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今天》开辟“今天旧话”栏目,已见过很多回忆文章了。我自己也早想写点什么,然而,出于种种原因,一直拖着没动笔。最近读到国内亲友给我寄来的《沉沦的圣殿》,厚厚一本,记载了很多《今天》往事,资料也很丰富,居然还影印有我的照片和信件。读着这些文字,人不仅有了一种历史感,一种“怀旧”的情绪也越来越浓地弥漫开来,把我推向过去,推向《今天》的昨天,让我在回忆中追逐已经模糊不清的旧日幻影。我也终于坐下来,要写些文字了结这笔“历史旧账”了。
正如有些朋友在回忆文章中写到的,早先在国内北京西单民主墙上张贴出来的老《今天》和现在在海外出版的新《今天》是很不一样的。虽然还是同一个名字,还一起算总期号,还是同一个主编,我也同样参与其中,然而,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时过境迁,这份刊物已经有了老新之分,过去和现在之分,海内海外之分,似乎成了两本完全不同的杂志。我个人无意褒彼贬此褒老贬新,但我必须承认,新《今天》虽然外观漂亮装祯印制得远为讲究,却没有了蜡纸打字手工印刷装订的老《今天》的魅力,没有了当年读者来信所说的那种令人激动的“油墨香”。老《今天》当年让人觉得新鲜活泼,新《今天》现在让人觉得老气横秋。老《今天》在当年荒芜的中国文学废墟上可以算是一枝独秀,占尽风光,每印一期都一售而空,而新《今天》在如今令人目不暇给的网络时代早被各种出版物色彩纷呈的泡沫吞没,摆在国外的书店里即使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
我想,大概是因为新《今天》的尴尬和凄凉,因为我们日渐衰老虚弱颓丧,也因为今天的中国文坛越发俗不可耐,不由得更让人怀念老《今天》曾经有过的兴旺和辉煌,于是才有了“怀旧”,才有了《今天旧话》,才有了《沉沦的圣殿》,于是历史又浮现出地表。那些“被埋葬的”,要作为文物重新发掘出来;那些“沉沦的”,要当作遗产重新打捞起来;那已经被“珍藏的”照片、信件和纪念品,要拿出来重新珍藏。不过,就我个人来说,我并无什么“辉煌”可以回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进入过什么“圣殿”,因而谈不上“沉沦”,那样的“怀旧”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安慰。我的“怀旧”是因为我身在异乡为异客,不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可归。在西语中,“怀旧”一词的希腊语词根就有“思念家乡”的意思。我想在“怀旧”中重新寻找和回归我的精神家园。
我的“怀旧”更是为了给后来的文学史研究者多补充一些史料。在我看来,回忆就像是考古挖掘,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都只不过是挖出一些碎片,没有一个人的记忆碎片能完整地再现一件历史文物的原貌,只有把大家的记忆碎片都收集拼接起来,这件历史文物的原貌才能恢复得比较清晰和真实。我的回忆,就是为这种拼接增加一两块碎片而已。可惜的是,随着一些人的故去,有些碎片将永远消失,完全恢复历史原貌已经没有可能了。而且,每个人的回忆都是个人自己的回忆,不免受到自己的心理和情感的影响,这会使我们的回忆发生误差,在自己挖出的这些历史碎片上涂抹上一些本来没有的颜色,历史就不免变得虚伪起来。我希望我的回忆能纠正一些回忆文章的错误,我也不能排除我的回忆会有种种错误,只希望知情的朋友们将来给以指正。
(来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