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距离上一部剧本《我们明日开始》（Zítra to spustíme，1988）二十年之后，瓦茨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1936－）推出了他的五幕剧《离去》（Odcházení，高思马斯出版公司，90页），这部剧本于2008年5月22日在布拉格拱门剧院首演。《离去》描写了一位政治家在远离政治活动，开始新生活之后所面临的苦痛的调整过程。它的问世标志着哈维尔向文学舞台的回归，作为一位具有国际知名度的捷克诗人、剧作家，自从1989年从政以来，他的文学创作活动便几乎停滞了。
作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中断写作，但是没有人的搁笔像瓦茨拉夫•哈维尔这样引人注目。哈维尔是世界闻名的风云人物，他的一生也仿佛是一部传奇的戏剧。哈维尔成长于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家庭，由于父亲是土木工程师，他在1951年完成义务教育后便因“阶级出身”及“政治背景”等理由，无法进入高等教育学校。于是哈维尔一边担任学徒与实验员，一边上夜校，最后就读于捷克工业高等学校经济科。26岁时，哈维尔的处女作戏剧《游园会》（Zahradní slavnost，1963）于捷克的纳扎布兰德剧院亮相，引起了剧坛的轰动。该剧曾获奥地利国家奖，但在捷克国内却遭到严厉的批判，不久即被禁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哈维尔的工作重心从文坛转移到政界。“布拉格之春”后，他作为持不同政见人士，在捷克政治领域日益活跃。1977年，哈维尔参与了人权宣言“七七宪章”的签署，这一举动为他带来了国际声誉，也令他饱受牢狱之苦，他数次被投入大牢，最长的刑期达四年半。1989年“天鹅绒革命”[1]之后，哈维尔从作家、囚犯成为捷克新国度的领袖人物，开始了他的总统生涯。他先后出任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第十任也是最后一任总统（1989－1992），捷克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1993－2003）。由于长期吸烟，哈维尔十二年前被发现患有肺癌，曾赴奥地利做手术，一个肺部分被切除。同年，哈维尔的第一任妻子，陪伴他度过多年艰苦岁月的奥尔佳•史博丽哈洛娃也因癌症离开人世。哈维尔在职的十三年间，他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包括哈维尔本人持反对态度的捷克与斯洛伐克的分裂。1999年，捷克加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并加快了进入欧盟的步伐。2004年，捷克在哈维尔卸任一年后成为欧盟成员国，这与哈维尔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哈维尔的处世哲学带有知识分子的自信和谦逊。被囚时期，他依然坚持创作，作品大都在西方各国出版，或者以地下出版物的方式流传。代表作品有戏剧《备忘录》（Vyrozumění，1965）、《乞丐的歌剧》（Žebrácká opera，1972）、《谒见》（Audience，1975）、《展览会的开幕典礼》（Vernisáž，1975）、《山上的旅馆》（Horský hotel,1976），《抗议》（Protest,1978）、《凄凉的广板》（Largo desolato,1984，又译为《悲情声声慢》）、《改善环境卫生》（Asanace,1987）等。他的早期剧作总是以幽默和诙谐令观众笑声不断，而风趣之中蕴含着作者的质疑和自嘲。哈维尔曾被授予美国“自由总统奖章”，“费城自由奖章”以及“国际良知大使奖”等多项荣誉。昆德拉这样评价他：“在我看来，哈维尔一直以艺术家的兴致在雕琢人生，就像雕塑家在雕琢石头，逐步赋予它越来越明确的内涵和造型。”[2]
实际上，哈维尔是从1989年着手创作《离去》这部剧本的，之后由于专注政治事务而不得不将其搁置一旁。如今，在离开总统宝座六年之后，哈维尔回来了。谈到写作这个剧本的动因，这位七十一岁高龄的剧作家娓娓道来：“我当时对存在主义很感兴趣，现在也依然兴致不减当年。我很好奇当一个人失去权力时会如何，他也会失去生活的意义吗？权力为何会对某些人有如此大的魅力，以至于它的失去即意味着这些人的世界的坍塌呢？”哈维尔澄清，并不是离开总统职位的经历触动了他，而是更早的经历，可以追溯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时期。苏联占领布拉格之后，控制了共产党的各级领导层，将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除名，并安插到各个工作岗位，他们原来的职位被支持和拥护新政体的人所代替。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每个曾身居高位的人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这种改变不仅是工作上的，擦玻璃，清扫垃圾，或做铁路扳道工等等，还意味着失去权力和尊严。他们原有的社会地位、社会关系不复存在，他们的整个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饱含政治激情和富有现实意义的哲理性思考是《离去》的一大特色。它通过描写极权社会中人的异化和荒诞，揭露出社会生活腐化虚弱的本质。《离去》的主人公维赖姆•雷盖尔是某个不知名国家的前总理，离职后和自己的母亲与女儿住在政府官邸。然而，隐居的宁静不时被报社记者所侵扰。忽然一日，雷盖尔被驱逐出他豪华的公馆，而幕后的黑手正是背叛他的助理弗拉斯蒂克•克莱恩。原来，雷盖尔的职位被克莱恩取而代之，雷盖尔还曾与这位前任助理因一起腐败事件有过争执。新官上任的克莱恩声称，前总理因为有过决策失误，应该搬离公馆。收到驱逐令的雷盖尔感到既狼狈又窘迫，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新的安身之所。然而家是非搬不可了，雷盖尔收拾细软准备搬家，行李中有几件礼物还是来自不同国家最高政要的馈赠。那么雷盖尔所居住的公馆命运如何呢？克莱恩干脆把这块土地出售给自己任命的副总理，公馆以后将作商用了。这个位于樱桃园之中的公馆成了权力报复的陪葬品，只得默默聆听电锯的轰鸣，承受一棵棵树木的轰然倒地。
哈维尔以一种诚实态度对待自己的作品主题，并创新语言，精于剖析世界和语言的关系。在他看来，语言就是图画，由此产生实践。《离去》零散地再现了契诃夫的《樱桃园》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关于丧失权力的情节。作为主要场景的公馆即座落于一个樱桃树园之中。剧中还有一幕，男主角雷盖尔极度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倾盆大雨将他淋得衣衫湿透，这明显是对《李尔王》的致意。李尔王也是一个失去权力的统治者，他的世界因为权力的消亡而开始变异。因为包含这样一些灰暗的片段，同时剧本又写得非常诙谐，所以很难说《离去》是一部悲剧还是一部喜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书评认为，《离去》是一部很具现代性的剧本，也是哈维尔最优秀的剧本之一，它包含着对生活极其重要的隐喻意义。
剧本中最受争议的人物当数主人公雷盖尔的克星弗拉斯蒂克•克莱恩。在戏剧结尾，这个昔日的助理摇身一变，取代雷盖尔当了总理。克莱恩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精于算计的家伙。他被一群势利的生意人包围着，这些大亨们叫嚣着要将樱桃园夷为平地，好为大型购物中心、赌场和妓院开路。有些评论家认为，这一人物显然是在影射哈维尔真实生活中的继任者，瓦茨拉夫•克劳斯[3]。这两位政治家多年来一直意见相左，尤其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捷克是否实行私有化这个颇有争议的问题上。当时，中东欧国家经济转轨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国有企业的私有化。捷克在开始时模仿了这种做法，把希望寄托于外资，试图通过向外国出售企业来吸引投资。然而，外资是有选择性的,况且从民族利益的角度考虑，也不允许把全部的经济命脉交给外国人控制。于是，克劳斯发明了大众私有化，即把国有资产基本上是无偿地分配给本国全体成年公民。哈维尔不赞同克劳斯这种对资本主义的皈依，称之为“黑手党的资本主义制度”。
然而，哈维尔本人坚称这不是一部自传性作品，剧中人物克莱恩并非完全以瓦茨拉夫•克劳斯为原型，而是以另一个政治家的形象塑造的，其形成过程也与哈维尔与该政坛人物接触的亲身经历有关，这一点可以从剧中人物的名字上看出一些蹊跷。他称克莱恩是“一个戏剧形象，戏剧角色，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
在序言中，哈维尔为导演和演员们制定了一个严格的表演创作原则。“表演的方式必须适度，严肃，庄重，冷静，”哈维尔说，“不要以荒诞不经的动作进行表演，不需要舞台上的灵机一动和夸张的姿势或语调，不需要哑剧的表演方式，不要太过明显地试图对剧本进行解释、翻译或说明，简言之，不要表演得过于滑稽。”
令人关注的问题是，哈维尔在多年之后向文学舞台的回归是否能被人们所接受。对于哈维尔本人来说，《离去》不仅仅是一部作品，可能意味着更多珍贵的东西，哈维尔表示，“这个剧本取名为《离去》，我所指的‘离去’具有最普遍意义上的含义。时光荏苒，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重来一次，同样，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从未发生’。因此在所有这些我们生活中经历过的时刻，事物‘离去’，同时新的事物‘降临’，当然也有一些事物‘归来’。在前几个星期我有了归来的感觉，这个归来并不仅仅是我人回到了剧院之中，也是我在心理上回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作为剧作家的状态。”
2008年9月16日，《离去》在英国橘树剧院（Orange Tree Theatre）上演，11月22日在斯洛伐克国家剧院上演，反响不俗。同期，《时代周刊》、《纽约时报》、《纽约客》、《洛杉矶时报》、英国BBC广播公司、加拿大广播公司等西方媒体对哈维尔的这一新作进行了热烈的报道。2008年可以说是哈维尔的丰收年，他的剧本《离去》和评论文集先后获得了捷克的“卡雷尔•恰佩克文学奖”、“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文学奖”，他本人因对德国和欧洲作出的贡献获得德国的“波因特•阿尔法奖自由和平奖”（Point Alpha Preis）。哈维尔的文学之路走得异常漫长艰辛，他有二十年是被禁作家，在捷克不能公开出版作品，还有二十年贡献给了政治事业，现在年逾古稀的他终于可以再续文学之梦了。哈维尔曾以《花园庆典》和《备忘录》使人们领略了波西米亚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多元的思维角度来理解世界文化方面，作为东欧多元文化人的哈维尔是值得我们去关注和阅读的。
[1]1989年发生的一场非暴力式革命，目的为推翻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的统治。
[2]《哈维尔：艺术作品般的人生》，昆德拉著，兴锁译，《外国文学动态》，1993年第3期。
[3]瓦茨拉夫·克劳斯（1941－），捷克共和国第二任总统。1992年至1997年任捷克共和国总理，2003年哈维尔卸任后，克劳斯当选捷克共和国总统至今。
作者：中国社科院外文所 杜常婧
来源：中国外国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