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的西天,将一片片血光涂抹在那个雪山环绕的盆地中,涂抹在安多卫营地中那一圈一圈方正的高墙之上。

在这血色残阳下,那些红晃晃地游走在这高墙凹道里的卫士,身上的铁甲和手中的兵器,不时闪烁着一抹抹耀眼的光亮。

营地的四周是一大片向群山高高低低延伸开去的戈壁草滩和田地。大片大片的青稞已经熟了,穗子在风中摇头晃脑,发出阵阵私语。

几名铁甲骑士簇拥着一位校尉,顺着地块与地块之间的车道走马而来。

那校尉头盔下的刀条脸,已被经年累月的毒日头炙烤成酱紫色,他那细长的双目中依然闪动着一成不变的冷冽,他依旧手执那根状如蝰蛇的皮鞭。他身边这几名骑士,全是当年在那场坼天裂地的黑风暴中,与他一齐侥幸活下来的老人马,他们现今都升了百夫长。

他们所在的这支专司押解罪民从应天府至西番(7)垦荒的军队,次年又将一批人犯押解至此后,便被划归安多卫所辖,留驻下来,看守在此垦荒的罪臣流犯。

“这边,还有那边,明儿开镰!”校尉鞭指那些血色麦浪,向他的手下吩咐道。

“遵命!”这几位百夫长异口同声道。

突然,一群土百灵惊慌地啾鸣着,在这田地上方忽而东西,继而南北,哗哗啦啦地飞天而去。

校尉的眼睛一暗,将目光投向那片此起彼伏的麦地。

一道白色光影,猛地从麦地里一跃而起,落在校尉的马前。

校尉的座骑骤然一惊,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而起。

两位百夫长在乱哄哄之中双双拔刀在手。

“呔!”校尉勒住惊马,向猛然落在眼前的白衣少年怒斥道。

白衣少年目光如锥地向这校尉看来。

校尉识得这白衣少年目光中的意味,不觉浑身一凛。

两位百夫长将佩刀插回刀鞘,跳下马,向白衣少年走去。

但就在校尉眨眼之间,那两位百夫长身形一动,一声未发,只见口中和绽裂的腹腔一股大血如喷泉破空而去,而后又如空壳飘摇,瘫软在地。

校尉与另外两位百夫长无论如何也不信这少年竟有如此手段,他们面目一寒,疑疑惑惑地向那两位瘫软在地的百夫长看了一眼,这才挺马拔刀向少年扑去。

白衣少年双足一顿,一个鹞子翻身,从这三人三马上空掠过,就在这一瞬间,他双掌如蜻蜒点水似的朝这三人天灵盖拍下。

校尉与两位百夫长发出声声惨叫,但那声音戛然而止,但见三颗头胪已然沉没在胸腔之中。

那三具污血横流的无头尸,戳在马背上,向前奔走而去。

麦地里成百上千的鸟儿冲天而起,天空中刹时充斥着惊恐的喧嚣和惊惶万状的黑点子。

*

一个白衣少年从晨曦中的玛卿磅拉雪山走来,一只身上布满了如黑玉般耀眼斑点的岗萨——雪豹,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地伴随在这个少年的身边。一阵阵寒风呼啸着卷起的雪霰,迎面扑向少年和他的豹子,并渐渐抹去这少年和雪豹身后那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头毛色鲜亮的雪豹,突然连打两个喷嚏,威立在少年之前的红岩上,抬起前爪,用力地抖了抖,如同踩了什么不洁之物。

这个眼神悲悲切切的少年,瞧了一眼裹足不前的雪豹,再看看雪坡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经幡。

那些经文依然清晰可诵但却已褴褛的经幡,在阵阵疾风中,猎猎作响。

少年胸前挂着一串溜光圆滑的菩提子念珠,身揹着玄黑色的包袱,神情哀怨地回望那个在云山雾罩中的雪窟。

少年的耳畔依然回响着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孩子,你虽已发愿皈依三宝,拜我噶顿巴为师,但你杀心难绝,再难以潜心研修我大藏密宗金刚禅。……在这七年间你所修成的功法,足以令你一生受用。而今你不如身归故里,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以慰你高堂在天之灵!

是呵,杀心难绝!

他乘恩师噶顿巴在这雪窟闭关之时,有违师训,私下玛卿磅拉雪山,长途奔赴安多卫,劈下当年的把总及其四个手下的首级。他带着这些人的首级,直奔远方,找到了那片四处堆积着人畜白骨的沙漠,祭奠葬身沙海的爹娘和那些罪臣流犯的亡灵。

一脸眼泪的他,跪倒在星空下,面向荒漠,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突然,从一望无际的大漠深处,身着白衣斗篷的噶顿巴乘风而来,他的斗篷和披肩长发曲指向天。

*

那点缀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的上弦月和满天的星辰,泻下如霜似雪的银光,映照着尸首枕藉,血流成河的麦地。

但他这次复仇,直接导致了屯垦在此的五百名罪臣流犯遭到集体屠杀。

那个面色赭红,身壮如熊的安多卫指挥使,在点将台上宣告,他的人被杀,非罪臣流犯之后莫属,在此数千罪臣流犯皆为其人质,有人杀一官军,他便以罪臣流犯百人性命相抵。

*

少年啪嗒一声,双膝跪地,使全力向愈发难以分辨的雪窟磕三个头,紧紧揹着包袱,向雪豹一挥手,头一低,纵身跃下雪坡。

雪豹黄亮黄亮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毫光,它犹豫不决地向两边走了两步,而后踞地而坐,目送少年在阵阵雪霰中腾云驾雾般地远去。少年似岩羚跳跃着,一路向山脚奔去。

蓝天白雪将华岩之上黑白分明的雪豹,剪成了一个暗影。

*

一个气质刚毅的白衣少年,手挽菩提子念珠,揹着一个玄黑色的包袱,慢慢地向天葬台走来。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同样是骨秀形清的班德(8)。

一群兀鹰庄重地振动翅翼,从远空而来,盘旋在祥云朵朵的碧空中,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呖叫。周遭山峰似塔林,笔立向天,强烈到刺目的阳光,将这峰林中的一座平顶山,照得雪白铮亮。

这平旷如天台的山巅四周,乃至于登临此山的山径两侧,处处可见镌刻着经文的玛尼堆。这几乎触目皆是的经文箴言,鲜艳如血,在这阳光普照的玛尼石上红光四溢,跳动闪耀。

一具赤裸裸的男尸躺在那块状如寿山石的方石之上,那块粘结着长年累月血渍油膏的方石边上,堆着一索牛毛编结的捆尸绳。

那个皮肤漆黑,面目阴郁的天葬师和死者亲属一见这青年,眼睛立即拎圆了。

尾随白衣少年的班德立马走上前,对天葬师和死者亲属指指少年,低声道:“格桑久迈啦,刹岭功拜曲扎仁宝且卓勃,徘雍。(9)”

刹岭寺是羌塘地区一座噶当派寺院,这寺的曲扎活佛是周边数百里远近闻名的高僧。

天葬师向那个叫格桑久迈的少年撩了一眼,脸色迅速缓和下来,默默地点点头。

“啊-啧啧!”死者亲属也纷纷点头,踱到一边。

白衣少年申亦夫双目微闭,独立在天葬台之侧。他从来没有到过天葬台,这满世界都是这红色的热流与动荡,红晃晃得叫他感到些微的焦躁。

自从与爹娘一齐被押送出金陵之日起,他便知金陵死了,因为金陵已非吾土,故乡早已是他乡。他有时甚至觉得这天下都是异乡客地,与他申亦夫毫无干系,那是权贵者的天下与乐土。因而他早早便绝了重归故里的念想。

离开恩师噶顿巴,除了继续修持恩师噶顿巴的“大藏密宗金刚禅”,他还在桑菩岭寺中潜修了葛举派(10)的显密功法。

在这两年中,申亦夫亦遵恩师所嘱,对人从未提及过恩师和他的“大藏密宗金刚禅”。事实上,恩师也未提及过他的过去。

申亦夫自噶顿巴恩师所救并受其灌顶,修持了“大藏密宗金刚禅”,但有关噶顿巴恩师的生平,他却一无所知。

这时,煨桑炉冒出的缕缕青烟,呈线形张罗开去,弥漫空中。

一阵风来,一片又一片兀鹰脱落在此的羽翎,犹如活物似的,与一群精瘦但骨架高大的藏狗,在天葬师和他的亲属身边蹿动。

天葬师身后,一面由页岩堆叠的高高的石墙前,齐整地摞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粘着灰土和油垢的骷髅。但不论是完好无损,还是残破不堪的骷髅,申亦夫统统从他们眼框和大张着的颌骨,甚至是空洞的鼻腔骨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惊恐和悲愤,其中一个头盖骨和面骨布满裂纹的骷髅,则哭丧着问他:“咋啦?”

申亦夫的目光迅速从这具骷髅头移开,投到了散落在骷髅墙和各处的捆尸绳上。他知道寒林修持者可从这骷髅墙和人骨搭成的亭子中,这成堆成堆的捆尸绳上,获得一种能量。在密宗中,他惟一排斥的便是这寒林修持了。他无法接受将一具具尸体意会成肥美的佳肴而啖之的尸陀林主。

突然,嘎巴拉鼓(11)敲起来了,那束在鼓腰上的两个小骨锤,如倾泻的冰雹敲击着屋顶似的激烈擂动着,发出一片沉闷的劈啪声,而随之响起的金刚铃杵声,则又显得清脆而又悠长。

一阵裂帛声,猛地冲决这绵密的手鼓之声,直上云霄,原本就心生焦灼的申亦夫,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被揪紧了,但那裂帛之声陡然下落,如蛟龙入水,渐渐地又如鱼翔浅底,悠然自在。

但待他刚觉得踏实之际,那啸叫声,又如狂飚突起,而后又向四处铺陈开去,仿如风卷残云,收作一处,带着一份苍凉与孤寂,在云端下迂回往复……

申亦夫知道这貌不惊人,但声惊天地的天葬师,是一位能断法的修持者,他在吟唱瑜伽母所造的颂歌,那是藏地历史上最为凄绝优美的颂歌。

在那声声凄厉的法器声中,死者的头颅胸臂臀腿,在阵阵砉砉的声响之中,碎开在那块方石之上,而方石上下,立即又蓄积着一滩暗红色的凝血。

天葬师将死者的头颅和骨节在石臼中捣烂,裹上糌粑,喂了那些刚刚降落的引颈向前的兀鹰。

申亦夫自小便目击到形形式式的死亡,其惨烈程度令人心悸之至,但天葬师这种庖丁解牛的分尸方式,却令他感到极为震撼。他这才觉得人如虫豸,与这自然众生并无高下尊卑之分。

他的心,为此怦然一动。

这时,又一群兀鹰携带着令人心颤的振翼声,纷纷从天而降。

*

兀鹰群迅速而不留一星半点地吃尽了死者的肉身,随即又携带着令人心喜若狂的振翼声,纷纷一飞冲天。

死者的至亲个个如释重负,一脸感激与宽慰,双手合十,热烈而又虔敬地诵经祈祷,目送着那群天神的使者直向天际而去。

此时一道阳光透过沉沉的云雾,照在洁净如洗的天葬台上,忽然间,申亦夫耳畔传来一丝甘霖般沁人魂魄的妙音:奥玛吽……蹲巴戴信雪巴扎觉巴仰搭巴祖拜桑杰才巴麦拉嘉斯确……(12)

申亦夫记起自己刚刚获救不久,恩师噶顿巴便带着他为一个作恶多端的头人,夜以继日地诵读这《中阴度亡经》,超度其亡灵。他曾为此而大惑不解。

虽然申亦夫当时认为:恶有恶报,恶人就得下十八层地狱,但他永远不会忘掉,恩师噶顿巴诵经时,眼中闪烁着的那种慈悲的辉光。

申亦夫此刻环视着这静卧在这群山之中的守着一份安宁祥和的山巅天台,不由得再次想起恩师所言:“不论死者生前贫穷还是富有,有善业还是恶业,他们在修成正果的上师和僧人的超度之下,便能安然度过肉体崩解的恐怖,使善者益善,恶者得以教化,得以见到明光,超越宿命的轮回,进入解脱的圆满,从容生死!”

申亦夫将恩师所赠的菩提子念珠缠绕在腕上,而后缓缓地脱下了他的长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又一件一件地脱下了他的衣裤。

精赤条条的申亦夫,向上高高地举起双臂,向着闪射着万道金光的天日,发出一声长啸……

(7)西番,即乌斯藏,明朝有时把西藏青海一带统称为西番。

(8)即小僧人

(9)藏语,大意是:刹岭寺曲扎活佛的朋友,过来看看。

(10)葛举派,十一世纪由玛尔巴译师和米勒日巴师徒所创,以《大手印》法和《拙火定》这样艰苦的修行法门为主。该派以师徒口耳相传而传承,在藏传佛教中率先采取活佛转世制。

(11)由两片天灵盖骨制成的手鼓。

(12)无量寿佛咒语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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