量/借此才能 攀上金字塔 那个/貌似至高无上的殿堂//无奈 大海终於失去了海子/再没有力量 把太阳当王歌唱/只留下伤心太平洋 一浪 接/一浪地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在没有崇拜的时代/魂灵几乎游离在躯体之外 如果/不是还有 生命间/灵欲交织的爱/这就是 为什么 我们 在/不停地疯狂做爱 只为了/高潮时 喷薄出的岩浆/炙热 而 明亮 是太阳/澎湃 而 溅射 是海洋/灵魂纠缠在阳光大海里/身坠心迷 四肢百骸/此时 一掠而过的正是 那/逝去已久的──崇拜……

恢宏的自由的表达,把思想化为诗意,是这篇诗章的特色。天外自己也觉得真正能代表他的是这篇组诗《阳光与海》(特别其中第五、第八章)。他诗集里的作品《烟花》和《世纪洋上的爱》也都有些类似场的不自觉的表述。2003年7、8月间他与陈积民联手创作的《百年一梦》可能更加自觉一些──这是一首充满政治历史激情的三百二十多行的长诗 。笔者和天外曾经讨论这种观点并取得一致的意见:诗的优劣自然各花入各眼,但作为一个“海外”华裔诗人,如果不在时代大背景中亮出自己鲜明的特色,终不成气候。今天我们应该强调的“时代大背景”,就是以自由独立的主体意识为核心、以自由独立的媒介为手段、以参与推动建立自由民主多元的现代中国主流文化为己任的“新海外华人文化”的逐步形成。

陈积民评说,天外的灵魂是天马行空式的,是自由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选择了天空!”不管前方会有甚么样的境遇,翱翔!便是意义的全部。陈积民赞叹道,对於诗人来说,只要灵魂能够自由翱翔,夫复何求?!

继承与创新:同样激发南十字星座下澳华留学生诗人的话题

美国当代诗人兼批评家伊斯曼(Max Eastman)在他所著的《诗的欣赏》一书中,曾经慨叹地说:“提到我们历史上的诗人,谁都肃然起敬。可是如果说,我们隔壁有个诗人,那简直是椿笑话。”伊斯曼出於他的高度幽默感,说这话时是有些夸张;不过,这也是一个事实:现代诗在创作上,似乎未能替代传统古典诗歌在人们心目中的优越和向往的地位。

朦胧诗之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特别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中国诗坛色彩斑杂,山头林立。不少人通过翻译的西方诗歌尽量模仿西方诗歌创作手法;对传统(无论任何前人的诗歌和理论)的颠覆背叛成为时髦;口语化写作、肉体化诗歌写作成为诗坛的流行话语。与此同时,新诗的发展应该走什么道路?如何继承传统?如何创新?在华文诗坛中,一直争论不休、众说纷纭。

这些,同样是激发南十字星座下澳华留学生诗人的话题。

天外的《终结的开始──试论中国现代诗创作的语言基础》 是一篇可能引发争议的论文。文中有这样的论述:中国白话文应该源自於元代,是为同化外族文化的需要。中国戏曲鼻祖关汉卿的作品,正是中国白话文的宣言书!满族入侵夺取皇权后反被同化的大清时期,更加速和丰满了这个基础;《红楼梦》在民间流传和被广大文人骚客的普遍认同则是奠定白话文最后基础的基石;现代诗口语化真正被年轻一代全面接受,则是海子完全口语化的诗创作在其献身后引起的巨大震撼所导致的。在官方顺应潮流认可的同时,口语化几乎顷刻之间淹没了中国年轻诗人群体。

天外指出,个性化的发展本是世界性的潮流,是人类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但是,如同很多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任何合理的东西,一但走向了极端化,就会产生许多荒谬之处。在许多人那里,个性化被理解为排他的、孤立的、可以不必理会感受的变异行为。一首诗往往念上去直白得如同胡言乱语,再人为地打乱思维次序与逻辑规律,越让人模不着头脑越是成功越是得意。这种个性化太过於简单地扭曲形式,很容易就泛滥成灾。如此一来,写诗的多过读诗的,诗歌市场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混乱。刻意的个性化反倒抹煞了个性化的发展,即使贴上后现代、后后现代的标签也是枉费心机。

尽管如此,天外说,我们也不必对当今色彩纷陈的诗坛感到失望,更不必为中国诗歌发展的明天担忧。我们不能拿着早期现代诗老一代的精品,去与今天混沌未开的现代群体的创作相比,就像不能拿大浪淘沙后的沧海遗珠去与泥沙俱下还没有经过筛选的矿藏相比一个道理。谁又能保证泥沙俱下中没有裹挟夜明珠?谁又敢说经过筛选的矿藏里没有金子甚至是钻石呢?

谈到诗论,当然要提到庄伟杰。庄伟杰不但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学者,一位诗论家(他以澳华文学的总体论述取得博士头衔)。2002年5月,他出版了诗评诗论集《缪斯的别墅》 。这本三十一万多字的著作,被悉尼的文学理论家、前汕头大学教授马白誉为“澳华诗学的开山之作” 。庄伟杰视世界华文诗歌为一个整体,从这种整体思维出发,一方面思考并论述了世界华文诗歌发展走向、话语权力、艺术原创等重要命题;另一方面又在比较鉴别中揭示特定对象的内在特质,从人生体验到艺术体验,从诗情到诗意,从意象到意境,从而使人悟到诗美的真谛。关于世界华文诗歌发展,庄伟杰明确主张“把现代艺术手法与传统手法互相结合互相渗透”,既要“从西方现代主义诗作中吸取一些合理的艺术养分,用以滋润、充实、丰富、发展和完善自己”,又要“从中国古典诗歌和民间歌谣中吸收营养,突出富有古典美的诗意” 。这是成熟的诗论。
2003年9月,庄伟杰在余光中出席的“海峡诗会”上发表对余光中的评论。庄伟杰认为,正如古今中外一切大作家大诗人一样,余光中的生命境界和精神世界是立体多元而又充满矛盾的,同时也保持其微妙与和谐的统一。他展现的世界具有多重的美学内蕴和多维路向。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总是保持恒久的前倾姿态,在人格上确立一种自觉的边缘意识。庄伟杰发现,当余光中从边缘立场出发,至少在两种向度上同时展开:一是既能作为个体生命独特的心灵图景与创作主体的生命感受;二是又能作为表现出人与超自然两个层次的契合上,发出关于人类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和关注以及体现出文化与历史传承的真义。

庄伟杰推崇坚守寂寞永远立于风中的边缘诗人。他说,诗人惟有坚守自己的心性,坚守边缘姿态,坚守个体写作,坚守更新自己的观念,在浮躁的时代和令人目不遐给的世界中保有一颗博爱之心、静观自得和总体性超越,才能真正坚守现在并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超越 。庄伟杰也自称是“边缘人”,或者如杨匡汉所指出,准确地说该是“於边缘处站立的人” 。世界各地的华裔诗人都可以说是这样一些“於边缘处站立的人”,虽然成就大小各不相同。作为其中杰出的代表,余光中的诗歌对当代华文诗歌写作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而庄伟杰的诗评诗论,特别他对余光中诗歌的理解和推崇,在澳华诗学上亦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华文新诗的实质问题始终是美学原则问题。冥冥之中诗歌始终要顺应自身的美学原则,人本和人性始终是诗歌最内在、最本质的指向。而且,一般而言,创作在先,理论在后。尽管各种各样诗歌主张喧嚣尘上,莫衷一是,每个诗人都在用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自己所选择的路。也许,问题的核心还是万古长青的“真、善、美”问题。不管以什么创作思想去指导,不管推崇什么样的创作风格,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创作手法,无非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包括讴歌、渴望,等等)“真、善、美”。反过来说,为了心目中的“真、善、美”(当然各人理解和主张并不一样,例如,有传统的“真善美的统一”的理论,有孙绍振对此的质疑,以及他的“真善美三维错位”的学说 ),一个作者的创作思想、创作风格、创作手法便有意无意地决定了。而谈到创作思想、创作风格、创作手法,就有一个继承与创新的问题。

继承与创新实践:以雪阳和璇子为例

雪阳、璇子这一对诗人伉俪,是1999年3月才来澳定居的。雪阳的风格比较厚实凝重,璇子的诗则比较空灵镌永。自从露面澳洲文坛,双双获得如潮好评。他们相继出版了诗集《另一种生活》《旁观者》《观彼世界》和翻译诗作《西蒙波斯卡诗选》。他们参与创办酒井园诗社,并编辑出版《酒井园诗刊》,受到诗友们的赞赏与文坛的重视。

雪阳是学理科专业的,是一位地球物理学博士,但对哲学、历史和文学,特别是诗歌并没有少下功夫。他进大学之前已经开始写诗,后来甚至还有过一阵子狂热,又有过一阵子冷却。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他的夫人作了这样的描写;而通过这样的描写,也透露出璇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从故乡缺席的诗人
说着另一种声音
他的爱情有高难度的低温

为了月光,离开北京
从此颠倒了名和姓
为了阳光,离开英格兰
用几个字母总结一生

在昨天逃亡的诗人
本身就是一首逃亡的诗

澳华诗坛前辈冰夫先生曾经对雪阳和璇子作过评介,其中说到这两人的诗很难说哪是现实的,哪是现代的,哪是传统的。笔者很高兴这个断语非常符合自己一向的主张。笔者曾经在一篇文章评论过四卷本巨著《海外华文文学史》的主编陈贤茂教授的两个基本观点。其一可称之为“回归”论。他认为目前世界各国华文文学(即他所说的“海外华文文学”)正在悄悄地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无论从内容到形式,从艺术构思到表现技巧,都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而且,这种潮流还刚刚在兴起,很快就会变成一股热潮。作为其中一个例子,他企图以新加坡诗人伉俪王润华和淡莹来证实他的“回归”观点。但在笔者看来,即使他们的例子也不能说明所谓的背叛和回归。他们许多作品非常优秀,如评论所说,富有禅理神韵。但是,如果因此说他们的诗是传统的,还不如说是现代的,或者说既古典又现代,是传统与现代的融汇。他们的创作并不存在回归不回归传统的问题。优秀的东西一般都有某种超越性。

雪阳和璇子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雪阳有一首《六尺巷》,形式绝对是现代派的,而内容却是中国古老而通俗的乡俚故事。《想起寒山》也是。诗中充满中国文学典故,然而诗却是现代的。雪阳诗集《另一种生活》以集中一诗命名,这首诗描写一群蚯蚓:

我的后院里生活着一群蚯蚓/我猜不透它们隐秘的生活/我们一直无法交谈/它们对异乡人并不好奇//……它们从不互相指责/对於石头压着的生活/很少提及//……//蚯蚓的头和脚很相似/因此 上下 方位/也就无关紧要/头和脚在同一个地平线上/它们可能浑身都是思想//生命的精华/也许是某些柔软的成分/傲骨贱骨/最终都叫做骷髅//蚯蚓没有骨头/连软骨也没有/蚯蚓的骨气不是我们能懂的

这首诗字句明白可读,境界也是具体的。读过之后,像是懂了,但仔细一想,又像没有全懂,越往深处想,就觉得含义越多。多指多涉,阅读参与创作,这不就是现代派的特徵吗?冰夫作证,就是这首诗,在第21届世界诗人大会的组委会上,雪阳用英文朗诵之后,受到热烈的欢迎。在新南威尔士州作家写作中心举行的澳洲诗会上,雪阳朗诵这首诗,又一次受到各民族背景的诗人们的欢迎。

雪阳和璇子毕竟在西方生活时间较长,接受过英式教育,对西方现代诗歌的艺术技巧了解较多。记得《澳华新文苑》曾经同时发表酒井园诗社同仁六首以《月光潮》为题的同题诗,璇子那首的现代派风格相当突出:

关上门(墓碑似的身体双向的路)/关上窗(风言风语的天空广告栏)/关上眼睛 (灵魂的陷阱吗)/关不住流到床头的月光//无理的月光/重复着古老的宣判/月亮是女人的一部经//就这样简单/女人是月亮的俘虏/月亮是地球的/地球是太阳的/太阳是女人的俘虏//太阳是女人的俘虏/如果/她能将月亮那枚钉子/从天空上拔出月光潮

悼念诗友徐永年,雪阳是这样写的:

这是错误的地方/大地上的灯/天空上的星/透露了不少实情/白昼的条条大路/都通往黄昏//不同的方向/同一扇门/看不清模糊的对联/只看见横幅一个字/请//用诗篇挽留一个人/是我的疑心/我固执 死神更坚定/死神的手是冰凉的/我刚刚写过“真理”的手/也胜不过它的低温//整个夜晚我陷入困境/如何提醒我的兄弟们/那雪花飘舞的/另一扇门/在我沈默的瞬间/黑暗已悄悄逼近

雪阳说过:

诚然,创新是诗的第一要义。但一首有着生命的活的诗需要创新的天空,更需要守旧的大地。一棵树在天空中的高度,与它的根扎进大地的深度是成正比的。每一棵大树都懂得泥土的意义。它拼命扎进泥土深层,正是为深入地接近天空。传统的泥土,故乡的泥土,异国的泥土,都是相似的泥土。忽略了泥土,是要付出代价的。”

雪阳极其强调创新──这是诗的第一要义,又(或者说,因而)非常重视“传统的泥土”;而且,请注意,雪阳说了“故乡的泥土”和“异国的泥土”,这很重要。所谓“泥土”,就是传统的营养。笔者因此想到周策纵教授於1988年8月曾经在新加坡召开的第二届华文文学大同世界国际会议上提出过“双重传统”的观念。所谓双重传统是指“中国文学传统”和“本土(指居住国──笔者)文学传统”。他认为,各地华文文学一定是溶合这两个传统而发展,即使在个别实例上可能有不同的偏重,但不能有偏废。
的确,无数文学史上的案例已经表明,一个好的作家、诗人会吸收多元的文化传统,融铸多元的文化传统,必然会对他/她当时社会的各文化传统进行扬弃,作选择、作整合、作融合。事实上,从宏观的角度来说,所有的传统,都是当代的传统;所有的传统,都不是单纯的、单一的传统。传统本身并非一块凝固的板结,而是一条和时间一起推进、不断壮大的河流。在这个意义上,传统也在更新,包括传统本身的内涵和人们对传统的认识和利用。
这样对待传统,就意味着创新了。

可喜的是,这些年轻的诗人们,以各自的作品不断丰富华文诗歌世界。诗歌本身就像一种宗教,值得诗人为它献身。他们乐此不疲——起码曾经在那个年月,在南十字星座下。

(2003年8月初稿,2023年7月13日改写。)

(注释略)

来源:《嬗变:“四十千”纸上足迹三十年》第二辑

作者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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