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窗扇格子里的块块蚌片被雨打得嘭嘭作响,朝外的那面原本有些黑灰的蚌片,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鲜亮润泽的银白本色。

一阵狂风扑来,雨全扫进来了,胡海元合上他根本没能看得进去的书,起身关窗。看着窗外瓢泼大雨,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叫刀刀的智子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老天下一场雨,是因为这人间需要洗洗。

虽则邝相公为白公子所救,在轰动吴州城的同时,令胡海元精神为之一振,但娇娘师母之死,叫他如坠冰河,寒冷彻骨。他不知得救的邝相公现今在哪里,但他知道邝相公闻此噩耗,定将痛不欲生。

今儿胡海元同娘一走出空荡荡的书院,他的心就空了。已被诊断为伤寒的世樵,一见他,未曾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胡海元轻轻地关上了窗,他第一次为深夜未归的爹,在窗前点亮了一盏灯,他想让爹爹在狂风暴雨的黑夜中看到这一盏灯。

听得盛阿爹轻声对娘说,爹去了鸡鸣寺时,他便一直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

他同娘临出门去阳山书院之前,目光悲愤的爹竟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虽然爹什么也没说,但从爹的脸上不难看出,爹的心底涌动着一种对他从未有过的爱意。

城门早就关了,爹爹应当回城了的,不知是否又到耿伯伯那儿求醉去了,这两日,他第一次觉得爹爹也像他一样,心里空空荡荡的。

雨扫不进来时,胡海元又急煎煎地开窗,向西久久探视,但除了灰暗的飘摇着的雨帘,他什么也看不见。

偶尔有一艘影影绰绰的船“庵菇打”,“庵菇打”地从雨帘里冒出来,打河埠头前快快摇过。那些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摇船人,前俯后仰的身影,摆幅很大很急,摇船人摇撸时的那只赤脚,将船舱板拍打得山响。

在这之前,胡海元想爹爹可能等雨小了或者雨住了,就回家了,但雨始终如泼如注,也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会儿,已是半夜三更了,他想爹可能要天亮了才会回转来。可胡海元还想等等,他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儿这样不定心,这样坐立不安。而娘比他更甚,她一刻不停地在做事,她只有着急上火时才这样。

娘好不容易睡着了,但过一会便被惊醒,隔着板壁,睡意朦胧地问一声:“阿大,你爹回来了没?”

“你就睡吧,爹说是要回的,但说不定留在寺里,明儿一早再回呢!在外头过夜,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胡海元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一惊,担心娘会跳起来,可娘没有。

娘平日里是断断不允许他用这种声音同她说话的,她只是含混地咕哝一声,又翻身睡去。但她一睡过去之后,呼吸很是急促,如遭遇噩梦似的。

胡海元从来没有发现娘睡得是如此的不踏实。

忽然之间,胡海元又想到了东院,爹会不会早早回到家中,又如从前一头扎进了东院石屋?虽然他明知爹不会,那儿现在除了满满当当的豆麦,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提起风灯下了楼。

胡海元突然感到自己在去东院的道上,再也没有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慌畏惧,也没有打算偷窥时的心虚气短,仿佛他便是这宅院的主人,他也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这一股子底气!

西院的门依然是虚掩着的,也不知盛阿爹是否睡去,胡海元向黑呼呼的门缝看一眼。

突然一阵急邃的马蹄声从远至近而来,胡海元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即刻扑向西院,爹只要骑马,就走备弄的。

胡海元发现自己在奔跑中竟然有点气急,他感到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爹爹。

备弄那门蓬的一声开了,那是盛阿爹。

胡海元冲出边门,备弄里没人,他就跑到了驳岸。

盛阿爹戴斗笠,提马灯,立在驳岸上,面向白茫茫的雨幕。

花斑马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精湿,大张着鼻孔,打着响鼻,甩头摆尾地走进了马灯的光晕里,但马鞍上却空无一人。

盛阿爹抓住马笼头,高提马灯,向雨幕深处张望。

花斑马的头脸耳朵马鞍上,拖挂着长长短短好些墨黑的水草,胡海元的心格登一下提了起来,这马是游过河的!

胡海元踩着水花,向花斑马奔去。

*

太湖已消失不见了,满眼都是连天扯地的白茫茫的雨帘。一阵骤雨急至,打得胡海元眼都睁不开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昨夜,胡海元一见盛阿爹惊恐万分的神色,他就知道有大麻烦了。他认定这马应当是独自过河回家的,因为那一蓬蓬墨墨黑的水草。那些水草除了水里,别的地方没有,所以说,这马应当是过了河才进城,才回家的!因为城里,没有不通路的地儿,无须涉水。再说,因这花斑马,爹爹定归是在关城门前就入城。所以爹爹当在城里!于是,他骑上花斑马直奔耿伯伯的镖行,而后又到好多人家,但都没能找到爹。

如果花斑马没有独自回来,娘可能还会一觉到天亮。娘再没睡,穿着衣裳等天亮。

天快亮时,他才回到家中,他被雨浇透了。

娘眼睛幽幽地盯着他脚下的水渍,对他说,你爹出事了。娘说她有预感,她的预感一向很准,娘开始默默地流泪。

刚才城门一开,进城的人七嘴八舌地问出城的人:“你们可曾听说,昨儿天黑,畚箕湾得天刑病的人往外冲卡,一个个全被杀了?”

“真的啊,真是这样?”

“那些死鬼连同他们住的房子,用的家什,也全都被烧了,啧啧啧,那叫一个惨,不过烧掉好,要不传染开来,啧啧啧,全部完结……”

胡海元胸口骤然发紧,翻身上马,向前狂奔起来。

河汊边的那片田,一夜之间积了几寸的水,有些稻禾已经东倒西歪,倒伏在田里。刈稻之前,逢大雨,不知要少打多少谷,如若这雨再这样下,那些个谷就会烂在田里。

胡海元不知道爹失踪与畚箕湾惨案会不会发生关联,想着爹给那母女抓米的那一幕,胡海元的心房就蜷缩了起来,他一抹脸,一抖缰绳,花斑马头一低,冲过石板桥。

通往南岭和畚箕湾的路上,依稀排列着长蛇状的人马。

胡海元拍马奔向了北岭。

山脚下那片竹林中的篱笆小院和两间草屋,仿如体力不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发出阵阵呻吟。

一匹驮马低头拱开小院的竹篱门,耸头摆尾地走了进去。

一个老农前胸后背搭着稻草编的两块草垫子,走出茅屋,一见那马,便惊喜地朝屋后兴奋地大叫他的老伴:“天啊!老太婆,老太婆!这匹马自家回来了!”

正在铡草的儿子从院角的牲口棚里出来,满眼放光地扑向他家的马,大声地对他爹道:“姆妈到塘里涮马桶了!”

老农捋一把花白的头发,眉毛飞色舞地对他的马道:“祖宗呵,快点进棚呢,别立在雨里呢!”

“今儿一早,山上来了好些人,有寻马的,还有寻人的!”儿子一把抓住了马笼头,对他爹道。

“这么大的雨,路又滑,不要是滑脚摔下山去了!”老农对儿子回道,转而满心欢喜地看着被儿子牵进牲口棚里的驮马又说,“这下好了,真是开心煞哉!”

一个粗手大脚的农夫高高地卷着裤脚管,夹一大捆用油布包裹着的香烛,那双赤脚拍打着泥地上的积水,一头扎进小院。

“哦,难得呵,他姑夫呵,快点进来坐。这匹马…老天照应咧!”老农忙着将人往屋里让,并伸手去接这个亲戚的草帽和蓑衣,他向牲口棚里的儿子大喊,“赶紧烧水,给你姑夫泡茶!”

“昨儿半夜,还喂过它,一夜天的响雷,今儿大清老早不见了,急死个人了!”老农在对他的亲戚说这匹马的事。

为寻马,他们一家人早上分头跑出了好几里地。他听说前山后山有好几户人家的马不见了,要么是盗马贼乘这鬼天气出来作贼,要么是受了那些个炸雷惊吓,挣脱缰绳逃掉了。但不管什么原因,那些马怎么寻,也未寻着。

一听这位亲戚要上山烧香,老农吃惊地对他道:“啥,落这样的大雨,你一家庙,一家庙去烧香,那要烧到啥辰光?畚箕湾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这样不太平,再别烧什么断命的香了!”

“不行,老太太的病好了,我发过誓的,今儿是个吉日,还还愿!”那农夫坚持道。

老农不由分说地对他的妹夫子关照道:“中午在这吃饭,自家养的鸡,蛋也有,我再到塘里去捉条把鱼。再别推来推去,这样客气法子。好,讲定了,我烧好了坐等,不来吃,我要动气的!”

胡海元再不听下去了,他擦擦满脸的雨水,紧紧身上的蓑衣,欲拨马而去。但他的胸口不由得松了一松,也就是说,他家的马会不会也像这老农家的马一样,受惊脱缰,自个儿回到家里。要是这样,那么爹爹可能也像他们那样在四处寻马,而不是大雨天骑着马,黑灯瞎火的出了啥意外!要紧的是,赶紧上山,看爹是否跟慧贤伯伯在一起,如没有,又是啥时候离开的鸡鸣寺。

忽然想到雨大风急,不要再牵马上山了。胡海元跳下马鞍,牵着花斑马向那片竹林中的篱笆小院走去。

*

雨中的鸡鸣寺显得越发破落衰败,整个大殿看上去湿重而又苍凉,仿如一个垂暮之人,在风雨中飘摇挣扎。

面对慧贤伯伯墙倒屋塌的禅房,胡海元脑子里一片空白。

性空居然回来了,他一身泥水,立在一片断梁残檩破砖碎瓦中,那一双粗砺的大手,有多处已皮开肉绽。

胡海元发了会愣,便默默地同性空一起清理那些瓦砾和断梁残檩。怎么这两间屋子,说塌就塌了呢!

性空刚才对胡海元道,慧贤伯伯在他房里留下书信一封,说他一衣一钵,出门云游去了!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性空还将此信的内容,让他过目。那信确实是慧贤伯伯亲书,但从中没有半点爹爹的信息。

胡海元想这两间屋子,应当是在慧贤伯伯离寺之后,才被雨浇坍塌的,不然就无法解释了。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慧贤伯伯冒着这样大的雷雨,离寺下山,而且是云游去了。另外,到底是慧贤伯伯写完此信后,同爹爹一起下的山,还是爹爹先下山,慧贤伯伯才写此信的呢!慧贤伯伯的下落,是有交代了,但他的爹爹又去了哪里,花斑马又是咋回事?

可这性空比胡海元早到了一个时辰,知道的事并不比他多多少。

性空昨夜走到湖口的叉路口时,大雨就下来了。他躲进一座石桥下避雨,想待雨过之后再上山回寺,但雨越来越大,他就宿在桥下。半夜河水暴涨,他才跌跌撞撞摸黑找到河边的一家庄户人家借宿,天不亮,不顾一切地回到寺里。

胡海元一边扒开那些瓦砾,一边又在想盛阿爹,盛阿爹肯定什么都清楚,但他却什么也没说。东院石屋的佛堂以及佛堂变仓房,这些事,老爷子也不会不知道,但不论他怎么问,老爷子一直默然无语,守口如瓶。胡海元顿时觉得这阿爹没意思。

这个性空也这样,有关慧贤伯伯,有关爹爹,他有那么多的话要问性空,但性空对他的任何疑问,一概缄默不语,只是摇头而已。平日里这个性空虽不苟言笑,但依然让他感到可亲,可这会儿,这个人简直可以说极为冷漠,胡海元甚至觉得性空有点叫人生厌。但这会儿,他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间,他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胡海元还是寄希望于爹爹先下山回城,不知在哪个他所不知道的朋友家,喝了通老酒,烂醉,就此卧下,此时此刻依然酣睡未醒,或者干脆已经在家了呢!花斑马也许是从爹爹的朋友家中脱缰而逃,至于马身上的水草,就不能是有人见这单独一匹马在雨中的街路上狂奔,便企图拦截,占为己有?花斑马走投无路,便下了河,这也能解说得通。但不论花斑马从哪里跑回家来的,只要爹爹安然无恙,这两种结果,哪一种都成!

虽则曾对世樵戏说过鬼魅自顾不暇,神佛精力不济之类的话,但此刻他还是在蓑衣里,虔敬地远望大殿,对如来佛祖默默地一番祷告,又仰首看天,对天老爷也是一番默默祷告:求求了,求求了!

胡海元心乱如麻地立在那,看着慧贤伯伯那顶蚊帐和百衲衣,像垃圾似的半埋在那堆碎砖瓦砾中。

性空在雨中将那些已被雨水泡发,鼓鼓囊囊如发糕的经卷,一一搬到他的屋里去了。

可惜了这些经卷,还有那碗莲。胡海元心想。

这时,老农的亲戚上来了,但他既看不见性空,也看不见胡海元,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走到大殿的香炉那儿烧香去了。

胡海元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刚搬了一会东西,便搬不动了。他慢慢直起腰来,六神无主地立在这残砖瓦砾中,茫然四顾。

突然,他看到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大殿一侧,他们个个头顶棕色斗笠,身披棕色蓑衣。

胡海元仔细一看,那中年男子竟然是章伯雄!

章伯雄径直向那老农亲戚走去,说着什么,而那农夫看着章伯雄,茫然地摇摇头。

胡海元的心猛地狂跳了起来,他这才想起刚才在山下,老农儿子说的山上来了好些人在寻人的话,猛然间,他觉得爹和慧贤伯伯的失踪与章伯雄他们要寻找的人,似乎有什么关联。

章伯雄是干什么吃的,他也是一清二楚,因而说,那失踪之人绝非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客。

“那个走在中间的人,是刑部的主事!”胡海元压低嗓子对又在清理瓦砾的性空说。

性空耷拉着的双肩,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佩剑的章伯雄同那几个身佩腰刀的壮士向这边走过来了,性空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个避雨处,便双手合十,向来人问安。

胡海元扎着一双泥手,担心地看着性空。

爹爹下落不明,而慧贤伯伯早不云游,迟不云游,偏偏要在这风狂雨急之夜,四海云游去了!

一道道雨水顺着胡海元的脸颊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掉。

章伯雄身边几个人散开了,向各处走去,只有那个面色焦黄像煞病汉的家伙随他而来。

胡海元立刻认出来了,那日他和世樵在此见过这痨病鬼。

这两日,章伯雄身上那股稳重劲全没了,他满目焦虑,举止急躁,葛藤不难感到从邝公琪被抓,这章大人就乱了方寸。看着衣衫有些不整的章伯雄,心急火燎地向前走着,葛藤微微垂下眼皮。

因为邝相公,因为世樵,胡海元对章伯雄不仅充满好感,而且倍感亲切,但与之随行的那个货,令他厌烦排斥。

章伯雄过来,先问性空这禅房坍塌之事,寒暄了一二,便向他打听,可否见过一个长身白面的香客。

“贫僧不曾见过这位施主。”性空低眉顺眼地回复道。

“你们的方丈何在,寺里的其他僧人又去了哪里?”章伯雄用手指指其他的禅房问道。

“师兄出门云游去了,师弟则下山化缘至今未归。本寺连贫僧在内,共有三人。”

“可有人在此挂单?”

“不曾!”

“你们三人平日与那边的喇嘛可有交往?”章伯雄用手指向白塔寺方向,将葛藤曾经问过申亦夫的话,又问一遍。

“不曾!”

据胡海元所知,慧贤伯伯和他的师弟与白塔寺的藏僧充其量只是点头之交。

“昨天可有香客在此投宿?”

“不曾!”

是的,爹在鸡鸣寺是算不得香客的。

葛藤有些急了,眼睛一翻,不耐烦地一拍刀柄,对性空斥责道:“你除了‘不曾’,还会说什么?”

葛藤的腰刀,在他一拍之下,来回地动个不停。

章伯雄用手示意葛藤,休得无礼。

“你是甚东西,凭甚在此颐指气使的!”胡海元当即目含怒气地翻了葛藤一眼,在心里骂道。

葛藤也认出胡海元就是他第一次到鸡鸣寺见到的那个孩子,他感到这孩子对他有一种敌意,目光便落在胡海元的圆脸上,细细地打量起来。

胡海元立即垂下眼皮,张手接雨,洗自个儿的脏手。

“出家人不打诓语,有一说一。”性空一脸平静地答道。

章伯雄继续问道:“你的师兄何时出门云游?”

章伯雄问到现在,性空并没有没一句瞎话。性空说的这些,胡海元没什么要担心的。但章伯雄问到这一句,他的心不由得一通乱跳。性空只要开口如实作答,就是一场祸!

一个寺中的方丈,岂有置无人值守的寺院不顾,冒雨下山,去云游四海!

但性空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师兄前日出门下的山。”

胡海元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也由此推定,性空对慧贤伯伯有些事,定然略知一二,才会为他的师兄昨夜突然弃寺而去之事,不惜撒谎犯戒。

葛藤忽然张口问胡海元:“谁家的孩子,如此大雨,为何到此?”

胡海元惊慌失措地看着目光犀利的葛藤,他没有料到这个病鬼竟会向他发问,人一懵,看到那个农夫将燃着的香,丢进香炉离去,从嘴里竟蹦出来这样一句话来:“我爹爹到上面的寺里烧香还愿去了,我在此地等他回家!”

“哦……打搅打搅。”章伯雄看着那几个人陆续向他走来,便失望地向性空道别了。

葛藤也再未继续追问胡海元,连忙随章伯雄离去。

性空耷拉着两条长长的眉毛和布满皱折的眼皮,看也不看胡海元,径直走向瓦砾堆中。

那葛藤往前走了几步,蓦然回首,向性空和胡海元这边扫了一眼,那眼神显得极其凌厉,令胡海元不寒而栗。

*

外面的河埠头早已被水湮没,通太河与驳岸完全扯平,有些地方已很难分辨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了。那一摞摞沿岸而下的蒲包已失去拦河截水的功能,只是起到了标出了河界的作用,那蒲包内侧,哗哗的流淌着一条同样能看到流速的河流。

胡海元穿着短衫短裤一脸沉重地叉开腿,站在门内那些装满湖沙的蒲包上,明知徒劳,仍机械地用一只破瓢,在往外舀水。

大门口那几级起步石阶完全被没掉了,从门槛到排门板一线,虽则垫了一溜蒲包,可水仍从浸透的蒲包中往里沥沥啦啦地淌水。

盛阿爹弯腰曲背地将一层层货物往高处码去,畚箕湾大惨案的消息一传开,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娘几乎不再睡觉,夜里,胡海元每次到房门口,看到的总是娘立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凄恻而又充满着忧伤。

他知道娘现在就在窗前,盯着下面白花花的水面,默然垂泪。娘一下苍老了许多。

那日,他从干将岭回到城里,先急奔回家,不见爹,又瞒过娘,带着花斑马,再次奔向爹爹平日也有可能往来的那些人家,而后失魂落魄地去了王天井巷。在人世上,那儿是他惟一可以讨主意的地方。

胡海元同世樵说及章伯雄他们寻人一事,世樵沉思一晌,说出了令他惊恐至今的一番话来。

世樵竟然推测那人同爹爹可能有多年仇怨,在鸡鸣寺不期而遇,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动起手来。世樵的结论是:爹爹大约已不在人世。因为如果爹爹安然无恙,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那仇家,那么消失的人,应当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三个人。即使是慧贤伯伯或遭重创或已身亡,爹爹也不必就此销声匿迹,因而已遭不测的应当是爹爹,而非慧贤伯伯。

世樵目光躲闪地宣布:慧贤伯伯因为无法面对他胡家母子,便将爹和那人择地葬之,便远走高飞了。

一听世樵说到这些,胡海元脑子就乱了,尽管世樵的那些分析推测也有在理的地方,但他宁肯相信,压根儿就不存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伤人杀人的事情!爹和慧贤伯伯也极有可能因着一个不为人知,或者说,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离家离寺,他们也可以同章伯雄要寻找的那个失踪的人,没有一丁点关系。自他记事,爹行事常常显得怪异而又神秘,爹同慧贤伯伯之间,他也一直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即使真的如世樵所言,仇家火拼,但他也不能同意爹爹已经身亡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爹爹就不能是杀了那人的同时,遭到重创,被慧贤伯伯藏在一个地方救护养伤!

但是,胡海元对世樵的说法,不同意归不同意,为了不节外生枝,他还是以爹爹可能与人动手,失手伤人,已逃出吴州为理由,阻止娘去官府报官并对外统一口径:爹又出远门进货了,短者数月,长者一年半载,方能归来。

因为风大雨急,满大街都是湍急流水,外面已经不怎么能见到行人了。但世樵娘日日趟水过来,到家来坐坐,但她能劝慰的话似乎也已说尽,同娘只有两手相执、泪眼相看。

前几日轰动一时,一直为城中街谈巷议的白公子救人事件,以及周相公范相公案和畚箕湾这样的惊天大惨案,都被这大雨湮没了。吴州城中从府衙的官吏到一般的百姓,人人只是关心这一寸一寸向上猛涨的江河水和这场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但胡海元还是一心一意想着爹爹,天塌下来也不管卵事,只要爹爹还活着。有时,他相信爹活着,不论是毫发无损,还是遭到重创的爹,不知在什么地方猫着,不定哪日,他一撩长衫,跨过门槛,目光炯炯地走进店堂,大声高气地朝楼上喊道:“素雯,素雯呵,弄两只好小菜,今朝吃酒!”

胡海元泪如雨下,但他摒住声音,只是默默地哭泣着。

*

哗哗啦啦的雨,如同天被捅穿了似的,下个不停。这几日,吴州城里完全乱套了,河岸湖堤上到处可见府衙的军士和征用的民夫挑着石子蒲包查漏补缺。平日在街头设摊叫嚣的摊贩都不知去向,除了沿街浩浩荡荡东流去的大水,街上鲜见行人,满耳朵都是哗哗的雨声。

吴州城中的鸿福客栈地处高地,还无积水,客栈前后是成片的老树和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因客栈本身和周边街巷显得非比寻常的安静及雅致,所以无论公私,章伯雄都愿意在此落脚。

此刻,章伯雄立在客栈的窗前,面朝天井,双眼发红地望着这灰天灰地的雨发愣。

邝公琪的遭遇令章伯雄心碎,是他酒后失言,害了邝兄,也害了自己,毕公公与那支虎狼之师,已撤回金陵,但他也很清楚毕公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现在不论他怎样做,都无济于事。

在邝公琪跟白公子沾边之前,他章伯雄捉不住白公子很正常,因为锦衣卫和东厂都拿白公子没辙,但现在他们也可以想,这一切都缘于邝公琪是他章伯雄的同窗挚友,除非他将邝公琪重新缉拿归案!但他还真想过,若如面对这样的机会,他宁愿死,也绝不卖友求荣!

哼哼,谤议丛生怎样,你忧谗畏讥又如何!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但现在,他已顾不得这事,他知道当皇上得知与他多少年来形影不离的关天月生死不明这样的消息,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震怒之下的皇上,先要迁怒的人,是跟着关天月并归他调遣的那些个锦衣卫高手,虽说他们的功夫都在关天月之下,而且皇上也清楚,这关天月是一匹性喜独食的孤狼。但皇上不管这些,因为他是皇上。其次便是他章伯雄,虽则关天月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章伯雄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管束于他,可谁叫你章伯雄不仅是刑部的主事,还是此次赴吴州侦缉白公子的主事,而且还有庇护罪犯的嫌疑!

白公子的事八字没有一撇,魏桢青却一命呜呼了,而且还搭了个彭总旗。

关天月两个手下为取得彭总旗口供,前几日在吴州镇抚司,对他彻夜用刑,而后也被炮烙至死。

有关藏僧丹曾诺布的线索便完全终结了,现在惟一还同丹曾诺布有关的线索是,那林中的一人一马。但毫无疑义,找到那一人一马,也如同大海捞针。

不过,眼前泰山压顶的事,是寻找关天月!

那晚,血洗畚箕湾的毕公公,是最后一个见到关天月的人。屠夫毕公公说,畚箕湾之事一了,关天月说他有一桩事要办,完事后,他自会回来,然后令他的人在原地待命,便单人独骑自行离去了。

那日一早,有人来报,一藏僧和渔夫杨根生,被人勒杀在湖滩一片芦苇荡里,章伯雄便率人赶到了那儿,此后他去了白塔寺,但没人知道这藏僧为何要独自前往那湖滩的苇荡,同那渔夫死在一起。但因案情不明,也就只得束之高阁。随后,便传来了关天月失踪的消息。

当时,他一直寄希望于关天月在干将岭其他地方发现了白公子或丹曾诺布的线索,便一路追踪而去。但这些天,他们查遍了干将岭每一个地方,都未有这人的下落,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关天月出事了!

这两日葛藤与府衙的汤捕头开始走访干将岭周边村落,看能否摸到些异常情况。可是,葛藤他们除了找到山脚下一农夫,说一长身白面人将一马寄放在他那儿之外,那些寺庙的和尚道士,那些庄户人家,居然谁都没见过关天月。说到关天月,有些寺庙的僧人回道,虽则干将岭的寺庙,不时有香客游人出入,但这人体貌异人,一见之下必定印象深刻,他应当是没有来过这里,连那些前山后山脚下的庄户人家也这样说。

至于关天月的座骑,那农夫道,直到鸡叫二遍,天快亮时,这人也都没来骑走他的马,因为鸡叫二遍,他还起来喂过那马。但大天白亮他起来,再去看马,那马已不知了去向。

当夜直至天明时分,干将岭雷雨交加,前山后山有几匹马脱缰而逃。有的已经找回来了,有的仍旧下落不明。这就是说,关天月的坐骑也可能属于受惊而逃的马匹之列,或者如那些农夫所言,也可能是盗马贼所为。

但葛藤以为行事乖僻的关天月,也许生怕搅扰或者干脆是懒得理会那农夫,便未打任何招呼,自行牵马而去,而后在去畚箕湾的途中遭遇意外,也未可知。

关天月的宝刀和他的马,同他本人一样,也无下落。那口七星宝刀的主人,如果遭遇不测,那么此刀必将落入人手,那宝刀有可能被雪藏,永远不再面世。

畚箕湾那场大屠杀,鲍知府明知蹊跷,但因为毕公公的背景,他也只得听之任之。这几日,鲍知府只是撒开大网,派人四处查访关天月的坐骑,他觉得找马,总比找人找刀容易些。

那店小二突然在门外喊道:“客官,你的面来了!”

章伯雄转身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眉清目秀的店小二端着托盘,托盘上那盆雪菜肉丝汤面热气腾腾,喷香扑鼻。白肉红汤黑中带黄的雪菜,再加上生青碧绿的葱花,这面确实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欲顿生。

店小二初见章伯雄举手投足自一种威势,加之出入这房间的壮士,个个十分威武剽悍,便知此人很有来头。他放下托盘,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去。

章伯雄吃了两口,感觉味同嚼蜡,便扔下筷子,又在房里踱起了方步。在京城最想念故乡的吃食,便是这雪菜肉丝面了。他知道面,还是这面,但自此他再也不会牵记这碗雪菜肉丝面了。

这么多天过去了,关天月仍旧踪影全无,人恐怕已遭不测了。但不论死活,他人都应当在干将岭。毫无疑问,干将岭一带,应是盘查的重点。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令二十几岁便已名震秦晋陇地和漠北的金刀关天月,“遭遇意外”呢?不消说,这世上惟有白公子一人!

那白公子虽则清正刚直,替天行道,虽则是邝公琪的救命恩人,但他章伯雄在其位,谋其政,有道是“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75)。”他想,倘使他们此次不管死活,还能拿下白公子的话,那么他仍然不辱使命,还算是给了皇上一个完满交代。

但显而易见,单打独斗,他们根本不是白公子的个,连关天月都如此,遑论他人了!问题的关键仍然在于,如何才能使白公子当场显形,没有这一步,所谓群起而攻之,根本无从谈起。譬如,查实白公子哪一日,将所救或所杀何人,那么便能拨云见日了,但他知道,这纯属白日做梦。

“章大人!”章伯雄的随从突然在门外低声唤道。

“进来!”章伯雄返身吩咐道。

随从推开门来,一个满脸杀气的捕快跨进门来。

那捕快一抱拳道:“鲍知府派小的前来禀报,关大人的马已经找到,在震泽早市上,那卖马人是个屠夫,他一口咬定,那马是他在太湖

滩上撞见套下的,关了几天,就牵出来,准备卖掉。他捡这马时,有证人证言。鲍知府问大人是否前去一看?“

府衙里两个乔装改扮成客商的捕快,刚刚连人带马地回到吴州。那个叫震泽的地方,是干将岭湖湾对岸的一个县,属吴州府管辖。关天月的马系出京城名马,体貌特征与他本人一样,一见便知。

没人怀疑那屠夫所说的这一切,因为没人会愚蠢到以为这厮杀了关天月。虽然这厮有证人证言,证明马是天上掉的,地上捡的,但并不妨碍他已被收入大牢,因为瞒人东西的,也是贼。可关天月的马浮出水面,对案情的进展并无多大帮助,只不过是证明关天月失踪前的活动范围,仍在太湖一带而已。

章伯雄命这捕快回复鲍知府,他暂且不去府衙。

那捕快返身出门,葛藤一手下湿淋淋地走了进来,他掩上房门,对章伯雄低语道:“章大人,鸡鸣寺的方丈有重大嫌疑!”

“哦?”章伯雄眉梢一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葛大人在湖口盘查时查明,关天月出事的当晚,有几人留宿湖口,其中便有那个法号性空的和尚。那天晚上,这和尚在湖口的一家人家中避雨,次日天亮之前,才离开那人家,返回寺中。他自报他是鸡鸣寺的性空和尚,那家人当时还借他斗笠蓑衣来着。从距离上看,从湖口到鸡鸣寺,他至少得走一个时辰,他比我们早到不了多少时间。葛大人说那性空和尚当时一口一个‘不曾’,‘不曾’,给我们的印象,似乎他一直未离开此寺。他想隐瞒什么?”

“这就是说,这性空师兄弟两个在这之前都出门化缘去了,而那方丈竟会选择他俩师弟出门未归之时去云游?按照这种说法,关天月失踪的当晚,那鸡鸣寺是一座空寺?”章伯雄一把抓起佩剑,点头道,“去鸡鸣寺!”

“葛大人已领那庄户人,先行一步,去了鸡鸣寺。”那位手下边出门边对章伯雄说。

“好!”章伯雄吐了一口气,为葛藤的能干而深感欣慰。这人虽说有时言语粗鲁,但却心思缜密,办事利落。

章伯雄的马,扑进一片水洼,激起一片高高的水花,闯进雨幕。

*

鸡鸣寺大殿内的如来佛祖,还有十八罗汉的法像,一律泛着潮气,湿乎乎地打坐在宝座之上,他们和相对而立的迦叶和阿难,似乎都在听经说法,又仿佛各怀各的心思。

直对如来佛祖的性空,面向一盏绿莹莹如豆的清灯,趺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紧闭双目,双唇不住地翕动着。

胡海元来之前,性空就在此打坐诵经。他就这么一直立在一尊似乎来自天竺的域外罗汉像下,看着性空,而那尊域外罗汉则横眉立目地注视着殿外的瓢泼大雨。

明心此刻已换去湿透了的僧衣,坐在殿门内一侧的案桌后,把他这次外出化缘化来的筑桥善款,一丝不苟地记在那本功德簿上。

刚才在山脚下,胡海元再次将花斑马托付于山脚下那老农,空身一人向山上狂奔时,看到了顶风冒雨拾级而上的明心,便追上去,急不可待地告诉他,慧贤伯伯出门云游的事和他的师兄性空都对官府的人说了些什么。

这明心低着头,没作任何应答,只是声音凄清地口念一声佛号,连头也不抬,继续一心一意地赶路,似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呵走呵走呵走!

胡海元的目光跳过明心,仔细打量起性空来了。

从侧面看过去,性空慈悲安祥,相貌异常庄严。他方才在路上看明心时,也是如此尊容。

从刚才见到明心那一刻起,胡海元意识到这师兄弟三人与爹之间,确有一个秘密。

这些天过去了,胡海元知道这鸡鸣寺是世界上惟一可能会有爹爹一点点消息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已经失望透了,不论是性空,还是明心,都对他三缄其口。

突然,殿外一阵杂沓的脚步传来,葛藤领着手执刀枪棍棒十数人和一个赤脚庄稼汉,湿淋淋地闯进大殿。

赤脚庄稼汉先走到明心案桌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明心,然后转头,对葛藤摇摇头。而明心对眼前这一切完全视如无睹,他在功德簿上记下了最后一笔,放下衣袖,移步大殿正中,在师兄身后的蒲团上盘腿而坐,一如师兄,双手合十,紧闭双目,翕动双唇,诵起经来。

赤脚庄稼汉又向性空走去,他身后那方砖地上留下了一串呲牙裂嘴的泥脚印。

赤脚庄稼汉绕到性空面前打量一会,便嘘开长一嘴黑牙的大嘴,对葛藤道:“正是!”

葛藤一挥手,他手下那几个人刷的散开,一齐走向性空和明心。

“师父,师父!”一个衙役走过去低声唤性空。

“喂,和尚师父!”另一个衙役用哭丧棒去捅捅性空的背脊。

性空的法体一斜,訇然倒下。

葛藤用刀一触明心,明心左摇右摆一下,也立仆在地。

性空与明心双双已自断经脉,气绝身亡。

忽然间,面色惨白的胡海元瞪大眼珠,在大殿里发出濒临绝境之人发出的一声惨烈啸叫。那凄厉的啸叫,在大殿中嗡嗡嘤嘤传将开来,如撞钟余音,不绝于耳。

*

章伯雄立在风狂雨急的大殿外,默默看着那两具尸身,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以其一死,宣告了这破落的寺院里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们以其一死,带走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并拒绝了随之而来的羞辱。这让章伯雄感佩不已。

此刻他虽则还不能据此断言,这座寺院与关天月的失踪定有关联,但他清楚,一个重要线索,就此又被生生掐断了。

章伯雄朝性空明心手腕背上那两个状如章鱼的焦疤看了好一会,才对葛藤道:“派人去鲍知府那儿,将这寺的方丈画下来,然后即刻通报刑部的卜大人,全国通告,缉拿这寺的方丈。”

“是,大人!”葛藤点头应道,并随手将那蹦跳着哭诉自己无辜的赤脚汉,一把拎出大殿。

性空与明心的尸身被小心翼翼地抬出殿外。

章伯雄进殿,走到那张案桌前,仔细看了看明心作过最后记录的功德簿,信手翻阅起来。

他一翻到首页,看到第一个捐款人,心中怦然一动:胡燮炎!

这时,葛藤在人丛中放眼一扫,问众人:那个孩子呢?

方才一见立于殿内一侧失声痛哭的胡海元,葛藤就自忖道,怎么又是这孩子!但当时他没顾上这孩子。

大家这才想起来,是呵,一转眼,这孩怎么没了!

葛藤立即带人在寺中四处搜寻胡海元。

章伯雄瞥了一眼葛藤,收起功德簿,也向那后院走去。

葛藤连续三回在此撞见这孩子,绝非偶然,这孩子必定与寺中僧人长来长往,相熟相知。

后院的拴马桩上空无一物,惟见地上有一堆被雨打得稀里糊涂的秽物和一汪下流的污泥浊水。

“分两路,追!”章伯雄对葛藤他们下令道。

*

就在胡海元放声一哭时,葛藤回脸向他看了一眼,那一眼,使他心惊省悟,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立即收住眼泪,趁乱退到大殿的边门,踅出回廊的壶门,直奔后院。

那条连接白塔寺的小径,乱石遍布,又泥泞不堪,雨天而行,稍一不慎,便将坠下山崖。

胡海元犹豫了一下,便奔向那小径,一路踉跄飘移,在山脊上扭上滑下地跌撞而去。

从前后山门沿山阶而下,慢且不说,只要从上往下俯视,山阶上的人物虽在大风急雨之中,但仍可一目了然,即使他上了塘路,那些人的马,都是一等一的快马,注定要被他们追获。胡海元以为这通向白塔寺的小径,虽说绕了大圈子下山,是极不合情理的选择,但还有险中求生的可能。

通往那片杨梅林的路,虽有大石侧出,但地势平旷,胡海元一纵身,如疾风般地卷入那杨梅林中。

一入林中,胡海元便蹲下身,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

一阵浓重的雾气飘飘摇摇从后山腰边上弥漫开来,遮瞒了山阶,又慢悠悠地翘首向鸡鸣寺爬上来。

葛藤在寺外横刀立马向山阶下俯瞰,但被雨雾障碍,他瞥一眼左侧那片树林,仔细看了看那条泥泞的小径,踌躇了一会,便命身后两名捕快,朝那儿追,自己则跳下马,率人蹬蹬蹬的拾阶而下。

那两名刚才压根儿没有留意过胡海元的捕快,黑着脸,愠怒地牵着马,在那泥泞的小径上滑行,但刚走一小半路,其中一匹马嗤溜一声滑向下山岩一侧,那马主人拼死拽住缰绳,将马拖上来一看,操他大爹的,马腹和马腿上蹭去了一大块皮肉。

那马双目圆睁,大声地喷着响鼻,抖颤着血肉模糊的腹腔,发出怨气冲天的一声声嘶叫。

“瞎胡闹,病鬼一个,折腾人!那个小孩再吃屎,也不会选择从这寺逃到那寺,再绕那么个大圈下山!”那伤马的捕快,破口大骂葛藤,然后对另一名捕快嘱咐道,“回,就说没见人!”

两名捕快即刻在一块开宽的地方,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一片片墨腾彻黑的云团向一片白雾都不见的太湖涌来,不一会便将整个天地遮蔽得严严实实。

*

前途一片漆黑,无论是湖滩还是田畈,那些青蛙蟾蜍统统憋足全力,在雨中开喉鼓噪,鸣声震天。

胡海元牵着花斑马冒雨走在湖滩上,路上尽是烂污泥。

前面河汊口突然有一人影出水上岸,踉踉跄跄向这儿摸来。

胡海元一听动静,立即牵马避进芦荡。

那人影一过来,胡海元当即屏着了呼吸,但恰逢一阵狂风吹来,苇子哗的向一边伏下,即刻将胡海元和马裸露在那人面前。

前面猛地冒出一人一马,那人一声惊叫,转身夺路而逃。

胡海元定睛一看,大叫一声:“阿毛爹!”

面色惨白的阿毛爹战战兢兢地车转身来,目光迷乱地盯着胡海元看半天,眼泪即刻滚滚而下,他用手指指畚箕湾,呜咽道:“阿官呵,我全家们…畚箕湾…全完了…被他们杀光杀绝了……”

胡海元一把抓住了一头污泥的阿毛爹。

“…前十几日…就是前十几日呀,湾里来了两个烂面孔的叫化子,就在野地的茅草棚落脚,被官府的人拿了,一查出来得恶疾,他们就把畚箕湾围了。这些官府里的乌龟贼强盗讲,过个几日,查出来大家没染这病,就可以解围的。好些人家门都不敢出,在家等着查呀…但那日…天一黑,他们动手了,挨家挨户敲门…见一个杀一个…他们冲进我屋里杀人…我跳湖,潜在水里,逃脱……这几日我躲在一个岛上,日日哭,夜夜哭…就逃出来我一个,其他人,逃到湖滩头,逃到水里的,就给他们船上的人戳杀,一湖的血水…阿官啊……”阿毛爹拍手拍脚嚎啕大哭起来。

胡海元紧紧抓住阿毛爹的胳膊,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

“我…先到东山亲眷人家躲躲,被他们捉住,就是死……”阿毛爹边哭边说,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一片山林逃去。

胡海元看着阿毛爹消失在黑暗中,慢慢地抬头向天,他对着黑漆漆的雨空,切紧牙关道:“天老爷,你开开眼呀……”

*

夜深了,胡海元远望着雨中黑黢黢的城墙,来来回回地奔走在荒郊野外。

出来一整天,娘必定心急如焚。但别说这夜半时分,就是大白天,他也不能再从这八城门中的任何一处入城了。

在干将岭他是躲过了一劫,但这会儿要再想不出啥法子,再这么瞎转悠下去,待天一亮,他便无处可藏了。

在返城的路上,他绞尽脑汁在想进城的法子,这会又转悠半日,想半日,可仍然无法可施。

胡海元任凭这阵阵秋风秋雨吹打,浑身无力地牵着花斑马,立在一个土墩上。

想想撒手西去的性空明心,想想不知去向的慧贤伯伯和生死不明的爹爹,想想阿毛爹和畚箕湾,胡海元恍如隔世。

但此刻他最担心的是他的娘。

这些天来,娘精神恍惚,常常整日整日的枯坐无语,有时猛地一看到他,犹如看到救命稻草,眼睛灼灼逼人。这令胡海元既高兴又悲伤,因为娘已将他视作这家的顶梁柱,可这曾经如此强大的娘,这副模样又委实可怜了。

倘使爹爹如世樵所言,已不在人世,那么娘便是他在人间惟一的至亲,他再不能叫娘着急上火,想到娘,胡海元心焦极了。但这会儿,他感到真有些走投无路了。他这才体味到了那个建这阖闾大城的伍子胥,为啥一夜之间白了头。

突然,身后的花斑马用力地打了两个响鼻,把胡海元吓了一跳。花斑马摇摇身子,将马镫和绳环抖得叮当作响,将一身的雨水甩了他一脸。它伸过头,眨眨在暗中显出一波波光泽的眼睛,不安地倒着脚。

胡海元猛然想起那天夜里花斑马浑身精湿,拖挂着长长短短墨墨黑的水草,甩头摆尾走进了盛阿爹马灯的光晕里。

昨日,他和盛阿爹都认定花斑马那夜应当是自城外回的家,可这城门也是照例紧闭,城下不论有没有护城河,都有城墙,它如何通过这城墙,他们怎么都琢磨不出来。但不论怎样,让它试试!

胡海元立即上马,松开了马缰,拍拍它的脸,让它自己走。

急着回家的花斑马,一扬脖子,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

对面出现一道黑黢黢的城墙,城墙和蟠门带着一种厚重逼人的沉默和凝重,矗立在胡海元的眼前。

一见蟠门,他甚为惊异,花斑马为何要选择在此过河,那水陆城门一到时间,与吴州其他城门一样,关门落闩!

花斑马一上河堤,胡海元立即跳下马来。但他正要去抓缰绳时,这轻易绝不下水的花斑马,居然一摆脑袋,小心翼翼地滑入了河中。

浸入水中的花斑马,这时竟回过头来,向哈腰贴在河堤外的小主人看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切斜线向对岸游去。

也许它自有它的法子,前头也已经信马由缰了,那就索性信它到底。于是,胡海元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刻下水追马。

这两年,胡海元虽说被耿伯伯逼着学会了游水,但河水很急,一下水,他便被冲出老远。一看,那黑乎乎的马头离他远了,他心里一急,便呛水了。胡海元立即感到喉管鼻腔里一股辣辣的窒人心息的刺痛,一阵恐慌随即漫上了他的心头。

忽然间,花斑马再次回首向胡海元看来,并奋力向他这边挣扎着游来。胡海元浑身顿时被一股暖流包裹了起来,他倾全力,连划带蹬地游到花斑马的身边,一把拽住了马鞍。但他和他的马迅速地被一股遒劲的流水向前带去。

花斑马猛地斜刺里一挣,与主人双双脱离潜流,扑向对岸。

那蟠门城楼矗立在眼前,城楼上几盏风灯在风吹雨打下,将一团团昏沉的光晕摇来晃去地散射在雨空中。城楼里有人响亮地咳了一声,然后有一口痰被用力地啐了出来。

花斑马熟门熟路地直奔那道水城门而去,紧随其后的胡海元分明看到那重约千筠的大石闸门,黑沉沉地压在距他与马头咫尺之遥的水面上。

触!胡海元心一紧,怨怨地看了一眼花斑马,又仰脸绝望地向这杂树杂草丛生的高高的水道石墙看去。

这时,他的双手身子一下被一股水涡,带到那厚实的闸门前,手一触到滑腻腻的石门,他心里凉透了,但忽然间他感到那双在水下蹬踏着的脚,却连连踏空了。

胡海元万分惊喜地用脚在下面探了又探,吃准闸门并未一落到底,脚下竟是畅通无碍的流水和飘拂的大把水草!

胡海元什么都明白了,他感激地拍拍花斑马那张毛茸茸的脸。他想着自己先潜过去,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长吸一口气,没入水中,手抵闸门下滑,一到门下,再头一勾,便钻了过去。而花斑马的马头随即也使劲向下一沉,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胡海元的头刚从石门那头冒了出来,在这瞬间,花斑马顶着大把水草,噗的一声,惊现在他的眼前。花斑马出水时的水花,一下溅得他睁不开眼来。

胡海元用手抹一把脸,扑过去连头带脖子地一把抱住了花斑马,眼中泪光闪烁。

胡海元随花斑马,沿两边大石砌就的水道,飞速游向内河。

看着胡海元疲惫而精湿的背影没入院门,盛阿爹老筋暴起的脸盘再次皱缩在一起,目光呆滞地坐在竹榻上,一动也不动。

自畚箕湾的乡亲被尽杀之,他常常这样一坐就是半晌。过了很久,他突然猛地立起身来,将刚才胡海元坐过的那条湿漉漉的长凳拖到山墙下,踩上去,手抖抖的摸进山墙与屋椽之间夹缝。

盛阿爹的手一塞进去,手臂即刻如过电似的一颤。他抽出手来,那粗糙如树皮的手里,便多了一个牛皮袋。他捏着这个生冷的牛皮袋,在长条凳上犹犹豫豫了好一会,才啪嗒一声走下地来,挪出屋去。

一只马灯将自己的灯影和那个长长的骤然变得抽缩的移动着的人影投射到了布满青泥黑苔的湿墙上。

盛阿爹的屋子与马厩只有数丈之隔,但他走了很久,很久。

大雨滂沱,院里那两棵枝冠硕大的桂树和一丛丛灌木,还有这宅院的屋瓦,在乱乱的雨中发出一片轰轰的闷响。

马厩的栅门被慢慢地推开了,仿佛在低头沉思的花斑马睁开眸子,朝来人看了一眼,极为温顺地俯下了他的长脸。

盛阿爹将马灯挂在马槽的立柱上,两眼迷蒙的看着这匹私下里被他叫做“阿三”的大马。

那双青筋交错的大手慢慢搭在了那张狭长俊美的脸上,轻柔地摩挲着。看着那双琥珀色的明快眸子,他昏黄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

前几日,他勾腰撅腚地在清扫洒落在马槽下那些豆麦的当口,“阿三”竟悠悠然从背后靠上来,一头将他生生的顶翻在马槽下。待他笑骂着爬起身来,去拍打它的时候,“阿三”立即迈着欢快而颠跳的步伐跑到院里去了。

但盛阿爹的眼睛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从靠墙的那只麻袋里舀出一勺,又一勺绿莹莹的豌豆,哗啦啦哗啦啦倒进马槽。

花斑马呼的一下,忙不迭地勾下头去,呲牙裂嘴地大啖起豌豆来了,它的唇角很快粘满了青白的浮沫。

马厩里弥漫着豌豆生腥气和嘎巴嘎巴的嚼豆声。

盛阿爹又舀了一大勺豌豆,抖手抖脚地将豆子铺向槽里。他的面皮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从怀里缓缓地掏出了牛皮袋,抽开袋绳。他尽量不瞅他的“阿三”,将袋中一半细碎的黑末淅淅沥沥地撒开在那堆豌豆中。

那粉末,令花斑马猛猛的打了两个响鼻,那些细碎的黑末散发着一种令它不安的气味,它警觉地向后倒了两脚,退到暗处,连连抖了抖身子,停止了咀嚼,微微偏转着脑袋,看着盛阿爹。

盛阿爹用手在豌豆中搅拌了几下,低头又轻轻地梳理了几下它那一身软锻般的皮毛。

花斑马迟疑地从暗影中走到了灯下,它俊美的脸庞开始突入光明的结界,灯光拂去它脸上的阴影,使它光润的毛色和饱满的身形明晰起来。但当它向马槽挪去,俯下头,伸长舌,准备卷食那些豌豆时,它又喷着鼻息,停在原地。

花斑马再次偏转着脑袋,眸子亮亮地看着盛阿爹。

盛阿爹突然一把抱住了花斑马的脖子,摸索它宽阔的胸口,泪水溃堤而下。他的泪水很快氲湿了花斑马长颈上一片皮毛。

“阿三呵……”盛阿爹终于呜咽着低唤一声,而后更紧地搂抱着花斑马的脖子。

花斑马甩甩长尾,满怀信任地将头埋向了马槽。

马厩里再次响起了干脆的嘎巴嘎巴的嚼豆声。

在雨夜中,一盏灯下,一个双目紧闭,身形颤抖的老人,一匹马,宁馨儿似的安详地在嚼食着墨绿色的豌豆。

突然,一阵连天的滚雷翻腾着,碾过被电火撩得惨白的大地。

在这骤然凶猛的暴雨中,一些屋瓦乱乱地发出一片破音碎响。那奔腾的雨脚激起的一片片水气浓雾,浮悬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黛瓦屋面之上,浮悬在这在咆哮的江河和凝固的黑暗之中,状如鬼魅幽魂,飘来荡去。

(75)见方孝孺《豫让论》译文:君子修养立身,侍奉君主,既然已为人臣,君主知己,就应竭尽自己的才智,为君主分忧。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