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根粗大的导火线:王若水遭遇他生命中最严重的打击
但是,好景不长。
1983年,正是由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导致一场全国性的“清污”运动,而王若水则遭遇他生命中最严重的打击。这似乎突然但实属必然——在中共某些领导人看来,王若水虽然“风光”一时,但绝非正统,不过是贩卖一些异端邪说,也绝难得逞。
这年3月16日,周扬九天之前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所做的题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的演讲稿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接着发生一场举世皆知的轩然大波。

《人民日报》发表周文的当天上午,中宣部长邓力群先打电话给秦川总编辑,接着找王若水。他对王说:乔木同志已明白表示周扬讲话不能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你们为何不听?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你要负主要责任,因为你当面听了乔木同志3月10日的谈话,对这一点应当知道得很清楚。
邓力群所指的是中共意识形态主管胡乔木3月10日从所住的医院来到周扬家中当面对周扬的谈话。王若水被叫去参加,一同参加的还有夏衍、贺敬之、郁文等。王若水对邓力群承认,在发表前未请示胡乔木是错误的,但根据自己对这次谈话作的笔记,对所谓“不能发表”这一点却毫无所知。
王记得,胡乔木整个谈话,时间很长,也很杂乱无章,但听来比预料还要温和。王若水最担心胡乔木批评异化概念,但是他只字未提。胡乔木对周扬还很客气(在大门口告别时,胡乔木对周扬行九十度鞠躬),对王若水也有些客气,没有把他的不满完全说出来,还在批评之后又讲了两句过奖的话,大概是希望王若水改了就好(这是他讲话的风格,不了解这一点就会产生误解)。秦川原先曾打电话给邓力群,说《人民日报》打算发表周扬文章,征求他的意见。邓说,他没有把握,要秦川请示胡乔木。经过胡的3月10日的谈话后,王若水他们自认为知道胡乔木的意见了。
后来王若水才知道,胡乔木回到医院后,在当天下午曾打电话给郁文,补充了他对异化问题的看法。郁文的记录是:
关于异化的问题我忘记谈了。我想马克思早期说的异化和晚期说的不一定一样。不管一样不一样,社会主义社会将它应用过来,不加区别,不对。用这个名词要加以区别。如果因为(社会主义)社会中有非人道现象,同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非人道现象混在一起,就把问题谈乱了。一个是非基本的现象,甚至是非法的;一个是基本的现象。我这个意见将另外写信告诉他们。如有关同志谈到这个问题时,可把这个意见补充上。
那么,在3月10日,当谈话中周扬问胡乔木意见时,他为什么不回答呢?王若水认为,胡乔木说“忘记谈了”其实是托词。他大概是回医院后又找了一些书来看,这才发表了上面的意见。当然这是临时抱佛脚提出的,但他既然是领导,别人就必须奉为指示了。
但事情更严重的是,按邓力群的说法,胡乔木早在3月8日就打电话给中宣部,明白表示了这一点。随后,邓叫中宣部送了一份电话记录给《人民日报》,那是9日胡乔木打给郁文的电话。其中包括如下几个要点:
*周扬同志的讲话,难以处理,问题不少,不是加几句话、删几句话能解决的。这是目前思想界的重要讨论对象。总的意见,异化也好,人道主义也好,这种宣传本身是抽象的。……如离开具体现象去讲,去讨论,会给人以暗示说,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没有人道。
*任何一个时期讲人道主义,都是为了拥护什么,反对什么,是有目的的。这篇讲话目的何在?
*……周扬的文章发表了可能成大的问题。
这个电话的调子口气很严峻。王若水他们如果事先知道这个电话,肯定不会发表周扬的讲话。而胡乔木三月十日那次谈话,在王若水听来,是说了让周扬修改一下讲稿,但说得很委婉,并没有说不能发表。但从这个电话看来,王若水推测,胡乔木那天专程来和周扬谈话,是想让周扬知难而退,主动撤销发表。胡乔木在心底里连周扬讲人道主义的动机都怀疑,这使王若水非常惊讶。
不过,王若水发觉这一点已经为时太晚了。

3月26日,中宣部开会,由胡乔木主持,通知周扬、秦川和王若水参加。胡乔木说,关于《人民日报》犯错误的问题,中宣部写了一个报告给中央,提出处理意见。这个报告已经得到中央同意,但还要征求三位同志的意见。
接着,就由邓力群宣读这个〈报告〉。〈报告〉说:
在这件事情上,秦川同志负有重要责任。但是,从全过程来看,主要责任在王若水同志。这次他帮助周扬同志起草报告稿,实际上把他近年来一直宣扬的基本观点都写进稿子里了。人民日报编委会开会讨论时,当面听了乔木同志批评和要求修改后再发表的王若水同志,不仅没有提醒此事应请示乔木同志,要慎重处理,而且“欣然同意”全文发表。他实际上是想通过这种形式,使他一直宣扬的观点成为权威性的观点,扩大它的影响。我们认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王若水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
很明显,〈报告〉重点是指责王若水,说王企图利用周扬的威信,把自己的观点变成权威的观点,以便扩大影响。这个〈报告〉最后提出:把王若水调出《人民日报》,另行处理。
这个会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周扬和胡乔木之间发生了一场火爆的争吵。秦川这样回忆:
……周扬听着听着,突然把〈报告〉往桌子上一摔,大声斥责:“这样做法不正派!不正派! 这样做法不正派!”
坐在周扬对面的胡乔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惊了,用更大的声音反问周扬:“你说什么?说中央不正派?”
周扬更加愤怒:“你们这样不正派!”
“你这不是说我,是说中央政治局不正派!”胡乔木的语调十分严厉。
“你不要扣帽子,我是说你这个具体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周扬没有退让。
……
十六年之后,也是曾经在《人民日报》工作的凌志军和马立诚合作出了一本书,对这一事件作了一个评论。他们问道:胡乔木是否有权利禁止周扬发表他的文章?就算胡乔木说过“不要发表”的话乃是属实,难道就能作为周扬犯了错误的凭证?这两位在党中央的喉舌工作过的作者显然是故意发问。他们当然知道,正如他们自己在书里也说,
在八十年代中国的政治生活中,胡乔木的行为仍然有着某些必然的根据,这依据还需在我们国家既成的制度和观念中去寻找。”
正是由于这些“必然的根据”,周扬被迫退让了。
1983年11月6日,中国大陆各报发表了新华社前一日报道的周扬谈话。在这个特意安排的谈话中,周扬承认他在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周年期间“轻率地、不慎重地发表了那样一篇有缺点、错误的文章。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不久,周扬病倒住院。他念念不忘的是他受批判的事。他更想着继续做研究。他对去看他的王若水说:“若水,什么时候我们再搞一搞异化问题吧。”
1985年元旦,王若水又去北京医院看望周扬。现在他几乎不能说话。他紧紧握住王的手不放,要掉眼泪的样子。这是诀别的表示。看来他想到上次对王提到的希望无法实现了。王若水安慰地说:“周扬同志,你放心吧!还有我呢。”
1989年7月31日,周扬游丝般的气息停止了。
第二天早晨中央电台新闻联播,最后一条消息,仅有一句话:
文艺理论家周扬昨天在北京因病逝世。”
至于王若水,他于1983年10月28日上午,和《人民日报》其它领导人员一起,被中共中央书记处召集到中南海勤政殿开会。书记处的成员除胡耀邦以外都在场,加上中纪委书记王鹤寿和组织部长陈野萍。
胡启立向王若水他们宣布书记处10月20日的决定:同意胡绩伟辞去社长的请求;免去王若水的副总编辑职务;他们两人都调离人民日报,但目前要留在人民日报参加整党接受批评;任命原总编辑秦川任社长,原副总编辑李庄为总编辑。
这是王若水意料中的事,而且事先已有风闻,并不吃惊。
王若水早就预料迟早有一天他将被迫摊牌,和他所在的党组织正面冲突;王若水只是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到来。现在来得早一些,这是王若水不愿看到的,但没有办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