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校园,干净、宽敞、明亮。微风拨弄着水泥地面的梧桐树落叶。我和余杰在篮球场的铁栏杆外面,站了一会。场上正进行低水平的篮球比赛,队员们的球衣五颜六色、破破烂烂。他们都在拚命奔跑,大声叫嚷。我搭在铁栏杆上的手,感受到了凉意。

“我二伯,”余杰继续说,“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分配在广州。几年前得病死了。”

“那盒磁带里灌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流浪者之歌。”

“哪天借我听听。”

“可以。但你要记住还给我。那是我二伯的遗物。”余杰说。

篮球场上响起阵阵粗野的叫骂。“他妈的,快传给我。眼睛瞎了吗!跑啊,你这笨蛋,怎么老是被盖帽!”

我们绕篮球场转了一圈,拐上通往教师住宅区的小路。

“我二伯小提琴拉得很棒。”余杰眯着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每当我打开录音机,我就看到年轻的二伯站在草地中的一棵大树下,穿着笔挺的西装,神情专注地拉琴。他的动作时而舒缓,时而剧烈。小提琴在他手上,与他的身体密不可分。我被琴声迷住了。琴声游荡的草地、鲜花和绿树也使我心旌摇曳。小提琴曲在一个转折之后,曲调欢快起来,我看到蓝天中飞来一大群鸟儿,栖息在二伯的脚边。我完全被眼前的二伯和美景所征服。当音乐播放到结尾时,我总是很感动。那欢快的结尾,带给我的只有悲伤。”

“你太思念你二伯了。”我说。

“有时我想,也许我就是他。”

“胡思乱想对你没好处,”我说,“你说过,你二伯已经死了。”

“他死了,他的灵魂还在。你相信灵魂吗?”

“我不信这东西。”

“不是我吹牛,我能看到我二伯的灵魂。”余杰煞有介事地说。

“人死了是没有灵魂的。”我说。

“那是你的观念。我肯定能看到我二伯的灵魂,当我听那盒磁带时,他的灵魂就出现了。”

我说服不了他。我们相互都说服不了对方。余杰和我是两种人。

教师住宅区很安静,那些楼房和树木都默默站立在路边,不见一个人影。下午太阳微弱的红光,洒落在楼房的砖块和高高的梧桐树上。空无一人的楼群,外表呈灰色。朝南的阳台挂着稀稀落落的晒干的衣服。风中飘过树叶枯焦的气味。我们的鞋底踩在路面,发出火烧干柴的“哔卟”声。

“这幢楼的三楼,”余杰指着一幢楼寂寥的门洞,“住着教我们工程热力学的樊教授。”

“哦?”

“有一回我帮他家换过煤气。”

我放慢脚步,注视门洞。阴影密布的门洞像一张大嘴,吞噬着秋天的风。环绕底楼的墙角,栽了一排矮冬青,叶片墨绿。我们沿两幢楼之间的水泥路,走进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两个小男孩在抛石子玩。“我砸到那棵树了,你能吗?”一个孩子说。

余杰在孩子们身边站住,弯腰从路边拣起石子。

“看我的。”他对孩子们说。他连续扔了两颗石子,都砸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孩子们困惑地看着我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们的眼神在说,讨厌!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明摆着想欺负我们。

余杰还想拣石子,我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不让他弯下腰。我俯在他耳边低声说:“看到吗?这两个孩子不喜欢我们。”

余杰挺直了身子,一声不吭朝前走。我跟在他身后,感到他似乎在生我的气。落叶在他的脚下翻滚,有几片被他鞋底踩中,“呲呲”地破碎,在水泥路面留下扁平的、四分五裂的残骸。

“等等我,别走这么快!”我喊道。

余杰回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嘲笑。他走上一扇门洞前的台阶。“我们坐一会。”他先坐下了。我坐在他的旁边。太阳光从我们侧面,照在我们西边的半边脸上。我尽量伸直了双腿。

“最近,我老在想,我二伯临死前把他的磁带交给我,一定有很深的用意。他想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美妙的音乐难以阻止他的死亡。他把他对死亡的理解,灌注在这盒磁带之中。难怪我在听音乐时,会看到他的形象。而且,我近来照镜子,发觉我的相貌在变化,变得像我二伯年轻时的样子了。”

余杰慢慢扭转脖子,将面孔的正面朝向我。我说:“这完全是你的错觉,你就是你,不可能是其他人。”

“喔,你看得不仔细。我的长相确实在变。”

余杰的话里,没有半点是真实的。我想他沉浸在失去二伯的伤痛之中太久了,才在头脑中出现了幻觉。我和他同学两年多,他的人所共知的一面是,他爱好文学。我就曾在校刊上看过他的两首诗,一首叫《苏北平原》,另一首叫《死者》。

“我不骗你,你真的还是你,一点没变。”我也固执地说。

余杰抬头看着对面楼房的顶端。他被阳光照耀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层颗粒很大的毛孔。

我们站起身往前走,直到围墙阻挡了我们的去路。围墙上的铁丝网已经生锈,对于在校的学生,它象征着学校的威严。围墙与最靠近的楼房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这段距离被荒草填补了。我们此时就站在荒草中。

“我二伯已经死了,你没机会见他了,所以你根本不清楚他的样子。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是指他年轻的时候。”余杰说。

“假如你们本来就长得一样,那怎能说你的相貌变了呢?”

“我变了,我是在变,我内心能感觉到我的变化。”

我们在荒草中行走。随着我们的行走,我的视线一会儿落在一幢楼的侧面,一会儿又落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下午滚圆的太阳,在空地的上方,孤独地和我对视。在某一刻,我的视线穿过空地射向西方的天空时,我再次看到那两个抛石子的孩子,他们大概要玩到太阳落山。想想我小时候,不也是贪玩,忘了回家吃晚饭吗?

围墙尽头,有一扇紧闭的小门。小门从里面被两根交叉的木棍钉死,门框上爬满了常春藤。因雨水的浸泡,门的木质看上去很酥松,布满木纹。余杰走到门前,敲敲门板。门板发出低沉的呻吟。

“我们把门橇开,看它通向哪里。”余杰说。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不同意他这个计划。再说门那边,校园外边,我估计也就是一群普通的民房。

“那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干。”余杰说。

“你真的……,”我迟疑着。

“当然,你回去也好。人多了,目标大,容易被发现。”余杰安慰我。

话说到这一步,我只得留下。我明知这事不合常理,可能引起不好的后果,但要我扮演懦夫的角色,我可不愿意。余杰橇门的决心已定,我在场,至少可以分担他的一部分风险。我至少可以给他放放哨什么的。

我们在围墙下的杂草中找来了砖头和一把铁铲,干到天色接近黄昏,才把门橇开。眼前出现一个长方形的洞,围墙原有的整体感遭到破坏。一股冷风从黑糊糊的洞口吹进来。我跟在余杰身后,走出小门。

“当心脚下的路。”余杰提醒我。

我看不见路,我们似乎在往一座小山坡上爬,四周生长着东倒西歪的树。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苦味。这里地处隐蔽的校园围墙外,我闻到的苦味是发自腐烂的树叶和长霉的土壤。

“你能判断,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吗?”我问前面的余杰。

“翻过山坡,应该是一个军营,我曾经在地图上查过我们学校的方位。”

渐渐地,我的视力适应了这里阴暗的环境。我们确实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上的草被人踩过,趴在地面。山坡上的树,生得奇形怪状,树枝都纠缠在一起,像一群打架斗殴的人。

“喂,你说我们到底还要走多远,才能到军营?”我问。

“你要不想走,就回学校去,还来得及。”余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了避免余杰误解我,我只得暂时收起我的好奇心,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的背影。但不管我多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山坡上的树木。

又走了一段,我发觉除了那些纠缠的树枝,山坡上还有一些特征在吸引我更多的注意。那些隐藏在树枝和落叶中的凸起的土丘,就像女人的乳房。一个个土丘反复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形成了叠加的印象。准确地说,有些土丘的形状不算完整,只有半个圆锥,另一半被削去了。

凭借幽暗的光线,我看到一些土丘前,竖立着残缺的石碑。我凑近其中一块较大的石碑,看清碑上的字:父许光甫母孟桂香之墓儿许志女许菲立于19××年8月。这是一块墓碑。紧接着,我醒悟到四面八方包围着我的土丘,原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坟茔。

我拨开脚下的枯枝,向树丛中走去。这些坟茔大都被挖开过,露出空空的墓穴。我疑心山坡上散发的苦味,与这些墓穴有关。

当我重新回到小路上时,余杰已经消失在前面的密林里。

“喂,喂。”我喊道。山坡上没有回应。

我加快步伐,践踏着草丛表面的一摊摊黑色粉末──那一定是上坟的人焚化的纸钱。山风吹在我耳朵两侧。现在苦味进入了我的嘴巴,我品尝到苦味中的恶臭。这座小山坡,本不该我们涉足。我想找到余杰,离开这里。

“喂──。”我边喊边往前赶路。

林子中的光线逐渐稀少,寒气正在渗入我的皮肤,我浑身的肌肉不断收紧。我难以将那些墓穴的影子从我头脑中抹去。小路两旁的树枝似乎在伸向我,似乎在鞭打着我的后背。

我飞奔起来。我的同伴就在前面,我要找到他。

终于小路到了尽头,我看到一片开阔的草地,月亮升在天空中。草地上坐着先我一步到达的余杰。他后脑勺朝我,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的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这时我再回头看那座小山坡,只见一团巨大的阴影,坟茔都被掩盖在这团阴影中。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喊你?”我走到余杰身边,说。

坐在草地上的余杰猛地转过脸,茫然地仰望着我,他目光中含有阔别很久的情人重逢时才有的痴迷成分。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情绪冲动地说:

“你走得太快了,也不等等我。我去山坡上的树林里了,你不会猜到我在树林里都发现了什么!这儿非久留之地,我劝你现在就动身回去,怎么样?”

余杰的两片嘴唇微微翕张,吐出一句话:

“可我并不认识你啊!你是谁?”

我被他搞懵了:“余杰,你病了吗?我还能是谁!”

那两片嘴唇说:“我肯定,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

“余杰,你不要这样……”我叫道。

“我不是余杰!”余杰粗鲁地打断我的话,“我是余杰的二伯。你说余杰也来了?他现在人呢?”

“你明明是余杰……。”我根本看不出他和余杰有任何不同,从说话的语气到他的外表。

“我最后说一遍,我,不是,不是,不是余杰。我是他的二伯!”那两片嘴唇接着向我提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儿来吗?”

余杰坚持他是他自己的二伯,到底是要吓唬我呢,还是另有目的?我该相信他的话吗?我该回答这个在我看来纯属荒诞的问题吗?假如他是余杰,他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假如他是余杰的二伯,他,一个死人,就不该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提问。月光明亮起来,把草地映照得像一面镜子。

闪烁着星星点点灯火的一排房屋,飘浮在草地边缘的淡紫色迷雾之中。我在草地上坐下,想起余杰说过,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他二伯。他还说,他二伯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也许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最终会一笑置之:“刚才只不过开个玩笑,何必当真。”而我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我希望他主动揭穿自己的谎言。我想先暂且把身边的人当成余杰的二伯,再引导他回到正确之途。这似乎很荒唐,但为了使他恢复理智,看来我也只好做这个尝试了。我说:

“我和余杰结伴走出学校的小门。他消失在我前面,我要找到他,一起返回学校。余杰说你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很崇拜你呢。”

“我曾经拉过小提琴。”他说,“我时常还能听到我过去拉的琴声。”

“余杰说,你已经死了。”我说。

他的身躯明显地振动了一下。他的头侧转过来,正对我:“你很直率,令人钦佩。但你想过没有,一个死人如何能坐在草地上和你交谈?”

这也正是我要问他的。我看到不远处的那排房屋在向草地逼近,裹挟着阵阵紫雾。月光在草地的四边,镶嵌了一道耀眼的光环。我的思绪游移不定,我无法明确地表述我对身边之人的种种看法。我的谈话对象,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谈话对象,我面对的是黑洞,超越了思维边界的、吸纳我所有想象的黑洞。“余杰说,你在广州。可这是N城……。”我说。

“请你尊重一个和你素未谋面的人!”身边的人面带愠色。“我不愿再徒劳地使你相信,我,是余杰的二伯。广州和N城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我不否认我在广州呆过很多年。这就像我决不否认我曾是个小提琴演奏家,我甚至为此自豪。我从没做过愧对音乐的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难道非得我和余杰同时出现在你眼前,你才相信我是我,余杰是余杰吗?难道我的存在,还需要其它条件的证实吗?难道我此刻放弃我惯常享有的孤独,宁愿接受你无聊的盘问,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我只是从余杰那儿听说,你死了。现在我只想找到余杰,假如你不是余杰的话。余杰和我在那山坡上失散,距现在的时间不长,他一定还在附近。他能到哪儿去呢,就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余杰告诉我,前方有座军营,他大概在试探通向军营的道路。我不知那排房屋是不是军营,我想,不出意外余杰正伏在房屋的窗口向里察看呢。”我偷窥着他,指望我这番话能勾起他某种回忆,使他想起他的真实身份。

“那是军营?我看不见得。”身边的人不以为然。

“可我仍要找到余杰,赶紧回学校,毕竟现在太迟了。”我嘟囔道。

我站起来朝那排笼罩着紫雾的房屋走去。我的鞋子被草地上的露水溅湿。走到草地边缘,我发觉我根本就到达不了那排房屋。我先前看到的包围草地的光环,是一条河。河面波光粼粼,流水声像夜行人的脚步声。我伫立河边,心中一片空白。我回首时,那人仍静坐于月光下的草地中央。他不可能不是余杰,我在心中发狠。我和余杰同学两年多,我决不会认错人。他的二伯早就死了,人死了不会复活,余杰装得再像,他终究还是余杰。

“和我一起回学校吧。我们不能再玩了,明天上午还要上课。”我走到他跟前说。

“我是余杰的二伯,我再强调一遍。请你自重,不要再打扰我!”脚下的人咆哮道。他眼中射出怒火,像夜色中的狮子。

我被他野性的气焰推得倒退了半步。没错,我敢断定他是余杰,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他的神志一定不清醒了,他才会误把自己当成他二伯。在我和他失散之后的那段时间内,他一定受到刺激,他的自我才改变成他日夜思念的二伯。

“好,就算你是余杰的二伯,可你为何来到这个偏僻的山坡呢?”我在草地上徘徊。

“我也许是来看望余杰,也许是……这对你重要吗?”

“哈,你难以自圆其说了吧。”

“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你是余杰,不是其他人。”

“这是我们的分歧所在。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自己,同时又是自己的侄儿。我来此是有目的的,我意识到我的目的,但……也许我忘记了。我这人总是丢三拉四的。我不是我的侄儿,对此我确信无疑。只是……你说我死了……我心中的一个声音,好像在说,我果真曾经死过。那声音好像很赞同你的看法,说我是一个死人。可我有活人的所有感觉,你看,”他伸出手臂,捶击了一下胸部,发出“吭”的响声,“这如何解释呢?”

“因为虽然你死了,但余杰还活着。”我的大脑被他的辩解搞得很混乱。

“我死了?”他抬起头对星空说。

“你不用再作无谓的思考。跟我回学校,好吗?”

“我不认识你。那是你的学校,你请回吧。”

不管从良心、道义还是责任上看,我都不能丢下他。我脚下这人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已丧失了判别是非的能力,他具有余杰的躯壳,却以一个亡人自居。我在草地上焦急地踱步,脚步声传向辽阔而黝黑的空间。偶然间,我瞥见河对岸的房屋窗户里站满了人,他们有些在昏暗的灯光中走动,有些正凝望着草地上的我们。明亮的河水,静静地倒映着月光和岸边蒿草的影子。

我走到余杰(肯定是余杰)的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把他拽离草地,用坚定的口吻对他说:“跟我回去,无论你是否余杰。”

“不!”他扭动着,扳开我的手掌,重新跌坐在草地上。

除了和他搏斗,我已无计可施。我们在草地上抱成一团,撕扯对方的衣服,捶击对方的腹部,并用利齿咬住对方身体任何贴近我们嘴巴的部分。青草倒伏了一大片,从折断的草茎中淌出汁液,粘在我赤裸的皮肤上。“跟我回去!”“不!决不!我不认识你!”我的心情变得很糟。如果我战胜不了他,我便回不了学校。更令人绝望的是,凭我这身肥肉,我要想在这场野蛮的搏斗中胜出,几无可能。

这时,我胸口吃了他一拳,剧烈的疼痛使我松开双手,滚出去几米远。我仰面躺着,像受伤的动物。余杰的躯壳也在一旁喘着粗气。我开始后悔我的软弱,我不该附和余杰的冒险,不该随他走出小门,不该闯入乱坟岗,不该来到这片草地,目前的尴尬局面都是由于我缺乏主见造成的。

繁星编织的锦缎,覆盖在我脸上。余杰的躯壳里发出难听的哼哼声。我沉醉于天空中射来射去的光线,内心被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攫住。我的生命与身边的躯壳结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像那些星星之间的关系,它们相互映照,全无道理可言。它们不需要知道是哪一只手把它们安排在现在的位置上,它们为何靠得那么近……

身下的草地发生有节奏的震撼。我翻了个身,看到一支队伍从河边向我们走来。队伍里的人脚穿皮靴,步子踢得很高。

“快跑!”我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身,揪住身边人的领口。“快跑!”

“跑什么,”他赖在地上,“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人,看,那些人是来抓我们的,他们必定在河对岸的房屋里眺望我们很久了。他们悄悄划船穿过河面,现在开始动手抓人了。你赶快跑啊,给他们抓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凭什么抓人?”

“这山坡和草地在他们管辖的范围之内,怎容得你我这样的外人闯入。这一次你得听我的,为了你本人的安全,赶快离开这里。”

“我没有力气。你跑吧!你这个胆小鬼。”他被我提在手上,像一块脏抹布。

那队管理员显然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吼叫着朝我们狂奔。

“你快跑啊!”我急得都要哭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要不是你和我同学,我才不会管你呢!”

“别胡扯,谁和你同学了。我是音乐家,我热爱音乐。我的小提琴呢?我拉一支曲子给你听。我的手指仍然很灵活,我能拉得很出色。可小提琴不知丢哪儿了,你能帮我找到它吗?”

管理员离我们更近了。他们骑着月光,像蝙蝠一样飞来。

我拖着余杰的躯壳,跑了一段,但终于受不了他的重量,手与他的身体脱开了。我跌跌撞撞地冲向山坡。在我即将隐没于密林里的一刹那,慈悲心理促使我看了一眼那个趴在草地中央的人,他还在艰难地蠕动。我回转头颅,毅然跳进黑黢黢的树林。

一股浓重的恶臭立刻钻进我的鼻孔,我联想起傍晚看到的那些残缺的坟墓,不由头皮发麻,背上的寒毛直往上竖。树林中并不太平,充斥着各种声响。我侧耳倾听那些声响的来源。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很像老人的叹息。黑暗中,树枝像断臂似的伸出,挡住我的去路。我只好减慢了前进的速度,边走边警惕地扫视道路两边,生怕由于慌乱而迷失方向。

我奋力驱赶邪念,越过山坡,到达了校园的围墙下,侧身从小门走进去。教师住宅楼里射出灯光,照在我衣服上。在回宿舍途中,我遇到一群下晚自修的同学,便混入他们之中。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一样,整晚都在教室里看书。

2

下午没课。午睡后,我去盥洗室用冷水洗了脸,走出宿舍。秋天的校园充盈着黄色的阳光──楼房是黄的,树是黄的,空气是黄的。我的身影缓缓移动在水泥地上。稍不留神,我就会踢起一片在地面打滚的梧桐树焦黄的落叶。我绕篮球场边生锈的铁栏杆走了一圈,在“运动员”们投篮的扑通声中,踏上通往教师住宅区的小路。小路很别致,两边栽着低矮的修剪整齐的墨绿色冬青。从外表看,教师住宅楼里空空的,像没有住人。周围的环境安静得我能听到头发甩动的响声。走过几排楼房,在一小块被楼房包围的空地上,有两个小男孩蹲着,他们头靠头,小声地交谈。我走到他们旁边,从他们的头顶俯瞰下去,一队蚂蚁像一根黑线穿过他们中间。

“真好玩。”“真好玩。”他们不停地赞叹着这一自然景观。

我摇摇头,对他们的童心羡慕不已。

再往前走,就是校园的围墙,远远地,围墙上的红砖和站立在墙顶的铁丝网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中。我踏进围墙下的荒草,顺墙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排排教师住宅楼在离我五十米开外处晃过。前面,围墙已到尽头,围墙的末端拐了个弯连接到一排楼房上。我的这趟散步看来也将到此告终。我正想沿原路返回时,惊奇地看见围墙上有一扇木门半开在荒草和藤蔓的包裹中。走近木门,我发现木门边垂吊了两根木棍,木棍表面有几处白色的斫痕,像是被人用硬器所伤。我在附近的草丛中,还找到一些碎砖和一把断柄的铁铲,这些大概是橇门人遗留的工具。我抬头看着围墙上的铁丝网,再根据眼前的现场分析,橇门的应该不是校园外的窃贼,而是来自学校的内部。我拉开门框,向校园外看去,只见一座长满横七竖八的野树的山坡凸现在门框里。那些树的树枝都在尽力伸展,有几根胳膊粗的树枝几乎要触到门框了。一股苦涩的轻风从枝桠间吹进,扑打着我的面孔。

西斜的夕阳透过门框照射在校园外的山坡上,我的投影也一动不动地映在山坡上那不规则的光圈中。

把门重新钉死的欲望,像潮水一样在我心中涌起。我合上木门,山坡立刻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拣起砖头和铁铲,干了很长时间,才把弯曲的钉子钉进木棍和门框。在我钉最后一颗钉子时,我恍惚听见围墙外的山坡上传来一声绵长的骇人的尖叫。但这尖叫停止后并没有持续。我干完手头的活儿,审视暮色中紧闭的木门时,我就再没有听到那叫声。四周仍是那样的静。

1999年4月22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