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气温陡降,人们热劲不减,歌声不断,一杯接一杯的酒,喝呀喝。包括吐丹次仁在内的许多人,都醉得东倒西歪了。因为明天要去游览神人山,我和阿塔提前退场。毕竟是累了,一觉醒来,我发现已经过了正午,见阿塔睡得正香,就悄悄坐起来,正在穿衣,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揽住了我的腰问:你就睡够啦?

原来阿塔已经醒了。我提醒她:都几点了!她不肯放手,慵懒地说:再陪陪我。没法子,我又重新钻入被窝。晃眼的阳光透过窗棂,闪耀在她波浪般浓密的长发上,俏脸蛋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

玩儿得开心吗?只见阿塔笑微微地问。

那还用说,聊天,喝酒,听歌,赢了吐丹次仁一把。我喜形于色地说:还结交了不少朋友,有的留下了联系地址、电话。

见到的美女也不少吧,有没有看中的?

当然有。

看中谁了?

你。

我?

对呀,你!

阿塔笑出了声:这话像英国绅士说的。

我故作认真地说:离英国绅士的标准,我还差得太远。

阿塔笑得更起劲了:反正你是我的绅士,是我的!她边说边拍拍我的脸颊,吻我的前额。

我也笑了,又说:吐丹次仁的表现还不错,跳完舞跟你没说几句话,就自觉地走开了。我先以为他会缠住你不放。

你猜人家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要为我俩祈福。

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问:其他人怎么看?

都爱问一个问题,阿塔说:张哥对你好不好?

那你怎么回答?

你说呢?

所以我才问你呀。

我对他们说:糟透了。

我大叫:你敢胡说!我把手掌合成老虎钳的样子,装作要掐脖子似的摆在阿塔胸前。阿塔偏着头望着我,目光灼人。忽然她把手伸进我已穿好的衬衣里,我感到她在解我的衬衣纽扣,就说:我不想再睡了,该起床了。她晃晃悠悠地说:我就是不要你走。我不放心地朝房门瞅了一眼,犹豫地说:万一阿妈推门进来……

阿塔不再说话,她那圆圆的、隆起的乳房从我腹部胸前轻柔地滑过,在她手指的抚摸下,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都燃烧起情欲。我内心突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么迫切,那么性急,那么渴望。我们紧贴在一起,翻上覆下,难舍难分。做爱中阿塔的表情变化多端:像生气,像痛苦,像欢笑,像撒娇。突然间,泪珠像断了线似的涌出她的眼眶。

高潮落下,我俯身搂住阿塔湿滑的裸体,感觉到她仍在微微的震颤。阿塔收住眼泪,长吸了一口气,目光迷离,喃喃地说:我太幸福了,张哥。

咣当一声巨响,房门被推开了,阿爸闯进来,对着我和阿塔高声说:拉萨暴动了!藏人暴动了!

25

阿爸很少表现出如此激动,平常的轻言慢语一扫而光。当我和阿塔起床吃早餐兼午餐时,阿爸依然满脸放光,不过已恢复了沉稳。他徐徐讲起刚听到的消息:拉萨街头已经连续几天发生示威,青年藏人和僧人用石块、木棍,回击前来镇压的军警。示威者高呼口号:西藏要自由!让达赖喇嘛返回西藏!

显然这两句口号引起阿爸的共鸣,他重复了好几次。阿塔在一旁边听边哼起歌来,情绪高涨地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达赖喇嘛就能从印度回到拉萨了!我笑她天真。我问阿爸家里有没有达赖喇嘛像,阿爸自豪地点了点头,起身示意要我跟他走。随阿爸上到三楼,这里是阿爸阿妈的卧室,还有一间用丝绸和织锦装饰起来的经堂,墙上挂着描绘佛祖众神故事的唐卡。佛台上摆着镀金的佛像,点着酥油灯,佛像前从右至左放着七个盛满清水的铜碗,排成一条直线。阿塔后来告诉我,七碗水代表七种对佛的献供:水(盥洗用)、水(饮用)、花、香、灯、油、果。碗中的水面离碗口以及碗与碗的间距,相当于一粒米。

阿爸来到一个挂满哈达的大镜框前,轻轻把哈达向两边掀开,露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从境外偷偷带进来,再找朋友偷偷翻拍放大。阿爸无奈地说:你不得不“偷偷”,这就是现状。回到客厅后,阿爸又讲起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吐丹次仁和奇加带着几个朋友,在村里挨家挨户的敲门,要村民到村口公路边集合,然后去县城举行示威,声援拉萨。还不清楚有多少人会去。

阿塔马上说:我也要去看看。

我的直觉反应是反对,又不好直接说出来,委婉地绕了个弯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去神人山吗?

阿塔没有察觉到我的真实想法:明天也可以去嘛。

我只好明确表示了我的不赞成,理由是可能会有危险。阿塔要我安心,说不会有事的。我说我怎么能够安心:你要是控制不住,跟着去了县城,那怎么办?阿塔满不在乎地说:去就去了,有什么不得了嘛。我发急了:你难道没想过,政府会采取各种手段镇压的!阿塔说:按你的意思,最好什么也别做。我说:做了也没用,什么也改变不了。阿塔说:如果什么也不做,那就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见说服不了阿塔,转向阿爸求援。为了保护他唯一的女儿,我相信阿爸会站在我一边。阿爸想了想,巧妙地来了个妥协:阿塔可以去村口,但不要去县城。阿塔同意了。我仍然牵肠挂肚,便说:那,我也去。

阿爸立刻反对:你去了才有危险。

我要阿爸放心,讲了昨天聚会的情形:不仅和人们相处融洽,而且聊得开心,玩得痛快。不会有问题的。

阿塔在旁直说:张哥肯定会受到欢迎。

阿爸虽忧心忡忡,但不再阻拦。

村口路边,已经聚集了一百来人,大都是年轻人。吐丹次仁正用藏语演讲,显然他的话打动人心,因为在场的人不停地喝彩、鼓掌。我要阿塔给我翻译,阿塔边听边说:他号召天下吃糌粑、说藏语的人停止内斗,都团结起来,汉人就不敢再欺负我们。他还说,达赖喇嘛是藏人的上师和尊者,是西藏的保护者,我们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但汉人不准我们爱戴他,不准我们见到他,还强迫我们去骂他、诋毁他, 我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朝几个在昨天聚会上见过面的人点头致意,这些人视而不见,目光里透着冷漠。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奇加也在人群里,我上前打招呼,他低声说:拉萨的军警已经开枪,很多示威的藏人被打死。

如果此时我聪明点,就应该转身离开,并且拉着阿塔一块走,但我站着没动。演讲中的吐丹次仁声调越加激昂,眉宇间流动着凛然气势,手里还挥舞着一根马鞭。后来知道他刚骑马去邻村联络回来。

吐丹次仁这时注意到了我。突然,他开始用汉语演讲起来,显而易见是针对我的,因为他用马鞭朝我站立的方向指着说:是的,我们也说汉语,但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藏人,更没有忘记我们曾经的祖国。告诉你,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众人的目光也转向我,我看到了敌意。

吐丹次仁又冲着我说:你们汉人跑到西藏来干什么,没人请你们来,这里是我们的地方,我们不需要你们呆在这里。滚出去!

有不少人跟着喊:滚出去!

好像被乱棒打懵了头,我已经听不清吐丹次仁还在讲什么。我没有预料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作为汉人,很容易成为发泄愤怒的对象。更想不到十多个小时以前的吐丹次仁,亲切地叫我张哥,视我为朋友,竟会把矛头对准我,鼓动村民仇恨我。唉,悔不该不听阿爸的劝告!马上逃离还来得及,但我的自尊心、我的尊严感使得我不能忍着被耻笑就这样离开。我需要为自己,也为汉人说几句话。没等我开口,有人叫了一声:张哥是好人!

我的阿塔,挺身而出,为我辩护了。

阿塔冲到吐丹次仁跟前连声说:马要跑在平滩上,话要讲在道理上。冤有头,债有主。你怎么就好坏不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的脑袋没被驴腿踢坏吧?你必须向张哥道歉!

吐丹次仁勃然大怒,开始用藏语谩骂阿塔,越说越快。本来人群中还有各种议论声,一下都没了,从人们脸上的表情不难猜到,吐丹次仁的用语肯定很恶毒。

阿塔显得不知所措,嘴巴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正为阿塔的处境担忧,可又没想好该怎么办,突然就见吐丹次仁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阿塔说了句什么,阿塔当即回了他一句。阿塔的话显然刺痛了吐丹次仁,他狂暴地举起马鞭,狠狠抽在阿塔的肩上。人群响起一片惊叫。仿佛一颗手榴弹在我胸膛里爆炸了,我大吼一声冲过去。奇加已经站到吐丹次仁与阿塔之间,用藏语低声劝说他哥。吐丹次仁猛然瞅见我就要冲到跟前,迅急俯身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阿塔只来得及回身对我说:别过来!那块石头已经从吐丹次仁手里飞出,闪电般直奔我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偏头,石头擦着我脑袋过去!好险,我若没点机灵劲,笃定丢命了。

奇加猛力抱住吐丹次仁,一面对我和阿塔说:你们快走!

我拉着阿塔就走,走出老远了,还能听见吐丹次仁的叫骂声。

一路上阿塔反复不停地说:怎么会成这样,怎么会成这样。到家关上房门,阿塔伏倒在桌,痛哭失声。我走到跟前安慰她。阿塔抽噎着说:别告诉阿爸。我问:吐丹次仁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阿塔犹豫了半天才勉强说:他骂我是“夏姆基”。我没听懂:什么瞎母鸡呀?阿塔哽噎了一下说:意思就是,民族败类。我浑身打了个寒战,又听阿塔说:吐丹次仁还说,只有“相宗”才会跟汉狗睡觉。说完阿塔补了一句:相宗就是妓女。泪水重新覆盖了她黑黑的眼眸子。

我气愤,更多的却是悲哀。想说点什么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喘了会儿粗气才问:吐丹次仁为什么要打你呢?

他要我跟你分手,否则我会受到神的惩罚。我告诉他:不,决不!

我轻轻拉开盖住阿塔肩膀的衣服,一条边沿带着青紫色的血痕露出。喉咙就像被棉花塞住了,我痛苦地说:怨我,带累了你。阿塔闪动着乌亮的眼睫毛说: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关系。我动情地搂住了她:我爱你,阿塔。阿塔轻柔地说:我也爱你,张哥。突然一股怒火在浑身上下奔腾燃烧,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干掉他的,我会的!

阿塔身体一震,推开我,脸上依旧带着泪痕,眼睛一眨不眨盯住我说:我不许你这样做,张哥,吐丹次仁不是坏人,我了解他。

可他几乎打爆了我的头!我大喝一声,又用讥讽的口吻说:你当然会宽宏大量啰,旧情未了嘛,那天背水时看见吐丹次仁,瞧你心慌的,差点没让溪水把手里的铜瓢冲走。

随你怎么想,阿塔咬了咬嘴唇,仿佛这样做心里才能平静些。反正,我已经原谅了他。

吃晚饭时,当阿妈离座去厨房后,阿爸问我们还打算游览哪些地方。阿塔说:明天神人山,后天巴松措。我说:什么地方我都不想去了。阿爸说:那就回成都吧,我也不留你们了。他讲了刚听来的消息:吐丹次仁带领的示威队伍,在县城被打散,好些人被抓。吐丹次仁又去各村联络,奇加回甲格寺动员僧众。明天的示威队伍规模会更大。有传闻说,军队正连夜赶来。

我坐不住了:干脆,吃完饭就走。阿塔反对:没那么慌忙,我还想多呆两天。阿爸说:不行。我也跟着说:不行。阿塔仍然坚持:我不走,不走嘛。阿爸终于生气了: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忽然他把话锋一转问:你肩上的鞭伤还疼吗?阿塔惊讶地说:你都知道了!阿爸说:张哥为了你,差点送命。阿塔不吭气了。阿爸急坏了:你还不明白。阿塔这才答应了走。

晚饭后收拾行李时,阿塔对我说,她不是不想走,只是顾虑重重:我们走得太快太早,村民们会怎么议论?心虚了,胆怯了?好像我们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挺丢脸的,不是?

不要让阿妈知道这些事了。阿爸提醒说:她胆小,会吓着。提前走的原因,就说成都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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