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荒诞是走到了你必须接受的地步,她伸出手,甚至不用伸手,仅仅吐吐舌尖,你就认为她有道理,并且责备自己见怪不怪。荒诞的内容象你儿时吸进的母奶,存在与你必然的联系,藕断丝连。我保持了对吐奶的恐惧,以至于看见牛奶就胆颤心惊、皮肤时冷时热,我怀疑我忧郁、脆弱的性格来源于此。

日常生活里的荒诞多种多样。荒诞出奇制胜,达到夸张、变形的美感。我的朋友阿飞论证我们香艳无比的时代提前二年进入了审丑的中级阶段。而荒诞生活的外形发展到你最好幽默地一笑,左眼皮向上,右眼皮向下,否则你无法保持一个正确的做爱姿态。

我接近中午才起床,起床这个动词也不能准确表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的精神状况。但我实在找不到其它词汇说明我离开了床。作为网虫,手指尖触着电脑就养成了下意识打开信箱的动作。鼠标轻轻一点,仿佛真破开了世界的大门,你就长驱直入,顿时有了生活下去的动力,而不会象小数点那样孤单、无助。信箱里两封壮阳广告对我是一次反面教育,我沮丧甚至有点生气地关掉邮箱,好象关掉了我与世界的联系。我又变成秘而不宣的独联体。我看了看手表,离上班还有半小时,这30分钟我必须打发掉。我喝减肥的百事可乐。我望了望天花板。天气正常。我上厕所,还回头观察我的排泄物,没有特别异常的状态。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也就是说,如何杀死残留在房内的时间。科学家从理论上证明光速能超越了,那么离超越时间也不会太远了。但这和我的生活、我的梦想关系并不明显。

我明白现在的我越发枯燥、萎缩,迟早一天会死掉,死得不明不白。死人的事,最近常常发生,很突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隔壁的罗比说死就死了,死亡突如其来,不期而至。罗比得了心脏病,刚退休三个月。圣诞节他还神采奕奕,请我们全家吃饭。他对我说,要去学电脑,社区大学对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我说好呀,以后我给你发伊妹儿,在网上有声聊天。罗比笑着说,我住在你隔壁,还用什么网上聊天。我初恋情人的父亲也死了。那天他吃了五个馒头,满脸发出红光。我初恋情人窃喜不已,父亲的身体好了,精神为之大振。他没有认识到这是回光反照。人走到最后,奇异的光就会出发,直刺人心。我丈夫的父亲此时在等死,医生放弃了挽救他生命的努力。他从此再不能从病床上苏醒了。医生停止给他输液、服药。

“父亲现在还有知觉吗?”卡克伸手摸摸他父亲的脚,似乎动了动。医生把吗啡植入他的肛门,等待他心脏终止跳动。卡克是昨天去奔丧的,急急忙忙上了飞机,忘了手套,帽子等防寒用品。他们全家包括从德国赶回来的三哥夫妇在漫天飞雪的明尼阿波利斯市等着他们父亲脑死亡。然后办葬礼。我打电话问他,妈妈精神好吗?他说,妈是瑞典人,不习惯表达痛苦,她装着一切正常。隔千里之遥,我替卡克悲痛。人生必然来临送走父亲的悲痛如一根丝线缠绕手指,只要轻轻一捏,伤痕就留下了。这当然是矫情的比喻,我知道中年人的感伤带着滑稽的病态,可怜成分居多。

卡克说,你很久不打电话给家里了。我说老爸的身体还行,我远在四川的父亲。我尽力回避这件事,回避对我生活没什么影响的父亲。卡克的父亲是美国二战兵,一名与法西斯战斗的空军后勒人员。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印度,曾几次飞越中国领空,输送文件、药品到中国南方。具体地址?他说不清楚。老人爱国、单纯。战后拒绝购买前敌国德国、日本的汽车,可又对美国车的质量耿耿于怀,他只好开中立国的瑞典车,忍受着维修、进口配件的不便。老人退休后很少出门。他对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太疯狂了,战争从来没有结束,不要出门。他每天坐在电视机面前,把音响关掉,仅看图象,手里握着一杯“威士忌”,自言自语声讨最看重的小儿子不爱美国,证据是他不愿到政府机关工作。关于公公,我所知不多。总之我们到了给亲人安排后事的年龄了,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有所准备,对必然来临的死,尤其是你亲人的死。如果说老人的死是一种寿终正寝的苍凉,那么正当壮年你的同龄人的消失,便是措手不及的悲伤,让你加深人生无常的感叹,及时行乐的愿望就尤为强烈。

我又瞄了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速度掌握好,三十分钟能够做些事情了。比如说和陌生男人做爱在阳光明亮的早晨以速战速决的气功。我又喝百事可乐,深呼吸了三次。这只用了二分钟。我居然还是打开了电脑,仿佛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这个动作已植入我的肉体,变成本能,象对男人的某种渴望。而上网是病毒性流行感冒。医生们命令我们服用感冒通。我们发誓戒网,跟戒烟似的庄重,以令人发指的手势。结果是从一个笼子钻进另一个笼子。从火坑跳进油锅。我联上“网景”,只能以猎奇工兵的眼神搜索新闻。克林顿明天将离开白宫,具体离开办公室的时间最迟到12点。俄罗斯三陪小姐命丧“六盘水”。张艺谋的“第三春”。世界上可能就发生了这些事。我例行公事窜到“红尘”论坛,渴望阅读阿飞的诗。“蝴蝶一生变态,姐姐,我不要你的心,我要你”。我想阿飞的诗接近了生活的本质,摸到了死亡的体温。可今天,没有阿飞的诗歌,只有一行字:

南京诗人张鸿昭被鱼刺卡死了。

我立即冲进厕所,我的日历挂在马桶的上方。我确定今天不是四月一号的愚人节,谁在公开的BBS论坛开列死亡名单?张鸿昭,张鸿昭,张鸿昭,是写“第四者”的张鸿昭吗?前天,我还对阿飞说张鸿昭很久没寄小说来了。前天,张鸿昭在医院死去。我急忙用“姑姑”搜索引擎查证。我在【橄榄树】找到了张鸿昭。Http://www.wenxue.com/author/gb/zhz.htm.

张鸿昭不是网虫,我甚至从未见他的名字在“红尘论坛”以及其他文学论坛闪现。他和谁结下私怨,情敌一怒之下发出咒语,你死了,你不得好死,你被鱼刺卡死了。一根鱼刺就卡死你,压根用不着子弹、毒品、车祸诸如此类的大手笔。这种可能性极小,当然并非不可能。可能性总是存在的。而网络上的玩笑实在无边无际,虚拟世界的人们带着面具上场,逮住谁就骂谁。面对面说不出的话,对电脑就无所顾忌。人一旦无所顾忌(以假名上网,用他人的IP地址),那疯狂的心就爆裂了,变成子弹,用言辞杀人。我们看重形成符号的言语,所以我们会受伤、气愤难平。

张鸿昭被鱼刺卡死了。生活也太耸人听闻了。我上过三次当,我对荒诞新闻保持了中年人应有的警惕。我把我的目光固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象无事可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次读他的小说:

“在一把充满阳光的椅子上的第四者,看到暗黑的下午与雪白的雨水。”[注]

我想他确实被鱼刺折腾死了。我失去读他“第三者”的机会了。如果此事并非玩笑,那性质就起了质的变化,和水能变成油相同。在冬末春初,新千年的第一年,在南京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鱼刺卡死了张鸿昭。我被素未蒙面并且没有私下交流的张鸿昭之死,搞得神经紧张,紧张的程度之高,让我对自己过分的情感哑然失笑。非理性呀,这是个非理性、缺乏逻辑的世界。无论我们多么看透红尘,学混世魔王的派头,这份掩护其实包装着我们对消失的恐惧,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亡,如拉开门就见汽车奔驰不休,一辆接着一辆。

三年以前,我作为“第四者”的读者、编者,印象逐渐模糊了。也许“自我”是标准的第三者,因此第四者更具客观性。假如没有“第四者”这个遗臭万年的题目,裹着潮湿、妖气的方言,他会象许多作品被我淡忘,或者埋在角落,没有突发事件的闯入,一切都无声无息。

我拉开窗帘,看见窗外存在几棵树,我从未注意我家屋外还有树而且已枝繁叶茂。我又低头打开抽屉。信用卡。笔。底片。剪刀。镜子。录音机。我以顺时针的方向摸了他们,感受到物质的可爱、可亲近的品质。雪,没完没了地落在地上、树枝上,这个冬天没完没了。我找不到任何一条路避开雪,避开白的天,白的地,白的屋顶,一切都白得令人怀疑,令人生气。我是南方人,那里湿润、阴冷,天空灰暗,阳光象没吃饱饭的虫子,无精打彩。相对而言,我喜欢北方分明的四季,刺骨的风,大雪,烈日照射下的高速公路。

“在房子内,你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死者的嗥叫。”[注]

我现在多少清楚了,如果张鸿昭不命丧鱼刺,我很难情不自禁。我听见自己被鱼刺捉住所爆发的有病呻吟。混乱的空气全部停在厨房,充满着团聚的欢喜,我却不能顺利呼吸。即使如此,我离大难临头还有三公里之遥。直到第三天,我又在“红尘论坛”读到有关张鸿昭的帖子。他还有妻子(当然),妻子正怀孕(顺理成章)。此时我被击中了。我被击中的证据是我立即给卡克打电话。我说,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我什么都没有呀。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了。

我今天完全否定以上疯狂煽情的话是我说的。这不可能是现实中的我,这更象我对刘波的呓语。我偶尔把自己定位于红杏要出墙,被男人深情迷恋的状态而心安理得,得过且过。

我说,你还好吧?卡克说,没什么。什么没什么?父亲下葬了,埋在公墓里。上面有张美国国旗。牧师讲了话。妈妈念了爸爸的生平。18岁参军,在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作战。23岁回国,参加工作,设计家居用品、厨房餐具、娶妻,生有三子一女。60岁被劝退休。退休后靠社会安全福利金生活。朋友极少,爱喝酒,抽烟。不爱读书,但聪明。他说,乔伊斯不过是个爱尔兰的酒鬼。“父亲死了,埋在地里。我以后回家就看不见他。父亲死了,你才发现父亲。”我把电话放下。身为人子,都是克父的命。

我坐回桌边,又看见窗外的树以及雪花。我有必要继续讲述下去,慢慢接近故事的核心,核心都包在里面。我们平时耳闻目睹的一切只是表层。核心有力量,所有的阴谋、欢喜都从核心出发又回到核心中去。事情的开端可能是一个误会,一次不规范的动作。

二个星期以前,我照例准备晚饭,做晚饭成长为我日常生活主要内容之一。我把鲤鱼放进油锅。我在号称“香港”的小食品店准备买虾,可最后二斤虾被我身后的女子一把夺走了。她是漂亮的,所以我没有生气。她还保留着凡事只争朝夕的精神,这种精神无疑难能可贵。理所当然我并不喜欢吃鱼,鱼刺防不胜防。晚餐是休闲的活动,加入鱼你就变得小心翼翼,需全神贯注,你才能功成身退,这违反我散漫、自以为随和的本性。我八岁被鱼刺教训过一次,教训一次就够了,足够我一生对鱼,对在海里、河水中出没的生物敬而远之。八岁的那天傍晚,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革命。我父亲从乡下提回一斤小指宽的鲤鱼,我妈熬成一锅混乱的鱼汤。以我大而化之的性格,不可能分辨鱼和鱼刺。我连鱼带刺吞入口中。我妈教我猛吃米饭,说大口大口咽下饭团就化险为夷。可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无济于事。妈拖着我跑进解放街的“人民医院”。我们挂号、排队、交钱。偶然性起着决定命运的作用,在我走进急诊室的一刹间,我使劲地吞口水。神迹发生了,鱼刺勒住咽喉的痛苦烟消云散,这说明鱼刺在不知不觉中被我送进胃里了。年幼时期体会不到奇迹的可贵。难道全是我的幻觉,其实本没有鱼刺?从此,我就痛恨吃鱼。无论教科书层出不穷地论证,鱼的营养价值比山高比水深,补脑且无胆固醇之忧,我一概视而不见。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其间我在宴席上吃过几次鱼但都浅尝即止。

四条鲤鱼。我吃了二条。我胆颤心惊,如履薄冰,其惊恐程度几乎和初恋相等。往往是最后一步就大意了,导致全军覆没。以为胜利在握,万水千山都跨过来了。我怎么会料到鱼和鱼刺早已混入饭里,埋伏了下来。咽下最后的一口饭,我大言不渐地宣布,现在我真会吃鱼了。我仅仅骄傲了几秒钟,我明白坏了,我步入了一个深渊。恶梦重新来临:鱼刺扣紧了我。

女人有一种本质的相同性,对灾难的敏感与生俱来。我牢记了妈的教导,要吃饭。我全部狂吞了不足半两剩饭。没用。火热的灼伤感仍然刺激着喉咙。我的呼吸变急了,我张大嘴。这根鱼刺比儿时更尖锐,更执著,更不讲道理,好象它经过二十多年的转化、重新回到我的口腔。

卡克劝我,你喝点醋吧。醋能把鱼刺逼出来。从本质上我不讨厌醋,但我对醋深怀惧意。我的惧意在十岁建立再难消失。我妈认定我肚子里有蛔虫,邻居英英、平平都吃醋把蛔虫打下来了,我怎会独善其身?妈坚持要我大碗喝醋。蛔虫还算听话,在一次方便中慢慢露了头,却不肯再前行一步,我吓得手足无措,整个银行宿舍被我半夜三更的尖叫惊醒了。我妈冲进公厕帮我拖出了蛔虫的其他部分。除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以后再说,那又是另一套水深火热的病史。

我呕心沥血,这表明鱼刺划破了我的皮肤,它找到我的弱点,准备慢慢刺激我,让我象热锅上的蚂蚁,抱头鼠窜却无路可逃。我继续张大嘴,深呼吸、喝水。我准备向鱼刺投降,这样垂死挣扎,太夸张了,好似生命到了最后关头。我对卡克说,你送我去医院吧。真要去医院,你知道美国医院多麻烦。我不愿死在屋里,不想被鱼刺卡死,这太过分了,我宁愿尿毒症死,通俗易懂呵。

事已至此,卡克打911叫了救护车。美国人在不久的将来更熟悉了911所表达的全部含义。救护车在五分钟后抵达。三位全副武装的男士。急救箱。担架。对讲机。第一次享用急救车。以往瞅见它在公路上呼啸而过,我远远地避开,望车而逃。他们量我的血压、查心跳。他们给我带上氧气罩。你会舒服的。是的,我舒服多了。可我不能离开氧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独立性很成问题。我的生命需要太多的物质准备,水、空气、食物、而食物的获取依赖我的劳动,消费我的体力。我从难以呼吸到可以呼吸,呼吸这种自然而然的事就显得可贵多了。

他们问我的社会安全号码。我说我记不全。问我的出生年月,我的保险计划。他们还问鱼的种类,何时吃的晚饭。鱼刺堵住后又吃了什么?

在校医院的急诊室,我张开嘴,护士说看不见鱼刺。把灯光再加强,还是看不清,可能已经刺得太深了。医生说没有办法,去住院部的急诊室吧,他们有更多的设备。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开刀。要这么麻烦吗?你们用一根什么小针就把鱼刺给挑出来了嘛。我没法看见鱼刺,去吧,去镇里的医院吧。我又被送上急救车。耶鲁校医院离镇医院仅十分钟的车距。镇医院的急诊室人满为患,仿佛人人都在呻吟,忍受着痛苦。急诊室的结构为一个圆形大厅,中间是医生、护士交流的办公柜台,无数个围拦隔成大小不一的病房。护士把我放在走廊的病床。我重复了鱼刺卡住我的病情。先拍X光照片吧。拍了喉部的照片,还拍了头部。卡克说,别担心,会好的。我象受了催眠术般产生了安全感,我想我会好的,哪有被鱼刺卡死的,笑话,就一根鱼刺。镇医院的医生将不费吹灰之力,与耶鲁医学院紧密合作的镇医院有可能对鱼刺没办法吗,分明开国际玩笑。但我的身体并不与我的激愤思想配合,嘴里控制不住哇哇地继续干呕,呼吸进一步难以为续。护士走近身边劝我忍耐。忍耐和等待是从小耳熟能详的同义词。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属于人生灿烂的风光。对于疾病,我可能在沉默中死亡了。等待了半小时,护士回来了。她说,X光上没有看见鱼刺,我们没有办法。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们向住院部调专业医生,他有专门的机器,专门用来检查喉部。那他什么时候能来?最长二个小时,最短一个小时。十点了,鱼刺折磨我近三小时。鱼刺纠缠了张鸿昭多少小时,我不得而知,但我和他同病相怜,隔着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专家抱着机器带着微笑来到我身边。机器大小如B超机,显示屏幕的左右联着几根管子。医生顺手抽出了一个工具箱。你别害怕,检查会有点痛,要忍住,你不忍住,我没法做。专家说。专家以优雅万分的动作将一根管子插入我的鼻孔,十八岁在梅县做胃镜的恶梦又不期而致,我把插入胃中的管子活生生扯出。所谓恶梦便是不断地重复。我受不了这插入鼻孔的橡皮,我说,不行,得歇会。专家说,好吧,我等你。橡皮管的伸张速度在我的阻碍下迟缓,犹豫不决。再试,管子进一步深入了。我一塌糊涂,五官错乱,如受古代的酷刑。专家却说,我还是看不见有鱼刺,也许鱼刺早被你吞下了。不会,我痛呀,一咽口水就痛。这可能是你的感觉,可能鱼刺划破了你的皮肤,所以痛,过几天就好了。我反复说真的还有鱼刺,你帮我拔出来,行行好吧。我看不见,我怎么帮你做手术呢。专家走了。他要眼见为实,看来科学真来不得半点虚假,充分体现了实证主义精神。此时我对鱼刺刮目相看,老美专家医生都束手无策了。但我对西医保持着迷信色彩。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我催卡克去见医生,问现在怎么办?医生回答说,我们讨论了就通知你们处理意见。急诊室的医生忙其他病人去了。在疼痛中,我对时间的流失很敏感,他们用了半小时决定我的去留。护士拿着药对我说,这是麻醉药,我帮你点进口腔,你快速咽下,麻醉剂减轻你咽喉的疼痛。这个是抗生素,帮助你抵抗感染。可是我有鱼刺在我咽喉里。我重复了三遍。我们没有办法了。请你先回家,如果你发烧就立即通知我们,如果三天以后,你还感到痛,立即通知我们。从进院到现在共用了五小时加二十三分钟,他们除了给我止痛药无所作为。我垂头丧气,几乎满眼泪水被卡克扶着出了医院。算了,回家吧,以后不吃鱼了。我们人类走到了连一根鱼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在2001年,美国东部的著名大学耶鲁医院。哎,我们连你们的南联盟大使馆在哪都搞不清,何况一根鱼刺?我以落网鱼的姿态坐进车,他发动引擎。麻醉让我的喉头长大了,僵死的一大块,我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吐,持续了五分钟。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人只有进入无所谓希望,希望绝望的时候,神迹就闪现,艳光四射。鱼刺被我吐出了,你相信吗?鱼刺就在我掌心,借着月光和医院的灯光,我确定是那根鱼刺,一根半厘米长,中间分叉的鱼刺。我手捧着鱼刺,翻来复去地看,象是我的战利品,象一位母亲找到了走失的孩子,象是久等不遇的情人,我甚至重新把鱼刺送入舌面,再用指尖轻轻把玩。我挥舞鱼刺冲进医院,质问专家,这是什么?你不是肯定没有鱼刺了吗?事实上我没有如此英勇“无胃”,我想我天生做不了刁民,虽然我来自穷山恶水的地方。我看见我的目光越过了众多鱼刺,鱼刺组织了一张网。几个月后,南京诗人张鸿昭在经历鱼刺之痛。不仅仅是痛,而且送命了。南京的医生和耶鲁校医院的医生皆对鱼刺毫无建树。据传张鸿昭死于医疗事故。医院准备赔偿十五万私下了结。张鸿昭的家属没有接受调解,坚持到法院告状(要讨个说法,鱼刺怎么会死人呢!)。但是(总是有但是)法庭最后判决,医生没有责任(常常如此,以至于麻木了)。张鸿昭妻随后打掉了六个多月的胎儿(陪葬)。张鸿昭无法知道死后的一切变故,这象另一根鱼刺卡住他。逝者已去,活着的人主要是张昭鸿妻无非希望活得更容易罢了,如你我怀着自卑的愿望:不再被生活这根巨大无边、无处不在的“鱼刺”卡住我们呼吸的咽喉。

在今年的冬天,面对张鸿昭之死,我记录这段往事,宛如重新经历了鱼刺而来的困惑。这里潜伏着一种报应的因果关系。同事玛丽吃素三年了,她引经据典,证实生灵无不恐惧死亡,恐惧使他们在死前愤怒,愤怒转化为毒素。你看鸡,不顾一切挣扎,还有猪,哇哇乱叫。鱼死前的眼神,她向你发出了求生的呼唤。以往我对素食主义者心存疑虑,牛奶、鸡蛋、青菜、水果同样具备生命,自然本是环环相扣,你吃我,我吃你,相互杀害并相互吞吃,如此导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吃了我,你才能活下去,而你又为我而准备。现在一根鱼刺,完全能扭转乾坤,一刺定音。我生活的某些部分、某种部位由于鱼刺而改变,渐进的过程,逐步加深。我们不堪一击,我们的哀啼、无奈以及我们胸怀的抱负都不堪一击。我现在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能活下去就好了,坚持活下去。从我简单的生活经验观察,死去的人没有谁重临人间,所以要活下去。活得不如死也要活下去。这无关我的信仰,而是生活习惯,所谓习惯无非是你无法控制的匀速运动,你与周围的事物仿佛静止不动,但你感到时光的流失,从你的身体之下。

现在,我准备开始讲我的阑尾了。在诉说之前,我想简单介绍我的婚姻,以便你更有兴趣阅读本文。婚姻是“天生一个仙人洞”还是“渣子洞”实为我们的隐私。而文学的力量无非把这隐私用语言这利剑挑开,刺痛自身,彼此皆大欢喜。多年前的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到我们系选修高级中文课,突然神经质地问我“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问题,我水来火攻,火来水淹。我说,这就好比天要下雨,人要做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所谓东方神秘主义不过是自欺欺人,中国哲学是意淫,中国功夫是手淫。在一个没有春光,也没有月色的夜晚,我们同居了。决定结婚是二年之后的四月十三号这个报税的最后期限日。我忘了结婚那天的天气以及婚礼所吃的菜肴。客观来说,我有二十二条军规似的理由回避和卡克的结婚,可我那天找不出一条原因拒绝他,如果我最终要结婚。我们之间的反差从正面从反面都如此鲜明。难道我在寻找一个不同于自己的自已?婚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忍受一朵陌生的花朝你开放,忍受废品、假药在春天的阳光之下。我的身体随着一个男人的日常生活而变更。我从晚上洗澡成了晨浴者。而他的早睡早起过渡到了晚睡早起。我顺从他喝苦咖啡,现在竟完全不能接受速溶咖啡了。而他也能欣赏我买的盗版DVD了。他曾态度坚定反对盗版,高呼这跟偷东西没什么两样。生活习惯的变化很容易在你的五官行为中展示,我堕落到不时眨眼晴,东张西望,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婚后的女人瞻前顾后,你有个男人在屋里是任重而道远的自我安慰,自我折磨。我努力爱他,我想我是努力了。爱情可以因想象而来。比如,一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产生爱情。爱情随时随地都在产生、消亡。爱情是从我们心里长出的癌症,我们只能让癌细胞扩散。爱情在我们的血液中,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想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去,我们多么孤独。人类渴望太空,那是人类太孤独了,人类在地球上孤独,没有同等智慧的生命与之对话。人类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要到天外去寻找。与其说航天事业是科学,不如说是宗教。导弹是阳具。飞船是子宫。宇航员带着我们的性器飞上空中了。准备好了吗?轮着阑尾的故事了。

鱼刺所在的咽喉部位和阑尾占据的地盘,相互联系的距离至少有一尺。鱼刺作用于你的口腔,阑尾代表你的下半部。鱼刺是外来的物质,属于祸从口入,而阑尾存储于你的身体内,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并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据说可有可无,象我们的扁桃,天生是多余的器官。

在女性经验方面,我懂事太晚,加上我天性粗心大意。没有老师告诉我们,孩子从妈妈肚里出来的事实直到高中二年级。卡克说他小学五年级就知道了,他的出生与父母亲的性行为有关。至于具体的关系,老师说等你们十二三岁应该一通百通。其实他十五岁才明白具体情况,因为老师发避孕套给他们。他的女同学嘲笑他,笨呀。

十二岁生日的那天下午,我的月经涌现了,仿佛和我约好了。该来的总算来了。我十九岁经历初恋。关于他,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形成我回忆的源头。如果我有几次没有自杀成功,可能因为他。他看着我说,多么希望此刻就是一生一世,在相知中渡过一生,想着还有你,生活好象也能忍受了。他是发誓长大了要开飞机的男人。此时我不知道他在哪,他结婚了吗?只能肯定他没能开成飞机,除此我一无所知,我甚至害怕打听他的消息。生活太复杂了,男女旧情死灰复燃无疑往身上烧油,体内不可抗拒的欲望、激素所爆裂力量注定发生一场火灾,我们烧得面目全非。

卡克的身体一向很好,仍然坚持每天去体育馆跑步、游泳。鱼刺事件之后,我的下腹部痛,每次房事都痛。他试着轻轻地进入。再轻一些。我感觉我的身体产生缺口了,在准备爆发。我们结婚七年了,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了。其实并不需要等到七年才痒,痒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而婚姻生活便是这个痒的根源。

刘波的出现是一个奇迹,象上帝所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但光芒所照之下,那是惶惶然,不知所措中的一意孤行。我首先要离婚。离婚是一场生理战争,是一根鱼刺朝着你袭来,而你象站在一场阴谋之中成为主角。婚姻生活所建立的各种联系、所导致的积习难以根除,那是你熟悉的身体,他内裤的样式,他的工资,他的胃口。随着时间的水平推移,我们彼此都不了解自己,而过分了解了对方。我可能是他的镜子,他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一个面。我的离婚之举在秋天和我的初恋同样无疾而终,说明我是传统的女人,也说明刘波并非情无反顾的男人。我们都做不彻底,我们象胡适前辈发乎于情,止乎于理。我们生活的虚伪。我告诉了卡克,他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双方只能徒添烦恼,但我不习惯保留秘密,秘密在我心里是一块炸弹,随时可能烧毁。他现在明白了我是位疯狂的女人,我内心的风暴之水,这条激流无时无刻都在翻滚。

我把下腹部的疼痛归咎于刘波留下的痕迹。我和一匹公马在高速公上飞翔的艳遇,具备速度之美,蓝天都在脚下。我们喜欢在高速公路上相互抚摸、口交。要出事的,我在开车。死了就算了,死了就好了。中年人迟到的张狂、飞扬令我渴望壮观而浪情的死。我内心深处的激情被点燃了,我表面沉稳、内敛,如传说中的东方女人。我去教堂,我甚至参加了唱诗班,集体活动让我忘却自我,但宗教生活并不阻碍我急功近利的性爱。我和刘波竭尽所能地做爱,我们穿透彼此的身体,千方百计发挥身体的快感。我有漫长的痛经历史,痛经从十三岁朝我发难,从无例外。我吞服帮助经期情绪不佳的镇痛药。虽然我相信妇科病很多时候来无踪去无影,但这次腹痛越来越严重超过平时的限度。我打电话约我的日裔医生,她是学校医疗保险计划分配的综合医生,说不喜欢可以换。护士把我排在二个月后,我说好吧,反正我不算急诊,鱼刺才属于急诊。

我的日常工作是负责校友会每年二期的旅行计划,给他们寄去在全世界的旅行项目、价格,回答校友的问题,把参与者的名单编辑成小册子。在安排好旅行团之前,我必须在全校寻找休假的教授,询问他们愿意陪游吗?费用由校友会出资,教授的义务是讲述所到国家的历史、文化,如此比旅机构安排的导游更深入。他们是六十年代的校友,或者更早,也有二战时期的老爷子们。他们带着他们妻子、女友周游列国。如果去非洲,我请非洲学专家,主要是文学、历史专业。到亚洲便找汉学家们,他们将为校友作几次专题演讲。我的工作和我的疾病没有关系,我不是职业病,但我想告诉你,我的工作,我每天化费八小时的所作所为。日裔女医生带着平安时代的仕女美,她说,可能是宫外孕,也有可能是卵巢瘤,也不排除阴道感染、肓肠炎。医生叫我先查血。血检报告没有问题。做CT照片。早晨别吃任何东西。子宫后位,卵巢囊肿。妇科医生写下诊断书,对我说没什么大问题,有的妇女愿意做手术根除卵巢囊肿,有的听之任之,有可能几年之后就消了。只是你怀孕比较麻烦,卵巢囊肿将会和胎儿一块长。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手术?你想好了就告诉我们。不做手术半年来检查一次,看看情况是否有变化。我先给你点消炎药吧。好吧。

我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伤疤没好也希望忘了痛。我拖了二月,腹部的疼痛明显在走向黑暗,象一团影子,阳光来临就消失。我多次轻视了我身体的病痛。我迷信身体自我愈合的功能,迷信我的抵抗力足以对付腹疼。直到四月份疼痛如山洪爆发在一次平稳的房事之中。半小时之内,没有减少的趋势,如有神助。我的脸变白、冒汗。我又对卡克说,你送我去急诊室吧。又要救护车吗?要,我走不动。救护车的声音再次在学院里轰响。此时我对救护车的体验越发私人化,可以说深入肉体了。我素来肯定肉体的疼痛超越精神,精神的痛将转化为肉体的痛,亦或说,两者相依相靠。残疾人,他的精神因肉体的不完整改变了。而长时期的精神失恋,将导致胃酸过多、肠癌的可能性,甚至引发心脏病。

我躺在病床上,护士抽血化验。把手伸给她。护士在我手上折腾来折腾去,没有血流入管子。表面原因是我的血管太细。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是抽不出血的女人。“我做护士二十年了,从没见过比你还难扎的血管,这是没有过的事,你是外星人。”护士在我的手腕上扎针失败,换到脚,同样以失败而告终。“等到圣诞节,你向圣诞老人要点血吧,我去找住院部专门负责静脉抽血的护士。”另一位精神充沛的女士试了三次,依然没有成功。“我可是最好的静脉注射师,我再找别人来吧。”我真是奇怪的女人,我的血管深埋在皮肉之中,不轻意示人。我只好躺着等,等一位能抽出我血的人。他是头带犹太帽子的秀气男士。他一针就进了,血轻轻流出。我说,刚才那女护士说她是最好的注射师。是吗?女人的话信不得。记住你在高速公路迷了路,千万别问女人。犹太人一个世纪以来,以笔为工具,以书为“圣地”完全控制、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思想。弗洛伊德、马克思、尼采这三面红旗,我们在他们的理论中,迷失方向,似乎必须重新清算我们自身,我们的历史,这是认识论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卡克积习难改,他常说理论),近十年在西方学界甚嚣尘上,被激进的左派学人奉为圭臬。我对犹太人怀一种生理上的崇拜,他们的头脑一定让外星人置入了程序。血液正常,B超也没有在腹部发现异样。医生诊断:尿道感染。注意休息。服抗生素。

我走出医院,抬头看见星星非常明亮,越明亮的星辰离我们越远。整个天空离我们太远,比梦还远。我经常在梦中与刘波相逢,他忧郁又坚决的目光蛊惑我。我又象在高速公路上和公马飞翔,飞翔的窒息感令我空洞,一张破开的鱼网,全身都是洞,什么都能穿过,什么也留不下来。我们穿透了各自的身体,不能再接近了。叉开双腿,我的私处清晰可见,我们翻来翻去玩许多性爱的小把戏。性爱导致我们失真、面目全非,很夸张的动作,尖叫。双手伸出,臀部扭来扭去,乳房忽高忽低。朝着高潮。高潮锋芒毕露。性爱浮华又伤感,千奇百怪,如面具。我发出声音,他轻轻地抱着我的嘴唇说隔壁有人呐。我不怕。你看我多英勇,象上了战场的工兵,只有冲锋陷阵了。你只愿意和我在床上作最下流的事。是的,我愿意,我说。他喜欢新鲜的花样,说女人是鱼应该在床上游来游去。我们和床同谋,分不清是床这种物质在压迫我们,还是我们压迫它。主要是床使我们快速地亲近,格外神秘,不知深浅。放纵的罪恶所产生的兴奋、痛苦,人生呈现出虚幻的虹光,我只能以百倍的激情欢迎他。第一次外遇很紧张,包括对自己的怀疑,但爱情一直在生长,如同你走向阳光,你被晒黑,皮肤发光。

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我抱着有病治病的理性态度进了急诊室,却糊里糊涂被送走。如果知道还有二进宫所导致的误诊,我应该感谢今天他们的慎重。现在蚊子的飞行高度提高了,能飞12层或者更高。据说蚊子轻浮地坐电梯上楼,也有好事者考证,蚊子排除万难爬楼梯,拾级而上。到了秋天,夏天过得很快。在一次不成功、令人沮丧的做爱中,我腹部又疼了,来势凶猛,不容我思考疼痛的来源、方向、速度,从肚脐以下疼痛直接流窜、弥漫整个身体除了手、脚。我喝水,吃止痛药。疼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加剧了力度。隔着睡衣,我仿佛看见疼痛每三钟向我发起冲锋,然后她稍作休息,结集力量,调整战略作下一轮的进攻。我们又打911要了救护车。我对救护车已经有了迷信。同样的四位男救护人员,他们走上楼就笑了,这次不是鱼刺了吧。腹痛。

尽管绝大多数现代人在医院出生并结束生命,我对医院并不抱好感,偶尔深恶痛绝医生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严肃、庄重表情让你相信他们真操着生死大权。我可能过于敏感,容易与医院的气氛发生共鸣。看见谁牙痛,我的牙就咬上了,听见谁按着头大叫,我可能就头昏脑胀,头重脚轻。可是当疼痛超过我的忍耐力(我承受肉体痛苦的能力每况愈下),第一个念头还是上医院,以最快的速度,这也是一种习惯。

重复了上次急诊室的经验,我熟悉这里的气味了。急诊室仍然人满为患,我一直搁浅在走廊。检查。CT扫描。从夜里十点进院到向我宣布无法确诊已费时六小时。我的腹部被超过三位医生、四位护士分别又拍又按,这疼吗?疼。我这样按疼吗?还是有点疼。轻了一点是不是?是吧(我不能说不,可能吧)。超过三人便是群众,在你的腹部按来按去,你自己最后都不知哪疼,是不是还疼。吸气,告诉我哪儿不疼,左边还是右边?中间,我故意说。再吸气,疼吗?我不知道疼不疼。我的腹部展示在CT图上,没有特别的异样,看不出什么毛病。不太象肓肠炎。“你左边的肠子在向右边倾斜(他们在寻找回家的路),这不可能是导致你疼痛的主因。尿道没有感染。肯定不是胰腺炎。我们不清楚是什么引发你疼痛,不能确诊,我们就不能医治。还是先回去吧。我把止痛药加大剂量。如果发烧,你就马上回急诊室”。清晨五点半在纽黑纹的凉风中回到屋内。我加大剂量服了止痛药,躺下准备好好睡,把觉睡饱。

电话响了。对不起,我知道打扰你,但你还是再来医院,我们的主治医生看了你的CT图,发现在阑尾的部分有阴影,他怀疑是盲肠炎。女医生说。我不想来了,我都快睡着了。你还是来吧,你当然有权拒绝。但还是来吧,我们要对你负责。有人要对我负责,这是件好事。我理当配合。我迷迷糊糊穿衣,坐进车,我又重归急诊室这个故里。头带帽子的犹太主治医生说,我仔细查看了你的CT图,可能是盲肠炎,必须立即手术。有没有可能不是?当然有。但为了保险还是开刀为好,你同意开刀吗?如果不是盲肠炎,那不就白开了刀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更看重是阑尾的可能性。你决定开刀吗?要多长时间?最多一个小时,我马上叫手术室准备,手术室就在三楼。由我主刀。我没有选择了吗?最好开刀吧,我怀疑你是盲肠炎,如果耽误了,后果严重。好吧。请你家人签字。卡克签字。当术后的结果与盲肠炎的毫无关系,我埋怨他,你当初为什么要签字?我只能顺从医生。在医院不听医生的,那听谁的?你忘了他们不可靠吗?忘了鱼刺了吗?但是我们上医院就意味着你相信医生,否则相信谁呢。我早知这样,怎么会来医院。没有选择的。有选择的。呆在家,不进医院,这是条选择。你要救护车上医院的。我有苦说不出了。陷阱是自己主动跳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投罗网,以为医院是救病的温床,却是一个火坑,一次误伤。在手术之前,护士帮我导尿。她用手分开我的私处,插了三次才将导管插入。因为我左肾无法正常工作,常常积累尿液。我前年住了一个半月医院,我与举世罕见的疾病——输尿管纤维化针锋相对了。于是我的左输尿管被切除了八寸,用我的右小肠替代。那场手术所承受的肉体痛苦以及此病的怪异都帮助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已。我这是怎么了?疾病象男人,无法回避,彼此伤害,彼此需要。久不生病,竟会怀念生病的时光,医生、亲人的过分关注,检查各种液体,你自己比任何时候专注于身体的变化。人在病中易伤、易怒,为感叹生活之难提供了依据。这并非一根导尿管的问题,甚至与一根要命的鱼刺无关,主要还是与男人的关系。躺在病床,男人的形象就非常突出。爱情占据记忆最关键的部分,一个核心。而你注定要失去他,失去你自己的心,这是双倍的丢失。爱情多么通庸俗不堪,浸透占有、嫉妒、终生的疼痛。

我看见刘波给几位朋友(其中包括你)发伊妹儿,他要结婚了,他将去私奔。私奔这个词组代表了理想、激情、远方与不顾一切的速度相联。我确定和他私奔的应该是我。我才是私奔的合适人选,我从小就在私奔,从我的内心出发。我的心是私奔的心。我应该表现冷漠,对温情漠不关心。确实如此。他打电话重复告诉我,结婚了,我竟缺乏反应。我仿佛听不见他说他要结婚了。他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他是一位丈夫,他有一位妻子。他还将生儿育女。我没有祝福之语也不存在吃醋之态,我竟无任何一句话表示情感。我继续说,艾米真讨厌,搞得我莫名其妙的。他说你别生气,没必要生气,生她的气干嘛。我阳奉阴违了。我被“红尘论坛”的一位女性网名的言辞大动干火。而他要结婚,我的情人要结婚,我无动于衷,只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生气!我是否已经不会伤心,只可能被陌生人激怒?我用一张粗糙的抹布擦着我与他三年的恋情。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确实不可理喻。但我怀疑,这是假象。死灰会复燃。我只是在掩耳盗铃。不会等多久,我必将步入陷阱。你看我放下电话,立即用“姑姑”检索他的名字,这是有意思的动作。他的名字与6050条信息相关,有6050个人与他同名同姓。比如,建友网球俱乐部刘波,当代版画家刘波。曲波和他的夫人刘波。讲英语的的哥刘波。凶犯落网“云南仔”刘波。七

护士要我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我干脆把金戒指也摘了交给她。我的身体没有外来之物了,一无所有,除了这身棉织的病号服。护士把我推到三楼。打麻药的老技师慈善地说,很快的,很快你就没知觉了,别怕。他转头对卡克说,你来告别吧,亲她。“麻药输进你的静脉,我吻你,你没有反应。他们把你推进手术室,好象把你弄进了太平间。”手术台极其狭小,但足够我身体使用的空间了。护士们稀里哗啦准备器械。麻师说,还有十分钟你才完全丧失意识,半个小时醒来,你就好了。护士拿出一次性使用的白纸,白纸中间破个大洞,盖住我的下体,那个方形的洞应是做手术的地方。灯火通明。房间里躺着我,等待切割,切割肚子。我越发麻木,难以感觉疼痛,我知道是时候了。那主刀的犹太医生进门,我听见护士说,全部准备好了。我开始梦见我掉进一口枯井,黑乎乎的无底洞,四周是滑滑的青苔。我什么都抓不住,全部从手指尖跑了。只有记忆,你以为你完全忘了,记忆不动声色地伸出双手,纠缠你,十指连心。所经历的事埋伏在体内,气候合适又茁壮成长,如生了慢性病的小刀在春风中刺你,一点不干净利索、慢慢地割,伴着刺耳如肺病患病的声音。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意识丧失的刹那如一片蓝色的海洋,我全身轻浮,在空中飞行,没有方向,甚至没有速度。死亡大概也是如此,宁静、安祥。

水。我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要喝水,女人不愧是水做的,这并非一个假设定词。我们浮在水中。据说水包含了感情的波纹。如果你对水说好听的话,水的纹图就成美丽的晶体。反之你恶语相加,水就破碎了。你醒来了,好的,给你水。护士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医生会来查房,他会告诉你。你要小便的话,叫我,我帮你导尿。先给我打一针止痛的吧。

吗啡的力量不可忽视,人的精神(精神也是一种物质)在吗啡的作用下一败途地。我发觉我对麻药天性亲切,从十多年前因肾结石注射杜冷丁开始,麻醉的味道存在我体内,一旦有新鲜液体加入,沉溺了的记忆全部恢复。我打量我的新环境。住院部,带厕所的大房间,其实病房都自带洗手间,我之所以对有无换洗之地深有感触,那是因为在国内住院不方便的经历。我十七岁在我们县医院和男病号同房,住院部男女不分,其间无任何掩盖,据说是病房不足够把性别区别对待。而今三个病床平行排列,分别用塑料布隔开,以保护隐私。墙顶挂着三个电视机,各自选用。对比国内看病住院的条件,无疑进入了三星级宾馆。西医随着西方的科学技术十九世纪初在中国扎根,而耶鲁大学的学子他们在走向东方传教的过程中,以热忱之心建立了医院(比如说协和医院,湘雅医学院),把护理、住院、临床等一系列西医的概念带到了中国。中医郎中几千年来,望闻问切,举手搭脉,看舌苔,综合内热,风寒等等概念,写下处方,回家熬药去吧。人的身体便是一个整体,不份内科、外科、五官科、皮肤科,如感冒,每个中医师可能开出不同的单方。人是心,心是宇宙,金木水火土五行,忧伤胃,怒伤肝,笑伤神。肾水,脾土,肺金,肝木,心火。西医依靠于机器、技术检查、分析人的身体,西医是实证、证伪,见细胞是细胞,见血是血。世上没有中药、中医师,几乎能平安无事,而缺了西医,手术刀、抗生素、输血,天下必将大乱。中西医这两套各自表述的世界观无法结合,水和火不相容。中医的恐怖是没有它治不了的病。

“我们没有发现你阑尾发炎,但我们还是把你的阑尾切除了,反正你从今以后不会再生阑尾炎了。手术比预期长十五分钟。因为你肠子的位置很乱,在朝右移。我们重新理顺你的肠子位置,这很费时,还有你卵巢附近有大量的血块,在手术时我们发现你在来月经。我们诊断结论是你卵巢充血导致疼痛。出院后你要去看妇科。”

犹太医生条理清楚,没有逻辑错误。他拉开了我的腹部,总不能温柔的一刀,不带走点东西?于是,我好好的、跟随了我三十二年的盲肠被迫与我分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阑尾在外科医生的刀下几乎不算是手术,比切苹果还简单。我康复的进程非常快,第二天护士扶着我下床沿着走廊挪步。走廊两边是大小不一的病房,中间七八间开放性的房子作为医护人员办公之地。他们向我投以鼓励的目光,你看来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负责耶鲁大学医疗保险的一位老太太进房对我说,所有费用我不必担心,保险全部付了,如此省心、省力,我享受到了资本主义的福利。经过三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痛来打针的住院生活,我脱下病号服,由专门负责接送病人的服务生放在小推车出了大门。阑尾是无关痛痒的器官,这场手术也可称之无关痛痒。但我仍然感觉我的身体少了点东西。伤疤有三寸半长,紫色。一个星期后遵医嘱到医院复查。例行检查公式,躺下,拉开衣服。伤口无发炎,无硬块,愈合程度正常。负责检查也是手术小组成员的医生说,坦率地说,这是个不必要的手术。你的意思是你们有责任,这是个误诊?你可以这么解译,但手术是成功的。就这样吧。我的天,我的腹部有两条刀伤了。一条竖直从肚脐直拉到膀胱口,那是纽约表维公立医院的杰作,输尿管纤维化,千万分之一的发病率还让我给赶上了,我真与众不同。我想告医院。你没听妇科医生说,怎么不早给她们打个招呼,叫她们一块会诊呢?

卡克说,你真要告?当然,也许能告嬴呢。

卡克对我打官司的态度不屑一顾,他归咎于麻醉剂影响了我的精神。他不知是我的好奇心作崇。来美八年从未和律师交道,也不知医院打官司的程序。我的贪财之心也在作崇,我经常听说误医导致的天价赔偿。我的热血已经沸腾,我开始找律师。我首先打听有无可能性。律师说,可以试试。先到办公室谈谈吧。事情朝着法制的方向发展,我拿起法律做武器。我明白我是小题大做,律师不一定会接受此案,他们需要分析利弊,胜算的机会有多大?我们其实是与保险公司打官司,每家医院开业时就买好保险,为应付患者的索赔。在去律师办公室的路上,卡克说他办公室的小秘书,前年也是卵巢肿胀被当作盲肠,医生提议开刀,她母亲不同意,结果证明,医生诊断错误。我说是呀,医院太恐怖了,医生是领了执照的恐怖主义者。

请坐,这位是我的同伙人,我叫迈克。我向律师陈述病情,前因后果。律师的助手说,我们需要你向医院提出请求察看全部的病例,原始纪录,还有所拍的片子。好的,我向他们要。另外,我想请我们的一位助理给你谈谈,她在医院做过护士,就是专门看X光的。这是位耳聋的老太太,但不影响她清晰地表达思想。你的这个情况,告倒医院的希望不大,因为这还在医生处理病情的基本范围内。盲肠是否发炎,在CT图上,很难一目了然,常常会出错,尤其是妇女。医生会声称,他是为了保险才做手术,是为了救你的命,万一是盲肠炎,而他耽误了病情,那他过错才更大。所以,医生对你的处理并无明显的不当。当然我理解你所受的痛苦。这个案子你决意告,我们也可以接,但胜算希望很小。律师接着说,你们再想想。要告,先把医院资料复印了。放弃也行。我们想想。祝你尽快康复。

六天过去了,我没有到医院索取资料。第二个六天很快也过去了,我仍然按兵不动。我归于我做事有头无尾,我面临困难容易放弃。起诉医院是充满变数、针锋相对的过程,突然让我心生厌倦。具体到这件事,主要的原因在于卡克不配合。他说算了吧,医院是为了救你,就一个阑尾,反正是无用的器官,并没有给你的生活、你的身体造成重大损伤。那位犹太医生,他不是有意害你,上帝原谅他。接着他会说,基督教导我们去拥抱你的敌人。

好了,你看我的身体好多了,也就是说,我下床、上床,转身,快速走动全无问题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我欣赏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如果难以忘怀,疼痛便是永恒的痛,无论春夏秋冬。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而生命是一场通向死亡的路程,我们在等死中,经历疾病、背叛、失恋,尤其是病来如山倒的失恋。我还是自私的女人,信仰衣服为他人而穿,鞋为自己所用,所以重视鞋子,买既贵又舒服的鞋。我仍然推崇享乐主义,美食、阳光、做爱,关键是做爱,你将回忆终生的是一次淋漓尽致的做爱,性是一种疯狂的肢体行动,让你变形、失真,你看见自己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你对自已的身体满怀感谢。从第一次做爱到今天,你对性素来抱有好感,并乐此不疲。

我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卡克的生活,虽然我们对双方的兴趣越来越小,几乎快无动于衷了。我们对我们结婚年限发生了严重的争执,我说七年,他说八年。这是个数学问题,考验我们的记忆力。

从个人历史记载,我是水性扬花的女人。你瞧我开始盼望新的情人,他将象刘波带着神的意志出现,可我不会笨鸟先飞了,我习惯守株待兔,这盼望充满自欺欺人。其实无人能替代刘波,如同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地。刘波随着时间的流失更加生动地占据我的私心。我的生活方式是虚伪的,体现在我对刘波的态度。我没有阻挡他婚姻的发生。我应该对他说不,除了不还是不。我首先自伤,对不起自己,牺牲了自己也不知是否成全了他。便是卡克也质疑我对刘波的感情。他的理论依据建立在爱情是本能,本能的事不考虑道德,什么都不考虑。你如爱他,你完全可以离开我,你有的是时间、动机,为什么不呢?我说我是善良的人,我不愿伤害你,我怕我走了,你会难过。我的天,你对你自己的评价是不是太高了呢?卡克笑着说,你们爱得不够,你们都在考虑我,真爱了,你们哪里管得了。

我继续工作,早九晚五。平常的日子安静而无聊。每天的生活简单,简单到不知今天是几号。也就是说我回到现实之中,走动在房间里,房间一成不变。我的意思是灰尘都是相同的。只有进入梦幻,我才显得生机勃勃甚至野心勃勃。我渴望进一步抓紧梦中的全部细节、场景。我记不清我有多少次从梦里哭醒,为什么而哭在此时并不重要,只要我的手上有泪水,我从梦里哭醒这足够证明我生活的真实了。我带着满脸的泪水,我确信我在梦中确实很伤心。我卡在某个场景里,扮演着某个角色,浑水摸鱼。

在午休时间,我经常到AOL聊天室,在“男欢女爱”房间。我和一位自称北京酷哥的男人(或女人,无所谓)高谈阔论,我甚至说我高潮的状态。我说你打开耳机,我叫给你听,你听吧,只要你说你爱我,和我做一辈子的爱,七十岁还做爱。他说喜欢三种以上姿势的做爱,不停地变幻,喜欢风情的女人。痛恨男同性恋。有位老头五十多岁摸过他的手,他恨不得把手的皮肤换了。他不相信我是女人,我说我是女人。他要我把照片给他看。他传了一张他的照片给我。我说我到北京就找他,我们做爱。他说好,建立性伙伴关系。性伙伴在情人和妓女之间,暧昧的美。

在网上与陌生人联系纯粹用以打发空虚无聊。我的空虚感表明我的生活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以毒攻毒无非死得更快。朝着积极的方向,生孩子在二、三年之内,新生命迫使我放弃绝望,只有当你的孩子依靠你才能生存,你担负的责任改变你。你来不及陷入黑暗之境,拔不出来也得连根拔起。但亚妮的一个伊妹儿让我对生活再次困惑,我们象在喜剧的边缘,排队等一个小丑的角色。没有导演,没人真知道下一幕会是什么场景,但我们以为知道。亚妮是学校请来的访问学者。她专业是环保工程,业余摇滚乐手。

“我对自由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她说,“自由,我要把我心灵的自由表达出来。”

我望着她,无言以对。这应该是个美好的下午,在纽黑纹南街的酒吧,左边是家一百多年历史的法国餐馆,据说华盛顿将军在此用餐。阳光象一位亲戚笼罩着我们,人们安静地进食。我想着我高中时的女同学,艾米。她和亚妮竟有几分相象,她握着我的手说,我们要幸福快乐生活,好好地过我们的一辈子。她还是想长大开飞机的女子,我不知她现在哪,但肯定没有开成飞机,她生了一个孩子,嫁给了一位流浪艺术家。亚妮是同性恋,我问她,怎么确定自己的性取向?这还用问我,亚妮指着街边走过的一位女子,你看见女人想和她上床吗?一针见血呀,我笑了。很多年我们不通音讯,亚妮离开纽黑纹返回了北京。女人和女人的联系,相隔两个国家,中间有个大洋,如果没有伊妹儿,我想我们没有具体的事彼此就消失了。今天,她的伊妹儿清晰地闪进我的信箱,“你什么时候来中国,来看看这个北国的风情”。我说我病了,现在走不了,由别的同事带旅行团去中国了。我大致讲了我的病。亚妮的回条让我坚信所谓全球化运动早就起程了。我们同在庸医的刀下。在炎热的京城,亚妮的腹痛时而坚硬时而温柔。医生诊断说,这是妇科病。妇科病是个暖昧的病,象隐私,不便向他人启齿。医生给她消炎药,甚至包括洁尔阴。亚妮哭笑不得,她好脾气地用了洁尔阴。亚妮的痛并没有减轻,怎么可能减轻呢。她再一次走进医院,说下腹痛。治疗妇科病是长期的,你再吃药吧。我们除了给你吃药并没有其他办法。注意人个卫生,性生活卫生,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外面收拾的漂漂亮亮的,里面也要管好,得了病是自已痛。亚妮转身出了诊所,她讨厌这个中年女医生。愤怒随时随地都在产生,象我们去超市买食品那么正常。女医生面黄肌瘦,亚妮就想她性压抑了。亚妮在单人床上疼了一个月,她对疼痛的认识仍然建立在物质不能战胜精神。麻醉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拉开窗帘,看见满街的尘土,尘土下人们朝着小康的路上奔着。她抚摸她的下腹部,她想到我,女人的病有相同性。亚妮来信教育我说,女人只能越过男人这个碍手碍脚的栏杆才能心智健全,快乐健康。看多了聪明漂亮的女人被男人害得一事无成,满地打滚。所以你最好对男人采取隔岸观火的姿态。她嘲笑我过分投入了,没必要的。男人用来做爱就够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其他所谓爱都是附会。结果你可能想到了,亚妮是阑尾炎被认作妇科病在中国北京,而我是妇科病却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在美国的纽黑纹。我们的共同点表现在我们的右腹部都有一块伤疤了。

我关掉了电脑,我对生活中的荒诞性加深了麻木度。荒诞的内容和形式非人力可为,言语没有用,甚至性生活也无济于事。我准备结束此文,我说得太多了,超过了事实、生活本身的琐碎。你快打开电视。卡克不知在哪朝我叫喊。什么?卡克的声音一定被条大鱼刺划破了。打开电视。9月11号。纽约,世贸。两架波音喷气飞机,从远处看和我们儿时玩的纸飞机没有区别,只是它分别穿过了110层的姐妹楼。火焰。黑烟。一男一女手拉手从高楼飞身跃下,比特技更象特技,比乌托邦更象乌托邦。大街上人目瞪口呆,高楼里的人群夺路而逃。消防队员拾级而上。“妈妈,我爱你,告诉我男朋友,我爱他。”。“亲爱的,我出不来了,我爱你。”。“记住我的警号,出去告诉我的家人,我在这里工作。”

星期一的早晨,纽约晴空万里,太阳象很多年以来温和地照着哈德逊河。到此结束了,上帝还是上帝,似乎一切并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据说在我居住的纽黑纹成立了一个鱼刺专业医院,鱼刺专家层出不穷。没过多久,南京也成立了鱼刺医科大学。同样也没有多久,科学家说将来的鱼都没有刺了。鱼刺从鱼的身上消失了,变成一根根软软的如同橡皮的肉。

[注]张鸿昭:《第四者自语》,http://www.wenxue.com/gb/199811/zhz.htm(2001年9月14日于京城,2002年2月改于纽黑纹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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