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茶铺头同几个新近认识的文友谈起了这个话题。不过观念差别太大,终归没碰出什么思想的火花,少焉,就月出于东山之上了。兴犹未尽,还是笔谈罢,反正我们办了个同学间自娱自乐类似“聊天室”的刊物。

“沉没成本”,显然是个经济学术语,是用泰坦尼克这类庞然大物之沉入海底比喻经济领域的某些“从此退出历史舞台”的事物的代价总和。譬如美国某航空公司,由于董事会某高级领导违规暗箱操作被媒体揭露,顷刻之间,该公司股价直线下跌,由几十美元跌至几十美分,变成垃圾股,该公司宣布破产,从此沉没了。于是无数股民的数百个亿的投资,就变成了它沉没的成本,再也捞之不回。

九十年代中后期,大陆文坛掀起一股“经济热”,经济学家们纷纷改谈社会学、文艺学、写起了小说、杂文、评论和随笔。影响所及,作家们又把许多经济学术语借了过来,比喻某种政治现象和文化现象,“沉没成本”就是其中一个。

譬如,有专家说:政府若能坚持“增大造假成本”而“减少消费成本”,则可彻底杜绝假冒伪劣之再发生。否则,假冒伪劣的沉没成本之高,不仅是老百姓的经济损失、病残伤亡,也包括整个社会道德生态的恶化与人性堕落的恶性循环,甚至包括政府的威望、它的职能和水平受到彻底的颠覆和解构。

我理解,所谓“增大造假成本”,就是指政府应罚得每一个造假者倾家荡产,或锒铛入狱,这成本就大得无利可图。纵然凭你九十九盘造假侥幸躲过,只要一盘落马,就教你前功尽弃、彻底洗白,谁还能睁眼跳岩?若九次罚款不足以抵消他一次造假的利润,百分之百的人都愿造假。——这加减法连小学生都会算,堂堂威权政府何以一根生“手软”,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体制决定了这种政府永远不会“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体制既决定了它必然产生“假冒伪劣”,“假冒伪劣”一旦沉没,体制就必然是它的沉没成本。反过来说,体制一旦翘辫子了,假冒伪劣也就是它的陪葬品。当然,不幸的永远是人民,在它们沉没过程中,他们搭上了性命、伤痛、财产和道德的沉沦,精神的污染,痛苦的岁月和扭曲的心灵。历史可以作证:

58年的“大跃进”沉没了(官方声称那只是跌了一跤,在英明领导下很快爬起来了——等于哄鬼),其沉没成本除了显性的国家财政的亏空、群众没日没夜“大干、快干、拼命干”的血汗,还有隐性的制造种种“神话”、普遍睁开眼睛说瞎话的全民扭曲,还有三千万饿死的冤魂!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文革巨轮沉没了,其沉没成本官方在算(三七开或五五开或……),民间也在算(搬着指头或敲着键盘或……)。“往前看”论者以为影响几代人的这沉没可忽略不计,它改变了国家的命运,和几乎所以国民的命运,怎么可能忽略不计?上面的算法不公,意味着对下面生命的漠视,这本身就是受文革彻底践踏人权、为一个抽象理念折腾得亿万之众死去活来的极权主义的思维定势。——以为什么事还是你几爷子说了算。呸!到时候新仇旧恨会一齐算的!

“三线建设”沉没了。数千个建在山沟沟里的“国防信箱厂”的大笔投资及后来的搬迁费,算是供伟人“打水漂”玩了一把,交了学费,那些无数“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的学者、技师、工人们,到头来“优越性”突然蒸发,厂垮了,岗下了,儿女们悬起了,老境凄凉,被弃之如敝帚、如破鞋。他们的生命价值,也就化着了伟人浪漫主义大手笔几滴鲜红的油彩。

“人民公社”沉没了。五亿农民的生活也算当了一盘伟人浪漫主义想象力的沉没成本。农民虽然比工人多得多,但他们命定命比工人贱得多,命定只是养料的养料,只有义务、没有权利。斯大林就曾公开扬言:“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靠的是对殖民地的剥削和压榨,我们没有殖民地,社会主义的工业原始积累,只有靠对农民的剥削和压榨!”(见秦晖《问题与主义》所引)故在当今许多人的心目中,在潜意识里,农民的生命几乎算不上称为“成本”。——我则以为,包括城里人和农民自己的这种心态和愚昧认识,都是“人民公社”的隐性的沉没成本。——中国人民对此的付出实在太大,砍完世间所有竹子,都记不胜记啊!“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终于沉没了!这是国家之幸。可不幸的是老百姓又一次充当了其沉没的沉没成本。五十年国有资产的积累(其中自然包括工业对农民的剥削)在这次沉没中,流到他几爷子及儿子儿孙们的私人包包头。并且巧妙地通过“入世”,这批新兴的“中产阶级”就得到世界的合法承认与合作,进而取得按游戏规则应得的发展。老百姓又一次被彻底淘汰出局,好多连“电脑信息时代”的劳动力都不够格,起跑线在哪儿,难道还打得到方向么?据传媒舆论说,这是社会前进、民族更生的阵痛,全民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我以为此话讲不甚通。韩国在二战后摆脱了日本的殖民统治,社会当然进步了、更生了,可韩国人民并未因此而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倒是美国在联合国指派的“韩战”中付出了比他们买阿拉斯加州上亿倍的代价。日本人民选择了军国主义,“东亚共荣圈”若成功了,日本若战胜了,日本人民的生活无疑普遍受惠于此,从而“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战败了,日本人民理应为其选择付出高昂代价(战争赔款、政治制约、经济制裁,也包括日本电影《人证》中受控诉的那种民族尊严受到凌辱的屈辱感)。正如伊拉克人民主动选择了独裁统治,你们参加了全民游行,支持政府侵略科威特,你们就希望占有别国的财产来提高你们自己的生活。战胜了,能吃糖;战败了,当然活该饿饭。有人说伊拉克人民是无辜的,我不同意,正如我不同意二战中日本人民是无辜的一样。因为萨达姆并未拿枪押着他的人民去“反美大游行”,去对抗国际社会和国际公理。正如当初日本天皇并非个人野心膨胀,而仅仅代表了全日本国民的国民意志,对外开了战。军国主义若非上下一统、同仇敌忾,断不会战败五十多年后政府和民间都不认罪。可中国人民何时主动选择过“大跃进”、“文革”、“三线建设”、“人民公社”、“计划经济”?政府从来就把人民的一切都代表完了,人民除了“听X话”、“跟X走”哪有过选择的权利?既然你们正确完了,凭啥子你们盘盘吃糖,而人民盘盘都要充当你们政治试验沉没的沉没成本?尤其不能令人容忍的是,人民受了这旷古绝今的不公正待遇,还不准开腔!只准鼓掌,不准放屁!这天下还有没有一点点公理?!

当然,话又说转来,说一阵、放一阵屁也于事无补,木已成舟,舟已沉底,“成本”都当了,捞也捞不转来。不过人非木石,熟能无心?吃了哑巴亏,总得发泄发泄。否则易变为仇恨之火,成积薪之势,鱼死网破的结果,那沉没成本之高,断不会在苏联之下。

古拉格群岛沉没了,它的沉没成本除人民的付出外,就是打从列宁起,斯、赫、勃等领导下的苏共(及其政府和克格勃)白忙乎了七十年,国家走了一个大弯路,到头来俄罗斯人民及其盟国人民还得从头做起。正如殖民主义沉没了,它的最后一笔沉没成本就是大英帝国白忙乎了一百年,为我们免费打造了一颗“东方之珠”。正如满族子孙到现在连个“自治县”都没有,也并不比我们汉人多长出几个耳朵,生活自然并不比我们更幸福;操得来老窝(满洲国)也丢了,文字也没了,姓也改了,辫子也剪了,只给现代社会免费提供了“旗袍”服装式样;他们老祖宗三百多年来的铁血统治岂不等于白忙?对此类事情,成都人一贯揶揄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脱了裤儿打屁,岂非多此一举?”

在我看来,能悟此而不愿再白忙的在位当权者唯有清王朝的开国之君顺治,连皇帝都不当,硬是估到做了和尚,遁入了空门。当然,用这种高标准来要求当今的权贵们是一点儿也不现实的。只不过给那些忙于弄权、忙于敛财、忙于为儿孙铺路、忙于为肥躯树碑立传的忙人提个醒:世间绝没有什么永不落的太阳,铁打的江山千年的香火,和什么亘古不变的威权。你们白忙,那是天理注定了的。再说,你们的儿子儿孙、舅子老表都变成了合法的中产阶级了,他们面对的,将是另一套游戏规则,倘你们“以为人民都是瓜瓜,甘受不公,横顺都是正吃”这种传统统了他们,他们多半也走不到好远,终而成了你们那套游戏规则沉没的沉没成本。须知新的游戏规则的根本要旨就是:你活,别人也有权要活;你有权说话,别人也有说话的权力。

祝你们在沉没之前退下来之后,白天能有个太阳晒晒,补补钙,晚上睡得着,不说梦话,不生眼屎,再也不要痰迷心窍,更不要天都快亮了还来脬尿!

2001年6月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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