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71年11月12日)

正文

鲁迅

讽刺家是危险的。

假使他所讽刺的是不识字者,被杀戮者,被囚禁者,被压迫者,那很好,正可给读他的文章的所谓有教育的智识者哈哈一笑,更觉得自己的勇敢和高明。然而现今讽刺家之所以为讽刺家,却正在讽刺这一流所谓有教育的智识者社会。

因为所讽刺的是这一流社会,其中的各分子便各各觉得好像是刺者了自己,就一个个的暗暗地迎出来,又用了他们的讽刺,想来刺死这讽刺者。

最先是说他冷嘲,渐渐地又七嘴八舌的说他谩骂,俏皮话,刻毒,可恶,学匪,绍兴师爷,等等,等等,然而讽刺社会的讽刺却往往仍然会“悠久的吓人”的,即使捧出了做过和尚的洋人,或来办了小报来打击也还是没有用,这怎不气死人也幺哥呢!

枢纽在这里,他所讽刺的是社会,社会不变,这讽刺就跟着存在,而你所刺的是他个人,他所讽刺的倘存在,你的讽刺就落空了。

所以要打到这样的可恶的讽刺家,只好来改变社会。

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的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出来,笑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在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

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

然而这情形恐怕是过不长久的,“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落传统的“谈笑话”和“讨便宜”。

读后

鲁迅先生的这篇文字,是针对当时社会而言的,看了这篇文字也想由此及彼,由前及今,对于现在随便谈谈吧!

首先,当时的讽刺家所讽刺的是这一社会,也就是资产阶级社会,而且是大地主,大买办阶级,专政的社会,而这各个分子便各各的出来讽刺他,想把他刺死,可见这各分子,他们所进行的是反革命活动,对于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讽刺家来说,是属于阶级敌人,他们是一批资产阶级的帮闲。而现在,正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时候,所以,若这各分子中有活到现在的,那是应该受到专政的,犯下的罪行是要清算的。

自然,现在还有些资产阶级混过了无产阶级的眼睛,混在无产阶级的队伍里,没有受到专政,无产阶级正应该该把他们揪出来。揪的方法,只要去查一查,当时是谁说他谩骂,是谁说他可恶,是谁说他绍兴师爷,查到了就把他揪出来实行专政。

其次,是资产阶级的蠢笨,你看他们对付无产阶级讽刺的方法,“最先是说他冷嘲,渐渐地七嘴八舌的说他谩骂,俏皮话,刻毒,可恶,学匪,绍兴师爷等等等等”,对付而至于“即使”的罢了,也只会“捧出了做过和尚的洋人,或来办了小报来打击”。

当然,无产阶级是聪明得多了,这只要看无产阶级能够认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而资产阶级却死也认识不了,就可以知道了。

资产阶级社会连一篇讽刺文字都对付不了,还会让它“悠久的吓人”,无产阶级还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无产阶级干脆爽气,你讽刺社会么?专政,须知现在乃无产阶级翻身做了主人,资产阶级横行不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现在竟敢讽刺社会的非资产阶级而谁?当然,专政也理所当然,于是社会也就太平了,盖专政之最高级即为杀。资产阶级当然是信奉保命哲学的。倘若,我们说人孰不畏死,是该有点诬蔑无产阶级的嫌疑的,头脑灵敏的便要怀疑到你是资产阶级了。说资产阶级孰不畏死,想来不至于诬蔑了资产阶级吧?你看,资产阶级社会还有这么多的麻烦,还要七嘴八舌来对付,无产阶级社会是何等的太平,这便是无产阶级管理社会的秘诀,也可称之为无产阶级的传家宝。

这样写了,难免有些人着慌,慌我把这秘诀写出来了,恐怕被资产阶级学了去,这样资产阶级社会就再也产生不出鲁迅这样的大文豪,岂不可惜?

但其实又何必着慌呢?只要在秘诀上贴上无产阶级的招牌,说一声这是“有阶级性的”。这样,资产阶级就再也学不到了。

资产阶级的学不到,说明他们的蠢笨,而这则是他们的阶级本性所决定的,这决不是我恨铁不成钢,怪资产阶级不成器,也不是我对无产阶级的聪明妒忌,而是我对无产阶级深表佩服,无产阶级中的有些人还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如今知道了这一点,是应该感到自豪的:我们无产阶级就是比你们资产阶级聪明。

不是有人说我资产阶级,该受到专政的么?这大约是确实的,因为我想我假如有了权,对付我的敌人,大约最多也只会,“办了小报来打击”,什么专政、什么剥夺言论自由等等诸如此类的无产阶级的手段大约学也学不会,无产阶级大可放心。

但刚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人说我是野心家,想篡权,在现在,野心家也是可以专政的罪名之一,是颇可令人惊慌的。但我想不是很多无产阶级也都在说应该对某人实行专政麽,他们既非野心家,我这样说了大约也不太能算是野心家吧!

再说下去,又要说到法律了。鲁迅先生说:“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这就说明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性,你看,还要称之为国民,谁是国民?无产阶级是国民吗?——这样几句话就可以将资产阶级的虚伪性揭露出来。现在的无产阶级就爽直了:阶级,这样就把事物的本质给揭露出来:法律,专政全是为阶级服务的,你们表面上称什么国民,实质上是为一小撮大地主,大买办阶级效劳的。我们的法律,专政则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倘把这话用到现在,应该说:“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无产阶级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资产阶级呢,反正是该受到专政的,也无需法律来说了,反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叫做横看不入眼,竖看不入眼,谁叫你是资产阶级。

但麻烦就麻烦在现在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财产上是颇难区别的,以至于无产阶级要“揪”了。揪的方法之一,便是当你笑的时候发问道:“笑什么”?倘答道:“是因为生在新社会感到高兴而笑”,那么尚可。其他的尚可的回答也很多,但若答道:“我因看见一个无产者死了而笑”,或 “我因看了一篇讽刺作品而笑”,那就有点资产阶级的嫌疑了,就要有人来查一查你的历史了,到一定时候就会宣布,某人看反革命讽刺作品而大笑,可见其是心有心犀一点通,和反革命作品是坐在同一条板凳上,进一步甚至可以推论出:由此可见其反革命立场之坚定了。盖喜怒哀乐皆带着阶级性,无产阶级看了讽刺新社会—–即无产阶级社会的作品会笑么?是一定发怒的,若拒而不答,那么对抗无产阶级,这资产阶级的嫌疑更加重了。当然若成天哭丧着脸也要引人生疑。我曾看见一大字报上写着,某人成天哭丧着脸,新社会而闷闷不乐说明了什么云云。那意思,我想也并非说,成天哭丧着脸是他罪状之一,不然又要遭到资产阶级的非议了,“哭哭、何罪?”而是说这是说明他是资产阶级的证据之一。

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是足以引起专政外加“七嘴八舌”的——在现在这当然算是刻薄话,正名应该叫做“XX大批判”,又是这个帽子,又是那个帽子。但我想,无产阶级是应该是明白一点,这真是一件好事呢。无产阶级不是常说“被敌人反对不是坏事,是好事么”?那么当然,无产阶级社会遭到了我这样的阶级敌人的讽刺,不也正说明无产阶级社会的优越性么?

在当时是“讽刺家是危险的”,因为他会招来七嘴八舌。

在现在是“讽刺家是该受到专政的”,讽刺现在社会的,非资产阶级而谁?讽刺无产阶级社会的,非无产阶级的阶级敌人而谁?

仿文

讽刺家是该受到专政的。

假使他所讽刺的是被杀戮者,被囚禁者,被压迫者,被专政者,被剥下了马列主义外衣的人,被识别出来的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是下了台的失势的人物,那很好,正可以给读他文章的翻身做了主人,手中有了权的无产阶级哈哈一笑,更感到自己做得是正确了。然而,假如有讽刺他们—–常常听到他们称“我们无产阶级”,到处看见他们在发宣言,搞批判,是如今的撑市面者——-及他们所得势的社会的讽刺家呢!

“这是阶级斗争的反映,”。

这是社会中觉得好像刺着了自己的各分子的异口同声的第一句话。

接下来,各样了,说他反动的有,说他黑话的有,说他攻击毛泽东思想的有,说他诬蔑人民群众的有,说他——–。

而假如有一个人蒙了这么些罪名而没有受到专政,实在是不大能想象的。罪名是无所谓的,专政早就消灭了讽刺家。

能够成为讽刺家的人也许有着罢,但当他发出第一声叫喊的时候,早就被“我们无产阶级”听出是在进行阶级斗争,被专政在摇篮之中了。讽刺社会的讽刺,即使有着罢,恐怕也是昙花一现,在少数人眼中一露脸,就立即被打入冷宫,我们是决无眼福的,这当然也为我们省掉了些麻烦。八亿人民有几个讽刺家?专政之力也伟矣。只要想想,八亿人的社会是如此的统一,如此的太平,再没有谁说半句闲话,这怎么不乐死人也么哥。

其实,有些分子大约也知道讽刺的正确,但若承认了呢?只好来改变社会。这实在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带来危险,带不来半点好处。相比之下,当然是专政个人优越得多了。

想讽刺的人(当然还不能算是讽刺家)也知道这些分子的这种改造世界观的结果,所以全不做声,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

但若要借着笑的幌子,将肚子里的闷气吐出来,是不行的。笑声里也存在着“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干将是无处不在的。最好是肚子里没有闷气,有了闷气就说明你立场有问题,无产阶级就决不至于对如此优越的无产阶级社会产生闷气。有口闷气总是麻烦的,即使你不进行讽刺,总有一天,他会带着笑的幌子或其他的幌子,和阶级本性一起暴露出肚外,这就危险了。

要肚子里没有闷气,行么?听说世界上有人在试验一种纯化思想药,服了该药,眼中一切都好,不会产生“为什么”或其他种种问题,是决不至于产生立场问题的,大约不要多久了罢,因为它受到了很多有钱者的支持。

然而现在这药还没有试验成功,要消除这半口闷气是以不见最为妙。堕落到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东家长西家短,王先生近来胖了,今天天气哈哈哈。

闲谈之中固然也存在着阶级斗争,然而不至于因一句笑话而引来专政,则是目前尚可以断言的。

我想这便是方今社会,讽刺之绝迹,幽默之不行,文字之稀少的原因罢。

这情形会不会持久呢?我也无从预料,最后是客客气气的敬祝一声,愿此情形能年年如此,长命百岁。

七一、十一、十二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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