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乌鸦聒噪着,不紧不慢地搧动着略带几分矜持和凶蛮的翅翼,横过这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中浓重的铅灰色的云团,像是颜料落入水中那般,滚滚的铺陈开来。

突然,一股铺天盖地的寒流,啸叫着扑来,一棵棵松树一寸一寸地渐变成雾凇,而草地上的那一个个水洼,一片片草丛,一点一滴地被凝结成冰碴并飘摇出一缕缕寒气。那条从寺前流淌而过的溪流,也渐渐地凝结成冰。

阵阵寒风扯紧了每一个人的衣襟,整个阴山堂顿时人喊鸟啼,一片大乱,人群慌乱地惊叫着四处奔走。

那云龙猛然在天空上下翻腾,一片雪珠冰霰,忽然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胡海元仰天而卧的尸身之上。他那依旧热血涌流依旧双目怒张的身躯,从头到脚即刻腾起一阵阵清薄如纱的雪雾。

那雪雾越聚越浓,载满悲情,伸张开去,覆盖在他的周遭。

仍旧立在胡海元尸身前面的一群赶集人中,有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丈手遮额角,猛然高声疾呼道:“各位老少爷们,这人杀不得,杀不得呀,这…天降大灾,人间必有大难……”

在弥撒开来的雪雾中,那人墙中人惊恐地看天看地,如退潮般急速向两边翻卷而去。

云龙自高天一怒而下,砸向地面,而后弥漫开去,了无踪迹。

这怪诞情形,令那些火铳手面容失色,他们看看一下子变成银白的世界和这犹如璧人的胡海元,个个目露惊慌,诚恐诚惶。

这劳神费力调动千军万马,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就这样被搅黄了,武朝宗似乎有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听得老丈这么一叫,再看那群蠢货纷纷点头称是,他的眼中便透出阵阵杀气。

“你这妖言惑众的老贼!”武朝宗大骂着老丈,几步上前,一剑刺入他的喉头。

众乡亲怒斥着武朝宗,向他一拥而上。

武朝宗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讽,大喝一声,连人带剑地如旋风般地杀向这群情激奋,人声鼎沸的赶集人。

白塔寺的大经堂内,在依然诵经不止的众僧前后左右,那一盏盏酥油灯的火头颤抖着,猛地偏斜到一边,冒出浓浓的黑烟。

武朝宗冷冷地扫了一眼满地身首异处的尸体,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抬头看了那群四处逃散的赶集人一眼,便大踏步地向已经排列成阵的火铳手走去。

“妇人之仁!”在路过章伯雄身边时,武朝宗乜眼看着这位朝他横眉冷对的刑部侍郎,冷笑一声,然后指着倒在树下女子,又冷冷地向洪捕头问道:“这可是那死鬼镖师的女人?”

洪捕头垂下眼皮,轻轻回道:“是!”

看着武朝宗转身而去的背影,章伯雄愤怒欲绝,他知道因为他非戏子,他的眼神表情毫无遮掩地展示在了顺德帝和这条阉狗面前,于是乎他的宦途乃至于身家性命都将随这场围捕白公子行动的结束而结束了。不过,当他意识到这顺德帝虽贵为天子而实则是一卑劣的无耻之徒那一刻起,便无惧意,他只剩下对这帝君王朝和对自己的深深鄙视。

武朝宗立在已经列队待命的火铳手方阵一侧,慢慢地剑指那一群一群已是魂飞魄散的赶集人。

犹如在马坊甸扑空那样,武朝宗也绝不允许眼前这些卑贱的土鳖在知道了他们不该知道的事,在看到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事,还继续活在这世上。

“疯了,这…皇上疯了,这天下就全他妈的疯了!”看出武朝宗要作什么,洪捕头对章伯雄深深地长叹一声道。他深知若非皇上旨意,武朝宗那阉贼断断无种如此滥杀。

章伯雄手脚颤动地怒视着武朝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那灰白色的天空深处,又涌流出大团大团积攒着雪意的黑云,遮天蔽日,向着白塔寺疾驶而来。

一路尾随女子而来的蓝衣人跳下马,直奔树下,抱起昏死的女子,在厂卫赶到之前,腾空而起,跃上马背,带着女子和一红一白两匹马,飞驰而去。

这时,人们远远地瞧见一位玄衣人骑一白马,拖带着一道看不见的雪线,引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向这儿铺天盖地地扑来。

玄衣人突然从奔腾的马上,一跃而起,腾云驾雾地朝蓝衣人那儿飘飞而去。

*

柴仲阳一见申亦夫到此,即刻飞身下马,将依然昏迷的阿泠放在一边,迎上前去。

当柴仲阳买通守关的百夫长,回到客栈,去催阿泠全家上路时,阿泠已不见踪影。柴仲阳自抢在武朝宗之前,将阿泠全家救出马坊甸后,他就知道这妮子心心念念要来白塔寺。

悲愤难抑的柴仲阳对收步驻足的申亦夫,大叫一声:“恩公,这胡兄之子刚才已被东厂所杀……”

申亦夫即刻浑身一锉,人刹时矮了一截,他只觉心房一阵紧缩,而后犹如刀割。

申亦夫为自己在林中因尽杀九门提督伏兵误时而悔断了肠。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噫……”

这啸声由低而高,震撼着天空大地。

人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阵阵震撼天空大地的啸声,竟是从这一人胸腔而出。

那群横天而来的乌鸦,在这啸声中,一只紧跟着一只,纷纷扬扬自天坠地,抽搐而亡。

眼见群鸦仆地,奔马而至的那些厂卫,浑身作抖地拨转马头,折身往回而逃。

一脸惊愕的洪捕头向章伯雄喃喃道:“章大人,你苦苦追寻了十多年的白公子,那个真正的白公子来了!”

但章伯雄对洪捕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目视前方。

面容青紫的申亦夫猛然一摇头,长身而立,目光坚毅地向柴仲阳一摆手,指阿泠道:“立刻带这女子速速离去!”

说话间,申亦夫周身已为一片雪雾所裹。

“恩公!”柴仲阳又大叫一声,回指身后道,“此刻顺德与寺内寺外的厂卫和那三面山中的千军万马都在等着恩公,恩公当与弟子折返燕门关,护送玉佛经卷……”

一听顺德帝也在白塔寺,申亦夫双目猛然一亮。一个念头如一道闪电,掠过了他的脑际:“有朝一日,那一代代血性后生,翻开一部明史,看看这明朝那些事儿,看到率兽食人的朱元璋,看到杀人如举的朱棣,看到这天当殛之的明朝,看到这一代代罪该碎尸万断的暴君,个个以享天年,竞得善终,而这些暴君治下的朝臣草民,人人噤如寒蝉,引颈待戮,无一人挺胸而出,以武犯上,杀身成仁!那一代代血性后生,可拍案而起,冲天一怒道,这天下无人!”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只是想着伺机暗中刺杀这猪猡皇帝;如果说,在来的路上,他还只是想着得给这孩子以及孩子九泉之下的爹一个交代,那么此刻他以为,他申亦夫得给自己和历史一个交代!

看到申亦夫默然无语,未有回应,柴仲阳梗直脖子大声道:“那么弟子得请与恩公同进退,共生死……”

“你如违命,这天底之下,我申亦夫从此便与你柴仲阳恩断义绝!”申亦夫不怒而威地盯着柴仲阳。

柴仲阳双目一红,头一低,抱起阿泠,上马挥泪而去。

那两白一红的马儿,即刻紧随其后,向前急驰而去。

申亦夫目送柴仲阳阿泠离去,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向白塔寺,慢慢解开玄色长袍,将它围拢在腰间,向前踏雾而去。

武朝宗突然被一声翻江倒海的长啸,震得耳鼓发闷,他放下剑来,朝那长啸发出的地方看去。

一见天空那群乌鸦,纷纷自天坠地,再看一道连天接地的雪线,滚滚而来,淹没了那队厂卫,武朝宗这才知道让他这些日子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白公子到了,但他被这意外弄得一阵晕乎,怎么都不相信,这白公子竟然会前来送死!

武朝宗精神为之而一振,急令火铳手方阵将火铳对准那一团急旋而来的雪雾,但他转头去看顺德帝时,心尖不由得一颤。

顺德帝与众侍卫显然也为这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所震惊,他们这才忙不迭地上马,离开土坡,向山道上速奔而去。

风到雾到人到,一望见这面容清癯的老者,章伯雄便认出了他就是慧贤法师,就是在西番垦荒营神出鬼没的学经者,就是吴州坊间传说的震惊朝野的白公子。

章伯雄一身的血在这刹那间为之沸腾了起来,但他的心却一下踏实了。然而,这慧贤法师并未向他多看一眼,便从他和目瞪口呆的洪捕头身边飞掠而过。

*

“贤侄啊……”申亦夫一见被雪雾包裹的胡海元,即刻悲愤欲绝地扑过去,一把抱起了这冰清玉洁的尸身。

申亦夫怀抱胡海元,猛然间如白毛风一般,向武朝宗和火铳手方阵旋转而去。

轰轰轰轰轰……,那一个个火铳手方阵,向那团旋转而来的雪雾一齐开火。

申亦夫从雪雾中破化而出,单掌一推,一声霹雳震天动地。

武朝宗和一个个火铳手连同喷射着火焰的火铳,以及周边树枝草叶一齐飞天而上,而后在空中被撕裂成片。

武朝宗在被抛向空中的那一瞬间,立即感到身坠海啸的漩涡之中,体内如翻江倒海,接着他知觉有一烛火逼近他的心尖,忽然轰的一声,身子由内到外在烈火中焚烧,随即他听得自己的胸腔中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顺德帝回首一望,浑身一软,险些乎一头栽下马来。他身边的锦衣卫千户立即蓬的一声,对天施放出一支响箭。

那拖着白烟的令箭刚一升空,似乎从地底凭空冒出来的铁甲军和火铳手,犹如蝼蚁般的遍布在旌旗弥漫的山野。这些铁甲军和火铳手,倾刻间如浪鼓动,向申亦夫一波一波涌来。

但随即一阵狂风暴雪裹挟着利刃似的冰片,密密麻麻地向铁甲军和火铳手咆哮而来。

那些肉体凡胎突然腾起阵阵夹带着血肉的红色薄雾,纷纷扑倒在地。那团团雪雾未及落下,便都被冻作雪珠,簌簌落落铺陈在地。

申亦夫挟雾带雪向前杀奔而去,那阵无数刀锋组成的旋风,刮进这铁甲军中,所到之处唯剩下团团肉糜。但如大堆大堆甲虫滚动的铁甲军,仍纷纷涌向那血腥的雾阵,而后悉数化为乌有。

昏暗的经堂内,悬挂在四壁一幅幅唐卡中的佛母像,突然透出一片片一圈圈一道道明亮耀眼的光波。

那团红白相杂的狂风暴雪自坡下向顺德帝直扑而来。

顺德帝瞪目结舌地看着他的铁甲军幻灭成万千红尘,而那团旋转而来的雪雾越逼越近。他一声闷哼,猛地从马上一头扎下,骨碌碌顺坡滚下。

那群侍卫跳下马,连滚带爬地冲下坡去救驾。但顺德帝一直滚到那团雪雾脚下,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亲眼目睹这样一场惊天地动鬼神的杀戮,章伯雄一身衣衫尽湿,仿如魂灵出窍一般,痴痴傻傻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但他一望见满身污泥蜷缩在地瑟瑟作抖的顺德帝,那一颗作为臣子的心,还是不由得怦然一动。

顺德帝挣扎再三,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但一抬眼,看到犹如一尊凶神的申亦夫,即刻又瘫软如泥地孵倒在地。

在冀北狩猎场,因毒物所惑,他除了惊恐欲绝,似乎对生死并未有特别清醒的意识,但此时此刻,他深知在劫难逃,于是双目一闭,直觉魂魄飞散。

申亦夫一把拎起披头散发的顺德帝,如抖动布袋一般地将人连抖几抖,一把掼在地下,欲出掌发力。但他随即收掌,抽出了顺德帝腰间的佩剑。

谁都清楚设若这半人半神之人,一掌下去,这顺德帝即刻便化为齑粉,迎风而去。

那群死里逃生的厂卫勾头缩脑地向申亦夫和顺德帝围拢过来,但被申亦夫一声大喝,便都规规矩矩地立在了三丈开外,再不敢兀自多移半步。

面对申亦夫,他们个个满脸惊骇且又万分沮丧,他们清楚,任谁都无力回天。

申亦夫手刷的一抬,剑尖直抵顺德帝心窝,顺德帝当即一声呜咽,汗如雨下。

那一群一群赶集人慌不择路地向四处逃散开去,然后远远地驻足观望,但有人竟然大着胆子,慢慢地向申亦夫和顺德帝围拢过来,先是三三两两,继而三五成群。渐渐地,这些探头探脑的赶集人,人数越来越多地陆续向这儿跑来。

余世樵突然从地下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猛地向玄衣老者一看,发现那人竟然是慧贤伯伯,立时被惊得浑身乱抖。他一直以为当年朝廷通缉慧贤伯伯,只是因为有人死在了鸡鸣寺,他这才省悟到慧贤伯伯被通缉的原因。

这时的顺德帝满臀坐地,双手后撑,拖地而退。

但余世樵此时此刻再顾不上慧贤伯伯给他带来的震惊,他跳起身,向申亦夫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慧贤伯伯……”

申亦夫慢慢地敛起满眼的杀气,转头去看世樵。

世樵忽然看到申亦夫怀抱着的胡海元,发出一声疾叫:恩兄……,便向申亦夫直扑过去。

这一圈厂卫趁机呼的一声,向前一波涌来。

申亦夫再次挥剑,怒声喝退那一圈儿向前冲来的厂卫,然后展臂用剑力逼开世樵。

这时,顺德帝终于慢慢地立起身来。他尽可能保持天子之尊严,抬脸正视着申亦夫,摆动袖袍,声音暗哑地对他道:“神僧如何才能放过朕?…神僧如为国家社稷生死存亡计……”

“呔,何为国家社稷?国家社稷只是汝朱姓一族之家业!”申亦夫手刷的一抬,剑锋直逼顺德帝,大怒道,“但汝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仁而在高位,播其恶于众,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贼民兴矣!(103)’汝乱我华夏一族之心脉,断我华夏一族之脊梁,置我华夏文种于绝地,罪不容赦!”

那寒光灼灼的剑尖嗖的一声,划开了顺德帝的额头,一缕鲜血顺着剑锋流动而下。他一声惊叫,突然感到裆内温热汤汤,奔流而出。

一见顺德帝袍子下摆的湿渍,申亦夫亦微微垂下了眼皮。

赶集人立即掀起了天风海雨般的阵阵骚动,纷纷跪倒在地。

申亦夫此时深感难下其手,但他环视这四周草地上满眼狼藉的尸体,眼前猛地又出现了畚箕湾老老少少一地的焦尸和那一个个被敲开后脑勺的僧人。

“魔头,看剑!”申亦夫咬紧牙关,痛下决心,再次挺剑向浑身筛糠的顺德帝心窝刺去,但只听得世樵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慧贤伯伯住手!”

申亦夫闻声收手,再次垂下剑尖。

余世樵踉踉跄跄扑过去,一把抱定顺德帝,他的目光跳过恩兄的尸体,直视申亦夫的眼睛道:“慧贤伯伯欲杀帝君,先杀世樵…慧贤伯伯呵,杀君灭国,罪莫大焉!”

申亦夫见世樵抱定顺德帝,不觉心一痛,他眼神迷漫而又伤感地面对世樵,柱剑而立道:“‘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104)”

余世樵的目光重新落定在恩兄的尸身上,他大放悲声道:“恩兄啊,慧贤伯伯不知,这中国自秦至今,无一人能变天下一人之帝制!”

申亦夫闻言,全身一震,一时语塞,愣在了那儿。

余世樵眼睛又看定申亦夫喊道:“慧贤伯伯,杀君易,立国难。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国无宁日。为坐龙庭,天下始终相互倾轧,杀机四伏久矣!今日无君,明日朝堂便尸身遍地,血流成河。而四海之内,觊觎帝位欲替而代之者,亦非一人一族,这倾刻之间,乱世英雄风云迭起,江河倒流,生灵涂炭。然后你方唱罢,我登场,再造血雨腥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将再度沦为刀下鬼,乱离人。此与侠士杀暴君,安天下之初衷,相去甚远,此举同为助纣为虐是也!千人死,万万人亡,孰轻孰重,慧贤伯伯思之,慧贤伯伯思之呵!”

“自秦至今,无一人能变这天下一人之帝制!”申亦夫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这时,依然眼睛紧闭的顺德帝颤声讨饶道:“…寡人不敏而惛,神僧如能放过寡人,寡人定将重振朝纲,励精图治,一心向佛,绝不杀生,造福于天下……”

“皇上!”那几名侍卫一声悲呼,而锦衣卫千户一干人则一脸不忍地垂下头去。

在这一瞬间,章伯雄深深怜悯起落到了这步田地的皇上。但他随即又想到,这皇上如因此言而获赦,很快会为自己这番软话,怒冲南天门。

但见一批又一批的赶集人如浪波动,向申亦夫磕头求拜道:“壮士……”

忽而一阵劲风,飚地而起,申亦夫自觉定力尽失。他对此时再已顾不上九五之尊的体面,双膝跪地的顺德帝低语道:“一心向佛,绝不杀生,造福于天下……”

顺德帝当即连连允诺,点头如鸡啄食。

申亦夫目光掠过顺德帝,凝视着世樵长叹一声道:“愿贤侄能行仁义之事,兼善天下,也不枉为你与阿大兄弟一场,珍重!”

申亦夫言罢,扔下剑,向余世樵投去最后一瞥,便抱着胡海元慢慢车转身子,神情恍然地迎着厂卫的刀剑而上。

那厂卫的刀剑,随即纷纷向两下里批开。

在场之人无不为申亦夫前后判若两人而惊愕讷罕,这急转直下的一幕,也同样令章伯雄深感惊异。

“慧贤伯伯……”世樵向申亦夫的背影一声疾叫。

几名侍卫和锦衣卫千户扑过去,将顺德帝和余世樵团团护定。

一批手执火铳的厂卫,则飞速插入顺德帝与申亦夫之间的空挡,并再次将一排排火铳对准了申亦夫。

申亦夫脑袋一片空白,径直向外走去。

顺德帝推开余世樵,嚯然起立,渐渐一扫萎顿之态,挺直脊梁,昂扬起头颅。

“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锦衣卫千户及侍卫一干人卟嗵一声跪倒在顺德帝面前。被隔在一边的余世樵和众厂卫们双膝一弯,也夸嗒跪倒在地。

那群向申亦夫磕头求拜的赶集人,依旧跪倒在地,见顺德帝安然无恙,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顺德帝这时又感到裆内那阵湿冷,他扫视着黑压压乌秧秧的赶集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夹杂着厌恶而又激愤之神情,从他眼中一掠而过。

章伯雄独立于跪倒在地的洪捕头和他的随从中间,一看到皇上那种眼神,他确认武朝宗方才欲血屠这些赶集人,确实是这人授意。章伯雄也看出这人无法容忍眼前这一片什么都看见了的眼睛,无论这些眼睛前后带有怎样意味。这些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赶集人,刚才为他向申亦夫磕头求拜,不但不使这人心生感激,反令他深感屈辱。

“这便是帝王,将这天下众生视作刍狗的帝王!”章伯雄感到自己这一生作下最为愚蠢可恨的事,莫过于查清这慧贤法师与阿旺确丹活佛的白塔寺之约。他向已经活了过来的顺德帝,毫无顾忌地发出一声冷笑。

章伯雄充满着深深歉疚的目光,投向了申亦夫寒气凛然的背影和从申亦夫怀里耷拉下来的那条僵直的手臂。

顺德帝轻描淡写地朝跪了一地的人摆摆袖袍,向牵到他面前的马跨一步,但他双腿一软,险些乎坐倒在地。他恨咧咧地叹口气,任凭那几名侍卫,七手八脚将他扶上马去。

被锦衣卫簇拥着的顺德帝一上马,俯视着仍旧伏地不起的世樵,再次扫视那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中那一双双满含怜恤的眼睛,便抬手示意那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带走世樵,然后向趔趄而行的申亦夫投去愤懑之极的一瞥,纵马向山坡飞奔而去。

那侍卫一把拎起余世樵,夹在肋下,任凭他挣扎大呼,跳上马,伴着大队人马,追随顺德帝,向着通往山峦的山道急驰而去。

此时,四处响起一片交杂着如释重负和惟恐天下不乱而未能如愿的啧啧声。

申亦夫在一双双充满着无尽的敬畏的目光中,紧紧地抱着胡海元,拖带着飘飘忽忽的雪雾,一路向前。

一支响箭拖曳着红色的烟火,从已经骑马冲上了半山腰的顺德帝手中呼啸而出,飞向高空。

洪捕头放眼望去,但见三面山峦的半腰和山顶上一门门虎蹲炮和灭虏炮炮身上的树枝长草,纷纷落下,那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天空。

随即,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喷射出一股股黑红的烟火,然后是地动山摇的一阵阵巨响。

那巨响犹如滚地雷,一阵紧挨着一阵,大地即刻被撕裂出一个又一个口子。

申亦夫抱着胡海元的冰尸,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团团升腾而起的黑烟。

一匹匹驴骡马牛,一只只猪羊鸡狗惊叫着,在原来满是水洼而已成蓝冰的草地上疯狂奔走。

一位蒙古大汉在硝烟四起的山坡上终于找到了他的妻子,他吃力地从满是血污的袍子里,掏出一条方帕,抖手抖脚地盖在他面目稀烂的亡妻脸上。

又是几颗炮弹落下,蒙族汉子与周围一批人相继仆地倒下。

在经堂明暗不定的光影中,那些神佛金刚的怒容愈渐狰狞,而画面中炼狱内的无数赤裸者,在爆燃而起的火湖内乱麻似的扭做一团,嚎啕的嘶叫着。

那一幅幅唐卡中的佛母每一双法眼中都涌出了血红泪珠,那血泪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地淌过她们的面颊,一滴又一滴,直落而下。

“皇上啊皇上……”刚才还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众厂卫,在狼奔豕突中,发出一片哀嚎。

洪捕头看着那几条东厂阉狗被炸裂的残肢在他面前飞落一地,一扬脑袋,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天下无情无义者,帝王也,其实在妓者下矣!”看着一批批赶集人血肉横飞的尸身和这些刚才跪倒在地向顺德帝发出“吾皇万岁,万万岁!”的赶集人,章伯雄喃喃自语道,噌的拔出腰间佩剑。

在阵阵响彻云霄的炮声里,一颗炮弹带着啸声而来,章伯雄身边始终不弃不离的随从和洪捕头,缓缓倒了下去。

章伯雄将剑朝脖子拼力一抹,一股大血即刻向天喷涌而出。

泪流满面的洪捕头抓着撕裂的胸膛,一声绝叫:“章大人……”

*

在隆隆的炮声中,白塔寺的大经堂訇然坍塌,一批又一批的赶集人随之血肉横飞。

这时,罗桑赤列活佛率领上百众僧或手执法器,或端着一盏一盏酥油灯,一路诵经,一个跟着一个走出坍塌的寺门,冒着漫天的雪珠冰霰,走向死者狼藉的草地。

罗桑赤列活佛与众僧面对被雪雾包裹着的大批大批的死者,在电闪雷鸣的炮声中,开始高声诵经。

又有几颗炮弹落了下来,十几名僧人和一群老丈妇孺,应声倒地,但罗桑赤列活佛与众僧依然诵经不止:“奥玛吽……蹲巴戴信雪巴扎觉巴仰搭巴祖拜桑杰才巴麦拉嘉斯确……”

一个年青的藏族阿妈怀抱着浑身是血大声哭嚎着的幼女,四处奔走。一阵颗炮弹自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那阿妈奋力地将手中女儿向外抛去,然后在炮弹的炸裂声中,飘然落地。

那个被撕碎的女孩,自空中落下,一头扎在申亦夫面前。

申亦夫哗的敛起满身飘飘忽忽的雪雾,圆睁双目环视落下的一片片炮弹和一群群在哭声震天中被撕裂的赶集人。

“他们不是为你所杀,但却因你而死!”申亦夫低垂着脑袋,任凭炮弹倾泻在他的前后左右。

接二连三的炮弹呼啸着落在一堆不知所措的人群里,这群人如刈草般地批开倒下,赤血白浆,喷天溅地。

申亦夫仰视着他鞭长莫及的一门门喷射着烟火的铁炮,突然血泪两行。

蓦地,申亦夫怀抱胡海元,在一蓬蓬硝烟中,猛然拔地而起,如一颗光芒四射的星斗,浑身辐射出蓝色火焰的光辉。

申亦夫圆睁血目,在半空中怒视这黑白难分的上天。

罗桑赤列活佛分明看到这烨然如神人的玄衣老者身后,威立着一尊浑身散发着蓝色火焰光辉的怒目金刚像。

申亦夫自觉肉身在喷薄而出的内力下快速的瓦解着,他头脸的毛孔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珠,随着一声脆响,他的躯干四肢刹时布满蛛纹,而后在空中裂成碎片,如天女散花,随一阵雪雨飘飘落下。

那一串散落在地的菩提子念珠,那色泽苍然沉静,状如古玉的念珠,骨碌碌地向坡下四处滚滚而去。

那雪雨和念珠所到之处,那些满脸满身血污的尸身,即刻清白如洗,那一张张扭曲狞厉的脸庞,随即也化作一片平和安详。

轰轰隆隆的炮声,渐次消失在一片惨淡的天空深处。

在硝烟中,罗桑赤列活佛与众僧,双手合十,高声诵经,迎着席卷天地而来的暴风雪,向已经汇拢在一处的那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念珠,缓缓走去。

那一阵高过一阵的诵经声,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响彻云霄。

这时,天幕上飘来了一片连天扯地的彤云。

那些僧人,纷纷驻足仰天而立,忽觉粘落双颊的雨雪有一丝温热,用手拭之,但见一手淋漓鲜血。

众僧面面相惊,看这天幕降下的阵阵血雨。

忽然间,那十里起伏漫山遍野生青的枫树,那一树树的绿叶,开始渗出热烈的猩红,化成了一片一片的如红焰张天的火烧云。

*

那是一个艳阳天,曲扎活佛和刹岭寺的一班护法僧,纵马奔驰在两侧形如尊尊坐佛的赭红色的山谷间,邹巴嘉措阿旺确丹活佛和他的弟子则紧随其后。在这几十匹马中,有一匹马尾被编成一绺绺长辫的红棕马,混杂其间,一路嘶叫。

阿泠高坐在红棕马的马鞍上,身佩长剑,目光雪冷。在她的身后依次是目光炯炯的柴仲阳和拥着阿桐的爹娘,还有一群蓝衣人。这马队迎着眩目的漫天飞舞的阳光,向着前方奔腾而去。

在那仿如天门洞开的山谷外,哗啦啦啦,展开了垂吊在碧空中一片片连天扯地的火烧云和那一望无垠的草原森林,蓝恍恍的犬牙交错的冰峰,——还有一条坦坦荡荡奔腾万年的大江扑面而来。

大江声如闷雷的咆哮声,横天撞日,震荡在这天地之间。

*

那是一个月清如洗的夜晚,太湖畚箕湾里那一片片累累白骨,如成群成群的鹭鸟,撒落在芳草绿树与残垣断壁之中,在白潦潦的月光下,泛起一星半点的灰白,散乱无力地漠视着一波一波挨挨挤挤的黑浪吞吐来去。

*

那是一个艳阳天,紫禁城的奉天金銮殿殿顶重翘重昂的九踩斗拱和单翘重昂七彩鎏金斜拱上,一抹抹高光,使眼前的这座正殿显得愈加金壁辉煌、气宇轩昂。这正殿台基前的三层月台的踏跺上,也覆盖着闪金烁银的大片阳光。

翰林院编修余世樵满眼忧郁地在文武百官丛中,一步一步走上了排列着铜鼎的汉白玉台阶,直入大殿。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着锦绣团龙龙袍,目光阴沉,额头有一长溜黑疤的顺德帝,步履沉重地踏着金砖昂然而来。

余世樵跪在身着仙鹤补子图案朝服的新首辅身后,声音颤栗而又嘹亮地三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三呼万岁的声浪,声震殿宇,直上九天,如一羽硕大无朋的不死鸟,遮天蔽日,久久地盘桓在这天地之间。

(103)引自《孟子离娄上》,大意是,不仁之人君临天下,只会将邪恶传遍天下百姓。在上的不依照义理行事,在下的就不会用法度约束自己,朝廷不信仰道义,官吏不信仰法度,君子触犯理义,小人触犯刑律,作恶的百姓日益增多,你这样的家天下,现在还能存在,只是由于侥幸罢了。

(104)引自《孟子尽心下》诸侯危及江山社稷,那就改立诸侯,而祭祀用的牺牲是肥美的,谷物是洁净的,又是按时祭祀的,然而天下还是干旱水涝,那就改立这土谷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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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30 六稿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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