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有时对铁轨说,嗒夸嗒…嗒夸嗒…,而有时则说,的夸嗒…的夸嗒。

突然一阵轰轰隆隆如洪流水声响彻耳鼓,郁墨石睁开眼睛,心尖向下一坠,胸腔间如春汛中的坚冰发出吱吱嘎嘎的破碎声。

郁墨石知道,过了这座铁洋桥就进入苏城地界了。

他因一部漆黑潦倒的胡须而显得格外醒目的面孔,这时变得益发阴郁起来。

他着一件黄里泛黑的白衬衫,头发与衬衫上粘着些从火车头那儿吹来的煤屑,与其他背井离乡、出门挣钱的人一样,看上去肮脏且疲惫。

火车车速又骤然慢了下来,不一会,车发出一溜吱吱嘎吱吱嘎的金属声,貌似被当头猛猛地敲了一闷棍的海豹,犟一犟,犟一犟地抽搐着抖颤着,然后四肢一蹬,咽气了。

车停下来的瞬间,车厢里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愣,只有车厢顶棚上电扇罩,发出咔啷啷咔啷啷的声音。车里骤然闷热起来,许多人又怒气冲冲地开始搧扇子。

身上的汗又慢慢地浮上来了,郁墨石突然嗅到了蓬乱的发须和身上散出一股厚重的馊味和劣等烟草的膻味,他有点自惭形秽地往窗口靠靠。

身边坐着一对从新疆回上海探亲的母女,这两代人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与他一路同行到此。一过南京,这对母女便开始兴奋地收拾行李,爬上爬下。对面另一半的座位,半小时前空出来了,上面摞着她们的行李。

哥哥失去音讯前,就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就在她们的石河子,因而他对这母女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亲近。

在一阵哈欠和嗡嗡嘤嘤的说话声中,有人站起身伸懒腰,有人钻出窗外向前探询。有说让车,有说等信号进站,说什么的都有。紧接着,车厢中传来了一阵抱怨声。

隔壁座位上一位干瘦的采购员翻翻眼睛,用一种见过世面的口吻,对那些个大声抱怨的人说:“怨啥怨啊,不错了!邓伯伯一出山,这么一抓,都往正点上赶呢!前些年,咳,在那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随便一停,就是一两个两三个钟头,等死你!”

“是呵,那会儿,哪趟车不晚个四、五个钟头,就不算晚点!”

“进京的车都那样,就再甭说其他的车了,知足吧,你!”

车厢里随即响起一片附和声。

“这倒也是,昨儿晚了一个多钟头,基本上赶回来了!”那个抱怨的人笑了。

于是大家又坐塌实了,心安理得地扯其他的话题了。

郁墨石越来越发现,这个民族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民族。诸如火车开始不晚点了,这个月多供应一斤半斤猪肉,火柴突然不凭票敞开卖啦,都会使人欢欣鼓舞。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把骆驼牵进屋来的阿拉伯寓言故事:

一个妻子终日抱怨她的房子太小,她的抱怨令丈夫有些头大。于是,丈夫便向一位智者求教。智者就如此这般地对那个丈夫说了一番。丈夫一回家,根本不管不顾妻子的哭闹阻拦,把鸡和狗赶进了屋,第二天是羊,第三天是牛,最后连骆驼也牵了进来。待他的妻子精神崩溃之前,他又一天一天地把鸡狗羊牛,最后是骆驼,一一赶出屋外。从此以后,他的妻子便对她的屋子心满意足。

这时,一个长相娇媚的女乘务员匆匆过来了,那些人立即七嘴八舌地去问她,火车咋停了,要停多久?但女乘务员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地过去了。

如今在中国只要是这种所谓“窗口”衙门单位的工作人员,包括售货员医护人员开车的司助人员……,他们都可以鼻孔朝天,个个牛屄晃腚的!

郁墨石苦笑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几个暑气腾腾的乡下人,从棋盘格状的田里直起腰来,迎着刺眼的热辣辣的阳光,撩开湿漉漉的头发,眯缝着眼,打量着这列缓缓停在铁轨上的绿色长龙。

“吃汽水,吃面包,吃鸡,全在吃东西呵!”一个乡下阿伯面朝草绿色的车厢,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些大快朵颐的乘客,对一个乡下阿嫂说。

“哼,他们倒好,开来开去,死吃。”乡下阿嫂摘下萎黄发软的草帽搧搧,长叹道,“我这一世都吃啥了?除掉粥饭,就是青菜萝卜,萝卜青菜,肚皮都吃青掉了!天老爷,下世投人生,千万千万再别让伲这种人,作乡下人,苦一世呵!”

对过座位的那位姑娘,长脸大眼,皮肤很白,她双手托腮,满眼同情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南方乡下人,比北方苦,真的!三伏天、三九天全在忙,一刻也不得闲。”

“所以南方讨饭的人要少。”坐在郁墨石边上的母亲也拉长脸添说道。

火车一路走走停停,由西向东而来,郁墨石看到铁路两边站立行走的人,依然是鹑衣百结、面有菜色,一如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

车停在甘肃陕西河南安徽境内的那些小站上,成群结队的垃圾孩,从车下钻来钻去,向车上人乞食。如有一人施舍,好似在鸡群中,当头撒下一把谷,哄的一声,即刻招来一片上下摆动的小手,一些黑乎乎的小手。

那位采购员将吃剩下的半只烧鸡搁在小茶几上了,乡下阿伯一眨不眨地盯上了那半只干柴似的烧鸡,如那个卖给这个采购员烧鸡的安徽老汉,布满蛛纹的黑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那老汉手里的烧鸡一出手,便沿着车厢仓惶地奔下去,他脸上满是求爹爹告奶奶的神情,但却不出一声,只是将擎在手里的另一只乌鸦大小的烧鸡,向那些趴在车窗上的人一摆一摆。

远处站台上一声断喝,一个铁路警察半真半假地追了过来,老汉睁着一对惊恐万状的眼睛,一哈腰,趔趔趄趄地跃过铁轨,边逃边回头张望,惊慌失措的样子,仿如一个真正的贼。

看看这几个扎紧袖管裤管的乡下人,衣裤上泛出的白潦潦的盐花,郁墨石想起了前几个月他从黄羊滩到州上,在州文化馆阅览室看到那本《文史哲》杂志上节选的《商君书》。

这位被毛泽东和那些所谓的马列主义秀才们推崇备至的商鞅,说过这样的话:“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贫则力,民富则淫。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这位使秦国走向强大的奠基者商鞅,明明白白地告诉新老始皇帝,老百姓都是一些贱骨头,千万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满足了老百姓的愿望,他们就会弄奸耍滑,让他们富起来,他们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只有穷困潦倒,他们才会卖力。而人民必须屈辱,才知道大人的尊贵;必须卑贱,才懂得当官的厉害;必须贫困,才会为赏赐而卖命。要“富国强兵”,必须让老百姓沉沦在辱、弱、贫、愚之中。

“操!”郁墨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现在对这个以“革命的名义”,以“共和的名义”,行封建独裁专制体制的政权,充满深深的厌恶。

俄倾,火车轻轻地犟一犟,哞哞一叫,又吞吞吐吐地朝前驶去。

车厢里一片欢呼和忙乱,有人开始提着行李,向车门那儿挪动。

一张四四方方的面包纸,从车窗里飘落下来。

那乡下阿伯高高地挽着裤腿的一双赤脚,便急煎煎地向前挪动。

“一张纸头呀,你当是…哼!”乡下阿嫂用手背抹把汗说。

“这等纸有股子奶油香,包东西也挺好的。”乡下阿伯回应着,像捕捉一只硕大的蝴蝶,追逐着那张面包纸。

看着窗外的乡下阿伯、乡下阿嫂、混浊的小河水溏、半沉半浮的小船和一畈畈齐齐整整的农田一晃而过。郁墨石顾不上其他的事了,他的身子慢慢地绷紧了,心也有些乱了。他缓缓起身,收起小茶几上的东西。

想着穿过几节满满当当的车厢,委实太费劲,郁墨石打算还是等会儿到站了,在站台上奔过去,向那个好心的老阿叔致谢告别吧。

“到站了,回家呵!”对面座位上的女孩,一手搭在自己的包上,看见郁墨石开始收拾行李,就这样轻声问道。

郁墨石微微地点头,酝酿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再会!”

他感到自己声气很弱,嗓音还有点嘶哑。他知道这是久不开口的缘故,声带没有多少张力。

逃出隆阳的这两个多月,他几乎不同人讲话,有时即使要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发现自己的脑子,常常一片混乱,出口的只是些破碎的思想和不大连贯的语句。

“几天几夜,你没说过超过两个字的一句话!”那位母亲笑道。

“…是…吗?”郁墨石淡淡一笑,含混地向这对母女道别。

一路上,她们吃块饼,喝口水都要向他让一让。而昨晚半夜里,他酸痛肿胀的腿,因无处可伸,在姑娘脚下四处乱摆时,她眨眨眼,张开双腿,低声告诉他,他的脚可以搭在她双腿的空档里,这使他大受感动。

“再会!”这对母女一齐说道。

“谢谢!”他看一眼姑娘,这样说道,而后再次向这对母女告别,“再会!”

郁墨石随着车厢里时走时停的人流,摇摇摆摆地走了。

“小伙子……”母亲在郁墨石身后对女儿轻轻一叹。

那女儿立即挪到郁墨石刚才的座位上,撒娇似地向自己母亲依偎过去,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

郁墨石回头看一眼那个圆脸母亲,心里有些雾蒙蒙的。他向那个突然变得陌生,但仍然笑意盈盈的妈妈含混地点点头,拎着一只铅灰色的桶状旅行袋,排开众人向前走去。

那只桶状旅行袋很大,但大半空瘪,仿如一个搁久了的洋葱头。

路基下,一排排雪松向后倒去的速度越来越慢。火车长声鸣叫着,进站了。

有人在站台上不紧不慢的广播声中追着火车,在人丛里蹿来蹿去的狂奔,狂呼。车上车下,一片叫喊声激烈地呼应着。而有的车上人与车下人的目光,在游动中相遇,当即一亮,发出一声尖叫。

郁墨石的心头感到一点刺痛。

他从来不像那些远离故土的人,一听说家乡便会喜出望外。

把他弄得生不如死的,正是这些本乡本土的人,他厌恶这个地方,也厌恶这个地方的人。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生出显克微支笔下的那种乡愁,可是当列车广播一报到苏城的站名时,犹如听到弃他而去的恋人名字,他的心尖还是怦然一跳。

站台上人流如注,车门一打开,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那些下车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像似难民,风尘仆仆,大包小包的。

郁墨石摇摇晃晃走下车厢,立足未稳,便像一尾游鱼被人欢马叫的人流裹挟而去,他甚至没来得及朝上海母女的窗子看一眼。

郁墨石在站台上挣扎着走到那节车厢,挨近了车窗。

老阿叔面向窗外,神情笃定地捋着一头半白的头发,一见他,连忙从窗子里伸出手。

郁墨石放下行李,双手紧紧地握了握那只手,千恩万谢地向老阿叔道别。

“再会,再会,快走吧!”老阿叔眯起眼睛,宽容地向出站口摆摆手,绵软地笑道。

郁墨石揹起旅行袋,大步离去。

他担心他们会在柳园火车站等着抓人,便绕过柳园,下了兰州。

柴达木人乘火车出青海,除了省城西宁,就是柳园了。

但当他在兰州火车站,因为无法买票,团团转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位步履沉着的老阿叔。

老阿叔目光自信,衣装笔挺,花白的头发纤毫不乱,一看就是被西北人称作为“上海阿拉”的上海人。

“阿叔…”郁墨石犹豫半晌,鼓足勇气,操起一口他已生分之极的上海话对老阿叔说,“我呒不单位,出来打零工,混勿屋去了,想回起,钞票有个,呒不介绍信工作证…车站不肯买驳我火车票……”

这个在兰州一家银行工作,回上海探亲的老人,打量了郁墨石一眼,未等他说出“求求老阿叔了!”,点点头二话没有,领他去了售票处,接过他的钱,用介绍信帮他先买了张上海票。

老阿叔票搁他手里,说待会再到另一个售票窗买他自己的票。

握住这张沉甸甸的票,郁墨石想朝老阿叔鞠一躬,但唯恐老阿叔嫌他做作,便连声道谢,转身快步而去,他不想让老阿叔担心自己还会有事相求。

待看不见老阿叔时,郁墨石深深地弯下身子,深深鞠躬,而后随着你推我搡、挨挨挤挤的人流,走到出站验票口。

被拦在验票口铁栅栏门外的人丛中,有些人挣扎着晃动头顶上写着亲友名字的硬纸板,面无人色地高呼道:阿二头,亮亮呵!

听见一声声颤悠悠、软绵绵的乡音,一股热流火辣辣地从他前胸后背慢吞吞地升上来。

他眼里的一股冷意渐渐地化了,眼中蓄积着一点泪水。

他擦擦湿润的有点痒痒的眼眶,哆哆嗦嗦地随着脚步杂沓的人流涌出车站。然后站在那儿,打量这仿佛缩水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日式建筑群和广场洋槐和碎石铺成的马路。

对面有一家人站在一幢红房子边上,满脸狂喜的相互拍打着,继而相拥而泣。

郁墨石生出了一种渴望,渴望在人流中也能见到一张熟脸,那怕是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脸。

“手握一支钢枪,升起万道霞光,我守卫在边防线上……”车站广播播着一首透着几许豪迈的歌,但那栖身在大洋槐上的高音喇叭里,猛然又发出了一阵吱呀声,歌声戛然而止,令人心痒难熬。

出站的人中,有人索性一路轻声地哼着这只歌,向1路公共车站走去。人流争先恐后地从郁墨石身边涌过,有好几个人回脸瞅一眼,又瞅一眼,这个落拓而又沮丧的人儿。

有几个大约分别了很久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欢快而又兴奋地奔向公交车站,其中一对男女勾肩搭背,形如一人。

“喂喂喂,注意影响,公共场合!”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男人在广场的路灯杆下,脸色铁青地向他们举手示意。

那几个男女相视一看,立即爆出一阵大笑。

红袖章目光如刺,脸色墨黑,他厉声喝道:“笑什么笑!”

他们撤回手臂,一路走去,但仍然大笑不止,谁都听出来他们那是假笑,纯粹为了红袖标。

郁墨石目送他们离去,有些眼热。看到红袖章开始注意自己,他拎起旅行袋向相反方向走去。

那些戴红袖章和穿公安服的,令他既恐惧又厌恶。

他厌恶一切红色的东西,袖标旗帜领章帽徽乃至于纸张墨水,凡是红色的,鲜红如殷血暗红如污血的东西,他一律厌恶之极,然后是与这颜色相关的人。

他不明白那些一旦红袖标在手的人,何以便会变了眼色,视人如鸡。套着红袖章,尤其是套着那种宽宽大大的红袖章的人,常常使郁墨石想到盖世太保。

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不是他的。他们随时随地可以破空而来,或者毁掉他的生活,或者败坏他的情绪。

在兰州的站台上,当他匆忙奔向那列已经缓缓进站的火车时,那个臂膊上套着红袖章的目光阴冷的女人,一声大喝,命他打开他的行李袋。

他犹如噩梦缠身,冷汗顺着腋毛,一滴一滴地挂了下来。

行李袋里那封信,那封他写给石林舫的,贴了邮票,但没有发走的信。那信一旦落入她的手中,将是一场祸,同时他也害怕误了他的车。

那个女人像捡视垃圾一样,把他的袋子翻了个底朝天,并未留意他的信,临了,朝他的袋子踢一脚,看都不看他一眼,仍然威风凛凛地对他喝道:走!

他们什么时候,都使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只虫豸。

郁墨石将旅行袋揹在身后,抖抖身子,有意识地叹口气,好使发紧的胸口舒坦些。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空出来的那只手,不时摸一把温热的墙壁和垂挂在身边的柳枝柳叶。

*

郁墨石沿人行道而下,他走得很慢,像平日里散步那样。他激动万分地想道:如今他们就是动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也找不到他这人了。那些个专案组的人,谁会想到苏城!

一声声清脆的铃声,一辆辆擦得铮亮的自行车,闪着光从他身后飞快驰过。车主人微微地偏斜着脑袋,躬身伏在车把上,轻捷地飞车而去,仿佛胯下骑的是一匹匹纯种马。

他慢吞吞地走上“大禹桥”。

这座有两孔桥洞的大石拱桥顶两侧,有两排如靠背椅似的大石墩。现在有一座人车两用的水泥新桥与大禹桥平行,只有住在对岸小街上的人还从老石桥上上下下。

他坐在还有些发烫的石墩上,凝视这没有诗情画意的流水,点一支烟,而后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了那透着些微钢蓝色的天空。

……他坐在家中前天井墙边那一个石鼓墩上,一次又一次地把绝望的目光转向头顶上那方黑暗的天空,祈求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力量的援助。

昨天他来来回回地踯躅在一家店名叫“建国小吃店”的门口,一见那个胖头厨子端着一大摞盘子碗筷往厨房走去,便一个箭步冲进去,张开衣兜,将桌上那半碗剩米饭,飞快地倒进口袋。在胖头厨子回过神,伸长手臂追过来时,他一锉身,逃出了小吃店。

胖头服务员追到店门口,拍手拍脚地假装追着,见他慌得步子大乱,胖头厨子笑骂道:“小畜牲!”

看看胖头厨子没有追上来,他就放心大胆地走了起来,从兜里捏出一撮饭粒,塞进嘴里。

他一撮接着一撮捏出饭粒,没走多远,米饭就没了。

他翻过衣兜,将夹藏在兜底一咎布筋上的几粒饭粒,一粒一粒地捉出来塞进嘴里。

昨儿整整一天,他就吃了这半碗米饭。

今天他进进出出了好几家面店饭馆和食堂,瞅个冷子吃了好些残汤剩水,但都没能填饱肚子。

“快点去看死人,要弄出去火化了,快点呐!”有几个小男孩小女孩大呼着,从门外石板路上哒哒哒的奔过。

来福阿爹死了,住在街角的老乡邻来福阿爹死了。

得知来福阿爹的死讯,他一直很后悔,自从来福阿爹被他们捉起来游过街之后,他再没敢同这个来福阿爹说过话。

北京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的当晚,来福阿爹脚崴了,书场街街革会主任杨街长带人敲来福阿爹的门,叫他起床,出来参加由街道组织的游行,被来福阿爹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来福阿爹跷着脚站在自家门口。

对门邻居一家在向毛主席早请示,他们如基督徒似的齐声朗读着昨晚上刚刚发表的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一个团结的大会,一个胜利的大会,大会以后……”

那个住来福阿爹隔壁的金根伯正好出门,一见来福阿爹,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前近一段时间里,金根伯一直忙于在忆苦思甜大会上讲他赤膊打铁走塘路,连条短裤都买不起的苦难经历。正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风光和得意时,不料被来福阿爹堵在街口,翻了底牌。这个从来就是有啥说啥的老乡邻撇着嘴笑道:

“打铁,啥人不赤膊,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什么讲头?打铁人家穷,穷,照样讨娘子养儿子!你自家挣一个子,吃一个子,有时候还要吃酒,触野屄,你这种人不苦,谁苦?那会儿,你买不起短裤,就对了!不要怪三怪四的,要怪就怪你自家!”

来福阿爹一脸的讥笑,他一向瞧不起这个吃光用光倒头光的金根伯。金根伯那会儿狼狈透顶,血红着脸从围观并发出哄笑声的人群里急煎煎地逃走了。

从这天开始,再也没人上门来请这位金根伯在忆苦思甜大会上作报告了。

来福阿爹似乎忘了他同金根伯的这段过节,听着对过邻居呜噜呜噜地读语录,他笑了,脱口一句:“赛过和尚念经!”

一听来福阿爹这句话,金根伯一怔,随即龇出一颗银牙,扬起粗短的眉毛,乜着眼,质问来福阿爹:“嗨,嗨,怎么说话的你?睏扁你的头,昏掉了,你这个人!学习宣传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你讲赛过和尚念经?”

“反动言论,反动言论!”一个闷头闷脑走路的老工人,当即抬头,指着来福阿爹,下了这么个结论。

“人家…人家随口…这么一讲……”平日里怪话卵话很多,嘴巴也很能说的来福阿爹,这会儿竟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了。

“嗨,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他讲是老和尚念经,你听听,听听,这不是反动透顶是什么?”金根伯提高嗓门,对一街人喊道。

两个过路的中年人闻言,相视一看,撸起袖管,当即将已经脸色死灰的来福阿爹,扭送到书场街街革会。

杨街长和街干事当即在来福阿爹的脖子挂了块马粪纸牌子,上面有墨迹未干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七个字,然后拖出去在当街的长凳上整整站了一天。

一拨如刚刚出冠的小公鸡似的男孩儿,在来福阿爹的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将人踹下长凳。鼻青脸肿的来福阿爹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整整歪斜的马粪纸牌子重新站凳上,但没有多久又有一拨男孩儿路过,又是一脚……

此后,来福阿爹天天被他们拖到东,拖到西,或游街或陪斗。

从那天起,金根伯又重新抖起来了。

金根伯在又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作过报告后,那个女街干事在街道食堂弄了三两洋河大曲和两只荤小菜犒劳他,他独自将一只脚横架在长凳上有滋有味的咂酒时,来福阿爹带着一头一脸血口子和痰,拖着一条断腿,从自家门口的石阶上爬进家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他吊死了。

街革委拍电报通知他在江西和安徽工作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没有一个人回来收尸。

“就让他去吊着好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杨街长就是这样说的。

那个女街干事还领人在小黑屋的墙上用白灰刷上一条标语:汪来福与人民为敌,负隅顽抗,死路一条!畏罪自杀,罪该万死!

来福阿爹有一头可以看见头皮的雪白短发,腰板笔直,一双永远是亮晶晶的黑眼睛。

郁墨石记得自己再小一点的时候,只要一被来福阿爹撞上,就让他叉开腿,摸着他的小鸡子问,都喂了些什么给它吃吃,娃娃鱼吃一点没有?蛋蛋喂给了没有?直到郁墨石很肯定地连连点头,才嘻嘻哈哈地放掉他,然后摸出一粒水果糖,小小心心地剥开糖纸,塞他嘴里。

来福阿爹的尸骸,像块咸鱼或者酱肉一样吊在屋梁上许多天,今儿被他乡下本家用石灰腌过,要运到毛家桥火葬场烧了。

郁墨石的目光转向了钉在门楣上的一枚大头洋钉,那洋钉长满了疥疮似的红锈。他微微地皱皱眉头。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郁墨石将脸慢慢地转向大门,但并未起身。

片刻,门缓缓地带着轰响被推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微微地前倾着,立在门口,一对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极其审慎地向里张望。

石鼓凳格登响了一声,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一步,又停住了。

“我找一个叫郁墨石的小弟弟,他在吗?”姑娘轻悄悄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催人入梦的韵味。

郁墨石疑虑重重地点点头。

“喔哟,你是!”姑娘略带些微惊喜地说道,然后关门拎包,轻悄悄地向他走来,“我叫夏思雪,是你哥哥郁墨染的高中同学,在青海工作。我接到他从北京发来的信…就来了。”

她像唱歌似的说道,脸上有一抹浅浅的笑。她放下包,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过来。

他快要睡着了似的,梦游般地直直伸出双手,接过那封已经揉皱了的信。

他在信壳上慢吞吞地扫一眼,眼神像是要数一数上面有几个字,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微微张着嘴,捧着信,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张好像随时要融化在暮色中的美丽的面庞。

“你真乖,一个人哪都不去。本来,我当是一下子会找不着你的。”她轻悄悄地唱道,湖水一样清澈湛蓝的眼睛,渐渐地注满了泪水。

一年了,这个世上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过他,也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口吻对他说过话,他茫然了。

她那充满着忧伤的泪眼和轻悠悠的颤栗不定的声调,在他心中渐渐唤起了一种沉睡了许久的感情,那是一个受尽委曲的孩子,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朝自己走过来时迸发出来的感情。他的灵魂深处,喷涌出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

“阿姨!”他哑哑地叫道,“我真的…有点不想活了……”

这么些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着从那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从撕裂的天空中伸出来的那只手。但他真的有点等厌了,他不要再像只畜牲那样活着了,他认真地考虑着与这个不再给他庇护和温暖的,骤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又冷酷的世界诀别。

“哦……”她的泪下来了,一把搂着他的脑袋哽咽道,“不…是阿姨,是姐姐!”

“姐姐,你救救我呢……”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眶,顺着脏脸淌下来。

她使劲地点着头,一手轻轻地搓摸着那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

一片头发从她手中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她搂着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

时夜,他睡去了,房间里那些莫名其妙、悉里索落的声音远远地离他而去了。

他不时地抽动鼻子,像那些哭了很久的人一样。

她的脚边,一盆清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红红白白的虱尸和虱卵。她沾满血迹的手指在他的衬衫的衣褶里摸索着。

静夜里,响起一片细碎的毕毕剥剥指甲掐虱的声响。

她又无声无息地哭了。

尽管娘被他们捉进去之前,一再关照他要看好门,尽管他从未见过她,甚至都未曾听说过她,他还是跟她走了。他也始终未想过要看看哥哥给她写的那封信。

他走了,躲在她的身后,紧拽她的衣角,急不可耐地走了。

火车在站台上停留的那几分钟,使他如坐针毡,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脑袋低离敞开着的车窗,贼眉鼠眼地坐着,惟恐窗外伸进一只大手,将他一把拖出窗去。

车开出去很远,他仍一言不出地保持这种姿势。

火车像洪水一样在铁轨上流过,凄厉地鸣着笛,向着西北方向呼啸而去。

他瞌睡朦胧地睁眼看看她一直陷入沉思的面孔,咂巴咂巴嘴,呼呼睡去。

*

各种车辆在铺着像围棋子似的卵石的马路上,揿着喇叭,时快时慢地向前驶去。

郁墨石吞吞吐吐地向两边扫一眼,让过一辆卡车,通过马路,一脚踏上人行道。

他的耳边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擦着道边飞驰而来。

他赶紧往后一退,但却挡住了已绕开的车子去路,险些乎被拦腰撞上。

车吱的一声刹住了,一个头发溜光衣着鲜亮的小伙子,吹胡子瞪眼地将车把一别,身子一耸,如高台定车,然后蹬踏半圈半圈,转小弯,车又活了。

郁墨石将汗涔涔的长发掠向脑后,刚要道歉,小伙子拎圆眼睛,劈面朝他啐一口:“呸,乡屄!”

他浑身一震,迷惘地望着如矢飞去的自行车。

那口唾沫顺着他扩张的鼻梁淌下来,几个路人迸出一串笑声,频频回首,离他而去。

路灯跳一下,亮了,他的前额泛出一片青光。

他摸出手绢,慢慢地擦脸,动作像个老人。

郁墨石觉得自己从一个高处往下跌去。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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