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妹妹难当领导阶级

菱美和我本来就是同学。中学下乡劳动,我们俩扮演沪剧《开河之前》,我演妈妈,她演女儿。《小竹园》那段对唱,最脍炙人口。调皮的男同学看到我们就学那一句“便当来,便当来,便当得来不能谈……”那时已经听说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因为有阿哥阿姐下乡,所以可以留城,“硬档工矿”的名额。哪里知道世道又要变了呢?只觉得当工人,就心满意足。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进了国棉十四厂,发下工作服,白帽子和白饭单,高兴得甚么似的,两人一起去照相馆拍照,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帽子,要多傻,有多傻。因为我叫玲妹,她叫菱美,而且车间里的师傅们都夸我们俩长得白净水灵,就叫我们“两个林妹妹”。进了厂老同学更成了小姊妹,形影不离。不久,我俩的沪剧表演唱更是全厂闻名。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学习班,厂史政治教育,安全生产教育,然后挡车工艺徒的生活就开始了。“领导阶级”其实不是好当的。每周换班,三班倒。倒得我七荤八素,夜班做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比死了还要难过。我们才知道忆苦思甜会上讲的包身工是甚么滋味了。妈妈的口气跟厂里的师傅们一模一样: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就是这样顶过来的,到了你们这一代,为啥就吃不消了?开头大家还撑着做班头。半年以后,私下里就开始找窍门泡病假了。先进的经验就是先买一点安定、眠尔通之类的安眠药,吃下以后,隔几个小时去看病,心律一定不正常,于是就可以有三天两天的病假。我们多羡慕那些捷足先登要求分配到上层建筑单位的同学,每天正常上下班,而且知识分子的名声一天一天又好听起来了。国营单位的门我们走对了,可是走进“经济基础”纺织厂的门,我们走错了。

每当我们同时休假的那一天,总是一起到她的家里听沪剧。她的妈妈原来就是沪剧迷。文革以前,小娘舅买过一部电唱机,扫四旧的时候,他们家成份清白,并没有来抄家,可是也怕别人检举揭发,“自觉革命”要把十几张唱片交给党委,她妈妈舍不得,硬是留下了几张丁是娥、邵滨孙的选段。菱美长大一点,偷偷地听过,还找出当年的戏剧连环画,躲在阁楼里偷看。《日出》、《雷雨》、《少奶奶的扇子》,清一色的西装旗袍戏。跟小时候看的革命样板戏完全是另外一种滋味。这种白纸蓝图的画册,上海人叫它电影小书,妈妈连讲带唱,把这些故事情节讲给我们听,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两人一齐练习上海话绕口令“风吹藤动铜铃响,风停藤停铜铃停”。刚刚改革开放,没有现在这么多新歌劲曲。《何日君再来》和《洪湖赤卫队》一起开禁,我们就大大方方地在乘风凉的时候重放沪剧选段了。丁是娥的说白和掼口,字正腔圆,刮辣松脆,不紧不慢,听得你胃口被她吊足输赢。后来新出的磁带装潢再好,听起来总归没有那一口原汁原味。

现在想想,那一段辰光真是蛮开心的。可是总不能整天讲西装旗袍戏的故事,病假也不能老是骗下去。想到要做夜班,总觉得头昏。

二、出国热

当老潘从国外来到上海,托我舅妈跟我定亲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国外的花花世界对我来说,还在其次,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可以从这倒头的三班制里解脱出来了。厂里和弄堂里小姑娘眼热我的真不少啊。菱美送我到机场,分手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笑着对我说:“好了,你飞到外国做老板娘了。小菱美还在此地做劳动人民”。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我来到德国,写过几封信给她,讲讲话容易,写信到底不方便。中文越少写,越觉得手生。一年以后,通信就断了。我生下大女儿以后,更没有时间联系了。每天忙于餐馆的生意,应酬酒水和外卖。我嘱咐老潘汇款给我妈安装电话,联系才方便了,几乎再也不写信了。只听妈妈电话里说,小菱美出嫁了,新官人是机修间的阿良。啊,阿良。蛮能干的。不久,又听妈妈说,他们倒是生了个儿子。

在国外时间一长,又觉得简直是“暗无天日”了。中午起身,穿上服务小姐的旗袍,走来走去就是在店堂里穿行。午休的时候,我总要教德玲几句中国儿歌,五点多钟再准备招待客人。忙到收工,吃半夜饭,收帐轧账,已经快后半夜了。经常陪老潘再看两个钟头的港台录像。昏昏睡去。醒来则又是忙碌的一天。打工的女孩子们还有一天休假,我做了老板娘,就跟老潘一样,连星期天也没有。三百六十天,好比天天在国棉十四厂里熬中班罢了。我也不晓得,到底是在国外作老板娘好,还是在国内做劳动人民好。

可是出国热还是暗潮汹涌。当年毕业分配时的“硬档”国营大厂,细纱间的挡车工,现在竟弄到人人都想逃都来不及。只有农村招来的临时工才肯勉强屈就。这世道哪能说变就变了。

当年要不是分配进了国营企业,下农场,去了云南、黑龙江,凭着菱美的聪明伶俐,没准倒考上大学了。结果铁饭碗反而误了她的好天份。那次她来电话,口气很压抑,叫我想想办法,让她出国来。我想想跟她小姊妹一场,当时真是心心相印,老潘担保她一下,也决不是甚么难题。就吩咐老潘去办担保。男人对漂亮的女孩总是有印象的。他立刻就想起来了,还补充说,她不单漂亮,比你还更有灵气。“我有她那份灵气,也就不会立刻答应嫁给你这么个粗人!”

担保她来“旅游”,签证很顺利。转眼她就飞到了德国。菱美缓步走出海关的时候,真是亮丽极了。老潘的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跟她握手。我退缩在后面,仔细打量她的那一份端庄和秀慧。小姑娘时代的单纯稚嫩已经没有了,可是增添了少妇成熟的妩媚。她连连说我没变,我说,你倒是越来越漂亮了。还是上海的衣裳最适合上海人的身材。她的一身打扮,套裙、开衫和细高跟鞋,天造地设,无可挑剔。倒是我整天在店堂里横走直走,买了好衣裳,也没有心向打扮,皮鞋更是只求跑堂时平跟合脚,哪里还考究式样的高低深浅。一时间竟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过了几天,带她到科隆、美茵茨去玩了一圈。老潘假意说去“报户口”。带着她跟几个福建打工仔一起去报难民了。填完表格,交了上去,老潘才对他说了实话。叫她在问话的时候,谎称六四时上街游行,受到公安局的“追捕”……所以才出国。当她终于听明白其中的缘故,当场就哭了起来。我,我怎么就变成了难民?怪不得这等候大厅里又乱又气味难闻。第二天我赶到难民临时宿舍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念叨了好几次,难民,难民。后来,官员问话的时候,她的“政治故事”当然不得要领。好在德国当局哪怕你的故事再荒诞不经,不知所云,也不会拒不接纳,反正都给一张临时身份证,还能领一张劳工纸。菱美的打工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老潘背着我,不知他怎么说得出口的,竟向菱美要了五千马克“担保费”。(后来我知道以后,他还振振有辞的说,收一万马克的也有的是,偷渡的蛇头收两万多呢。他算是最客气的了)。菱美是个要强的人。她在我这里硬是做了三个多月,把这一笔帐了清,就执意辞工,要到别的餐馆去寻活。显然,她看得出来,老潘和我不能算对工人不好,可是她看到老潘色迷迷的样子,怕我心里不好受,所以离开我们上海酒楼到莱茵河对岸的大华楼去做了。

三、移情

时间也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了。打工的日子就是这样既烦闷,又过得没知没觉。有一天,传说一家中国餐馆的服务小姐抓住了一个白吃饭不买单的无赖。结果一打听,竟然是菱美。午后休息,我打电话过去,大华的老板娘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当时的情景。原来是打工的留学生阿伟发现他服务的那一台客人,抹抹嘴巴,抬退就想往外溜。阿伟上前就挡住他说,“请您付了账再走!”可是那个无赖竟把他推开,继续想溜。菱美放下酒吧台上的活,上前就来帮阿伟,阿伟一看有菱美帮忙,有力地揪住了无赖的衣领,那无赖猛地当胸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菱美气愤极了,拉住他披在肩上的夹克衫,紧追不舍。那天天气很好,莱茵河边尽是游人。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在逃,一个穿着旗袍的小姐在后面追,引得人们都围上来挡住了那个无赖。她已经喘得脸颊绯红,一字一句地说德语,他,没有,付钱……在餐馆……阿伟打电话报了警,等了半个时辰,警察才姗姗来迟。把那家伙带走了。店里的年轻人都夸林妹妹“警花出更”,二厨姜沪平嘲笑阿伟说,今天不是“英雄救美”,倒是美女救英雄。说得阿伟从此看到菱美总有点不好意思。

过了几天,菱美来玩,带来好几样玩具,送给小女儿德玲。老潘告诉她说,其实这里的餐馆老板对那些无赖并不愿意太当真。逃掉个别的客人,一般都自认倒霉,不叫警察的。宁愿离警察远一点。菱美听了也点头说,过了两个钟头,姜沪平已经看到那无赖又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打磕睡了,根本就没有受到警方的处置。谁都拿无赖没办法。

起先厨房工都喜欢背后拿菱美做打趣的话头。有本事你能吊上“上海靓婆”的膀子!姜沪平有时到酒台打啤酒,总想摸一下菱美的纤手。菱美立刻骂他“浆糊瓶,你不要淘浆糊(上海话,鬼混)!”老板的大儿子是在德国出生的,只会讲广东话和德语。有一天竟也笑嘻嘻地找菱美说起国语来:你好漂亮,我喜欢你!地下室里女工单间是用木条板隔出来的。板条之间的空隙则都用糊墙纸糊起来。可是晚上菱美常常发现,墙纸被抠破了,有人偷窥。我把好多不愿再穿的旧衣服、裙子都送到她的单间里,帮她用图钉把衣服钉死,空隙才被遮得严严实实。

菱美的政治故事没戏唱。其他一起去报难民的都没有收到回信,联邦局第一个就把她给拒绝了。菱美拿到信件,看不懂,心里七上八下,阿伟帮她看信,解释给她听。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阿伟说可以上诉。阿伟感激菱美对他的见义勇为,主动帮她去找律师,当翻译。每次律师来信,福利局来信都由阿伟包揽阅读。菱美自然也感激阿伟。可是半年过去,上诉又被驳回了。移民局接着就来信,通知要限期遣返。菱美觉得生活和工作刚刚适应,却又要回去了,总是心有不甘。官员传唤的时候,菱美脾气一倔,坚决地说了“不”!移民官认为她抗拒法令,决定竟将她关押在临时看守所。当晚,老板娘吓得半死,打电话问我可曾晓得上海靓婆的下落。我叫老潘到移民局询问,才明白原委。打工仔的德语都只会应酬客人餐饮,“你好、再见”。跟官员办交涉,一定要找留学生。姜沪平指着阿伟的鼻子说,人家当初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今天这样落难,你阿伟好意思站在一边看白戏?阿伟穿上大衣,立刻就下楼直奔地方法院。

第二天,阿伟拿了看守所的地址,开车四百多公里赶到那里,菱美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看到阿伟来时,好一阵哽咽难言,阿伟拿出纸巾给她擦泪。菱美说,我该怎么办?阿伟安慰她说:“我昨晚已经打听过了,只要没有出境,我们还可以报第二次庇护申请。你不用怕。”阿伟的话好象一根支柱,撑住了菱美的神经。“可是谁来帮我写申请呢?”“我来写!今天晚上就写。”菱美把单间的钥匙给了阿伟,阿伟回到餐馆,连夜参考原文材料为菱美写了一份德文申请,清早再赶到看守所,从强制遣返的女警官手里把菱美拦截了下来。

菱美跟着阿伟一起回到大华,恢复了打工生活。菱美经常去找阿伟看信,老板娘告诉我,菱美经常晚上没回来,分明是在阿伟的学生宿舍过夜了。

有一天,他俩都休息,一起到上海楼来喝茶,他们谈话不避我。阿伟劝她,你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能再傻呼呼的说老实话,要把情况说严重一点。菱美却还是不肯作假。“假话骗人我装不出来。”“可是你晓得吗?人家那些难民表格里,除了男女性别一栏货真价实以外,其余没有一样是真的。出生年月,结婚与否,都在胡编乱造。你不是吃亏吃到底了吗?”

后来的问话记录,阿伟翻译出来,拿给我看过。菱美的说辞一点也没有掩饰,非常坦率朴实。读起来好象又回到了中学毕业以前,在共青团小组谈思想汇报。关于六四的认识,她说,当我听说,邓小平下令开枪把北京的大学生打死了,心里很伤心。大学生是真诚的,有问题为什么不能交谈,为什么李鹏总理要搞戒严,动用解放军去打大学生呢?学生是人才,是老百姓中的菁英。邓小平、李鹏是做错了。所以在家里,在厂里,我都发表过这类意见,甚至公开地反驳过车间的领导。后来追查六四动乱分子,没人敢公开说话了,可是很多了解情况的人,心里还是这种看法。邓小平改革开放做得好。可是六四开枪是错的。……阿伟对我摇头说,德国官员关心的是,你是否受到追究,而不是听你的思想汇报。咳,没路,没路!

第二次申请案倒是又拖延了差不多两年。我约菱美一起上街买衣服的时候也问过她,你怎么就这样跟阿伟在一起了呢?菱美低头不语。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菱美说出了当日的情景。离开看守所,一路开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餐馆门关了。他们就到了学生宿舍。吃完夜宵,阿伟突然抱住了她。她说她当时也激动得发抖。她离开阿良已经三年多了,阿伟比她小五六岁,没有结过婚。菱美是坦率的。她说,跟阿良认识,也是厂里的师傅们牵线撮合的。婚前没有甚么恋爱经历,婚后也过得平平淡淡。虽然生下了孩子,可是总觉得并没有那种特别的情投意合。阿良在知识方面也给不了她多少帮助。阿伟呢,不仅个儿高,风度潇洒,上海旅专毕业,英语流利,德语也能说能写。再说在关键的时刻他出力帮忙,小伙子十分真诚热心。至于将来是个甚么了局,谁能说得上来呢?可是我还是为菱美捏一把汗。

果然,阿伟靠不住。浆糊瓶带着他去卡西诺赌钱,他很快就上了瘾。自己的钱输了,又拿菱美的钱去赌。很少看到菱美再跟阿伟一起逛街了。有一天,菱美休息,我叫她过来吃点心。菱美恹恹地不说话。我问她,阿伟待你怎么样?她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你看他的样子变得多可怕,眼睛下面的眼袋比四十岁的人还要大。赌钱的人是没有魂灵的。他花了我的钱,过去的也算了,可是还了赌债他还要赌。他那次早已偷偷配了一把我的钥匙。晚上没钱赌的日子,就闯到单间来找我。每当他那个最兴奋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地流。眼光里常常闪过阿良的影子,还有儿子小东。我心里憋着一句话,总是讲,小东,妈妈对不起你。

自从阿伟滥赌无度,又经常出入菱美的单间,大家对菱美也失去了原先的尊重。我后悔了。当年真不该叫老潘把菱美担保出来。

那天星期日,店里的豆豉不够了,我到大华楼去借。午后大忙刚过,一进门就听见上海话吵架的声音。阿伟露出一副凶相:“你是甚么好东西?上海有男人的。我是小青年还没结过婚哩。你不过是相中我有留学生的六四居留。告诉你,这是人道主义居留,不解决夫妻团聚的。你没有离掉你的老公,在外面再发骚也没有用。……”我上前厉声制止阿伟,“阿伟,你不要没有良心!要分手,也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午休时我带菱美去请铜匠师傅,把单间的门锁换了。从此菱美跟阿伟断了来往。

妈妈从上海寄来了茅善玉的最新沪剧唱段磁带,想跟菱美一道听,看她也没有兴致。

四、做中国人好辛苦

浆糊瓶的申请也被拒绝了。限期在一个月以内离境。虽然浆糊瓶来德国打工已经打了五六年,可是除了赌钱,喝酒,就是找波兰窑姐儿,身上依旧不名一文。人烂,干活倒不怎么烂。哪个老板叫他干过一个礼拜,就想留住他。他的油锅手艺到家,春卷皮也打得又快又好,店里有点甚么木匠活、电器活,他都能一手包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老板对他不下逐客令。这次老板大意了。他的签证没有了,劳工纸也没法再延长。可是他还接着来上班。混一天算一天。星期六的晚上,八点半光景,正是大量进客,生意火旺的时刻,警察、税务官、卫生官和劳工局调查员从前门进来了。老板警觉起来,立刻想到浆糊瓶没有居留签证。立刻冲到直通厨房的出菜窗口说了一句广东话:警察查黑工啦!浆糊瓶马上向后门那边走,可是一小队警察正好堵住后门,鱼贯而入。浆糊瓶转身就往地下室钻。下面是一间大库房,除了宿舍,堆放着破钢琴、破家具和一些通风机管道。他躲进了一根宽可容身的铁皮管道。可是警察也下来了。一条大狼狗直往前冲。就像电影里盖世太保的狼狗要去撕咬集中营的犯人。浆糊瓶听得见警察的脚步声和狼狗的喘息声,他憋不住了,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不要让它咬我!警察根本听不懂中国话。狼狗钻进了管道,浆糊瓶哇哇乱叫,警察喝住狼狗,把浆糊瓶拖了出来。他被押出库房。身上穿的是厨房的工作服。白卡叽布上满是油污,皱皱巴巴的,脚上一双破塑料拖鞋尽是油腻。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过道没有厨房里暖和,他浑身上下乱抖,站在两名警察当中。他叫阿伟对警察说,想要到房间里拿一件棉大衣披上,警察也不准他离开。直到从他的铺盖里翻出了他的中国身份证,才给他穿上了厚衣裤,然后押上警车。

检察院以非法入境和非法打工的罪名起诉,浆糊瓶被解送到汉诺威附近的看守所去了。没到一个礼拜,听说警方已经办好手续,将他遣返回国。大华楼的老板要为浆糊瓶的案子付罚款。男女工人经过这场惊吓,沉闷了好几天。后来我邀菱美出来喝茶,菱美描写浆糊瓶的那副尊容,流露出来的不是简单的同情。姓姜的不是个值得同情的朋友。他的样子让菱美感到兔死狐悲。没有正式的居留身份,就要受这样惊吓。她叹了一口气说,中国人好辛苦。住在自己的地方,难找合适的出路,跑到欧洲来却不能好好地报上个户口,却要装神弄鬼地做难民。说到底就是骗人。运气不好的就落得姜沪平这样的落场势(下场)。哪里还有一点点人的体面?

五、有家难回

再过两个月,菱美的第二次申请案也被驳回了。移民局来信要求限期内离境。菱美自己去移民局领了表格。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她的表格已经交上去了。“我要回上海了。”她告诉我机票的时间班次,电话就挂断了。我叮嘱老潘,安排好开车送菱美去机场。那一天送她到机场候机厅,菱美没有流泪,也没有伤感,默默地坐着,我说完一些拜托问候朋友的话,竟不知再说甚么好。她看看时间快到了,拉着我的手说:“我走了,谢谢你和老潘。哎,在德国将近五年的时间,我一天也没有开心过。大概这就是我的命?”我来不及安慰她,已经要验票登机了。回餐馆的路上,望着起飞的飞机,我跟老潘一句话也没讲。

跟妈妈打电话,我总是少不得要问问菱美的事情。妈妈在电话里连声叹息。原来浆糊瓶实在是个贱胚。他回到上海,在麻将桌上把德国的经历胡吹乱诹,讲到菱美的事情,更衔恨过去没有吃成菱美的豆腐,把菱美与阿伟的事情全部抖楼了出去。附近国棉十四厂的人很多都认识菱美和阿良。阿良很快就风闻了一切。等到菱美一心一意重回家庭的时候,家中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暴风雨。她到达北京发回电报以后,婆婆、大姑和小姑都侯在阿良身边,等菱美回来。菱美刚要上楼,大姑和小姑冲下来就骂她:烂污货,骚X!而且不准菱美接近小东。小东傻楞楞地站在床边,已经不认得妈妈了。阿良坐在窗口猛抽香烟。婆婆拿出一张白纸,叫菱美签字:“你们俩协议离婚!从今以后,跟你一刀两断。你要去寻野男人,只管去寻,打抱不平也好,钥匙送给人家也好,随你方便!”两个姑姑唧唧喳喳对着弄堂里看热闹的人群数落嫂嫂的丑闻。菱美感到无地自容,拖着行李,在人群的簇拥下,叫了一辆计程车,开回了娘家。

住在娘家也一样不得安宁。亲戚朋友同学,听说菱美自愿回国,没有在国外办下居留,都叹息不止。咳!一个月一两千德国马克的收入,你还回来做啥?现在一个个都害怕下岗,巴不得有个机会飞出去呢。

效益,下岗。到处都是这两个名词。马路拓宽了,商店开得到处都是。走进商店里看看,营业员的服务态度出奇的客气和蔼,简直客气得有点让人难过。这客气的背后,恐怕就牵扯着店面的效益,也牵扯着是否会下岗的问题。听老同事说,厂里的资产都转卖完了。棉纺厂是国内最不景气的单位,下岗面积最大。阿良自己开了一家修配厂,听说菱美在外有人以后,也另外有女人做他的搭档了。

菱美给我来电话,说她同意跟阿良离婚。是她对不起阿良,对不起孩子。她说要给小东买一台最新的电脑,让他开发智力,也尽自己一点心力。说完,她请求我再让老潘担保她重新出来。五千马克照付。我打断她的话,“菱美,我已经懊悔的不得了了。出国分明没有帮了你,反而害你了。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不是我不肯帮你,你明白吗?”菱美不说话,挂断了。

又过了一个月。我们的大厨泰发师傅告诉我,菱美从上海打电话找他,问他有没有熟悉的蛇头可以带她出来。泰发师傅是渔区偷渡出来的人,申请难民,竟拿到了护照。他认识很多同乡。泰发说:“这林妹妹走得也太急了。她聪明伶俐,德语已经比我们厨房仔会讲得多。可以跟着老板娘做跑堂了。如今刚刚回去,又想重新出来,带回去的钱岂不是又给蛇头吃了去?哎呀,造孽!”我明白了,我不帮菱美出来,菱美要走偷渡的路,重新闯德国。她何苦呢?刚好那天晚上,我看华侨报纸,报导说是德国失业严重,五月十五日以后在德国申请庇护的外国人不再享有劳工许可。我立刻想起菱美的事情,要写封信告诉她情况更加不利了,三思而后行。拖了好几天,有空才写了一张明信片,寄了去。

六、太阳不是我们的

转眼又是秋天,餐馆夏天的淡季过去了,生意逐渐忙起来。忽然老潘收到一封联邦刑警总署的传唤,要求我们立刻前往指定的警察办公室问话。老潘的脸都吓白了,叫阿伟来仔细看信。信件说,有一件刑事案与我们餐馆有关,而且我也必须一起前往。我?如果是老潘做了甚么,还真说不定,我除了照看生意,料理小孩,没有犯法形迹,寻我做啥?到了警局,警官要求我们协助调查一宗案件。案件发生在捷克和东德边界。警官打开卷宗——啊,菱美的照片!菱美身上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

我们随警车到达捷克边境小城的临时看守所,看到了九个中国人。交谈之下,得知他们都是上海人。下岗以后,希望出来闯一闯世界。不料发生了意外。菱美跟他们一样也是交钱给蛇头,偷渡目标是德国。可是上路前一天,菱美提出反悔,说是现在德国政策有变动,去了之后没有打工机会,要求退钱。蛇头不肯。“要去就走,不去不退钱。钱是跟当官的拆账分的。我退给你,谁来贴我的亏空”?最后菱美还是来了。一路上专骂带路的小蛇头。经过莫斯科到捷克,最后一站,明天就要偷渡越境,大蛇头听说这次来的全是上海人,一位上海姐儿长得相当漂亮,执意要挑她出来,三陪一夜。还扬言说,否则“过境就不那么顺利”。这蛇头原在公安系统当过两年外事处干部,会一点外语,老关系上下十分圆到。头几年因为犯错误丢了铁饭碗,倒反而做成了偷渡的大生意。除了赚偷渡费以外,他时常心血来潮,占一点偷渡青年妇女的便宜。小蛇头过来传话,把菱美气得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东西!骗钱之外还要讨便宜”!可是同行的人都望着菱美不敢出声。他们花了大把的钱,总希望一次能偷渡成功。小蛇头竟真的把他们晾在旅馆里,一整天不闻不问。九个人坐在一旁唉声叹气。菱美伤心地大哭一场之后。忽然又雨过天晴,一本正经地化起妆来。一房间都是她的脂粉香气。口红鲜艳,两颊胭红,眉毛细弯。傍晚小蛇头进来一看,立刻涎笑不止地说,想通了吧,早能如此,也不用耽误一天的工夫。菱美白他一眼说:“放屁!陪你们大老板玩玩,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也要有个条件。”甚么条件?退我一万马克!于是借用小蛇头的手提电话讨价还价,双方妥协,退还五千。大蛇头也爽气,当场让小蛇头拿来付清。菱美吩咐小蛇头说,单陪你们大老板喝酒,也不够热闹。不如请大家一桌,一起散散心。手提电话里大蛇头满口答应。所有酒肉由大老板开销。小镇上的酒店最大的楼面也不过五张餐桌。菱美到洗手间换上了旗袍,戴上了耳坠,浑身上下光彩照人。她用德语招呼酒店的老板,这里的老板人人都懂德语。但是老板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平时那些东方的偷渡客一个个都蓬首垢面,左顾右盼,神不守舍,今天这一位亚洲美人,开口竟是德语,而且所有的名贵酒名一一脱口而出,滴水不漏。老板用捷克口音的德语告诉她,好几种名贵的酒,本酒店根本没有。“缺几种没关系,把你们节日用的灯彩都挂起来,我们老板会给你赏钱”!她一面翻译给大家听,一面吩咐大家布置。

晚上,小镇已经睡着了。只有酒店里灯火通明,大蛇头走进店堂,把菱美上下打量,从披肩的长发到短袖的旗袍,从精细的金手镯到纤巧的高跟鞋。大蛇头眼睛发亮,慨叹地说:“从我手掌心里走过的女人,恐怕七八百也不止,想不到在国外的偏僻小地方,能遇到这么亮丽的小姐!”他拿起香槟酒就敬菱美一杯。菱美说:“老板,喝酒一定要喝,这里都是年轻人,虽然不像国内有卡拉OK,但是大家玩也要玩个尽兴而散。今天每个人先表演几个节目,再醉再疯也不迟”。现在的年轻人都好歹玩过几次卡拉OK,虽然担心偷渡的成败,没心思玩乐,可是又怕扫了蛇头的兴致,所以都勉强来唱一支流行歌曲。甚么《小儿郎》啊,《一无所有》啊,《小城故事多》等等。唱的水平都不怎么样。唱过一轮,菱美站起来让大家喝酒吃菜,然后说:今天上海人多,我给大家唱一点沪剧唱段。大家都拍手,听比唱实在容易多了。菱美立刻就进入了角色,《星星之火》里的小珍子,《芦荡火种》里的阿庆嫂,《雷雨》中的蘩漪和《日出》中的陈白露。唱得那样神情专注,表演那么投入,声情并茂,身手俱佳,大家觉得又陌生又亲切,这些剧目现在不如卡拉OK歌曲普及,情节更是模糊,可大家都是上海人,那沪剧婉转的旋律和清脆的上海方言令人感到无限可亲。大小蛇头不懂上海话和沪剧,只觉得菱美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兀自大口喝酒,喜不自胜。这时已经是深夜了。唱完陈白露的一段,菱美用上海话念白讲了陈白露的最后独白。然后又改用普通话念起来: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说完,他端起两杯香槟酒,一杯递给蛇头,一杯留给自己。大蛇头听她说“我们要睡了”,心头正兴奋得厉害。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菱美仔细看看大家,眉头一皱也干了杯。几十秒钟以后,大蛇头和菱美忽然瘫到在地上。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法医的鉴定说两人都是因剧毒的农药中毒死亡。她在这里不可能买到农药,一定是在上海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昏昏沉沉地开回自己的餐馆,工人拿来一张邮件通知书。我们不在,这份邮件不能领回。我到邮局去签字领取,原来是一封双挂号信:

玲妹阿姐:接到你的明信片,我去要求退款,蛇头老板竟不肯退。原来计划重新开始的想法又要落空了。既然命运这样无情,我也有了自己了结的准备。而且时间将在重返德国之后。不料今天命运又来找我麻烦。似乎已没法重返德国了。我已当机立断。夺回的五千马克为我留给小东作将来上大学的第一笔资助。拜托。别了,祝你幸福如意!

小妹 菱美 绝笔 附上所托五千马克现金,请妥收代存。于捷克边境小镇Dec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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