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镰弯月高挂在黄黄白白的天空,将探出一圈高墙的几枝树梢投影在地。几队佩刀环鸣铁甲护身的武士巡行在曲折的廊道小径和重重庭院的门洞之间。

一个遍植松柏的庭院中,两边厢房黑洞洞的,未见一丝光亮,惟有两间上房的窗扇仍有烛光摇曳。那上房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绿字的门匾,门匾上有三个瘦金体大字——“怀德堂”。

这上房屋前屋后的落地长窗两边,站着几个手握腰刀的卫士,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笔立不动,与庭院中的廊柱一般。

龚卿着居家长袍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中,那一头白发银髯此时显得有几分散乱,虽手握书卷,但目光迷离,若有所思。

如大理石般光洁铮亮的鸡翅木书桌上,杂七杂八地堆着几本奏章,奏章的宋锦缎面与鸡翅木桌面一起,在烛光中透着幽微的光泽。

龚卿的眼睛忽然落在了案头那几本奏章上,那是吏部将在明日颁布的对各位进士任命官职的奏章。他方才已将吏部拟委任出任巡视地方监察史的余世樵,调配至陇西秦安任县令。

设若这余世樵,在奉天殿没有朝他看一眼,满含怨毒的那一眼,那么,皇上钦点此人为头名状元,他就绝无拂逆圣意之理。在他率先对余世樵的时务策问发难之后,主持此次会试的主考官辽大人便也反水,同他站在一起,终于将这余世樵扒拉到了二甲第一名。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余世樵用他自己的眼神,率先与他龚卿划清了界限,那么你就请好吧!

当皇上钦定余世樵为二甲第一名时,当龚卿看到了辽大人和其他臣子向他投来的充满着敬畏的目光时,再一次感受到他在宫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龚卿的目光又移向奏章边上那张落在阴影之中的传单。

从见到这张传单起,龚卿的心里就有点乱了。他对这张传单中列举的那些所谓罪状,心里一清二楚。打他一开始想这样做起,他就没有丝毫的不安,他从不以为自己是奸佞之臣,因而那种犯罪感就更无从谈起了。但被白公子这么一出单,昭告天下,他自己突然也觉得自己似乎确有奸相之嫌,世人一看那些所谓罪状,不知其中原委,是非曲直,也必然心心相印。想到这里,龚卿便有些沮丧了。

“哼,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迫害刚正之士、制造冤狱、勾结阉党,残杀忠良之后!”尤其是想到“结党营私?”这四个字,龚卿便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可笑之至!”

是的,他任会试座主时的门生,在他出任内阁首辅,一个二个都被委似重任,如果这便是朋党政治,结党营私,那么这历朝历代的宰相,无一幸免!试问,哪朝哪代主持乡试会试的座主不提携重用自己的门生?收下门生因这知遇之恩而生感激之情的谢礼,便算卖官鬻爵!那么这满朝文武,谁能站出来敢斗胆言说,他的手是干净的!

想到这里,龚卿双目,蓦然一亮,又变得神定气闲起来。他抛下书卷,推门而出,径直踱到“怀德堂”的廊檐之下。

看到花窗两侧,向他行礼致意的昭信校尉(99)和十来名相府亲兵,龚卿双眉微微一皱,下令道:“尔等退下!”

龚卿只想独自在这庭院中独享这清风明月和松柏悬香,见昭信校尉双手抱拳,正要解释,他有些不耐烦地向他们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再次低声喝道:“统统退下!”

昭信校尉一见龚卿目含愠色,立即率众亲兵一齐退至院外。

龚卿就不信哪个人能突破这相府中众多高手所布下的铜墙铁壁,前来取他的性命。这儿不是吴州太监弄的千鹤楼,提督府,而是堂堂的大明相国府!自古至今,哪朝哪代的天子相国在是在宫中府内为刺客所害?他觉得这白公子充其量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哪有这般能耐!现如今,这宫中府上,乃至整个京城,这样如临大敌,他觉得这是灭了这大明的威势,侮辱了大明的尊严。如明日这白公子一旦在白塔寺落网,不论怎样,他都要去会一会这位向他发出追杀令,挑战整个大明王朝的狂妄之徒!现如今,这宫中府上,乃至整个京城,这样如临大敌,他觉得这是灭了这大明的威势,侮辱了大明的尊严。如明日这白公子一旦在白塔寺落网,不论怎样,他都要去会一会这位向他发出追杀令,挑战整个大明王朝的狂妄之徒!

看到昭信校尉,还在嘘开的院门口探头探脑,龚卿蹙额皱眉,长髯微颤,竟有些怒不可遏起来。

昭信校尉见状,立即一个闪身,并随手带上了院门。

龚卿微微舒出一口气,便信步慢行在这巨松古柏之间。

*

相府外墙一队铁甲禁军刚刚拐过墙角,一个身揹长剑的黑影,便从这圈高墙对面的屋顶上飞身而下,几个点地,就贴近了墙根。他从怀中取出五爪铁锚嗖的一声抛上高墙,立即如猱猿拽索攀援而上。这人影一上墙头,眺望一下这廊道庭院层层叠叠的相府,立刻摇身一晃,飞身扑入树冠,而后顺干而下,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黑影如幽魂,忽而隐入树丛,忽而蜇伏于点缀在庭院角落的山石之后,而后顺着廊道外侧,一路摸到几间屋子的窗下,侧耳谛听。稍倾,那黑影拔出剑,插入门缝拨开门栓,提门而入。

不一会,黑影如拎包似的提了个人出来,掩门而去。

黑影伏在花坛之中,避过一队巡夜的卫士,接着便穿门过洞,一阵疾行,又来到了一座小院。他手里提着的那个有口不能言的仆役指了指小院的正屋,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双目在暗中精光闪烁的黑影,那仆役的眼中充满了乞求。

那黑影将仆役提到墙根的树丛中低声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明儿天一亮,你便能开口走路,恢复如初!”

言毕,那黑影提剑拔脚离去,直奔小院的正屋。

仆役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那黑影肋下夹着被他们称作曹二的二管家,离开小院,向相府的大管家曹大的居所而去。

一队黑压压铁甲武士突然巡至“怀德堂”门前,为首有一位气宇轩昂的高个长者在他随从的簇拥下,大步而来,那人一身精钢打造的盔甲,在呼呼燃烧的火炬映照下,光辉照人。

校尉一见此次奉皇命前来相府值守的武节将军(100),立马率众亲兵迎上前去行礼致意。

“何故在此,为何不留守在龚大人身边?”武节将军手扶腰刀,朗目环视众亲兵,口气中带着几分严厉地质问校尉道,然后又朝他的手下一挥手,下令道:“继续巡查!”

大队人马立即叮铃咣啷向前院而去。

“嗬,将军有所不知,此乃龚大人之意!”校尉便将龚卿对人多碍眼,不胜厌烦,企图清静,一一回禀这武节将军。

武节将军听罢,微微颔首,正欲离去,见相府大管家带一小厮过来了,不知有何要紧事,便立即止步。

胡海元身藏长剑,一身褐色衫裤,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满头银发但双颊红润肤色白皙的大管家身后,径直来到龚卿今夜下榻的“怀德堂”。曹大远远看见武节将军就在院门外,正与昭信校尉闲话,心里立即一喜,他就不相信他身后那个年青的杀手,赢得了曾经百战无一败绩的武节将军。

曹大一到跟前,武节将军一脸肃然地问道:“大管家此时还未安歇,可有要事通报?”

“将军…确有要事通报龚大人……”曹大一边向武节将军回礼,一边讷讷地回道,目光有些闪烁不定。

昭信校尉与身边一干人纷纷向这位大管家作揖问候时,见曹大一反平日的傲慢,举手投足有些畏缩,显得极为异样,不禁心生纳闷,再看他身后打着灯笼的那个额头有痂的陌生后生,双目炯然发光,刚想开口一问。

那后生灯笼突然脱手,双手一抬,密密麻麻的镖石,如天女散花,向他们兜头拍面而来。

这如闪电迅雷般的镖石阵势,昭信校尉自知无法回避,但他仍飞速拔出刀来。可是只觉面额一麻,浑身上下立即如雷击般的一阵撕心大痛,顿感手无缚鸡之力,刀便自行从手中脱落,顺着铁甲插立在地。

曹大一见之下,内心大骇,方知世上还有这以镖点穴的功夫,再看昭信校尉身边那些亲兵,个个呆若木鸡,显然也已中镖。惟有武节将军居然擎刀在手,撇下两个同样中了这贼石镖的随从,引身向那后生直扑而去,但从他趔趔趄趄的步态中,曹大不难判断,这武节将军也中了此人的石镖,被点了穴道。

胡海元侧身避过连刀带人向他扑来的武节将军,闪电般地点了他脸上的阳白鱼腰诸穴。

那武节将军当即直喘大气,以刀倚地,僵立不动了。

胡海元又如闪电似的穿行在昭信校尉和众亲兵之间,一路点人死穴而去。

那昭信校尉一被点穴,立时神昏气散,手足口便似人家的一般,完全由不得自己了。而他身边那些亲兵,此刻如被定身,虽有鼻息,但僵直如尸。

曹大目击平日不可一世的昭信校尉和亲兵竟如此不堪一击,恐惧殊甚,再看这赫赫有名的武节将军,那模样仿佛在挣脱捆绑在身上的无形的绳索,活像一个心智尽失的痴子。

曹大不禁恍如置身恶梦中,虽则未遭点穴,但他自觉四肢生硬,浑身冰凉彻骨。

“怀德堂”的院门在这时咿呀一声开了。

龚卿立在门内,向外一看,面对眼前这个怒发裂目的年青人,立即倒吸一口冷气。他断断不能相信这震撼京城朝野的鬼魅般的白公子,竟会是一个年青的后生!

龚卿与胡海元四目胶着片刻,便面若死灰地垂下头来,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这天下还有他无力正视的眼睛,这双烈烈燃烧着的眼睛中迸发的怒焰,足以在顷刻之间,将他化为灰烬。

胡海元头都不回地向正要发声大叫的曹大命门下脘连发两镖,曹大闷哼一声,便重重地跌翻在尘埃之中。

武节将军忽然身一震,拖刀在地,叉开双腿,蹒跚向前。

胡海元不知这将军是如何解了这两处穴道的,他转过身去,缓缓地拔出长剑。

武节将军突然止步,艰难地举起了刀来,但那刀并未劈向胡海元,而是向自己的喉间死命横刀一刎。

随着那腰刀仓啷一声坠地,武节将军即刻翻身倒地,他喉间裂开的那道血线,眨眼间,有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

看到武节将军当即倒地身亡,胡海元心中有几分不忍。他很清楚,这武节将军和昭信校尉他们的功夫应当不在毛公公毕公公他们之下。他们无非是在猝不及防之中,着了他的道,被他占了先机,才失了招架之功。

看到武节将军伏刀而亡,龚卿立时抖个不停,软倒在地,胡海元一提剑,当胸一把拎起扑过来的龚卿,将他轰然掼进门去。

风批开了龚卿的白发白须,他四肢朝天地躺在一棵巨松下,长袍沾满泥血和萎黄的松针。龚卿自知今日老命休矣,便紧闭双目,静等胡海元一剑封喉。

胡海元双目含恨,面色惨白如雪。他剑指龚卿,眼睛微微一闭,用手撸了一把痉挛的面颊。他不能便宜这条老狗!

胡海元将剑尖搭在了龚卿的颈动脉处,运起功来。

龚卿立时眼球暴突,面如酱色,弓腰曲背,抽作一团。

胡海元撤剑怒斥道:“老贼,你可知罪!”

“老夫无罪!”龚卿汗如雨下大喘道,“承蒙先帝不弃,托孤于老夫,老夫辅助当今圣子安邦定国,殚精竭虑,鞠躬尽忠,何罪之有?”

“这几十年来,你迫害天下刚正之士、制造冤狱、双手粘满多少忠良的鲜血,犯下涛天罪行,你若无罪,这天下焉有有罪之人?”胡海元简直怒不可遏了。

“刚正、忠良”,这刚正忠良的标准何在?“龚卿抱着一巨松,颤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反问道。不待胡海元接嘴,他又喘吁吁地大声道,”老夫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为臣之道。这天下乃一人之天下,老夫作为臣子,惟君为上,出任首辅之职以来,始终以忠君为己任,尽了一个作臣子的本份,我非忠臣,谁为忠臣?迫害天下刚正之士?而这朝堂之上,亦如丛林,你所谓的刚正忠良之士,一朝得势,能弹劾老夫,陷老夫于诏狱,置老夫于死地时,他们一点都不会比老夫逊色!老夫忠君报国,死而无憾……“

胡海元手拍胸膛,冷笑道:“这刚正忠良的标准在这儿,不在朝堂,在万民的口碑心间!忠君报国?你效忠的只是这一人天下,而非天下苍生社稷……”

龚卿同样冷笑一声道:“这率天之土莫非王土,忠君便是爱这国家社稷,惟有忠君才算爱国,才算是尽了自己作臣子的本份,只要尽了自己本份的臣子,那便是忠臣。老夫双手如你所言,粘满多少忠良的鲜血,可老夫从来都是奉命杀人,而非个人恩恩怨怨。这‘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101)

“好一个‘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这‘君’视天下苍生为刍狗,诛杀忠义,不遗余力,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你这奸贼,熟读圣贤之书几十年,你不会不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可你为虎作伥,竟还恬不知耻,振振有辞!正是尔等助纣为虐,是非混淆,颠倒黑白,才使这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胡海元一看虽龚卿发须杂乱,满面血污,但依然目露凶光,方知与这等奸诈之徒理论,如鸡同鸭语,对牛弹琴。继而他又大发悲声道,“你这口口声声惟君为上的老贼,可这数月来你竟违抗你主子旨意,勾结阉党,残杀这被平反昭雪的忠良之后!”

龚卿浑身一抖怒道:“一派胡言!”

胡海元大怒道:“你这狗贼,休要抵赖!前朝监察御史尤志恒之后,刚刚血溅高碑店,今日你就又指使阉人残杀前朝佥督御史谭恽之后人,活活烧杀我妻子岳父岳母和妻弟…还有无辜农户…我,谭恽之孙婿胡海元,此时此刻,前来取你这奸贼的首级,祭奠天下屈死于你之黑手的那些冤魂亡灵!

龚卿这才闹明白,这人不是白公子,竟是佥督御史谭恽之的孙婿,他不打算再说什么了,现在他这也是尽忠而死,只要是尽忠而死,便是死得其所。于是他不再说话了,微微地向天昂扬起他那雪白的头颅,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胡海元也二话没有,即刻用剑尖连连击点龚卿的哑穴和令其经销骨断的几处夺命大穴。

龚卿一被点穴,立时从头到脚筛糠般的抖作一处,且满身筋脉暴突腹腔如鼓,由里到外犹如万千钢针穿刺。他一番挣扎,便倒地不起,如蛇虫上下扭结前后翻滚,扬起一蓬蓬干尘灰土。

突然间,这备受折磨,求生不成,求死而不得的龚卿瞪大眼珠,苦苦向胡海元摇头摆手,以示有话要说。

胡海元沉吟一晌,又用剑尖解了龚卿那几处穴道。

龚卿虽被解了穴道,但他仍然软瘫在地,丝毫动弹不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道:“杀这些被平反昭雪之旧臣后人,并非老夫所为,此乃当今皇上密诏。”

“呸!”胡海元大声地怒斥道。

龚卿连连摆手阻止道:“…皇上去岁冬月,在冀北猎场狩猎,遭到蜇伏在此的一刺客行刺,后经查明,这手腕上有烙印的刺客,确系罪臣之后。他乃永乐未年中宪大夫梁振邦之孙。这梁振邦为太祖和成祖先帝之臣王朴方孝孺撰一颂词,被人告发,便被举家发配滇南。这刺客家人皆亡,他只身逃出后,便流落冀北,以打猎为生。

“……皇上惊魂之余,怒不可遏,便出此下策,以大赦为名,引…蛇出洞,欲将当年的漏网之鱼,一网打尽,。他以为对这朱家王朝图谋不规,构成危胁之人,首先便是这些与他不共戴天的罪臣之后。老夫起先也被皇上蒙蔽,竭力反对这大赦天下之事,但一向对老夫言听计从的皇上,这一次却一意孤行…直到老夫得知真相。老夫曾为此私下劝谏皇上,但皇上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以绝后患的决心,不容动摇。因而‘勾结阉党,残杀忠良之后’的罪名,与老夫无干……

胡海元在这一瞬间,一种炙热的烧灼感遍布全身。

其实从葛藤口中得知毛公公他们的真实身份后,他对葛藤和世樵认定密杀令是龚卿所为的说法,一直有疑惑,以为这其中还是有诈。虽然他也一再告诉自己:这皇上再利令智昏,也不致于通过此等卑劣手段,用这种失信于天下的方式来灭杀那些罪臣之后,这当今皇上也没有对这些人恨到非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程度。但他的直觉对他说,这事绝非葛藤和世樵说得如此简单,仅仅是龚卿一人所为。

此时此刻,胡海元确信龚卿所言,乃是不容置疑的实情。

胡海元觉得在这一刹那,周身的血流又凝滞成块,寒冷如冰霜。他悲愤难抑地向天长呼道:这杀胚呵,为这一人天下,纵使万民喋血,而在所不惜,这便是君王的行事法则啊!

龚卿瞪大眼睛,再次手抱巨松,挣扎而起。

胡海元盯着脸色焦枯的龚卿,怒喝道:“奸贼,负责实施这密令的执行者,一个个姓甚名谁,快快据实说来?”

龚卿有气无力地瞥了胡海元,不出一声,兀自抖手抖脚地正了正歪斜的衣襟。

见龚卿默然不语,胡海元再次用剑尖击点龚卿被解的穴道。

龚卿打了个寒战,脸颊口唇又开始阵阵痉挛,他呐呐道:“…东厂千户…武朝宗,掌班毕捉印,毛寿仁……”

胡海元收剑入鞘,欲转身而去。

龚卿浑身战抖地看着胡海元请求道:“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但求让老夫痛快一死!”

胡海元知他行将力尽气竭,便再次以剑解了他的穴道,而后头也不回地踏着如水银泻地的月色,向院门外走去。

龚卿双目突然状如铜铃,浑身一犟,一股暗血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

胡海元刚刚接近相府的后墙,一支响箭在“怀德堂”上空炸响,相府内顿时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他取出五爪铁锚再次抛上墙头,蹬高而上。

一滑下高墙,胡海元欲收起铁锚绳索,刚想离去,一匹大马率一队士卒,猛然从暗中冒将出来,他不假思索,如使流星锤一般,用五爪铁锚将奔马而至的骑者击于马下,飞身跃上马背,在那队士卒的惊叫声中,绝尘而去。

那马一路狂奔,跃上高坡,胡海元勒马回望那人喊马叫,楼阁交错的相府,心中不由得一阵激荡。

胡海元知道,从此时此刻起,他面对的不再是山匪盗贼和青皮无赖这样的蝇蝇苟苟之徒,而是犹如铜墙铁壁的整个大明王朝。在此之前,不论是那些山匪盗贼和青皮无赖,还是东厂的阉人,府衙的官兵,他从来都是被动应对,而从现在开始,他将公然向这个无耻而又罪恶的王朝叫板。

胡海元又向远处那一方浸没在浓浓夜色之中的紫金城投去一瞥,便纵马而去。

*

距紫金城不远,胡海元弃马徒步,一路向前飞奔。

紫金城将天下所有的霸道和强势集于一身,巍巍乎,盘盘焉,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畏惧。且不论这幢幢遗世独立,重檐歇山式的大殿和不知有几多院落的内宫,仅仅是那道黑黢黢如铜浇铁铸的宫墙与护城河就带着一种凝重和杀气,压迫着胡海元的每一根神经。他也再没有方才闯入龚卿相府时的那份自信了,他深知宫墙内进深似海,其凶险如龙潭虎穴,每一处都可能是他的死地。

阿泠和谭延伦夫妇,还有阿桐,一具具蜷缩着的焦尸,突然从在他的眼前缓缓飘去。

阿泠和她全家烧焦的尸骸迅速消弭了胡海元面对这天下权力中心时所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激荡起他万丈的怒火。

胡海元毫不犹豫地直向那道宫墙外的护城河扑去。

突然,那护城河外侧大道两头拐角那儿,隐隐传来一阵阵嚼铁马镫和铁甲兵器相磕的金属之声。

胡海元立即蛰伏在地,欲待这两路人马过去,再涉河攀墙入宫。

那两路巡夜的铁甲骑士出现了,他们个个身高体壮,身揹弓弩刀枪,手执火炬,分别从大道的东西两头缓缓而来。但是这两队人马汇合后,并未按例继续沿大道巡逻开去,却径直向他这边走马而来。他们手中的火炬,飘飘忽忽犹如鬼火点点。

胡海元心一沉,马上起身,飞步向距离大道几十丈开外的那片林子而去。他刚才之所以避过这片林子,惟恐林中什么地方有人蹲坑值守,但眼下这片林子,是他惟一可以选择的藏匿之地。

胡海元一出现在林子之前,一条黑影便从他面前的那棵树上飘然而下,随即又有十几条黑影从其他树上飞身落地。

胡海元当即暗叫一声不好,即刻掣剑在手。

一支响箭随即升空,在空中隐出一团如夏花般亮丽的烟火。

一见响箭升空,胡海元立时生出一种身陷囹圄之感。他愤愤地向那个施放响箭的黑影,狠狠地连发两镖。

那黑影唉哟一声,仆倒在地,而其他人当即亮出兵器,迅速散开,将胡海元团团围在其中。

胡海元定睛一瞧,这些人个个仪表堂堂,威武雄健,一式腰刀,其中一个高鼻梁的猛汉,一看就是这一干人的头目。再一看他们的穿着,他不难判定这些人皆是宫中的锦衣卫。

响箭升空之时,那两队铁甲骑士立即拨转马头,一字形排开,后浪前浪,铺天盖地向林子奔腾而来。

这时,远处那道宫墙大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一座吊桥也随即放了下来,大队铁甲骑士从宫墙大门铁流似的翻涌而出。

胡海元这才省悟到,他这次贸然闯宫行刺,实在是愚不可及。但此刻已容不得他多想,他知道若不能在这面前的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他的性命就此休矣。

胡海元大喝一声,翻手覆腕,挑出一串剑花,发力向冲在最前面的人一阵急攻,但众力士立即从前后左右一拥而上,如狂风暴雨般地向胡海元展开了攻势。

这时那几路纵队的铁甲骑士声嚣尘上,高举火炬,如飞扬的金龙,环林分流而去,欲成合围之势,而那巡夜的马队则呼啸而来,已逼近了林子。

胡海元一个回身撤剑,他分明觉得前额双鬓粘乎乎湿漉漉地沁出一头汗来,但他立即稳住心息,略一凝神,蓄足全力,身如陀螺周旋,发一圈镖。

那镖石如旋风扫尘,镖镖中的,且镖至剑到。胡海元随即长剑旋转一抹,收剑入怀。那几个未能抽刀退出的力士立刻血沫飞溅,似落叶飘摇,纷纷坠地。

立在圈外的那个高鼻梁总旗和其他几名力士喘息未定,一见胡海元连杀数人,愤怒欲绝,即刻疯狂扑来。

这时,那阵阵令人躁狂的马蹄声近在咫尺,他们手中的火炬已经将林子周围的上空映成一片火红。

胡海元的心尖为之而一颤,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力敌千军之神力。虽则他向为生死而不惧,但想到自己仇未报,身先死,胸中一股大火即刻冲天而起。他发一声狮吼,将所有的怨忿都发在了那总旗身上。

胡海元弃众力士而不顾,将剑舞得水泄不通,杀得那总旗手忙脚乱,面容失色。但众力士再次联手,蜂拥而上,胡海元只得放过已然是屁滚尿流的总旗,与他们缠斗在一处。

就在此时,一名铁甲骑士抛下火炬,一马当先,举刀照直向胡海元骑身而来,而铁甲骑士背后则是如潮似涌,锐不可当的滚滚铁骑。

铁甲骑士一欠身,抡刀劈向胡海元,被胡海元一个侧身让过,但那铁甲骑士收索不住,连人带马朝那总旗和他的手下撞去,那总旗和他的人即刻向两边逃蹿开去。

胡海元趁势拔地而起,纵身扑向铁甲骑士,在下落的当儿,他用剑尖乘隙直刺这人的神道至阳双穴。

铁甲骑士奋力回首看了胡海元一眼,瘫手瘫脚地坠于马下。

胡海元一落在鞍,抓起马缰,驱马向林中深处冲去。

回过身来的总旗,突然像只血淋淋的大鸟,几个起落,便提刀赶将上来,他显然想洗刷方才胡海元带给他的耻辱。

那滚滚而来的铁骑从那几个东躲西藏的力士身边,一掠而过,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来。

迎面一株硕大的树杈撞入胡海元眼帘,他头一低,一扬剑,那带着无数枝桠的树杈,喀嚓一声,猛地从天而降,将高鼻梁总旗和打头的几匹马拍翻在地,随后而至的数骑骑士,立即一股脑地绊倒在那几匹马上,后面的铁甲骑士当即绕道,纵马追来。

胡海元随即又削下一枝,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空中将这树枝斩成几截,接着使剑身连连向身后击发开去。

那几名力士目瞪口呆看着那状如箭镞的树干,带着哨音,插进了那几个铁甲骑士的面颊。

那几个铁甲骑士纷纷中镖,滚鞍落马,随后狂奔而至的几骑骑士,又立即在中镖骑士的坐骑前相撞纠结。一时间,人马撞翻在林中时一声声狼亢倒地的轰响声,以及人喊马叫,刀枪铁甲的金属声,再次响彻了整个林子。

胡海元趁机策马呼啸而去,有两匹翻倒在地的马,几声惊叫,从地上一跃而起,抛下主人,随胡海元一齐奔跑起来。

胡海元知道此时此刻,只要赶在那两股铁甲骑士在林外合围之前,冲出林子,他还有得救的希望。可就在这时,一队队铁骑已从树间如流四溢,他的身后传来了阵阵弓弩破空而来的嗖嗖声。随即他前后左右的树干树杈上被钉上了密密麻麻的箭杆。

为了躲开这四处乱飞的箭镞,胡海元在林中左冲右突,拼命驱马狂奔,方才随之跟来的那两匹马,已不知去向。突然,他的眼前一亮。

林子后面及左右两侧的马蹄声,虽如暴风骤雨,地动山摇,然而前方却豁然开朗。

眼见自己马上出林,那两队人马显然尚未合拢,胡海元心头一喜,正在暗自庆幸,但只听得身后浮浮数声。

胡海元连忙回身挥剑,将两枝箭镞斩于马下,但不料他胯下坐骑的后腿却嗖嗖连中两箭。

那马一声长嘶,怒目扬鬃,猛然直立而起,将未有防备的胡海元生生甩了出去。

胡海元在空中一拧身,终于让自己稳稳落地。他仗剑直立着,无望地看着那马尥着蹄子,暴跳如雷地远遁而去。

漫无边际的绝望弥漫在胡海元整个胸间,他似乎已经看到林外两侧的人马,像疾风席卷着尘土草叶,重叠在一起。

骤然间,这天地之间所有的音响,戛然而止。胡海元耳边传来了一声响鼻,他蓦然回首,看到刚才一直跟随他猛跑的其中一匹高头骏马,从树丛间钻出来,带着几分羞怯,眨动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偏转脑袋,斜看着他。

胡海元屏着心跳,温柔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拽住了它的缰绳,而后轻捷如燕,飞上了马背。不待他催马,他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天坼地裂的巨响,一朵硕大无比状如水晶球体的烟花,哗的一声,在他头顶上空炸开,银光四射的火花,将周围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胡海元胯下的马,立时仿如脱兔,纵身掠过一片开阔地,迅速地冲入了黑暗之中,向前面那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的房屋奔去。

林中随即响起一片弓弦声,一篷篷箭镞,犹如漫天飞蝗,随之升空,而后折向胡海元消失的方向。

在这好似群星闪烁的火花尚未散尽之时,林外两侧的铁骑仿如奔流漫卷而来,在开阔地带掀起了一天一地的尘土。

这黑压压的人马中,骤然也响起一片弓弦声,密密麻麻的箭镞,迎风而上,如掸灰拂尘,将这自林中而来的漫天箭镞,击落在地。但在这同时,另有中箭之人的惨叫声痛骂声和落下的箭镞在这合拢的铁甲骑士的钢盾上的叮咚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夜空中汇成了一片声嚣尘上的声浪。

胡海元连人带马一头扎进了一条黑巷,他在如同迷宫般的小巷中马不停蹄,左拐右转,经无数次的过街穿巷,那些喧嚣渐渐离他远去,只剩下他自己的马蹄声单调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胡海元一出巷口,便见那黑黢黢的城墙远远在望。他即刻拨转马头,回到巷内,跳下马,将这马拴在一棵大槐树下。

当后面再无追兵时,他才留意到这是一匹毛色纯正的白马。此时,看着这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了的马儿,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花斑马和此刻在远离城墙的那片黑松林里等他的红棕马。

胡海元深怀感激,伸手拍了拍这马湿漉漉毛茸茸的长脸颊。

这匹高大雄俊的马儿竟然移过头来,亲昵地在他肩上来回蹭擦了两下。

胡海元突然想起了娘曾经说过的他很有畜牲缘的话来,不论阿猫阿狗,还是啥其他活物,从来不忌讳他触碰,凡经他抚摸摆弄过的动物,最后都会同他异常亲近,跟他自家养下似的。

胡海元摸遍全身,终于找出半块干饼。他取下这马的嚼子,将这半块干饼摊在掌心,那马儿立时探过头来,伸出舌头将饼扫进嘴里,喀吧喀吧地吃了起来。

风不住地掀动胡海元的衣衫,他将衣襟前摆,拽在一起,打了个结,继而向这匹停止咀嚼,不安地捣腾蹄子的马,投去最后的一瞥,便出巷贴着街沿房屋的阴影,向远处的城墙,疾步而去。

*

胡海元在黑松林前,再次回望在星空下如带逶迤开去的城墙,他的双眉高高扬起,眼中蓄满了无由诉说的怨怒。

阿泠和她全家,一具具蜷缩着的焦尸,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飘来荡去。

他五官皱缩成一团,折下身子,如风中苇子,颤栗不已。

良久,胡海元脚步踉跄地向那片黑松林走去,如今,除了他的红棕马,这荒天荒地,再没有什么人等他归来了。

如今在这人世上,若能再见那个头发衣袂迎风飞扬,如北方农妇一般高高的伫立在屋顶上的人儿,那怕仅仅是一面,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肯的,什么他都肯的。

在黑森森的松林中,久候主人不至的红棕马,突然竖直了耳朵,眼眸一亮,不等主人唿哨召唤,浑身一紧,甩动着那编成一绺绺的长辫的马尾,向林外狂奔而来。

胡海元一见扬起长鬃,欢快地向他奔来的红棕马,一见这一路上阿泠始终高高在上的那个空鞍子,忽然犹如万箭穿心。他一把抱着了这奔上前来的红棕马的脖子,再也忍不住了,一声被他捂碎的痉挛着的呜咽,从心底迸发了出来,在荒野上颤抖开来。他一手捂嘴,一手不停地去擦在脸上恣肆横流的眼泪。

忽然,风起云涌,遮蔽了月暗星稀的夜空。不一会,黑沉沉的重如磐石的天空中,隐隐然有几条银蛇闪耀游走其间。

(99)昭信校尉,明代正六品武官。

(100)武节将军,明代正五品武官。

(101)见《左传寺人披见文公》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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