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公琪肃然地坐在太师椅里,默默地看着他的学生出神。

今儿是二月初三,是文昌帝君诞辰,吴州士人便在这文昌阁举行文昌会,他下午将与范相公周相公他们齐赴这一年一度的文昌会。他们已多日不见了。原本这三人走动极为频繁,晚饭后只要天气晴好,他们常常会找个地儿喝茶闲话。但抬尸游行当日回家,踏入房门,见娘子搭在梁上的白绫,他便陷入了沉思,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人独自活在这个世上,他得为这娘俩好好想想了!

齐知府之死,他很久都未回过神来,而官府抓人无数杀人无数,令他着实痛心疾首,很久了,他怎么都提不起神来。

胡海元坐在书屋角落里的位置上,一眼不眨地看着书,微微地歙动着嘴唇在默读。

尽管周边乡邻和邝相公他们一直不知道他作贼之事,爹娘在他面前也不提此事,但无论在家里家外,胡海元都觉得抬不起头来。现在即使是见到爹,他们话也不多,有许多事爹不说,他也绝对不问。诸如白公子在吴州城里显身杀人的事,这半年里,全城人都说得嘴角起纱,但爹在他面前连提都不提。那段时间,爹爹终日大醉,昏睡百年,不喝酒时,整日价枯坐无语,愁容满面,一副死相,把个家整得跟寒窑似的。除非世樵来了,家里才似乎添了些活气。

几个月前,顾举人将余世樵正式收入了书院,且分文不取。而世樵自从被顾举人收作弟子,学业猛进,而且自信有加,这天下没有他不能评说的事,没有他不敢评说的事。

每当世樵涛涛不绝,将一本书一篇文章或者一件世事的关节,头头是道,拆解开来,他在为这个异姓兄弟开心自豪之余,不觉有些自惭形秽。有时世樵当着爹娘面一时忘情,口吐莲花,爹娘便会再次相视一看,那种眼神,每每令他黯然神伤。

放在以前,爹可能会给他一个毛栗子,向世樵呶呶嘴,对他吼道:“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但自从他在世樵家的天井里被当众暴打之后,爹再也没有动过他一个指头,甚至连吹胡子瞪眼都不曾有过。如今爹对他说的话,越发少了。有时爹想对他说什么,竟会让娘代转,而他人就在隔壁。从前爹定会哇啦哇啦一声,就把事说了。这让他很不习惯,同时又觉得颇不是滋味。

世樵和他娘第一日登门,胡海元就看出来了,爹娘非常欢喜世樵。现在他们见到世樵时一脸舒展的模样,让他既高兴又难堪。但爹独自面对他时,常常仿如面对一个欠债不还之人,皱眉蹙额,面色如铁。他知道爹娘心里一定想过:如果世樵是他们嫡嫡亲亲的儿子就好了。大人都看重有出息的孩子,而世樵就是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但他很清楚这不是世樵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

世樵娘得着那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瘦高汉子馈赠的银子,立时买了台织布机,剩余的银子,她全部送到了书院巷。这样一来,世樵便可免遭顾师母和其他儒生的许多白眼。

胡海元算过,世樵娘如今靠织布,再揽些刺绣和针线活,加上那两亩田,日子虽则过得很紧巴,但尚能糊口。

前不久,爹娘将世樵收作义子了。作为干亲,爹娘顺理成章地为世樵娘在店里摆了个柜台,专收她的布和绣品。有时,一些绣品实在卖不动,放在那儿积灰,娘便会将那些东西收到楼上的橱柜箱底,然后让他送铜钿过去,说是那些东西最终被客人看中,买走了。现在到世樵家取货送铜钿则成了他的事,所以他常常出入王天井巷。世樵娘和世樵不时地会到家里走动,爹娘也常常会抽空去看世樵娘和世樵,两家人如今跟亲眷没甚分别。起初,世樵见了爹娘,还叫“寄爷,寄娘”(27),但他现在已经直接管爹叫爹,管娘叫娘了。

胡海元默背了一会“申培公”,就觉得妥了,但他还是打算待会儿,再上去背给邝公琪听。他不想让相公夸,相公一夸他,他就手足无措。

不过,现在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从前读个许多遍,还不一定记得住的东西,如今有个二三遍就过了。以往每天一早,想着要到乔

司空巷,他的胸口便会发紧,每次都是娘催了又催,他才有气无力出门去。但而今他赶到乔司空巷时,邝公琪不是刚在书屋的太师椅上坐定,便是走在去书屋的路上。

这时,巷外传来了前往蛇王庙进香的香客杂沓的脚步声。

乔司空巷是一条长巷,巷尾负城临水,有巍然杰阁,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落成没有多少年的蛇王庙。这蛇王庙,一年四季都有成群结队的香客,前来进香。那蛇王庙中供奉着蛇王神方孝儒的塑像。据说,祭奠蛇王神,便可远毒蛇,稻麦收成避阴雨。

胡海元隔着墙似乎都能看到,那些头包巾帕,戴绒花,身系围裙的香客肃然而行。

“哼,这天下的百姓,给他个棒槌他就认针!”每当这时,胡海元心里总是有些不屑。

那位太祖说过“天下神祠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毋得致敬”。就是说,只要非朝廷指定的民间信仰,一概属于淫祀,当在取缔之列。那些感念张士诚而偷偷摸摸烧“九四”香的吴州草民,一旦被捕,不仅有被问罪下狱的,还有直接就被斩首了的。换言之,钦定神祠才是神祠。吴州这府城隍庙蛇王庙明王殿土地庙,无不如此。

胡海元真想向什么人大声问一句:他们到底是神是人?若是真格修成正果,还用得着被这凡间天子霸王朝廷封来贬去的!

胡海元知道,热热闹闹从书院门口路过的这些香客,大都来自吴州太湖的四里八乡,她们一进城,便一路香烧过来。

先去城隍庙,再到蛇王庙,从蛇王庙出来,下面便是一系列的其他殿阁庙宇,依此是号称吴中第一孝子的吴信明王殿和供奉着福德正神的土地庙。

那些地方胡海元都去过,那土地庙庙门的一副对联,他一直觉得有趣得紧:“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因而他过目不忘。这位当方土地福德正神,据说生前为人处事公道,作为土地神,他还长五谷以养百姓,保佑本乡本土家宅平安,添丁进口、六畜兴旺,而吴中第一孝子的吴信明王,因着“夫孝者天之经,地之仪”,“天下孝为先”,胡海元觉得这两位民间神只上报朝廷,为朝廷册封,还有一定的教化作用,这倒也罢了。但朝廷册封方孝儒为蛇王神,他觉得真他妈的滑天下之大稽!

爹一喝上酒,就谁也不认识了。醉酒的爹让娘听他摆乎,有时娘早已睡过去了,爹便面对熟睡的娘说上好一阵。

酒醉的爹有个永久性的话题,那就是朱家王朝的那些个事,蛇王方孝儒的事,胡海元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贴板壁听来的。

建文帝的旧臣方孝儒拒绝与朱棣合作,不肯替他起草诏书,暴虐成性的朱棣,不仅残杀了方孝儒一家,并开创了灭“十族”的先例,连方孝儒的师长学生都不放过,这一灭就灭掉八百七十三人!

这恨比天高冤比海深的方孝儒,谁来册封都行,就是朱棣的子嗣不成,方孝儒不愿意!

方孝儒倘若地下有灵,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朱棣的子孙。哼,给你做蛇王,远毒蛇,稻麦收成避阴雨!要么给你亢旱三年,挑动黄河天下反,颠覆你这杀人如麻丧尽天良的朱家王朝!

看到祭奠蛇王方孝儒的人流如织,胡海元对娘嘀咕过这么一句,这蛇王方孝儒如真有法力,吾恐朱家人食之难以下咽也!

这话当时吓得娘面容失色,语不成声,抬手就给了他一大嘴巴。

每当胡海元他看到那些进庙入寺磕头求拜,寻找佑护的人,会不由得想起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样一句话来。

城隍庙里的一根廊柱上有幅联,令他始终铭记在心:

到此间摸着心头倘能有善必为何用你烧香磕头点烛

他觉得这联把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寺庙里依然是长香明烛照天烧。他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应当骂那些愚昧执着的百姓,还是应当骂那些以敛财为己任的和尚道土。这也是胡海元最近这两年的一个心结,但没有解,包括眼前这位一脸沉思的邝相公,也没能给过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那书生事件之后,邝相公常常是这样一脸沉思,绞杀谷大康俩家奴和杨根官时,吴州城内万人空巷,但邝相公连门都没出。他不明白邝相公这是咋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胡海元便向邝公琪举手一示意,离座上前,走到邝公琪的几案前,交出书卷,眼睛一闭,在那几位学兄学弟嫉羡交加的目光中开始背书了。胡海元一个嗝也不打地将书背完了,邝公琪满意地注视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现今,每日清早第一个向孔夫子像鞠躬的人,是这孩子。这个以前面对他,从无问题可问的人,如今常常有一大堆问题等着他,有时甚至问得他无言以对,生出火来。而从前,这孩子几乎对所有的问题,都是一问三不知。读书习文拨一拨,动一动,可现在,这个原本被他看作天智愚钝朽木一根的人,却变得勤学好问聪慧而又敏捷。

邝公琪心想,啥时候碰见胡海元的爹,一定得问问他们给这个人吃啥药了,令这小子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脱胎换骨。虽则他知道这事同他无关,但他很清楚这事传出去,委实可为书院增光添彩。

*

胡海元拖拖拉拉地走在大街一侧,头垂得低低的,口中念念有词,他又在背另外一篇文章。走出一段路,他猛地一抬头,忽然看到司前街一侧的那座“剥皮亭”。这几年,那儿虽则再没有行过此刑,但路人几乎一律绕道而行。胡海元也厌恶地扭过脸去。

朱元璋一直这么干,朱棣也这么干,只要把他们弄毛了,便一律被活剥皮,甚至连宫中做粗活的宫女也无不如此。爹曾对娘说过:朱棣“疑其通外,将五千余罪妇,俱剥皮揎草以示众(28)”。

“将人活剥皮,这同土匪流寇食人生番有甚区别!”胡海元愤愤地想道,“只有土匪流寇食人生番才下得了这样的手,历朝历代的皇上几乎不用此刑,但朱家王朝竟乐此不疲。”

剥皮者如果让被剥皮者早死了,大明律竟规定: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一个嗜血成性的王朝!”爹爹那夜拍桌子拍板凳怒骂道,“他娘的,虐杀那些贪官污吏倒也罢了,但仅仅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将左丞相胡惟庸,右大夫陈宁‘支解于市,纵狗食之,以妻女分配军士,弟子悉数斩之’,虐杀内外文武官员数万人,这不是嗜血成性是什么?更丧心病狂的是,朱元璋以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两县之草民百姓皆与胡惟庸为党,竟将两县人口悉数屠之,这样的狗屄人君,亘古未有!”

“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就无一血性男人,这天下的侠义之士都死绝了吗!”胡海元当时真想大哭一场。

前面隐隐然传来一阵锣声。胡海元远远看到一抬四人大轿前呼后拥地向这边过来,那是知府大人的轿子。

他不愿看到簇拥着知府大人的那队兵马,那些武夫个个状如恶煞,尤其是那个环眼虬髯的千总,这个六品武官吹胡子瞪眼时,犹如夜叉再世。去年便是这千总率兵从应天府赶到吴州,几乎将全城翻了个底朝天,搜捕那个传说中的白公子,但连根毛都未能搜出来。

虽然距离知府大人他们还远,胡海元还是抬脚折进了一条小巷。

去年七月半,齐姓知府和一个大太监,被活活吊杀在太监弄的千鹤楼下,这还不算,那白公子竟然手执那把青铜宝剑又腾云驾雾出现在吴州卫的北兵营,在千军中直取那千总首级,而后乘风而去。

那些卫士当夜找了半天都没找着那个千总的脑袋,后来才被人发现戳在了军营门前的旗杆上。

那千总尸首缝合后,被置于府中灵堂,可那尸身在夜半竟时而凹陷,时而鼓胀,唬得千总家眷和亲兵个个魂飞天外。一拨又一拨的和尚道士被请来诵经作法,但都没能挡住千总诈尸。那千总隔个把时辰,就来那么一次。诈尸时,他面部扭曲,狰狞无比,手足还阵阵抽搐。那一阵子,闹得千总府周边人家都不敢招家。直到一个游僧不请自来,在千总府连续数日诵经不止,这千总一直到出殡,就再没有诈过尸。

吴州的百姓都骂这游僧,责怪他闲得蛋痛,超度这等恶鬼!

街坊邻居都在说,那个千总,面色灰暗、长目高鼻,一张脸阴森森的,一看就像煞个恶鬼。刘家嬷妈还听说,这个千总自己有次吃醉老酒同人讲,他年青那会,押一批钦犯和他们的家眷去滇南垦荒,夜里睡那些钦犯的妻妾小姐不算,没东西吃了,还杀个把女人炖来吃。这不是个恶鬼,啥人是?活鸡巴该,报应!

刘家嬷妈的话,让那些邻舍的孩子上街一见那些个兵丁,就唬得魂飞魄散,赶忙贴墙逃开。连那个府前街上的府衙,他们也觉得骇死个人,一到那府前街,就绕圈子。

当时,胡海元当着慧贤伯伯的面,也跟大伙儿一起骂过那游僧。慧贤伯伯一脸悲悯地抬眼看着他,对他说:人人都这么想,殊不知,阴间少个恶鬼,这阳世就能多个善人。

胡海元那时认认真真将慧贤伯伯这句话翻翻复复想过一想,嗨,还真是这么个理!

这出家僧人以普度众生为念,这没错,但他觉得先度恶鬼为大善,因为惟有那些阴魂不散的恶鬼才会肆虐人间,祸及天下苍生。渡空炼狱,世间就自此再无邪恶了!

这样一想,超度恶鬼的那个野和尚,是令人敬仰的。不过,对胡海元而言,超度恶鬼是一回事,杀恶人又是一回事。如果要他胡海元作个选择,那他宁肯自己是那个白盔白甲的白公子。

一日,见过这游僧背影的街坊赵伯私下对爹说,那野和尚的身形酷似慧贤伯伯,胡海元一下子记起了慧贤伯伯对他说的那番话,即刻心跳犹如奔马。他仔仔细细琢磨过了,慧贤伯伯作得出这等事来的!虽则,他从来不知什么叫做高僧大德,但他感到这慧贤伯伯才算得上是个得道高僧。可当他实在激动得扛不住,找了个机会问慧贤伯伯,被慧贤伯伯一口否认时,他没劲透了!

但吴州城里的百姓更关心的不是那野和尚,而是白盔白甲的白公子。他们认定这白公子决非刺杀朝廷命官的化装刺客,现场众多目击者一口咬定,那是真真正正的白公子。他身上那股子寒气,他发力时脚下能腾起丝丝缕缕的雪雾,那还是人吗?

当夜,除齐知府大太监和千总之外,那个就是石卵子,也能被他榨出二两油来的税监,还有吴州府衙衙役的快班头子和一个老胥竟也被人活活地勒杀在家中。

那快班头子和老胥,据街上的人传说,凡拘进班房和入狱的囚犯,不论有罪无罪,无一人不受这两个人渣的敲诈勒索,铁链锁得松与紧,上刑时的轻与重,一寸一招,他们都能开出价钿来。

不过这三人是死于齐知府大太监和那个千总之前,还是之后,却无人知晓,是否都是白公子所为,也同样没有定论。

那个千总除了吃人的传闻外,在吴州还有过欺男霸女的恶迹,因而千总和快班头子、老胥,尤其是税监被杀,叫人拍手称快,但齐知府被勒杀,令不少人为之大恸。

邝相公就在书院中连连叹气,他说,这齐知府,久抚吴中,行事还算清廉公道,尤其是疏浚河道,杜绝水患,可谓功绩卓著,有口皆碑,可惜了!

跟那税监千总和快班头子、老胥相比,胡海元同意邝相公的这种说法:齐知府即使是贪官,但人不坏,一直勤政为民,是个好贪官,他从不贪吴州百姓的铜钿银子,甚至连花酒都不吃,与那些欺上瞒下,满口仁义道德,但却一肚子男盗女娼既贪又坏的坏贪官相比,齐知府实在不该杀。

是的,胡海元想想,邝相公说的也还在理。

突然,前面一条巷口人来人往,极为热闹。胡海元发现自己刚才为避知府大人轿子,竟误打误撞走到侍其巷的白公祠来了。

白公祠砖雕门楼的门楣上有一方砖额,刻有“浩气长存”四字。那一色清水砖和白木白坯的白公祠,虽旧气荡荡,但却古风犹存。

胡海元从门楼敞开的大门里,一眼就看到了立于堂屋正中石台之上的那尊泥胎塑像,此时的白公子已是一袭白袍。

齐知府和那太监被杀的当夜,有人专门奔白公祠来看这位白公子,发现白公子身上竟是一袭白袍,那副真正的白盔白甲和他手中的青铜佩剑已经不翼而飞。

这事让整个吴州城开了锅。

那白公子原本一身白盔白甲,浑身上下,包括护面甲后的一对黑洞洞的眼睛,都透着金属的冷咧,但此时一袭白袍的白公子,似乎已少了那份雄姿和气势。

胡海元看着从这大门里出出进进的人流和墀台上香烟缭绕的簇新香炉,牵动着嘴角,笑了。

这拜祭的人流中还有乔装改扮,但举手投足,一望便知就是个装扮成布衣的官宦者。

邝相公说得没错,吴州百姓一直对齐知府感念不已,但在他被杀之后,便引来一片唾骂之声。吴州百姓认为他不贪也贪了,这白公子是何许人也,哼,瞒得过他!

齐知府的声誉就此一落千丈,而这座早已显出颓势的白公祠,却一下子红红火火起来。拜倒在白公子脚下的,不仅有葛衣草屐的百姓,而且还有吴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吏。

白公子到底是人是鬼,这事在吴州城里众说纷纭,可始终没有定论。但京城来的人和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夜叉千总带兵在吴州城里城外,还是抓捕了一批嫌犯,日夜用刑拷问。许多所谓的嫌犯经受不住比通常刑讯惨毒酷烈十倍的方法折磨,一个一个死于非命。而有的嫌犯难以招架这毒刑,便凭空诬陷善良,牵连了更多的无辜。

吴州镇抚司监牢里每日都有遍体鳞伤的死尸,被运到荒野就地草草掩埋。街上的人说,死者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

一时间,这吴州城里血雨腥风,令人谈之而失色。

他娘的,白公子不论是人是鬼,会被你们这些个乌龟贼强盗捉住,如裹棕子似的五花大绑押到监牢?白公子就这样让你们抓住,他还是白公子吗?分明是咬卵咬不上咬泡,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不过,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从这事之后,吴州一带有个一官半职的,包括那些吏胥们,看起来个个都很清廉,连吃请应酬都一概回绝了。那些官吏,现如今即使是非去不可的宴请赴会,既无车轿侍候,也无跟班随从,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的,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扬,威风八面。

原本吴州稍微有些名气的酒楼,天一擦黑,便有小厮立于门前谢客,因为里面早已是高朋满座。

那千鹤楼,知府和太监一死就歇业了,半年后便破产了。

吴州人一向有“吃煞太监弄”一说,但而今太监弄是车马冷落门前稀。胡海元开心死了。他就是看不得那些脑满肠肥的官人,特别是衙役,一个个张开一张张油漉漉的屄嘴,死吃烂胀,触那娘!

就从这一点上看,胡海元以为这白公子杀人还是杀对了。同时,他对白公子在太监弄,在千鹤楼,在北兵营,横扫一切,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和神勇,心神向往之极。

胡海元还仔细想过一想,那些力拔山兮气盖世,在三军之中,直取上将军首级的英雄,应当是一个传说,即使不是传说,这些风流人物,也都烟飞灰灭,俱往矣,与当世没有一点干系,而在吴州城里杀知府杀太仆寺少卿,尤其是杀那个军中千总,如囊中取物的白公子,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英雄!

当今世上,让他胡海元五体投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人鬼难分的白公子!

胡海元双手合十,透过人丛,毕恭毕敬地向那白公子拜拜,才转身离去。

胡海元溜溜达达,朝吴门桥而来。除了太湖,这是胡海元最喜欢来的地方。

吴门桥如玉带,横卧清波之上,十八个桥孔似弯月,清丽可人,但整座长桥却又显得中正刚健,气势非凡。

隋炀帝那个王八蛋,歪打正着,还有条大运河,因为大运河,所以才有了这吴门桥。可混账的当朝顺德帝,——这个只会滥杀无辜的猪头,他会留下什么!

看到桥上行人如织,胡海元立时想到了通太河口,想到那两副排门板上仰天而卧着那对夫妻皮肉灰白的尸身。

慧贤伯伯后来一听说这事,便为在通太河口筑桥而四处化缘。但慧贤伯伯化得的第一笔筑桥善款,居然是他家的十五两纹银。那是恨不得连小菜都不要去买的娘,费多大劲才攒下来的一笔积蓄,爹自个儿说捐就捐了。

十五两纹银,爹瞒了很久,一看瞒不过去,才对娘说出来的。

“谁在娶我进门之前说的,啥事都不瞒我的?”娘脸色煞白地喊了起来,“十五两银子!可以买几亩田了,可你说捐就捐了!”

爹指着门外对娘低声下气地说:“桥造好,打金门进城的人就多,自然路过货栈这儿的人也会多起来。你想,人一多,店里的生意就好,店里的生意好,铜钿银子……”

娘泪如雨下地哭叫道:“屁照金!”

娘一反平日的温顺,为了表示自己愤怒欲绝,她想摔一件家什。她举了举手里的汤盆,但马上又放下,转而将桌上的那只被赣州人补过的蓝边小碗掼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放肆!”爹大吼一声,向娘扑了过去。

这是胡海元自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爹动手。

娘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披头散发扑出门去投河。

胡海元立即想到排门板上那具皮肉灰白呲牙裂嘴的女尸。他飞过去,拦下娘,双手抱着娘的双腿,大声哭喊着求娘:“不要呀,娘呵,不要呀!”

结果是娘又搂着他,哭倒在地。

而爹面色死白,不知所措地扶桌而立,傻楞在那儿。

慧贤伯伯后来不晓得怎么得知爹娘为此反目,包了那十五两纹银,颠颠地来到家里。但未等他说明来意,娘就不由分说地将那包银子挡了回去。娘口口声声说:问题不在于银子,而在于没人把她当个人看!

爹娘齐心协力地将慧贤伯伯和十五两纹银,送出门去。

胡海元记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爹一直在看娘的眼色行事。

这事之后,胡海元记得摆在鸡鸣寺大殿里的那本记录筑桥捐资的功德簿上,最大一笔的捐资人仍旧是爹的名字。因而胡海元对在通太河口上筑桥的事,完全不抱希望。

吴门桥桥头两边都立有一对高大威猛的石狮,石狮一雄一雌,雄狮嘴含溜光圆滑一石球。一摸石球,石球在狮雄嘴中来回滚动时发出了瓷实沉稳而又似乎显得有几分不满的咕哆声,但胡海元每次到这,都会爬上去,摸了又摸。他还摸了披散在狮雄头上犹如螺钿般圆润的毛结,凉凉的滑滑的。这些圆润的毛结,一直使他想到佛祖塑像上的那头发髻。

吴门桥桥栏的八根立柱上或立或卧着八只活灵活现的小石狮,这也是要摸的。于是胡海元便一路这么摸了过去。

胡海元一上桥,便远远地朝金门方向张望,不论在哪,一到高处,他都会这么干。

曲曲弯弯的通太河在远处泛出灰白的光波,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灰黑色的屋脊和夹杂其中的一丛丛的绿荫,如烟似浪汹涌而来。

胡海元很快便能在这仿如潮动的屋脊和绿荫中,辨认出那棵树冠如华盖般的金桂,那金桂边上那两面状如半朵梅瓣式的风火墙,那里就是他的家。

娘这会儿在作啥呢?

要么静静地坐在曲尺柜台后面纳鞋底做衣裳,要么站在一边招呼客人。娘招呼客人时,常常一只手的手背,叠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不卑不亢看客人选货择物并适时地同人聊上那么两句,碰上老主顾,则索性扯起了家常。

他家的隆盛货栈经营各式杂货,什么好卖,卖什么。但因为地处偏僻,陆路不畅,客人多半是摇船出入吴州城里的乡下人。爹除了进货,就是上门推销,但几笔之中,能成一笔,就恭喜恭喜了。

娘则专做上门生意,但同爹一样,有不少都是赊账生意。到这儿来的乡下人大都手头很紧,他们有时买东西,并不当场会钞,甚至于一直拖到秋后算帐。但这些乡下人很实诚,摇船路过,萝卜下来送萝卜,南瓜上市送南瓜,因而家里便省了日常四季买蔬菜这一笔开销,一样的。

胡海元心里很清楚,爹其实不大管家,是那种坊间说的甩手掌柜。他觉得这家全靠娘。但有时他也要怨娘,惯坏了爹爹。

现如今,一想到爹,他就想到爹的武功。

爹有武功,这谁都知道,但能翻越这样的高墙,这让他又惊又喜,足见爹爹功夫身手了得!但他吃不准,娘是否也清楚这事。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如果夜半起来解手,他都会溜出房门,蹲下身去从窗口看看这院墙。他居然又有几次,看到爹从墙上飘然落在天井里,然后上楼睡觉。

爹现在除了从东院院墙翻出翻进和再不领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家吃饭,作派跟从前没有两样。

爹一生最大的嗜好,在胡海元看来,大约就是散银子了。那些素不相识的落难之人,包括在鸡鸣寺里碰见的那些人,凡是要死要活的,只要被爹撞上,他绝对不会视而不见。有时,他不仅会挖出身上最后一枚铜板,甚至连衣裳都会剥给人家。除此之外,爹常做蚀本生意,自家去收账,碰上人家有难处,死了人或者生大病什么的,那么这生意,便铁定血本无归了。

娘有时对爹火到极点时,爹也会诚恐诚惶,但回过头来,该咋的还咋的。娘对他说过,别看你爹瞧上去好像怕我,但骨子里他谁也不怕。

这事,胡海元其实早就知道,爹真沉下脸来,最后作出让步的总归是娘。

他发现爹娘常常躲在一边窃窃私语,无疑,他们确有什么秘密在瞒着他,除了玉佛,他认定爹娘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他。与此同时,他觉得爹和慧贤伯伯他们之间,则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他常常因为无法破解这些的秘密,备受折磨。

胡海元长叹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下桥去,步履与上桥相比显得缓慢而又沉重。

*

夜深了,起初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儿能听到声了。不一会,雨声显得越发大了。

这雨,胡海元一下吴门桥就有了,时大时小,松一阵紧一阵的。当他连滚带爬奔回家,衣裳已经给泅湿了。满脸怒气的娘一见他,劈头就是一句:“怎么回来的那样晏,又不知野到啥地方去了!”

胡海元心想他明明在老时辰回的家,并未耽搁,但他只是默不作声立在一边,什么话都没有。他知道,爹铁定又到外地进货了。爹一出门,不论时间长短,只要离开吴州,娘便会变得易怒起来。

胡海元心里凉凉的,但他上楼路过爹娘敞开房门的房间,一眼瞥见五斗橱上那把钥匙时,立即心动过速,面色潮红。他认得这把啥时候都系在娘裤腰上的钥匙。

*

那只鸱鸺这次没叫,但却在东院墙里扑愣愣乱飞一气,同样令人发疯。胡海元一手紧紧攥着这把开东院门的钥匙,站在过道的窗前,仔细听了听娘一声声轻微的呼噜声,然后面朝藤蔓森森的东院轻声道:“等着!”

今朝不论咋样,他胡海元也要闯进去,瞧上那么一瞧。甭说是葬两个死人了,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也豁出去了!

不过,现在除掉那鸱鸺还在其次,他就是想看看爹爹,一直在那个葬死人的东院作甚!

现如今,他只要看到这东院的院墙,他就会想到那晚落在了东院墙上的爹。自从他发现爹爹竟然会飞檐走壁,他就更害怕爹爹了。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他认定爹爹在这东院也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知道,他只能这么看看而已。进东院,那是断断不能的,爹爹的秘密,不容窥探,犹如那尊玉佛一样!

有一夜,胡海元夜尿起来,习惯性溜出房门,站在过道的窗前,看这东院。猛然间,他感到朝着楼梯口的那半拉身子生出些微压力,不经意地扭脸那么一看。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楼梯口轻悠悠地冒将上来,胡海元便两眼一翻,嘭的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娘一声尖叫,咚咚咚地向他冲了过来。

把他吓伤了的是爹,爹正上楼呢。那夜,娘压着喉咙将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让胡海元感到特别畅快。

现在,爹只要在家,每次一到该上楼睡觉的时候,爹便同娘一起进的房间,但他不止一次地发现爹常常在以为他和娘一样,都睡着了之后,才下楼去那东院。

虽则他现在再不去看爹从墙上跳进跳出这种事,可他心里的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爹爹夜里究竟在那儿作甚?

这些年,爹爹常常昼伏夜出,行事越来越诡密。胡海元觉得爹作的事情,肯定上不了桌面,见不得光。但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因而他常常为此忧心忡忡,寝食不安。

有关那尊玉佛,他从来未向人提过,即使对惟一可以交心的世樵也缄口不语。从爹娘当年对那尊玉佛的反应上来看,那绝对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尽管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一直心有余悸。但犹豫了很久,他还是把爹深更半夜,出入东院一事,告诉了世樵。不过,他特意略去了爹从墙上飞进飞出这一节。这种场景,常常会让人联想到飞贼,采花大盗,虽然爹肯定不是。

有时想想,他有世樵真好,很多事都可以同他说说,说出来,脑子里胸门口便不再那么堵得慌了。

不过,世樵对爹爹在东院做什么,也是想破头也没能想出个啥结果。一日,世樵突然大惊失色地问他:“该不会在做假钞吧!”

胡海元乍一听,被唬得魂飞魄散。

“大明通行宝钞”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并给犯人财产。”

待他回过神来,细细一想,爹急公好义,用范相公的话来说,是宅心仁厚,绝非蝇蝇苟苟之徒,会行这捉奸犯科之事?世樵你个该死的蠢货!

想到这个折磨了他许久的谜底,现在就要被揭开来了,胡海元不禁打了激灵。

*

西院里突然传来了花斑马又是打响鼻,又是尥蹄子的声音。但在盛阿爹带着安抚意味的哦哦声中,花斑马又安静了下来。

胡海元顶斗笠,提风灯,顺东廊道,贼头鬼脑地走到东院门。

雨顺廊檐哗哗啦啦的往下倒着,胡海元嘴叼着风灯,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那把铁锈斑斑的大锁,取下门栓,紧提门环,用力向前推挪。但那门韧韧地顶着他大力推挪,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与他角力。这时胡海元心里开始毛毛的了,如遭遇噩梦。但他很快便光火了,倒吸一口气,拼力一推。

这终年紧锁的门,扯断了无数的藤蔓,咚的一声被打开了。

猛然间,吱哩喳啦的惊叫声和扑愣愣的翅翼声,充斥整个院落。

胡海元脑袋里嗡的一声,他捂住嘴,压下那声尖叫,惊恐地看着那杂树杂草丛中,那黑森森的藤蔓,忽如风起潮动,一波一波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胡海元马上意识到是那些鸱鸺野鸽和黑貂黄鼬之类的飞禽走兽在作崇。他定定神,提灯一照,侧身而入。

那院中完全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是难以下脚的腐叶烂泥,院中虽然触目皆是杂树杂草,却并不十分荒芜,四面亮晶晶黑油油的藤蔓,犹如绿毯覆盖着院墙和那两间一直让他想想都会毛骨耸然的石屋。但他不难感到这院中蓄积着一股浓烈的阴郁之气。

显而易见,除了石屋,这院子并无秘密可言。

胡海元踌躇再三,决定先不管那只鸱鸺,便踏着一踩一汪水的草窝,向这森森然的石屋走去。无数的蛇蝎虫蚁滚成蛋蛋,从他脚下朝四处逃蹿开去。

胡海元在石屋前看了半天,并未看出破绽,但他一转到屋后,便见到石墙上有一方被藤蔓圈出来的门洞。

胡海元折了一根楝树大枝,远远地站着,作了一个深呼吸,铆足劲用枝抵着门洞一顶,那门洞无声无息地开了。

随着一阵异香夺门而出,石屋内首先撞入胡海元眼帘的是一只状如海碗的黄铜灯盏和在风中猛烈地飘摇着的一蓬如豆的灯火,然后是覆盖在石屋正中整面墙壁的一幅曼荼罗唐卡。

这唐卡图形外方内圆,中央一颗八角星式中绘有一手持五股金刚杵的图形(29)。唐卡下有一佛龛,但龛中无佛,那佛龛中空空如也。

胡海元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佛龛中应供的佛像,就是他曾失手摔过的那尊玉雕佛。

这儿根本不是娘说的是个葬人之地,这是个佛堂,是一个带有强烈的异域色彩的佛堂!胡海元迟疑了一下,取下雨水嗒嗒滴的斗笠,放在一边,满脸惊讶地走进了石屋。

正壁的佛龛前的供桌上,有一幢四面辟有壶门的宝塔。这宝塔,玲珑剔透,镶珠嵌银,木雕塔身,一派斑斓古色。

供桌上另有一串人头骨挂珠和红黄蓝的三色哈达及钟铎铃,还有香炉镫台水盂灌顶壶之类的法器,一应俱全。

胡海元再次看了看这幅曼荼罗唐卡和供桌前那几个起毛褪色的旧蒲团,看了看佛龛中的木雕宝塔和那些法器,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儿竟是爹爹打坐修行的所在!

虽然胡海元从未出入过藏密修行者的密室,但他认定爹爹修的应是白塔寺丹曾诺布说的那个什么藏密。

窥破爹这样的秘密,胡海元突然骇怕起来,刚才那股不知从哪来的底气,倾刻间不知所终,他再顾不上细看,拔脚离开石屋。

眼神空洞的胡海元如行尸走肉般地提着那盏风灯,僵直地一步一步地走出石屋,向院门而去。

*

连绵不绝的牛毛细雨停了,傍晚的天空一片瓦蓝,空气显得清新怡人,那些枕河人家的粉墙黛瓦竟在落寂的清新中显出了一份精神。

胡海元吃过夜饭,上楼在自己的书桌前坐定,凝视着《三国志》封面上那个状如白癜风似的一块白斑出神。娘在厨房间一收拾完碗盏家什,便被刘家嬷妈约去听书去了,而盛阿爹就在店堂里用的饭,他说天色尚亮,再晏些打烊。

东院的钥匙,胡海元连夜给放了回去,娘和盛阿爹应当是未察觉此事,神色未有异样。发现石屋的佛堂,他不安了两天,随即也就放下了这事。管他呢,该是啥就是啥吧!但有时他还是要问问自己:爹干吗同这喇嘛教较上劲了呢!

另外,让他不解的是,自他偷闯石屋佛堂后,那些时不时由院墙及屋面,或者由屋面至院墙,伏出伏进的紫貂和灰鼬之类的走兽,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让他恨得咬牙的鸱鸺,这几日居然也不知了去向。

不过,想到爹爹最终会发现此事,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突然之间,驳岸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左邻右舍也发出阵阵罗唣。胡海元当即敛神探出窗,向下俯视。

府衙的汤捕头,提一口快刀,引领数名手执刀枪棍棒的衙役奔他家大门来了。汤捕头,武进人氐,年约三十多岁,虎背熊腰的,煞是威风,他一进门,同盛阿爹说了句“例行公事”,面目甚是和顺地命衙役分头去楼上和后天井看看。

想到他们搜东院石屋,胡海元立即惊恐万状,夺门下楼。

汤捕头与爹爹和耿师相识已非一日,他同盛阿爹说着话,一齐上楼。他说城外有个叫车坊的地方发生一起灭门命案,这个手中有五条人命的杀人凶犯,被人看到逃到了这一带。

胡海元下楼径直跑向后天井,一衙役立在东偏院门前,看着门栓门锁,见胡海元过来,便吆喝道:“钥匙,开锁!”

“这儿多久都没人进出了,你看看呐,全是灰!”胡海元指指那布满积尘的门锁和碗口粗的门栓快嘴快舌地回道。

“少鸡巴罗嗦,快去!”那衙役不耐烦了,凶凶的喊道。

“钥匙在我爹爹身上,他又正巧出……”胡海元觉得这个理由硬到天上去了。

另一个衙役默默地走过来,举起刀柄用力朝锁头一砸,锁便应声而落。院门哄的一声被推开了,扯下了几株藤枝藤叶。一股潮气和青苔腐叶味,立即夺门而出。一群黑甲虫和形形色色的虫蚁向四面八方突围而去。

胡海元心急如焚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去。

那石屋虚掩的门又哄的一声被推开了,胡海元从衙役身后向里一看,立即愣住了。

石屋中不知何时满满当当地摞满了大包大包的豆麦。那只黄铜灯盏,那幅曼荼罗唐卡,那几个旧蒲团,那佛龛中的木雕宝塔和那些法器,统统不翼而飞了,似乎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

(27)寄爷,寄娘,吴方言,即干爹,干娘。

(28)明朝的酷刑莫过于“剥皮揎草”,朱元璋在各州县设有“剥皮亭”。官员一旦被指控贪污,无需审判即被剥皮,悬皮于亭中,以示警戒。朱棣的暴行见“御卫大驾”俞本《纪事录》。

(29)此图属三昧耶形式的金刚手曼荼罗,象征金刚手菩萨,是释迦牟尼佛说秘法时呈现的形象。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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