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次偶尔的出门背水,我碰见了吐丹次仁。村里没有自来水,村民日常用水都取自绕村而过的溪水。平时阿爸阿妈雇人做,我觉得挺有趣,想体验生活。

我把木桶斜挎在肩头,跟随阿塔走向溪水边。忽见阿塔指着前方高喊:张哥,快看赛马!

靠近溪水,是一大片草原。远处聚集着人群,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骑在马上,还有赛马人奔驰的剪影。我已经熟悉了的“咯嗨嗨”的呼叫声,高高低低传过来。阿塔把木桶放到了溪水边,我察觉到她的举止不大自然,她的手有些哆嗦,从桶里拿出铜瓢准备舀水时,她突然失手,铜瓢差点让溪水冲走。后来我才知道,阿塔看到了因失恋而几近醉死的吐丹次仁,也在人群里。

须臾,阿塔恢复了镇静,把铜瓢放回桶里,拉起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们顺着溪流往山上爬。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四下里更显寂静,仿佛千里之外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到。忽然阿塔放开我的手,快步朝着山顶冲去,转眼功夫就把我甩得老远。然后坐在前方石头上等我,向我快活地招手,一面引吭高歌。我刚一靠近,她起身又往上猛爬。我跟着她登上山顶,阿塔要我往前看。但见一汪碧色的湖水,平铺在坡底,半山腰的鳞皮冷杉与高耸入云的雪山,倒映湖中,波光闪跳,恍如仙境。湖心有几只大头白鸥,一群野鸭,不时飞起落下,嬉闹追逐。

我情不自禁欢呼起来,阿塔又一次伸过手,我一把攥住,两人一齐朝着湖边奔去、奔去。才跑出一半路,陡然我感觉头晕目眩,手脚瘫软,一头栽倒在地。傻不傻,我?居然忘了高原稀薄的空气!

我闭着眼,大口地喘粗气,昏沉沉的头脑,好一会才亮堂起来。忽然,仿佛有一注山泉滴落而下,飞溅到我的脸颊、嘴唇上,清新滋润,如炎炎日头下有树荫遮体,凉风送爽。睁开眼,阿塔正坐在我身边,双手捧着湖水,一串串水珠从指缝间穿过,落向我的头。她目不转睛注视着我,忽然噗嗤一笑说:不服老不行哦。

我最不愿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即刻翻身坐起,把阿塔揽入怀里,使她的头往后仰,去吻她的嘴。阿塔几度躲开,最终被我用舌分开她的双唇,突入到她口的深处,追逐着她的舌。好容易她摆脱了我的嘴,有些气喘地叫了声:张哥。我没说话,伸手解开裹住她身体的长羽绒服,然后脱下我的皮毛大衣铺在草地上。阿塔声音发颤说:回家吧,你也累了。我抱住她躺到大衣上,拉过长羽绒服盖住我俩,又开始解她贴身的衣扣。我想要,现在就想。我的声音执著而坚决。

春天已在高原露脸,微微泛青的草地散发着清新,混杂着泥土的潮气。枯叶腐烂后残存的辛辣味飘荡在空气里。水鸟在湖那边欢叫。暖烘烘的阳光照着阿塔淡褐色的脸蛋,微睁的双眼,线条优美的脖颈。我情不自禁掀开羽绒服的一角,让她美丽的乳房袒露在阳光下。她的双唇蠕动起来,咕哝了一句: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坏蛋。

我勇猛地闯入了,一开始就狂野得如同一匹不听调教的烈马。阿塔抓住我的后背和头发,双眼紧紧闭上,直到我体内的液体带着火热喷涌而出,她才发出一声尖锐的呻吟,仿佛被烫着似的,下体不住地收缩。我因刺激强烈而快活地喧叫。

终于安静下来,我软软地,像个婴儿一样匍匐在她身旁。阿塔仍然闭着眼,似乎还在回味刚逝去的感受。时间停止了,万物消失了,茫茫世界仿佛就剩下了我俩。忽然她睁开眼睛,对我微笑。疲倦的我努力提高嗓音说:你还敢再说,我老!我的声音好像离我很远。

阿塔偎在我怀里,脸贴着我的胸。从积雪的山峰上徐徐吹来的风,虽然凉,但凉得称心,凉得舒畅。我又问起阿爸阿妈对我的评价。阿塔说:都是好听的话。我说:随便捡两句,让我听听。阿塔刚要开口,脸上的表情陡然凝固了,仿佛在倾听什么。我也屏息静气,隐约中,有铜铃声、马蹄声传来。

赶紧穿好衣服,回头张望,有一个小黑点正由远而近。我和阿塔都坐着没动。铜铃的轰鸣声近了,只见一个藏人骑着悬挂大小铜铃的高头大马,从我俩身旁掠过,向湖边疾驰。猛然间,他勒住马,掉转马头,对着我们冲来。阿塔跳起身,朝着他用藏语喊叫。藏人像没听见似的从阿塔面前驰过去几十米远才停住,翻身下马。阿塔快步走了过去。

骑马人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中等个,赤红的脸,大眼。身穿的藏袍显得破旧,胸挂银质护身符,足蹬藏靴,腰插长刀,有几分威风。我立刻猜到他是谁。骑马人跟阿塔交谈时,始终脸色阴沉沉,有一阵阿塔好像放心不下,频频回头看我,骑马人的目光也冷冰冰地像刀锋一样横扫过来。

吐丹次仁?当骑马人走后,我问阿塔。

嗯。

他专门来找你?

嗯。

他说些什么?

嗯。

一股妒火燃起。我讥笑说:你的魂让吐丹次仁勾走了是吧,怎么就只会嗯、嗯、嗯!

阿塔像醒过盹来,发愁地说:吐丹次仁准备明天下午搞个聚会欢迎我,很多朋友都会去,可是他,哎,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在邀请之列。

阿塔无可奈何地说:我反复地讲,这样做很不合适,但吐丹次仁固执己见。

那你也别去!我大为光火地说。

有些朋友为了见我,会从老远赶来。阿塔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烦躁地说:以后还可以有时间嘛。

阿塔不乐意地说:有的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赌气地说:你实在想去就去吧。

阿塔急声问:你呢?

我硬声硬气地答:呆在屋里睡觉。

一直背水到家,我保持着沉默。阿塔三番五次问话,我也不应。进了屋里,阿塔卷缩在一个角落啜泣起来。我顿时心软了,后悔了,一把年纪的我,竟耍起小孩子脾气。吐丹次仁不想见到我,再正常不过了,我要是在场,他肯定觉得丢脸。最不可理喻的,我居然想制止阿塔去见朋友!我上前搂住阿塔,吻她,向她道歉。渐渐,阿塔平息下来,擦掉眼泪,说她也不想去了。

我反倒劝起她来:还是去吧,呆在家里干什么。

阿塔眨了眨眼说:陪你睡觉。

我大笑,阿塔也笑。经过一番讨论,阿塔又变了,不仅她要去,我也必须去,不用理会吐丹次仁。但我举棋不定,虽然想结交阿塔的朋友们,却又怕发生不愉快的场面。

吃晚饭时,阿爸阿妈也加入进来,阿妈劝我别参加,说吐丹次仁脾气火暴,最好能避开他。阿爸点头称是,说这人本来就恨汉人,如今看见阿塔跟了你,还不火上浇油。

本来就恨汉人?我的心咯噔一跳。不过我没再多问,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中,我还了解到阿塔与吐丹次仁从相爱到分手的经过。简直绝了,前半部分竟像一段动人的民间传说:村里最勇敢的小伙爱上了最美丽的姑娘。

吐丹次仁从小就喜欢骑马,善挥刀舞剑,性格既耿直、刚烈,又粗犷、散漫。十五岁时,就已在赛马会上连拔头筹,名声远播,村里村外他都拥有巨量的女孩粉丝。上高中时,阿塔跟他一直同班。这时的阿塔以出众的美貌和妙曼的歌喉,引来男生崇拜者无数,包括县长的公子,有钱人的儿子,还有学校里一位经常发表情诗的年轻教师。吐丹次仁居于这支队伍的最前列,他的求爱努力是不懈的,阿塔也曾招架过,最终屈服在一次偶然的相遇:她从外村步行回家,吐丹次仁骑马迎面而来。两人交谈甚欢,吐丹次仁突然说:我来送你。也不由分说,俯下身体,两手托住阿塔的腰,一举而起,放到马背上,接着快马加鞭,带着阿塔钻入深山老林……

这段恋爱关系持续到高中毕业。吐丹次仁没考上大学,去了拉萨打工。当大学放假阿塔回家时,吐丹次仁闻讯赶来。他面对的是热情不再,并与他保持距离的阿塔。我问阿塔为何变心,阿塔列举了一堆理由:酗酒,喝多了就骂人、打架,甚至动刀子。不讲究卫生,不在乎她的感受,在每月有些脏的日子(来例假),也要强迫做爱。等等。

吐丹次仁家里委托媒人上门求亲,见到阿爸,欲献哈达,送一壶酒。如果哈达收下,酒喝一半,这表示同意,另一半酒带回去报喜。结果可想而知:阿爸既没收哈达,也不喝酒。吐丹次仁得到消息后,狂吼着驱马飞奔而来,手里挥舞着长刀。我问阿塔:你没吓得躲到门背后吧?阿塔笑吟吟地说:当时就觉得好玩,从楼上窗口看着他跑来跑去,还向他招手。

夜色寂寂,与阿塔相拥在床,我开始逗她:当年,你被吐丹次仁抢进山里,心头发慌,还是美滋滋的?阿塔不理睬我。我捅了捅她的背脊说:他把你放地上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脱你的衣服,你反抗没?踢他,咬他,尖叫着给他一拳或一耳光没?阿塔仍不吭声了。我又挠她的胳肢窝,还学着她把嘴巴贴上去,用牙咬了两下她的肩。阿塔咕哝了一声:烦人,你困不困?侧起半边身子面朝着我说:明天上午还要去甲格寺祈福,快睡了吧。这时我突然想起阿爸说的话,于是问:吐丹次仁真的很恨汉人?

阿塔沉默了,惟有目光在依稀明灭的黑暗中忽闪着。你要想听的话……她脸朝上重新躺下后说:在湖边吐丹次仁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指着你问我——阿塔停住了。我催促道:没关系,说吧,我的意志很坚强的。

他问:你怎么跟这个汉狗搞到一起去了?阿塔边说边偏头瞅了我一眼。我尽力显得毫不介意。阿塔这才说:吐丹次仁把所有的汉人都称作汉狗。

我苦笑着问:汉人怎么招他惹他了?

阿塔缓缓地说:这些年吐丹次仁一直在拉萨闯荡,经历了很多,最终一事无成。刚开始他想做出租车司机,有传闻说每月能赚五千块。他边卖苦力边考驾照,好不容易拿到了驾照,才发现根本没机会。街面上开出租车的几乎都是汉人,他们从内地来拉萨时,就已经是富有经验的司机了。整个拉萨没有一家出租车公司愿意雇他。

那就干点别的嘛。我替吐丹次仁着急了。

阿塔马上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干?很卖力的,到处寻找机会,最终他筹到一笔钱,在一家买卖兴隆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了个摊位,销售酥油和牛羊肉。眼看生意越做越好,岂料好景不长,批发市场被一个财大气粗的汉人商人买下,把摊位费从两万元猛涨到五万!吐丹次仁难以承受,被无情挤走。为求公平,他向当地政府官员求助,没人理睬,因为汉人商人已经花钱买通了这些官员。愤怒已极的吐丹次仁联合了跟他同样命运的藏人,策划举行示威游行。岂料风声走漏,警察前来抓他。吐丹次仁翻墙从邻居家逃走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

结交了许多嗜酒成性的朋友,整日东游西荡,得过且过,无所事事。阿塔惋惜地说:总之,生活潦倒。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了。我相信吐丹次仁的失败跟汉人移民的大量涌入有关。他的愤怒我能够理解。忽然我想到了嘎登,他跟汉人做生意,不是很成功吗?可见也不能忽略因人而异,事在人为。然而,失败的也好,成功的也好,两人隐藏于内心的强烈不满,难道仅仅在于:一个被汉人移民夺走了挣钱的机会,另一个曾经被汉人古董商欺骗过?原因,就那么简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