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鹰缓慢而有力地扇动着双翅,飞过茫茫苍苍的荒原,投向远方。太阳在荒原上留下了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光影,使整个荒原显得起伏有致,同时也使这荒原显得格外的厚重。

阿泠坐在屋顶的一梱干树枝上,定定地向前两日胡海元背影消失的方向瞭望。

虽则她不知道她的大哥会使出什么法子搅黄那慧贤伯伯和阿旺确丹活佛之约,但她深信,他总归有法子化险为夷的。自张家店一路而来,什么时候他都能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不过,想归这样想,这两日她还是时常陷入极度不安之中,显得极为焦躁。

她知道按胡海元的脾性,今明两日他回到她身边的可能性很小,他必得确定慧贤伯伯和阿旺确丹活佛安然无恙,才会回到马坊甸。但万一呐!于是她还是心怀希冀,顺着梯子上了屋顶。

一阵疾风掠过天地,吹动了阿泠的长发和衣袂,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了大邱庄方向。如果世樵收到了信,她估摸着郑老二这个时候也许就同世樵一起在赶回马坊甸的路上,。

虽然,胡海元说起过,他们目前这种身份,不宜联络世樵,但她突然想出来,由郑老二送信,该是万无一失的事。想着从明日之后,胡海元一旦带着她和爹娘阿桐离开此地,真的前往乌斯藏,很可能便与这世樵从此将天隔一方,永世不得相见,她不愿意!

世樵曾经包拍胸脯,说不论他高中与否,他都将亲手把她和他的恩兄送入洞房。

胡海元临走前,向爹娘拜倒在地,请求两老准允他娶他们的女儿阿泠为妻。爹竟昏头昏脑地也朝胡海元跪拜了下来,再次谢他的救命之命。一下乱了方寸的娘,见爹跪了,也当即纳头便拜。唬得胡海元连忙起身,又是搀那个,扶这个的,一张大脸血血红,嘴里吱吱唔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阿泠的眉眼间便显出了一抹笑意。

一路行来,不论广厦茅屋,凡看到一家人在其间,有一份天伦之乐,她眼里就会有几分雾蒙蒙,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渴望来。

这些日子,阿泠一直在想,那些王子王孙被残害前,有来生万勿投于帝王家的哀怨,而有些官宦之家又何尝不如此?纵观二十二史,无论忠奸,伴君如伴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偌多大忠或大奸的官宦都不得善终。因而她现在无限向往那种远离喧嚣尘世的山中林间湖畔,与恩兄在那过着一种男耕女织放牧牛羊的生活,天老地荒,终其一生。

突然一阵生脆的笑声从下面传了上来,阿泠俯身一看,又是隔壁人家的小媳妇,她和她的公婆,领着她那与阿桐年龄相仿的儿子,哒哒哒地向大门走来。

这小媳妇男人前几日又外出帮工去了。于是,她一得空便往这儿来,帮着郑老二媳妇做这做那,她公婆也不时地过来串个门,到这边同爹娘唠唠嗑。昨日整理包裹行李时,阿泠将爹娘和她自己的两件旧衣裳,分别送给郑老二夫妻和这小媳妇后,这小媳妇就来得更勤了。

这小媳妇今儿就穿着阿泠那件蓝底白花的比甲,这位皮肤白皙的年青农妇,立即跟换了个人似的,少了几许乡气,竟生生地显出了几分妩媚。她仰脸看着阿泠笑道:“嗬嗬,你这样的千金小姐,竟然也同我们这般,爬到房顶上望男人了!嗬嗬,嚯嚯嚯,哈哈哈……”

这小媳妇大笑着举着一小卷红纸,走进了郑老二媳妇呆的屋子,而她的公婆则拉着孙儿的手,笑呵呵地向爹娘的屋走去。那男孩儿突然挣脱大人的手,奔阿桐和郑老二的三个孩子去了。

那小媳妇这么一说,阿泠的脸蓦地一红,赶紧起身,拍打拍打屁股后面的灰,连忙从房顶上扶梯而下。

阿桐头发精湿,双目晶晶发亮,举根树杈,与郑老二的三个孩子在院中相互追逐,那小媳妇的儿子也立刻嗷嗷嗷直叫加入其中了。

看着他们不住地奔跑,耳鼓里充满着他们阵阵的尖叫声,阿泠越加心烦意乱,焦躁不堪,她不觉放下了脸来。

阿桐这两日已完全忘记姐姐曾经对他有过的粗暴,一到阿泠身边,仰起汗涔涔的小脸,咧嘴一笑,甜甜地唤声姐姐,不待阿泠作出回应,他又如鹿奔,冲向牲口棚边的麦草堆,一头扎了进去。

那四个孩子嗷嗷直叫,立即扑将上去,压在阿桐的身上。大团大团的麦草倾覆下来,掩盖了阿桐,于是,麦草堆里立时传来他嗲嗲的呼叫声:姐姐救我!

在阿桐的印象中,撑起这家中一爿天的是阿姐,而不是爹娘,因而无论在何时何地,凡需要有人出手相帮他的时候,他第一想到的铁定是他的这位阿姐,即使是拉屎撒尿脱裤子这样一类事。

阿泠害怕压坏了兄弟,连忙过去拉起郑老二和小媳妇的孩子,把阿桐从麦草堆里扒拉出来。她摘下插入阿桐发际的那些麦草,一脸正色地制止兄弟这类毫无意义的游戏:“差不多就行了,这两日我看你是魂不在身!”

阿桐的笑容迅速从脸上褪下,满脸的窘相。那四个孩子也是一脸的无趣,讪讪地站到一边。

阿泠看看阿桐的脸,心里又不觉一软。在她的记忆中这个满身灰土的小兄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拆天拆地得闹腾过,这样没心没肺得畅快过。昨日睡下后,他问过她:“姐,我们能不能到死都不离开这儿,永世不走了呢!”

阿泠的心立时静了下来,一脸温和地上立摸着阿桐的头,将他往那些个孩子前面轻轻一推,平和地对阿桐道:“玩点别的什么吧,不要再这么压来压去,弄点事情出来,啊?”

阿桐点点头,绷紧的脸立即松下来,他向院墙根那堆土瞅了一眼,征询地看着郑老二的大孩子。那四个孩子相视一看,头一点,立马劲劲地向那儿走去。

阿泠突然听到小媳妇一阵极其清脆的笑声,然后是爹娘傻傻的嘿嘿嘿的陪笑声。这两日,心里踏实下来的爹娘,一脸舒展,用得着,用不着,他们都会呵呵呵地发出一阵傻笑。

她转头一看,小媳妇已将她和爹娘住的屋里那面千疮百孔的窗纸扯了下来,将那一小卷红纸展开,在窗框上比划着,那新窗纸上赫然贴了一幅鸳鸯交颈的窗花。

一看到这窗花,阿泠的脸又红了。

前日清早,当她见到娘盯着她猛看时,心虚极了,甚至都不敢当着娘的面,开步走路了。她曾听南浔坊间的姑娘传言,那些有经验的妇人,从被开苞的女子走路的样子上,便可看出端倪。

现如今,只要郑老二的媳妇和这小媳妇多看她两眼,她就会绷不住,心里就会犯嘀咕,便会觉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和她大哥的苟且之事,便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憋在心里实在没人可说的爹娘,昨日竟把她行将婚配大哥这事,告诉了郑老二夫妻和这小媳妇。

胡海元前日对郑老二夫妻说,他未婚妻这一家在老家经营一家酱园,撑不下去了,便变卖了家产,到这京城投亲来了。但因为多年未通音讯,所以他先进城摸摸情况,再回来接大家进京。

这两家庄户人,纯朴憨厚,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这小媳妇竟然对爹娘嚷嚷着,索性这两日就准备准备,在她们马坊甸把婚事办了得了。一则,这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到亲眷家咋住都得便,二则,省得到时候再搅扰折腾这亲眷人家了。

这小媳妇这种说法,虽然深得爹娘之心,但她还是坚持要等她大哥回来,商议之后再定。可爹娘对小媳妇换窗纸贴窗花一类的做法,却有些半推半就的,连小媳妇早上借来的一副用来拜堂的蜡扦和香炉,也收下了。今早当她让郑老二进城送信时,爹和娘竟拜托郑老二在城里替她扯红布买香烛什么的。看来爹和娘私下里已经敲定此事,单等大哥回来,就把她给嫁了。

郑老二的媳妇从地里一回来,就一直在灶间忙乎,她刚才居然还把她家一只下蛋鸡给杀了。这时,空气中到处都弥散着炖鸡的香味和鸡毛烧着的焦毛气味。

阿泠觉得应当去灶间帮帮忙才是,于是提脚向那儿走去。

郑老二那个大孩子将手里用水和好的泥,捏弄成钵状,再用唾沫将这钵子抹得溜光圆滑。阿桐和另外三个孩子也如法炮制,将手里的泥钵,修得精光溜滑。

那个大孩子高高地举起泥钵,口中念念有词道:“娃娃,娃娃响不响,不响拉鸡巴倒!”而后“啪”的一声将泥钵拍在了地下的一块石板上。

阿泠皱皱眉头,回头向阿桐看去。但他瞅都不朝她这儿瞅一眼,尖起嗓子高呼:“娃娃,娃娃响不响,不响拉鸡巴倒!”然后也将泥钵猛然拍下。

看着原先一直异常文静的小兄弟,阿泠突然抽动嘴角笑了。

*

吴州会馆的厅堂里照例人来人往,有几位客商模样的人在品茶等人。那个年青的杂役从后院一进厅堂,便向坐在厅堂一隅的两个壮汉溜上一眼。只要进出厅堂,他都会不自觉地用眼尾朝那儿扫去。他知道他俩在等余世樵,而且他还看得出这两人对会馆上上下下都引以为豪的那位魁星高照的年青同乡居心不善,如七世冤家那样。

那两个壮汉如木雕泥塑,面向会馆大门,正襟危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每一个走进门来的人。

此时,一人一骑风尘仆仆出现在大门外,那杂役立即奔出门去为他牵马。

胡海元将马缰交到杂役手里,看这杂役唇红齿白,像是南方人氏,他便用吴语问道:“请问,自吴州而来的余世樵可是住在此地?”

“是呵,是呵,但余大人他一大早出门,至今未归。”会馆里的人用吴语是一回事,会馆外的人用吴语又是另一回事,那杂役一听到陌陌生生的胡海元操一口地道的吴州方言,立即喜上眉梢,他上下瞧了瞧胡海元,欣喜地点头道,“官人可要在咱会馆落脚?”

胡海元坦坦荡荡地点点头,章伯雄那样一说,他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见世樵并将阿泠带到会馆了。

“呃,今朝找余大人的人多了去了!”那杂役随即偷偷朝那里头大堂一侧坐着的两个壮汉呶呶嘴道,“喏,那俩个贼胚,喏…坐在东面角落里那两个,也在等余相公!”

胡海元抬眼向里一望,恰巧遭遇那两人的目光。一见之下,他心里格登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俩人绝非善客!

杂役撇撇嘴,压低嗓门对胡海元道:“那两个货,是专门留下来等余大人的!东厂的人,上茅房…跟个娘们似的,哼,瞒得过我的眼睛!”

那杂役这时将一农夫早上也来找过余世樵并被东厂的人带走之事,快嘴快舌地告诉胡海元。

胡海元稍一细问,便知农夫就是郑老二心里猛吃一惊,自觉大事不好,因为这是在他遭遇章伯雄之前的事,关键是这两个留在会馆等世樵的人,竟是东厂之人。

这俩公公虽则吃准门外与杂役闲话的这人,不是那位新科进士,但刚才胡海元看过来那一眼,令他们大为警觉,决定过来问个究竟。

“喔,想起一桩急事,我得……”胡海元一看这两人已经起身,就一把从杂役手中拿过马缰说道。

“估计余大人也快回转来了,那你就在客堂里坐坐,等等呐!”那杂役不解地对胡海元道。

“我去去再来!”胡海元对杂役回道,然后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那两个公公见胡海元纵马离去,立即扑到门外。其中一个公公声色俱厉地问杂役:“这是何许人也!”

“哦…不知,同你们一样,他也是来找余大人的……”杂役战战兢兢地答道。

两个公公脸色一变,推开杂役,飞步奔向备弄去牵马。

胡海元奔出一截,扭头一看,两个公公骑着两匹高头骏马飞驰而来,便一头扎进了一条胡同。

两个公公一进曲曲弯弯的胡同,拔刀在手,放马而来。

胡海元见四下无人,拨转马头,横剑立马,恭候他俩的到来。

无论是罗汉坡,还是野麦岭,从未想到要刻意杀人的胡海元对自己大声道:这双阉人必须去死!

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在鸡飞狗跳声中由远而近,那奔马一露头,胡海元照准它们的前胸嗖地一镖。

但闻两声长嘶声,那两匹大马口喷鲜血,狼亢戗地,訇然倒下,扑起了一天的飞尘。

胡海元一扬手,又向那两个阉人印堂膻中各发一镖。

不料这两人在坠马之时,竟发力,从马背上腾空而起,避过门面和前胸镖石,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而来,双刀齐下。

胡海元仓促间从马背上一个侧身翻,逃过刀风,飘落下马,随即发镖,直指双方的髌骨内上缘的血海穴。但那两个阉人居然在半空中抱刀收身,一个翻滚,向胡同一厢的屋面上落去。

这时胡海元拔地而起,在空中又向这两个脚未踏实的阉人连发数镖,而后踩在这厢的屋脊之上。

镖石如注,分别向那两个阉人的头脚直飙而去。

俩阉人怪啸一声,再次发力提升,摆首拧腰,慌忙让过这头顶脚底如蝗而来的镖石,但就在他们首尾难顾之际,那两人的关元中极双穴,从胡海元目中一闪而过。胡海元当即以迅雷之势,将手中四枚镖石,悉数而发。

四枚镖石应声而至,那两个阉人立时操刀护身,但其中两枚镖石先行擦过刀锋,命中了他们的关元穴,就在他们曲身抛刀之时,另两枚镖石像煞如约而来,直击双方的中极穴。

这对阉人一声闷哼,嘴里飙出一道弧形的血柱,双双砸在屋脊上,而后扭作一团,一路翻滚落地,气绝而亡。

胡海元当即飞下屋脊,落在马上,奔向另外的一个胡同口。

这时,胡同里犹如开了锅似的,立时人声沸天,喊声四起。

*

武朝宗奔马在先,跑在马队的前面,而郑老二则缩着脖子,骑一马,裹在一群武士中,随后一路狂奔。

武朝宗这会儿有些性急,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抓获那镖师和他所谓的家眷。

在郑老二出现之前,武朝宗在想,倘若审明新科进士余世樵与那镖师、白公子有染,那么这事同样可以轰动朝野。但现在撞上郑老二,意味着他无须再审余世樵,也可以直接找着那镖师了。

根据郑老二的描述,那镖师所谓的家眷,大致可以确定那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谭氏后人。自这谭氏后人的消息由南浔前吏部郎中康府中人泄露,他下达密杀令以来,东厂从永乐十八年设置至今,便遭遇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毛公公毕公公和商公公,这三员赫赫有名的虎将,连同九名高手,竟然说被灭了,就被灭了!

武朝宗觉得啥都不说了,即使令东厂损兵折将的真是那些山匪,镖师与白公子也无牵扯,但仅凭他谎称谭氏后人是他的家眷来看,那镖师对东厂密杀谭氏后人的事,应当是一清二楚。因而这人得立时在这个世间消失,该与这人一齐消失的,还有那位新科进士余世樵。

章伯雄率人一离开吴州会馆,武朝宗便命两个手下留下来,只要余世樵人一露面,就以私通钦犯的名义拘了这位新科进士。

章伯雄显然对他武朝宗不顾一切地要去马坊甸,而心生疑窦,但他管不了这许多了。

写信的女子在信中说,镖师因为诸事缠身,不能前往会馆。她们全家将在马坊甸等候这新科进士的到来。也就是说,他武朝宗这会儿赶到那儿,把地儿一围,这谭氏一家,便插翅难逃。至于那镖师,只要他回到马坊甸,那就齐了。

如果镖师与白公子真有瓜葛的话,镖师一落网,他就能从镖师那儿查明白公子的下落,他自信他能审出洪捕头他们审不出的口供来。如此,也无须等到明日了,他将立即调动人马围捕这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再退一步说,镖师与白公子压根儿无关,这四口之家亦非谭氏后人,那也无甚打紧,他再赶赴白塔寺,去与章伯雄会合就得,只是耽搁了一会儿功夫而已!

从未骑过快马的郑老二不时地发出一惊一咋的喊叫声,那马跃过一条沟渠时,他差一点儿从马上掉下来,于是又发出了一声惊叫。武朝宗回脸恶狠狠地瞪了郑老二一眼。郑老二一见武朝宗回脸瞪他,就皱皱巴巴地伏在马背上,再不吱声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郑老二完全懵了。他多少听说过东厂是咋回事,因而在这之前,他一直结结巴巴地向武朝宗他们每一个人解释,胡海元和阿泠她们全家只是租他家的房子住几天,临时落个脚,其他的他啥也不知道。一开始,他还只是挂心那头被他们硬留在城里的骡子,那可是他郑老二的心尖子、命根子。但眼看着离大邱庄越来越近,郑老二心里也越来越难受,他觉得实在没脸见阿泠她们全家。

这十几人的马队,一路狂奔,直抵大邱庄。一绕过大邱庄,武朝宗连连扬鞭催马,登高一望。

马坊甸慵懒地卧在黄澄澄的阳光下,房前屋后的那几棵赤裸裸的树间,飘荡着几缕若即若离的炊烟。

武朝宗一抬眉毛,向他的手下一挥鞭,便纵马而下,率先跃过了一道道沟沟坎坎,奔向这郁郁苍苍的荒草。

*

那几户人家的残垣断壁之间,仍有缕缕黑烟迎风散漫开去。胡海元拼命地鞭打着红棕马,冲向了这残垣断壁。他在远处看见那些院房,墙倒屋塌,一片焦黑,脑袋就炸了。

胡海元连马带人地冲进郑老二的院子,滚鞍下马,扑向那一片已化为灰烬的废墟。

胡海元一边在废墟中没命地扒拉,一边向天向地,向天下所有的神灵疯狂祈祷,他们已经带走了阿泠全家。

那一间间屋子的那些碎瓦残坯,那些状如豆腐渣的苇帘和朽木般的椽子梁柱统统被扒开了。

胡海元一眼就看到了缩成一团的谭延伦夫妇,这老夫妻相互搂在一起,尸骸几成炭状。然后是郑老二夫妇和他们三个孩子的焦尸,最后他才看到了同样面目焦烂不可辨的阿泠怀抱阿桐,蜷缩在那口残损的水缸边上。

胡海元双膝一软,夸嗒一声跪倒在地。

夕阳西下,整个天空彤云密布。一阵清风穿过这浸沉在一片如血余辉中的荒原。那一蓬蓬俯仰生姿的荒草,犹如孤舟之嫠妇,如怨如泣,愀然而起,呜咽如缕,绵延在这血色天地之间。

*

一群红嘴黑鸦在那两座新起的坟包上空时起时落,并不时地发出阵阵聒躁,其中一座坟前的木碑上用剑刻着“郑氏全家”四个字。

胡海元如铜浇铁铸般地久久地跪在一座新坟前面,他头戳在地,双手深深地插在地里,紧紧地攥着两把泥块。那坟前的木头坟碑上深深地刻着谭延伦夫妇及阿泠阿桐的名字。

同样被一把大火化为灰烬的另几户人家,此时也已烟飞灰灭,一片死寂,那些农户恐怕也已葬身火海,这便是东厂人的行事风格。

这时,从大邱庄方向,有一群农人提着锨拿着锄头,呼啦啦地向马坊甸这边奔来。

那匹红棕马前蹄刨地,扬鬃昂首发出了一阵长嘶。

胡海元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泪珠潸然而下,他向这两座新坟,向那几户人家的废墟,磕了个头,抓起长剑,扭头向他的红棕马一步一步地走去。突然,他一跃而起,跳上马,扬剑冲向那荒原深处。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