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明朝书生》之五
“前些时候,”姚邦说,“我看到一本书上写道,一个德国间谍为了逃避军事法庭的制裁,整过容在一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死后才被人发觉。”
“怎么整容?”许志问。
“就是把鼻子的尺寸缩小一点,眼睛搞大了,嘴唇变薄,总之再熟悉的人也不会认出他后来的模样。”
他们两个走在从学校通往大街的小巷子里。这是星期天的中午,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出无比温柔,治疗着他们疲惫不堪的心灵。在学校里同学们之间还算体恤,但那七八门功课使许志处于高度的兴奋和紧张中,能够在星期天到校园外面走走,成为他最大的嗜好;这毫无遮挡的阳光给他带来的乐趣和全身筋骨的放松,只有他们这些住校的中学生才会强烈地感受到。
许志一边走一边看两旁的那些小平房,他已来这个中学读书一年了,这些房子对他来说仍显得,或者他宁愿想象这些房子,是遥远的阿拉伯地区(他曾看过一部描述阿拉伯人生活的影片)的建筑。低矮的连成一片的屋沿,破旧的墙壁上斑剥的颜色,那些赭黄色和灰褐色,与城市繁忙紧迫的气氛相交融,让他心中产生道不清说不明的欲望。这个欲望有时像个藏在口袋里的小手指,在口袋的布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凸起。
校园里的清静和单调,是他每次走到校门外油然而生的、蓬蓬的欲望的原因,他踏在小巷子里的土路上,充分享受着阳光自由的辐射。校园外的人都是一些陌生人,他穿行在他们中,没有任何约束,没有压力,也没有时间观念。他可以一任自己加快或放慢脚步,偶尔用肩膀顶顶姚邦,把他弄个趔趄。他也可以转过身子,倒退着走路。
这种欲望就像他观察小蚂蚁搬运食物爬行时产生的那种,隐秘而暗喜。这种欲望是纯粹属于他个人的欲望。连与他同行的姚邦也不知道。同时这种欲望是一种催化剂,它激发了许志忘却校园里令他烦心的事,走进这个是非混杂的凡俗生活。这种欲望又是来自于距离,来自于许志将自己超然于他所见到的事物,这个小巷子、这些房子、甚至阳光,之外。他在心中与它们分开,并且尽自己的所能想、看、感觉、爱、拒绝、随心所欲地对待它们。
在一个短时间里,或在这时的大好阳光下,他会被自己的想法感动,眼眶湿润,他隔着一层泪水看着被色彩浸染的小巷子。姚邦迈着落地铿锵的步子走在他的右边。刚才姚邦说到德国间谍的整容时,许志曾为之一振,他发现这个事情相当有趣。姚邦只是随便说到它,许志看来它之中却隐含着一个他不能明了的世界对他的启示。他尚不清楚这种启示具有什么样的性质、有多么大的力量,然而他的确能够感知它的实在,而且它的实在决不亚于这个小巷子反映到他头脑中的那种实在。
在许志这样的成长着的少年那里,梦想的侵入是何其容易。不管梦想多离奇,他们总能迅速地在自己思维的某个角落里,给它一个对应的位置,并用有限的经验强化和丰富它。间谍这个词,许志仅从概念上明白它的意思,在这里它已完全脱离了战争的背景,在许志的眼中它代表流浪,而整容则意味着失去本来的身分。间谍的整容就是,背叛的背叛。
这个小巷子里竖立着一根水泥电线杆,每次经过它许志都要向它看几眼,而电线杆竖立的地方也就是巷子的拐弯之处。向左拐,走一小段,再向右拐,就能看见前方的大街。电线杆是这个小巷子最独特的标志,许志注意到它上面有时会被涂上一些小孩写的字,或贴上一些小纸片,内容不外乎寻人启事、房屋信息和一个所谓的老军医的治疗告示。
三个女孩在电线杆附近,两个绷着一根橡皮筋,一个在皮筋上跳。那个跳着的女孩辫子在脑后甩动。这三个玩橡皮筋的女孩渐渐地固定,模糊和远去,继而消失,只有这个电线杆好好地立在小巷子的拐弯处。电线杆以它的高大和它非人的沉默,成为许志见到的、校园外的、最有个性和毅力的物体。它在巷子里的瓦片和土墙之中异常孤独和突然地存在着,像这个小巷子的主题,通过它确定了小巷子在许志记忆中的地位。
阳光照在巷子朝南的那面墙上,又使北面的墙暗淡无光。许志对这个小巷子的历史毫无把握,他也没有注意到巷子里那些残损破败的黑色大门里活动着的人。他像一颗子弹一样从巷子的入口处射入,以一种无可比拟的速度,沿着地面滑翔,穿过巷子的空间,带着在阳光中被迫投下的细微的影子。它(子弹)在电线杆前嘎然而止。
或者,许志像一个小偷一样,带着偷窃的心情,尽情吸纳着他本来的生活(在校园里)以外的、那看上去仿佛与他无关的、阳光下的小巷子的美妙。这时他心中满是挣脱校园束缚的幻觉。他在这偷窃的行为和想象里成熟长大。小巷子给了他尘世间的经验,使他老练。他能听到他经过小巷子时脚步越来越沉着。而那根高耸的水泥电线杆使他悟出这样一个道理:那些对自身无知无觉、近乎盲目的东西,也往往是最宝贵和最可留恋的东西。
这是中午,是春夏之交的一天的中午,这样的天气十分怡人。许志和同学姚邦结伴走出校园,他们在走上大街之前需要先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子。小巷子的入口处正对着校园的大门。一个老太在巷子口摆了一个茶摊,一张矮小的桌上放着几只玻璃茶杯,每只杯沿上都磕着一片四方的玻璃。她也不吆喊,也不东张西望。而是眼睛定定地盯着巷子的另一边。偶尔有几个学生像蝴蝶一样扑扇着翅膀落在那个老太事先设好的圈套里。
许志的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是他和姚邦的干净衣服。他们在这个中午走出校门去澡堂洗澡。从严格的有纪律的学校环境里一下子来到散发着泥土的朴素的芬芳的外界,许志感到整个身心陷入垂悬的状态。小巷子和它的悠闲随意,即是学校的一个显著的对立面。许志让塑料袋在手指上轻轻晃荡,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他们走入巷子没几步,姚邦就和他谈起那个德国间谍的整容。许志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个德国间谍就是自己,那不是更有趣吗。
准确地说,间谍就是用生命为赌注进行一场游戏的那个人,他的游戏技巧是欺骗,当他的骗术败露时他就去整容(而不是自杀),以此使那个间谍变成工程师、小店老板或者小学教员。许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那个电线杆前,然后向左拐,再向右拐,然后就见到了大街,见到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汽车,急匆匆走路的男人和衣着入时的女人。喇叭的鸣叫和嘈杂的人声听起来就像两只手捂在耳沿上听到的声音那样真切。
“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吧,那本书上写道,”姚邦接着说,“希特勒已注定快要完蛋了,那个间谍当时还在英国,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盟军最后的登陆地点。但他终于发觉他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假的。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并且迅速攻占柏林。那个间谍对自己彻底失望了,产生了潜逃的念头。在伦敦郊区的一家私人诊所,他出高价让医生给他做了整容手术,由于那个医生的医术不甚高明,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大块黑斑。半个月后他出院了,伪造了一份假证件。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他来到太平洋上的弗林特岛,藏匿下来。在那战争年代,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漏网之鱼,况且这个间谍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更容易被人们忽略。这个间谍之所以整容,是因他自视太高,实际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那本书上说。”
“但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如果厌倦了自己原来的面孔,想换个模样,从而换个方式生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当然没问题,”姚邦说,“也许那个间谍纯粹是那本书作者杜撰出来的一个人。”
“很有可能,”许志说。
不过许志仍然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寄予很大的希望。他倒不是佩服这个罪孽深重的间谍,只是间谍故事中的传奇色彩吸引了他。他左手的一只手指钩着装衣服的塑料袋,其余四指用力旋了一下袋口,袋子便飞快地转了起来,直转得那个钩着袋子的手指被勒得很紧。一个人的肖像浮在他眼前,长头发、宽阔的额头、双眼皮、高鼻梁、饱满的嘴部轮廓。继而这个人又变得很狰狞,紧蹙着眉,扁平的鼻子,脸上有块黑斑。
这两个形象走马灯似地在他头脑中交替映现。许志想如果他自己整容的话,一定会把自己整得更漂亮,而不是更丑。他也不会躲到一个荒岛上,而是去最热闹的大城市。反正别人也不认识他。许志在校园里总是被深深的肉体的自卑笼罩着。他的心情不同于那个间谍,但他对整容这事的认真态度又与那个间谍相同。他们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躯壳,但对于活着做一个人却抱有某种幻想。
这个中午从学校出发之前,许志去河边的公共厕所大便(他们学校的三面是围墙,一面是一条小河,河堤上长满了树,树荫里有一个厕所,它用青砖建成,外表看上去安静而庄重),他一边蹲在空无一人的厕所的坑位上憋住气使劲,一边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远离校舍的厕所里,他感到自己足够坚强,胜过那些同学,而一回到校舍里,回到学习的氛围,他就觉得拘谨难受;他不愿意与同学们争个高下,他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但这总使自己处于被委屈的境地,并伴随着一种失落和失败感。是否有个办法,使他既可以不离开人群,又能保持平稳的心态,去干好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呢?
他大完便在宿舍的床上躺着,刚好这时姚邦招呼他一起去洗澡。上一次洗澡也是和姚邦,时间是上个星期天。他们是一对好朋友。这里暂且不谈他们从小所得到的教育的差别,生活经历也相距甚远,他们面对外界的感受也不一样,因为他们本来就属于两个肉体;这里也不必谈友谊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有些虚无;单是学校里的闭塞,就能够使他们不自觉地走到一起,因为任何时候人的情感总少不了交流。何况这些少年都或多或少地缺乏生活自理的能力,有个相处较好的同伴经常督促督促,对他们此种能力的培养,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
他们开始收拾换洗衣服。姚邦掀开他床上的垫被,拖出一只看似很脏的塑料袋,把自己和许志的衣服揣到里面,许志对他说,我来拎吧。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出了校园。在校门口,许志对悬挂着的、上书“××省××中学”的牌子扫视了一眼,只要他经过这个牌子,他都会向它看一看,这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然后把头一昂,往前迈了几步,把牌子撇在身后。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缩着肩膀、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卖茶水的老太,她的摊子紧挨在小巷子口。许志觉得她桌上那几只黄橙橙的茶杯很不卫生,他甚至觉得这个茶摊应该被取缔,它严重损害了前来喝水的学生们的健康,虽然每杯茶的价格很便宜,只有二分钱。同时他又对这个老太生出了怜悯之心,她这样守株待兔地挣那两个零用钱也不容易,说不定她家里还有几个失去父母的孙子孙女要等着她挣的钱吃饭和上学,那么这个茶摊的诸多不利因素,如有碍市容和卫生状况的糟糕,也就可以原谅。老太的旁边放着一只小桶,当老太不对着巷子的另一边发呆时,她就会提起一只空茶杯在小桶里涮洗一下。
许志走入巷子,巷子两边小平房的屋顶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许志的布鞋踩着脚下的泥土也颇觉松软和惬意。这个小巷子由于它的独特和存在的必要,它是连接学校和大街的通道,而作为完整的个体,留给少年许志一个很深的印象。它两旁的小房子、高低不平的土路和覆盖于其上的阳光,都似乎恒久不变;它散发自己的气味,声音,使许志迷恋和激动不已。
而且这个小巷子的禀性中永无侵略的意图,它总处于被观察、被欣赏的位置。它所有的媚力总是内敛的,人们可以随意地走进它,从巷口,再穿过它,来到大街。在这里人们可以卸下一切戒备,只管向前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走完它。虽然它实际上很幽长,但它给人的感觉总是一瞬。它简单、明朗,引导着人、沿着它的土路穿过它,而不让人有丝毫徨恐的感觉。
人们尽可以从它的美德中获得自尊,也可以把它的美德想成是人们自己的。许志这时听到身边的姚邦对他谈到一本书上所写的德国间谍的整容。一个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从对面走过来,他走路时,两只手很夸张地在身子两侧划动,上身几乎一动不动,僵硬和笨拙。姚邦开玩笑地说,刚才走过去的这个人,倒有些像德国间谍。许志经他这么一说,再对比那个中年人的样子,也觉得要是选谁来扮演德国间谍,还真是非那人莫属。
当他们走到水泥电线杆附近,许志的头脑中立刻出现一个拐弯口的形象。向左拐再向右拐,就能走上大街。一只狗在朝南的墙边散步,嘴里“乌儿乌儿”地哼哼。从一扇低矮的门里钻出一个女人,她好像在对门里说再见,但看不到门里的人出来,门里毫无动静。等到许志经过那里时,那扇门已经关上了,整条巷子许志没有发现一扇门开着。不过,这也许是许志的错觉。因为阳光的关系,他难以看清门里面的相对黑暗处。他只能看到这个巷子允许他看到的。而电线杆是巷子最无私的、也是最无可掩藏的馈赠。
将来有一天,我整过容再来到这里,这个小巷子,从这个小巷子走进学校,我会碰见以前教过我的那些老师,他们都认不出我,我会盯着他们看,一直看得他们害怕而逃走;他们也有胆子大的,会问我,嗨,你是谁,我就对他们大吼一声,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是你们的学生吗,我是从这个学校出去的学生,只不过我现在整了容,知道整容吗,它有点像化装,不过化装可以变回原形,而整容就是让我的原形消失,让你们以前所看到的那个学生成为你们记忆里的影子。我抛弃了我的原形,而我的原形抛弃了你们。灵魂寓居在这个新造的皮肉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逸。许志边走边这样想,一会儿他来到了小巷子的末端,并且见到大街。路在这里陡然宽畅,一些张牙舞爪的高楼使得巷子一改没拐弯前的和谐,而呈现出粗糙,像那个整容后的间谍。小巷子的意义在它与大街的联结处丧失殆尽,它被铺着深黑色柏油的大街无情地挤压和摧残。
许志双目所及是大街上的行人,和一闪即逝的汽车、自行车。许志仿佛看到了在夜空中狼奔豕突的星星,那些散乱、纷繁的星光,它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方向,而每一个的方向又都在总体的无方向中变得迷惘空茫。许志从巷子的入口泄向出口,泄向大街,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他被自己那个微小的目的(去洗澡)吸引,将在无可奈何中葬身于大街。
因此虽然许志不满于校园,一心想在校园外使身心松驰,然而他同样不满于物欲横流的大街,只有刚出校门时他须从中走过的小巷子是他的梦想之地。他的不幸也就在这里,作为一个怀着目的(去洗澡)的人,小巷子不可能成为他的终点,小巷子只是一个供他穿越的通道,如前所述,他无法在此停留。当他身处小巷子时,他能够用眼睛、鼻子、耳朵、脚感受它的实在,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他走出巷子),小巷子便会离开他的生活,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它永远也不会是他的一部分。而他许志真正地还是属于学校和大街,学校和大街作为他的出生地和目的地,将在他至少是求学的这个阶段主宰着他。
即使他已经走上大街、乘公共汽车来到澡堂、姚邦掏钱买了两张澡票、他们掀起布帘子、一股雾汽蒙上许志的眼镜、他只得摘下它、服务员将他们引至两个空位子、他们脱衣服、赤裸着身子、脚踩着拖鞋、推开一扇挂着沉重的铁锤的木门、进入浴池,许志仍然想着那在阳光中映射出眩目光芒的小巷子,他的思绪又回到那里,并深入其中。他浮在半空,从巷子口漂游到电线杆,那几个实际上未曾在这一天出现的跳橡皮筋的小女孩,一起转过头看着他,那个沐浴着和煦阳光的轻灵的飞翔的影子。
他凝视着她们幼小的脸蛋,和扎着漂亮头结的小辫子,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不想打扰她们玩耍,悄然从她们身边滑过,带着一大片被他的衣衫鼓动起来的尘埃。小巷子里那些经历过很多年风雨吹打的土墙和屋顶,此刻一览无余。他再次听到姚邦的声音,它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德国间谍的整容。许志仿佛早就在其他人那儿听说过这个故事,或者他在某本书(也许就是姚邦看的那本书)上看过,这个故事对许志来说是那么熟悉,德国间谍也仿佛就是他身边的哪个人,他卑屈地躲藏在一个荒芜的小岛上,不是为了实现他从小的那个狗屁理想,而是为了逃避人间的惩罚,让他得以活下来。那个德国间谍的整容,是由于他所犯下的罪行;而许志对整容的向往,则是他精神上的需求。
许志在小巷子里自在地行走,小巷子是他情感释放的对象,一方面许志对小巷子情有独钟,另一方面小巷子也以它无限的宽容接纳了他。哪怕许志此时是躺在澡堂的浴池里,他仍可以以他的想象抚摸小巷子里每一块破损的墙壁,他浑身涂满了土墙的颜色。他孤寂地站在小巷子的中间,就仿佛外界的一切,他的学习、他因为学习而有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人,都与他相隔绝。这多么美妙,这不是世上的每个人都会有的感觉,当然也不是只有他才有。但是这个唯一的小巷子和唯一的许志的结合,相信在世上不会再有相同的例子。他站在“这个”小巷子的中央,任他的头皮在阳光中冒出一层油膜,他仿佛看到了这些细小的油粒从头发根部向上蠕动,然后浸润了整个头发。而这些都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生,就像整容的过程一样,它是一个独立的人内心的秘密,是自己与自己签定的契约。
许志将大半个身子掩埋在浴池的热水里,头搁在池子的大理石边沿上,姚邦在他旁边一个劲地搓抹身上的污垢。许志想,如果我有孩子,我决不会让他上学,我要教他学一门手艺,去社会上谋生,直接与社会打交道,而不是被关进学校,读那些印在纸上的字,最后失去了谋生的本能,成为一个无用的人,就像我一样,心的空间越来越狭窄,没有可供回忆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看到的只是学校上面巴掌大的天空,真不知道学校这个东西是谁发明的,真不知道学校这个东西能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前途,它使一个人从童年开始就变得残酷、孤癖和冷漠。
他想,我的孩子,应该去树林、去田野、去河边,应该向那些养育他的自然学习,而不是向某个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学习,他应该充满生机像泥土一样,而不是像某些教他识字的人一样阴险狡诈。他应该是一个天真和对世界热爱、感激的人,而不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逃避的人,像我或那个间谍。我的孩子他具有一切美德而从不炫耀,他生存着并且乐于帮助别人,却从不自以为是地教导别人。
这个中午,许志和姚邦约好到校园外的澡堂洗澡,他们走出校园,然后进入一条小巷子,阳光照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中午的时光静谧安详,许志的脚步声在空空的巷子里传播,直达巷子的拐弯处。太阳仿佛是一个手持金色毛掸的使者,为许志掸去一个星期以来在忙碌的校园环境里他心里产生的郁闷,他阔步行走,不时地瞅瞅巷子两边的小房子。姚邦这时和他谈起德国间谍整容的事。他们边谈边走,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根电线杆前。
“战争挺有意思的,”姚邦说,“我喜欢打仗,在炮火中冲锋陷阵。”
“不过战争是违背人性的,这一点你想过吗?”许志说。
“有什么不违背人性呢?”姚邦说,“既然人类在某些时候需要战争,很多问题需要用战争解决,说明它还是有存在的必要。”
“我只是想说,战争虽然是人的战争,但它从根本上却否定个人,一个普通战士的生死对战争没有任何影响,而一个指挥官更大的程度只是符号,而不是一个具有完整自主意志的个人。所谓的荣誉和耻辱,已不是那个‘个人’的躯体所担当的荣誉和耻辱,而是历史的。再说所谓历史,也仅是我们这些后人用以打发时间的话题。像那个德国间谍,我们连他的真假都不知道,又怎能得知他在那场战争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不过你却对那个间谍的整容很感兴趣,”姚邦说。
“是的,”许志说。
“为什么呢,既然你对战争那么不屑一顾?”
“我只是觉得整容这件事,让我联想到我的学校生活。”
“你是否说整容象征了学校生活?”
“恰恰相反。”
许志和姚邦并肩走过电线杆,向左拐,再向右拐。许志见到了大街。他们一起奔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装换洗衣服的塑料袋在许志的指头上有节奏地摇摆。公共汽车里的人们显得都很麻木,他们互相挨近,却不看对方,只有售票员在那里忙着叫人买票,车到站时喊一下站名。他们坐了两站路,然后下车,走进澡堂。
1996.2.25.
文章来源:吴晨骏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