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入关,大明遗民最感惨痛的,是一副剃头担。素来信奉身体发皮肤受之父母的明朝汉人,必须把前额的头发剃光,剃出一个半圆形的“月亮门”,再把后面的头发,梳成辫子,垂于脑后。这在当时,不仅是审美上的一种痛,也是一种生命的惨痛:因为剃发留头;不剃发,头就得挂在剃头担上伸出的一根杆子上。

剃头的人多,毕竟生命重于头发,但是也有血气重的人,执拗的人,宁被砍头而不肯损伤毛发,或者逃亡。义愤之中,考查出来,竟是两个汉人给清人出的主意,让明朝遗民以剃头的形式,象征和表达对清人的归顺。从历史主义的观点看,也就是用当时人的心情去理解当时人,这两个汉人都非常卑鄙。

但是,这是不能重叠在一起的两种卑鄙。清朝辅政王多尔衮铁骑打入北京,召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商量定国安邦大计。范文程是范仲淹的子孙,是清人礼聘的最重要的汉人谋士。他儒雅大度,有经国治世之才。出于忠人于事,范文程给多尔衮出了一系列对汉人恩威并用,收买人心的主意,其中之一,便是让明朝的旧属以剃头为象征,归顺大清朝廷;剃了头的,可以再委任以官。

这个主意,在当时只是个象征和符号,明朝旧臣,很多把头发藏在帽子里,纷纷来归。满族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十分较真。所以上朝之时,满族的官穿满族衣服,戴一顶农夫的斗笠,斗笠上再加上一粒颜色不同的“顶戴”,列于一边;明朝旧臣仍然是长袖大服,头戴进贤之冠,列于另一边;这样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礼制上大家都马马虎虎,只是共商怎样平定江南,并逐渐地国泰民安。

偏偏有一个较真的明朝旧官,系官居礼部侍郎,山东淄川的孙之獬。獬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怪兽,好用角顶人。这个孙之獬偏偏有一天,也穿了一套满人装饰,“月亮门”剃得光净,头戴斗笠上朝议事。满汉两班大臣,均视他为不伦不类的怪兽,不让他入班。孙之獬进退失据,左右为难,于是恼羞成怒,上了个奏折,说衣冠束发的汉制犹存,说明是满人归顺汉人,而不是汉人归顺满人。多尔衮一听这么较真的话,也只好较真,遂下令:汉人限十天之内,留发不留头。

剃头的主意是范文程出的,虽然从汉人角度说也算卑鄙,却是定国安邦之计,执行时也马马虎虎,只求目的。但是孙之獬的卑鄙,却是一种较真的卑鄙和琐碎的卑鄙,因为自己恼羞成怒的一己之私,使得明朝遗民中有血性的人,丧失了无数的大好头颅。所以这是两种不能重叠在一起的卑鄙。范文程并无骂名,孙之獬却惨遭报复。血性布衣谢迁,起义兵杀入淄川,孙之獬全家无分老幼,皆受惨戳。大明遗民得讯,犹以为不足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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