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存在于一张纸两面的真与假

1、阳光

他说:站在监狱的门口,我有种迷失的感觉。那么多阳光,抛向那么大的地方,以至没有人会在乎它的存在。阳光,这个在里面渴望的东西,因为在另一个地方的富足而被人舍弃了。我记得在里面无聊极了的时候,我从同室的一个学哲学的囚犯那里借来了一本书,书名我记不清楚了,但作者我还记得,叫什么海德格尔,书里面有一部份专门分析了使显现显现的东西。这个问题奇怪,我当时觉得作者也许也像我一样无聊,什么使显现显现的东西,完全是废话,吃饱了撑的,照他那样的问题,那么这个世界还不得乱套,你分析使显现显的问题,我也可以研究使桌子桌子的问题,还有椅子、还有床……。世界将陷入无理性的纠缠之中。所以我在将书还给那个哲学的学生时说:“哲学家就是要将这个世界弄乱”。那个哲学的学生吃惊地看着我说:“不。澄明,哲学使世界更加澄明”。我以为他疯了,从此便没有再理他。他也没有理我,也许是对我失望。我可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很清醒,没有他那样:疯了。

可现在站在监狱的门口,望着大片的被人忽略的无比珍贵的阳光,我猛然间感到,我错了。那使显现显现的东西不正是阳光吗?因为显现的已经显现了,而人们需要的又仅仅是显现的,于是人们便抛弃了使显现显现的东西。

人们需要的是现实,那些隐藏在现实背后的,就让有理想的人去想吧。

人们需要的是实用的东西,那些没用的,就把它们放在生活的外面吧。

白天使显现显现的是阳光,而夜晚阳光走了,人们不也是要花钱买电,点亮电灯,使自己需要显现的东西显现吗?人啊,就是这样的下贱,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我猛然觉得自己不像是站在监狱的门口,而像是站在了哲学殿堂的门槛上。

她说:坐在发廊的椅子上,真是无聊,整个上午快过完了也没有一个生意上门。我只有盯着门外,猜想那一个人会是我的第一个客人。街上的人很多,但他们都是过客,从我望出去的方形的充满了阳光的格子中走过,看起来像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一样,但是哪里有那么多的正经事情可以做呢?

望着他们,我的心里就像一个下海捉鱼的人一样,手里握着一只又一只鱼,可是却一只一只地滑掉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像是受了伤一样。

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并不都是这样像狼一样睁着一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街上一个个来来去去的人。那样的生活也太泛味了。

有时,我也要做一做白日梦。这也是一种想象力,在银白的日光灯下,闭上眼睛,想想如果所有街上经过我这间发廊的人都进来一趟——而不是路过——成为我的客人,那么我一天要接待多少客人?少说也有几千,就算都是理发的,就算10元每个人,那么一天要赚好多钱?

我睁开眼睛拿起身边的计算器按了几下,哇,少说也有几万元。

如果这些客人里面还有人要求按摩呢?还有要求特殊服务的呢?那不就更赚钱了吗?那不就发了吗。

可是现实还是现实,我还没有发疯,不会进入虚幻的世界之中。街道上的阳光依旧击打在来来去去的过客的身上,依旧将生活照耀得苍白、平脊而无聊。

2、小屋

这间小屋是个发廊,处于二环路的旁边;一条小街与二环路形成丁字形,发廊就在这两条路的相交处。发廊与其说是“发廊”,还不如叫“发井”合适,因为小屋是标准的正方形,长6米、宽6米,根本就找不到“廊”的感觉。小屋的外面没有任何招牌,只是在门边挂着一个像是饰品似的旋转着的玻璃灯管,像是一个公开了的暗号一样,秘密不成其为秘密,而成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符号。如果再做更多的说明,那就显得有点儿多余。发廊的简洁使人感到朴素而贴切。

发廊里面坐着一位少女,俗称“洗头妹”。她的工作就是给人理发,这是公开的说法,也是公开的生意,其实她并不愿意给人理发,因为理发赚得钱少,根椐物价局的规定理一个头下来才5元钱,那样何时才能致富?她喜欢给客人按摩,做特殊服务,客人一高兴,钱就流进了她的腰包。一百、两百、三百,客人的豪爽真让人兴奋,很快钱就有了。

有了钱之后干啥呢?她有一个理想:自己开一家美容院,做老板,手下有一批员工,由我安排,要她们为我工作,成为我赚钱的工具。自己还做不做呢?答案当然是:ON.我有的是钱,还有谁能用钱买得了我的身子?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现在她只有自己亲自做。坐在小屋里,她看看门外的过客,又看看屋里梳妆台上的几瓶冒牌的洗头液、化妆品和香水,想客人来得越少,它们就消耗的越少。这世界一切的因果关系都密切相联。

小屋的里面,靠墙角处有一个密室,一般不容易看出来,也许是不愿让人知道——不让与其无关的人知道。进过密室的人都知道,那里面小得让人窒息,而且有一种霉味。不过客人们都能理解,有一得必有一失,这好像是天底下最普通的道理,也用不着去宣传、灌输。当然也有些客人会嫌这嫌那,不过那都是为了找借口杀价钱。说“你这档次太低,便宜点、便宜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委屈。因为身份就因此而降低了。说实话,她最瞧不起这种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省一点钱,而把别人的服务贬得一蹋糊涂。这种人的人格就有问题。不过她从来不会把厌恶表现出来,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她有着最深刻的体会。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一直都自信“什么样的顾客我都对付的了”。否则还怎么能出来混。小屋里的她,望着镜子里的不丑但也不出众的面容笑了。

未来是多么的美好。小屋外的阳光更亮、更热了。

3、客人

他在监狱的门口站了一会儿,逐渐适应了充满双眼的阳光,便沿着眼前的街道向前走。这条路会将他带向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将去哪里?回家。除了家,他暂时还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太大的自由与太少的选择使他首次对自由产生了怀疑。有些时候自由所带来的迷惘更使人心烦意乱。

他随身背着一个圆形的桶包。有些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落在街道的水泥预制板上,像是街道受伤的伤口。走了一会,他才发现街道上的人流在遇到他时就像是河水碰到了岩石,远远地绕过他而去。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刚从监狱里出来,身上多多少少带有一些悔气。下意识地他摸了摸脸,脸上的胡子拉拉扎扎的就像是一个乱石岗。在那里面没有工具剃须,只有用磨利了的牙膏皮来割胡子,自然就有了这付尊容。

别人见了当然要躲得远远的。看来还是得首先找个地方改变一下形象。别让自己看上去还像是一个犯人。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挂在门口的旋转着的标志,便径直向那间发廊走去。

凭着职业的眼光,她第一眼瞟到他身上时,就知道他会成为她的客人。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一种强烈的需要进行修理的形象,职业感使她的神经激动起来,就象是一个雕塑家正面对着一团湿泥。

果然他一直向发廊走来,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门。

她就喜欢这样有豪爽气质的人。她站起身,拉开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她熟练地替他洗头,丰满的乳房在他的脑后一晃一晃地摇,将一阵阵莫明其妙的气味鼓荡到他的呼吸里。他感到有些晕眩,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迷糊中他听见她问:“先生想做些什么呀?”

他说:“你看我是一个光头,一点头发也没有,你帮我把胡子刮一刮就可以了。”

她将胸向前移了一点,几乎埃到了他的头上:“先生需不需要做特殊服务?包你满意。”

他说:“我刚出来,可不想再进去。站在你这间发廊的门口就可以看到监狱的大门。算了,算了。”

她笑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我保证不会出问题。来嘛。”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好了,今天我不还没有开张,就收你100元。再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你是占了便宜了呢。”

说着她拉着他就进了后面的那间暗室。他的头有些晕,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如此近得看到并体味到一个女人的感觉。这些感觉,使他身体中某些就要消失了的功能开始复苏。

4、女朋友

在狭小的空间里,在潮湿的的霉气里,他突然感到一种情感强烈地占领了他。

他想起了在那个春天,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在成千上万的人群里,他认识了她——他心中的女朋友——他想起了他们热烈而激动的交谈。那天广场上的人很多,很有可能被挤散,他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信赖地将手交给了他,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那就是爱情,她将成为他一生的重负。可是后来他们还是被一股更大的人流冲散了,他发现手上的温暖的小手不见了,他四处寻找、叫喊,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问她的姓名、住址。爱情就那样轻松地来了,又那样轻易地丢失了。

现在,在这个黑暗的小屋里,她正在解开他的衬衣钮扣,也许正碰到了他胸中的痛,他颤抖了一下,顺势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惊讶而熟练地叫了一声,就迎了上去。

她说:我没有想到他会那么投入,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以前的客人不是像头猪一样的躺在床上,等着我的摆弄,就是像看国宝大熊猫一样,将我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个够。像他这样充满了情感的拥抱与热吻,令我感动。使我产生了一种恋爱的冲动,也许正是从那时我就开始爱上了他。

他说: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怕她从我的怀里掉到了地上。仿佛是掉进了大海里的人,每一根救命稻草都要紧紧地抓住,我用牙齿将她伸出的舌尖咬住,而她的脚则顺势地挂在我的腰上。我还感觉到她的乳房紧紧地顶着我的前胸,像是想要挤入我的体内,我感觉到自己被塞得满满得就象要爆炸一般。

火山。四周都充满了火山一般的危机。

他觉得下体一滑,一股精液射了出来。他也随之感到身体里像是被清洗干净了一样清爽起来。他对还挂在他腰上的她说:“下来,快点下来。我已经射精了。

她有点不相信,“那么快?”

他说:“那么久都没有见过女人了,而现在刚看到了一个,还有这样亲密的接触,能控制得住吗?”

她显得有些遗憾:“那怎么办,你不行了,我也没有干事,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

看着她满脸的歉意与愧疚,他想到了一个弥补的办法:“干脆这样,我要去车站乘车回家,有几个小时等车的时间,如果你愿意可以陪我度过这段时间,送我上车。”

“就扮演我的女朋友,”他补充了一句:“希望你能使我找到失去已久的爱的感受。”

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哇,好哇!”她过来用手挽住他,帖着他的耳朵说:“知道吗,你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5、演戏并进入角色

在去车站的路上,她对他说,“我最喜欢演戏了。从小我就崇拜明星,常常把妈妈的衣服穿在身上,学着仙女的样子将长长的袖子舞来舞去。”

阳光穿透树叶照在街上,使他们像是穿上了迷彩服。她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他感到有些不习惯,在街边的一个冰柜前停了下来,趁此将手抽了出来,为她买了一根冰棍。她高兴地拿着冰棍在嘴里唆了一口,然后将冰棍送到他的嘴边:“你也吃嘛。”

他说,“我不喜欢吃,”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小时候喜欢吃,却没有钱,而现在长大了,”显然他像是进入了回忆之中:“那时候每天都会有一个卖冰棍的人骑自行车从小学的门前经过,早晨时每根冰棍卖5分钱,下午回来时卖3分钱,有些几乎化成了一团水的卖2分钱。那时候我身上最多只有2分钱,只有等到下午买化成水的,拿在手上时就已经漏得差不多了,而后包装纸也不能拆,头一仰就往嘴里倒,像喝糖水一样,完全没有吃冰棍的乐趣。”

听着他说的冰棍的故事,她就忘掉了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根冰棍,一直默默地跟着他走。他这才发觉她也有沉默的时候。直到到她手上的冰棍化了,与棍子脱开,整个地掉在地上,她才猛然地醒悟过来,像是中了他的圈套,她撒娇地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说:“你真坏”,说着话时她的手又挽住了他的胳膊。

在这个锦绣的小城市,很快就到了车站。往日总是拥挤的车站今天却显得清静而整洁。也许是在这个炎热的正午,谁也不想出门。

他买了票,看看票上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在候车室一个僻静处坐下。他两眼望着天,她两眼望着他。

她问:“喂,你在想什么?”

他说:“马上就要回到家了。”

她又问:“想他们吗?”

他嗯了一声。

沉静了一会,只有两分钟,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接着他神秘地一笑:“是一个客人讲给我听的。”

她对他说的故事:有一对夫妻,在干那事时妻子要求丈夫把套子戴上。丈夫有些不情愿说都是夫妻了还怕啥?妻子说谁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乱来,还是套上要保险些。无奈,丈无只好戴上了套子。由于情绪不好,在办完事时丈夫一个不小心将套子掉在了里面。丈夫埋怨说:我说不要用它吧而你偏要。妻子无话可说嘱咐快找东西来掏。丈夫到厨房去找来了一双筷子,掏啊!掏啊!可是祸不单行,筷子也掉了进去。没办法,他们只有将这事情忘掉。可是没想到那次之后妻子竟然怀孕了,夫妻俩高兴得忘记了套子和筷子的事件。十个月之后,妻子生了,妇产科医生被眼前出现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个刚出生的婴儿竟然穿着雨衣拄着双拐,一副酷呆了的模样。

他听了之后大笑起来说:“妈的,你这位客人一定是个知识分子。”

她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是知识分子,猜得太准了。”

他说:“一般人那里有这样的想像力。”

候车大厅里响起了广播声:“开往南平的班车就要开了,请乘客们到3号捡票口检票上车”。

就要分开了,他们有些依依不舍,像一对情深的恋人一般,她握着他的手,眼里闪着泪光。她对他说:“再吻我一次。”他在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谢谢你,使我找到了爱。”她回答:“我也感受到了爱情。”

他转身就要走,她拉住他:“别走!”

他说:“我要回家。”

他又说:“你可以给我写信,这是我的地址。”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地址:汪建辉,南平市新建一路32号,邮编:353000

进了检票口之后,他就在她的眼里消失了。她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串串地流了出来。

6、在一张纸两面的真与假

回到家里刚几天,他收到了她的一封信。

建辉,你好:

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觉得你与常人不同,从你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沧桑与彪悍。而后,当你紧紧地拥抱住我时,我猛然间有种感动,像是一只小鸟找到了栖息的枝头。也许你不相信,我这是第一次被男人这样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感受得到这是充满了情感的拥抱。真得,平时我的那些客人在我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感可言,那仅仅是一次生理及欲望的满足。

现在想起来我就觉得恶心,觉得自己有些儿脏。我已经决定不再干下去了,准备把发廊卖了,去你那儿,与你在一起。我们一起干一些正经的让人瞧得起的生意。刚才我已经与一个姐妹通了电话,把发廊卖给她,明天她就带钱来。拿了钱之后我就去你家,用这些钱开一个化妆品店,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做人。

我真想现在就飞到你的身边。你知道吗?当你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吗?当时我就想立即冲过去,与你登上同一辆车,与你一起——回家.

好了,我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一样,把我的温暖的小手交给你。

好了,马上就要再见了,我一见钟情的爱人。

1999.7.28

这是一封写在一张精致的硬面纸上的信,字迹整齐而娟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那个发廊妹不是说好了吗,就是演戏,难道她还意尤未尽,还想继续演下去?或者是真的她爱上了我?他感到有些捉摸不定,他想不管怎样,还是尽快结束它。

他将那封信翻转过来,开始在背面给她写一封回信。

小姐,你好(我只这样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留下地址给你,只是为了故事情结的需要。仅此而已。

前面发生的都只是一场交易。我清楚的记得在你拉我进那间小屋的时候,我已经付了100元钱给你。也就是说那天的一切仅仅是一次商业行为,就像使用一次性用品,用完了,该丢的就应该丢了。希望你也能像使用一次性的卫生筷一样,把那件事给丢了、忘了。

那天,我确实也很感谢你,因为你使我感受到了爱与温暖。但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我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世界就应该这样干净、澄明。如果假的变成了真的,那样我的已成型的世界观将会变得浑浊而混乱,为此我还得从头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来看侍这个世界。重新成长一次,而这世界却没有给我预备下这个时间。

对不起了,我只有抱歉。如果你还是在继续前面的戏,想搞个续集,那请你停止。因为我没有钱也没有精力来投资续集了。如果你是真的爱上了我,那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弄乱了你的生活。请再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努力地活着,争取生活好。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历史,这才是社会。

1999.7.31

二.存在于一扇门两面的里与外

1、空间

他:他在一张纸上写着:窗外的天空下着雨,不停地下着,下得人们已经忘记了太阳的形状。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形的太阳,看了一看,觉得不像,用手把纸揉成一团,丢在墙的一角,那里已经堆了一堆的纸团。白色的,再下去,不出一个星期,屋子就会被纸团堆满。接下来他又在纸上画了一个方形,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远远地望去,觉得还是不像,又把它揉成团,丢在墙角。

方与圆,世界就只有这两个形状。不是方,就是圆。

做出任何一种选择都只是有一半的把握。处在正确与错误的中间,是最难作出选择的。于是,他没有选择。

忧郁,他忧郁得像是下雨的天空。心里潮湿得凉晒不出任何一件物品。所有的东西都长了毛,白白的、长长的、细细的,就像是这窗外的雨丝一样。

雨下着,像痘号一样在天空中飘个不停,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在天空中划上一个圆圆的句号?

对了,是圆的,太阳是圆的,像句号一样圆圆的。结束痘号的只有句号。

“哦,阳光,

哦,太阳……

哦……句号

他写下这两句时,再也写不下去了。感动得要哭。他想,这是此情此景下描写太阳的最优美的诗篇。

她:站在雨丝之中,举着一把红伞,浪漫得让人心碎。站了一会,她向前走,平稳地,静谧地,驶向她的港湾。她的嘴角向上微翘将一丝笑意浅浅地挂着,上了一个坡,来到了一座红砖楼前,她站住了。雨丝在伞沿挂着,长长的、细细的、粘粘的。

她想哭。想像天空一样流泪。真的,泪就流了下来,挂在脸上,滴在衣服上。很快,衣服的前襟就湿了一片。

就要见到他了,她开始上楼,一步一步,空洞的声音在身后响着,并融入在外面的雨幕中。

声音很快被雨丝击落,随着雨水一起渗入到地里。

他们:敲门的声音在门的两边响起,由于空气潮湿,声音很闷,像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小女孩,站在他们的不远处,犹豫着不知是留下来还是走开。

但声音在门内和门外还是有所不同。

他打开门,看见了她。怔了一下,足足有两分钟,说:“怎么会是你?”

她说:“不欢迎。”

他问:“你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问:“什么信?”

他想,她不是装傻,就是真的没有收到。从时间来看她应该会收到的,不过我们的邮政系统的工作效率也真是让人无法判断。

现在面临的是她来了,就站在门口。伸手可及。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她还以为他是激动的无以言表),足足有五分钟,他才说出话来:“不是说好了吗,那是演戏。”

她说:“是吗,看来我是当真了?”

他说:“对。你当真了。”

她说:“这世界难道就没有真?”

他说:“有。可如果假的成了真,那么就真的就会没有真了。”

……

又过了一会,她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说:“不行。我父亲才下岗,火气特大。”

2、现实

她:她下了楼,雨莫明奇妙地停了。但天上的云还是很浓,黑黑地,映着大地也是沉沉地。她走着,她也不知道应该往那里去。只是走着……

他:他关上门,里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她是谁?”

他答:“过去的同学。”

父亲说:“自你出事以后还没有人来看过你,我原想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怕事。”

他没有理父亲,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望着窗外。看见,窗外的雨停了。

莫明奇妙地雨就停了。父亲在身后说:“不要一天到晚只是看着窗外,还是要想一想自己的出路。”

他没有理会父亲,天空的云黑黑的,目光在不远处就开始迷迷朦朦地涣散,像是一滴墨滴在了水中。澄明,显现,使显现显现的东西没有了,所以周围消失了很多东西。包括那些原先熟悉的东西。

他在脑里想着她:我并不是不能跟她好,我一个刚从大牢里出来的人有什么好居傲的呢?找一个工作别人还不会要呢。看来我还是喜欢她的,只不过……只不过,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假的成了真,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真了。

她:她在一根灰色的电杆下站住,看上面帖着的广告,上面写着招聘家政服务员,工资按工作量提成。她抄了地址就住那里去了。

那家公司外拥挤着很多人,都是些下岗的,多是女工。她挤了进去,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表说,“把它填了,然后回去等通知。”

还没走出几条街,传呼机就响了,她找了一个电话回过去,那边的声音说他是她刚才应聘的那家公司老板,希望她能够做他的秘书。最后他说:“你马上就回来,我在公司门口等你。”

围着等待招聘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他们全都面向着里面,并向里挤着。只有一个人是面向着外面的,所以她很容易就看出了他。她看见他很瘦小,就像是一块挂在风中的干肉。她向他走去,问:“你就是老总?”他点点头。她又问:“为什么是我?”说完后望了望仍旧围着的人群。他突然就流下了泪水:“你看她们都那么苍老、沉重,仿佛背负着生活中所有的苦难,让人看了心情怎么能高兴。两天了,我一直在观察,只有你年轻而漂亮。虽然你脸上流露着忧郁,但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你就像是浮在湖面是的一朵海棠花……”

他最后说:“留下来吧!”

她看了他一眼说:“好的。因为我别无选择。”

他:窗外的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目光可以停留在更远的地方——

那个山头上一座石塔。小时候他与父亲去过那里,途中要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隧道的两头都透着亮,使他想起了一个词:“出去”。无论向哪里走都可以将自己浸入阳光中。

在石塔下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都是出来游玩的,其中有一个少女站在塔的石台上,迎着风,让风将裙子吹得斜斜的,而头发则像触角一般向天空伸去……

他在一张碎纸片(这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上写到:

她想要得到什么?

她在表演吗?

她这是自然的表现吗?

她知道我在看她吗?

我看见我的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事实上,现在我眼前所看见的石塔也是一个惊叹号,在这个两江交汇的小城,传说过去经常发生水灾,后来一个风水先生用他的下半辈子时间,在两江交汇处的两座山头上各修了一座石塔,于是江水与石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字,从此这个小城就再也没有遭受过水灾了。

他想这就是天人合一文化的延伸——天与人的文化的合一。

有人敲门,是父亲,他说:“没办法了,我只有去蹬三轮车。你也不争气,一天到晚只是呆在家里想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看到他不说话,过了一下,父亲又指着那些破纸片说:“那些东西能吃吗?”

他反问:“三轮车能吃吗?”

父亲说:“它能够挣钱。现在。”

他也说:“它也能挣钱。将来。”

父亲不想与他多说,多说也没用,于是就转身出门去了。

她:第一天,那个瘦子把她叫进了办公室,用钉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她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了,你知道什么是秘书吗?”

她说:“莫非是要我陪你睡觉?”

他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她问:“多少钱?”他答:“500元。”她说:“一次?”他说:“不,一个月。”她说:“那不是连妓女也不如。”他说:“你不是妓女。”

她说:“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上床,不是妓女又是什么?”他说:“秘书也是。”她说“那

样的秘书一月要5000元。“……

他说:“那你去做妓女吧。”

她说:“不用你教,我自己有主意。”

三.存在于同一现实之间的对与错

1、父亲她

父亲:父亲在一个小巷的出口向外望着,看是否有人要坐车,远处一个胖得像圆球一样的人走过来,对他说:“到山里红发廊。”

说着就上了他的那辆三轮车,三轮车重重地向下垮了一截。父亲用力地蹬着车,后面的那个胖子一个劲地在摧:“快,快点……蹬不动就不要出来做这生意了嘛,真是浪费别人的时间。”父亲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要到了。”

汗水从父亲的脸上流下来,浸湿了衣服,成片成片的,衣服湿透了,但父亲的心里很高兴,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以前他都是工厂里上班,所做的事都是车间主任分配的。

终于父亲看到了那块挂着的“山里红发廊”的牌子。到了山里红发廊,父亲看到有一个红衣绿裤的女子站在门口向他望着,脸正有些微红,才发现自己是有些失态,因为她看的是他身后的胖子。

胖子下车后给了父亲一元钱,父亲接过钱后想:“这就是我刚才流出的汗水的价值。”

而那个胖子在甩给他一元钱后说:“老头,一小时后回来接我。”父亲将三轮车停在一棵树的下面,将水一般的阳光留在树荫之外。树荫在阳光中呈现出弱势的阴郁,从斜高处向下看去像是阳光中的一个陷阱——

“一棵树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阴影里

在显现的大片背景中

阴影显现了它阴郁的颜色

灰色

阴暗

灰色仍旧透明

阴暗也可显现显现

条件是必须比它更灰或暗

如果比它更明

那么它就成了使显现显现的显现“

光明可以使黑暗显现,同样地黑暗也可以使光明显现。一束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父亲打燃了打火机,在树下的阴影中点起一只烟,时间像烟一般淡漠、飘散、难以捉磨地从阴影漫向明亮。闲适。等待。无聊。一切都只在这小小的树影里展开。外面。空气明亮地藏在阳光里面,而时间则穿透空气穿透阳光自顾自地走着。

随着时间所有的事物都像草艾一样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着: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故事就这样展开,随着世界上每一颗草的生长而展开。

发芽了吗?

长叶了吗?

开花了吗?

结果了吗?

看看那棵草吧,观察、等待。那些故事跟随着草一起长大。每一个人都是一棵草,每一个人的不同都是草的不同。

很静。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忽然一个声音爆炸般地传来,从山里红发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中一个女人向父亲跑来,她头发零乱,气喘嘘嘘,跑到父亲的面前跳上三轮车,对父亲说:“快,快走。”

父亲蹬起三轮车就走,后面那个胖子只追了几步就跑不动了,他在后面喊:“老头,停下来,你是我雇的。”而这时那个女子则急道:“快,快走,我多给你一倍的钱。”

等看不见那个胖子的人影了,她才说:“那个胖子是变态的。”父亲不敢回头看她,他觉得那个女人的气息与欲望正从后面逼来要进入他的身体。他只有发狂地蹬着,以躲避那种令人难耐的气息。这种疯狂也许感染了她,她说:“老头,你真棒,我以后包下你了。明天你到锦城宾馆来接我。”

父亲望着她的背影,像是回到了从前。他想起了妻子,妻子背后那粗粗的辫子,在夏日的阳光中晃动,他跟在后面注视着它钟摆般有节奏的摇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有一天她突然回过头来,直视着他,他吓得转头就跑,可是只跑了两步就撞在了电线杆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她的闰房里,看见他醒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傻。”

在那个年代,他知道那句话的含意。爱情就那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现在父亲好像又找回了年青时的那种感觉。他望着那个红衣女子消逝的红点,如自己正舒适地吸完一只烟。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就来到了锦城宾馆。一种莫明的期待从时间深处的三十年前走来,隐隐约约地他觉得爱情又回来了。如一个老朋友般,父亲微笑着掏出一支烟递上去……后来他发现这支烟竟叼在自己的嘴上……

父亲迷醉了。直到有一个声音喊到:“老头,快走。”父亲这才蹬起车子拼命地向前跑,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后面的她像是也兴奋了起来,叫到:“老头,你真棒。老头,我爱你。”

她:她下了三轮车,向一个镶有巨大玻璃的商店走去,看见她来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搂住她走进了玻璃里面。店里安有空调,很凉爽,她四处看了一眼,这是一间时装店,档次还不低。她一眼就看中了一件浅紫色的吊带裙,在走过它时她伸手摸了一下,充满了感情,布料的质感极好,滑滑的,凉凉的,像是一股泉水从手臂上流过,瞬间便浇灌进了心里。但她没有将这舒适的感觉留下来,而是让它自然地从脚底流走了,她一想到她要跟那些臭男人做十次才能够换取它时就放弃了对它的占有欲望。

那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试衣间的门口等了她一下,不耐烦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她知道时间对于他的重要性,而事实上时间对她也同样重要,她当然希望用最少的时间赚到最多的钱。她最喜欢那些一爬到她身上就办完事的人,每当遇到这种人她都会对他说:“你是我遇到的最棒的,不像有些人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她说得很真诚,所以客人反而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头,都是充满了信心地离去。

进了试衣间,她问:“就在这里?”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又问:“像狗一样?”

那个中年的胖子将她的身子扳转过去,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回答了她。试衣间很小,小得几乎只装得下中年胖子一个人,所以在里面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一团肥肉紧紧地包着,油腻腻的汗水又像是一层塑料薄膜,将她裹着,她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有一种就要窒息的感觉。

她真想象逃兵一样地逃跑,但一想到洗桑拿也不过如此时,她又自嘲地想,就当是洗了一次免费的桑拿。不,还不只如此,而且对方还要付费,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好受多了。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父亲:父亲在门外等着,刚才下了一场暴雨,像是把天空洗干净了,现在阳光更猛烈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将大地上的雨水烤得再向天空上升去。空气里的湿度极大,一些空旷的地方的景物晃动着像是也想要向天空中飘去……

夹杂着这些晃动中,一个晃动的更强烈的影子在向父亲走来——一根晃动的大辫子?一只在记忆里游动的鱼正在由深处向浅滩游来?——由于晃动得更强烈父亲很容易就看见了她,她摇摇晃晃地向父亲走来,父亲迎了上去,她爬上三轮车,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回家。”

回家。父亲蹬着车子就走,可是才走了一条街父亲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哪里才是她的家?

父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父亲赶紧停下车来,摇晃着她问:“姑娘,你的家在哪里?”

她张开眼睛又重复了那两个字:“回家。”

她又闭上了眼睛,像是极累。父亲像是受到了感染,轻声地说:“好,我们回家。”

回家。

2、父亲母亲儿子

儿子(他):他听见了敲门声,往日父亲是从来不敲门的,他自己有钥匙从来都是直接开门进来。他的心头猛地跳了两下,像是有什么预兆。

他打开门,看见父亲背着她进来,他的心里一沉,怎么是她?父亲似乎没有发现他脸上的变化,说:“她是我的一位客人,忽然就晕倒了,快把床整理一下。”他没有理父亲,头一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他回到桌子前面,在一张纸上写着:窗外的雨终于停了,终于可以看清太阳的形状了,我敞开心房准备迎接阳光时,却发现心已经发了霉,发霉的心无法辨别任何事物……而只能隐匿、淹埋……

他还是无法知道太阳是什么形状的,圆的?方的?天空中的阳光洒下来,将大地照耀得黑白分明,但只有他的心还是雾朦朦的缭绕着。

母亲(她):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父亲,她说:“唉,我真得是太累了。”

父亲说:“你也太拼命了。”

她说:“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只有和时间赛跑。”她喘了一口气接着说:“谁没有在青春有限的时间里赚到足够的钱,那么她的下半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吗,孤独、穷苦、寂寞、无依……”

父亲说:“我可以蹬三轮车……养活你。”说这些时父亲明显的有些底气不足,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吃晚饭时,她看见了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他。她吃了一惊,天空骤然间缩小了,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三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然道上天在安排着什么?她仔细地望着他,想要看到他有什么表情,但他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偏过头去问父亲:“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没等父亲回答,她就抢着说:“乖儿子,我是你的新妈妈。”

父亲:儿子放下碗一扭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父亲在这时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自己要做一个选择,要么是儿子,要么是她。

父亲想起了小时候读的课本:“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一目了然——取熊掌。

还有一个小品:“母亲与妻子都掉进了河里,都非常危险,但又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那时的父亲问:“能两个一起救吗?”答:“只能救一个。”那时的父亲:“那我就只有不回答这个问题了。”

结论:零分。零分就零分。

可现在面临的问题则无法逃避,父亲低着头走出了屋子。街上的路灯白得让人心怵,像是死人的皮肤,父亲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他只是骑着三轮车漫无目地的转着,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想要将这深深的黑夜穿透。“夜啊,才开始!夜啊,无尽头!”

这无尽的夜,以一双老迈的脚,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何时才能穿透?

四.存在于同一世界的生与死

1、天涯

他:望着窗外,黑黑的,那些星星好像都躲藏起来了。雨一到夜间就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像是躲起来的哭泣。

睡不着,他起身下床打开灯在桌前坐下来,写着:

雨只有在夜间才下着

像是躲起来的哭

忧郁着与夜色一样沉静

像是怕伤了更多的人

我只身走进雨中

想象着那飘落下来的是一个一个文字

那些文字

浸湿了我

冰冷

潮湿

沉重

它们一点一点地渗透

进入我的皮肤

进入我的意识

进入我还未睡眠的大脑

直到我想把那一滴一滴的雨变成为文字

让它们像黑夜一样在天地间铺开……

她:他的那边亮着灯,我能够感受到灯光在房间里突围的情景。那是一种交织着的清楚的混乱。她仿佛听到光线在屋子里碰撞的声音,有一大片灯光飞出了屋子,在黑夜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个矩形的在黑暗的背景中转换为白色的阴影。

灯光的影子,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走过,那怕是一片飘落的树叶。

那片灯光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制造出一片真正的阴影,让她用阴郁的心来理解。她的绝望找不到一个出口。默默地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枕芯里的棉絮也许也正在议论着,为什么雨总在夜间飘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他还是爱他。而此刻他的父亲――自己的丈夫――早已在她的身边睡着了。雨点轻轻地敲打,有些在房檐上聚集,而后整滴整滴掉下来摔在地上,滴嗒…滴嗒…滴嗒…跟她的心跳连成了一片……

2、街头

父亲一大早就蹬着三轮车出去了。今天,他唯一的一个固定的客人没有了――成了自己的老婆――他还真不知道要向哪里去。

永远是不同的面孔构成了永远是相同的生活。父亲觉得有些茫然,感觉到生活的无知及没落。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方向,连自己出来干什么都忘记了。

不知不觉的进入了一片阴影之中,身上的灼热瞬间消失,父亲停下来,点起一支烟,看着烟雾在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散。就那样一下子就没有了。存在,世界上的存在之物,就那样消失了。就像她,突然就消失了,成了他的老婆。

世界上少了一个三陪女而多了一个三轮车夫的老婆。他也不知道世界因此是否会有变化。

眼前的烟慢慢地散开,一支烟在猛吸了几口之后变成了灰烬,一个真实的东西就在眼前成了虚幻。灰飞烟灭,这正是它的注解。还有,烟雾散尽后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山里红发廊。

怎么又来到了这个地方?父亲觉得宿命像是一根绳索做成了一个套子紧紧地围着自己。有些窒息,眼前似乎有些灰暗,像是影片中回忆的场景,黑白的、退色的。可是又是那样的清晰,包括那个站在门前的年青的女子,倚在门前,样子是幼稚的,但又是认真的。那是一张他从未看见过的脸,而那神情却像一个统一的商标一样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已经很熟悉那种姿态了。像是在等待,又像是才送出,一切就是那样在同一个方向的来来与去去之间。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咋样。

父亲正在出神地想着,这时从发廊里走出了一个人对着他喊:老头,快走,这里没你的什么事。

他这才回过神来,逃跑一样蹬着车就走了。在他的身后起了一阵风,就像是一个人的一声幽长的叹息,在这纷乱的城市没有人可以感受得到,只有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听到了这声音,感动中,一不留神从树上掉了下来,一摇一晃地落在街道上。

躺在大街上的叶子是孤独的,一种死去的感觉。

事实上它已经死了,作为树的一个整体,它死了。没有人会认定它作为一片落叶的价值,让它活着。很快就会有一个车轮,或一个脚印从它的身上碾过,那时它的心也就真正的死了。

3、家

她对他说:吃午饭了,儿子。

他没有理她,坐在桌子前面,继续写。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只是写着,为了写而写。

他胡乱地写着:嫖客、妓女、爱情、仇恨、报复、报应。这些,到底是谁错了?

门开了,父亲回来了,父亲从来没有在中午回来过。从来都是早出晚归。他正觉得奇怪,想问。只听她说:回来啦,正好吃饭啦。三个人坐在桌前吃饭,父亲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问:生意怎样?父亲说:没一个人也没拉到。

说完就已经吃完了。低着头又出门去了。

家又空荡了起来,他回到桌前再继续写:……第八天上帝创造了钞票,它不是用来填满人们的口袋,而是为了用来填满人们的欲望……第九天上帝驱逐了亚当和夏娃,不是为了让亚当的下体填满夏娃的下体,而是为了让他们的孩子填满这个世界……以后的很多天以后,也许是过了一万年,他们的孩子填满了这个世界,可是却发现没有足够的东西来填满他们的肚子……当然也有些人的肚子是被填满着的,可是上帝又发现自己创造不出一种东西能填满人们的欲望……于是上帝在夜晚时哭了,全能的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万能的,在人的面前,上帝除了可以给予外其它都无能为力……雨只有在夜里才下着,像是躲起来的哭泣……

她呢?她在想,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谁错了?上帝,是谁错了?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4、父亲的生与死

(生):街道上的人越加少了起来,一种荒凉的寂寞。像那片刚落下的叶子被悠闲的风吹着在街道上孤独的滚动。对有些人来说那是舞蹈,而对父亲来说那却是一种遗弃。

猛然,他听到前面有人喊:老头,还不快跑。

父亲抬头向前望去,一群蹬三轮车的人正发狂一样向他这边跑来,而后抛下他,传瞬间就消失的街道的尽头。父亲正觉得奇怪,这时有几个骑摩托车的警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说:把三轮车收了。

父亲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子。哀求到:我是要靠它吃饭的呀。其中的一个警察说: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也就是靠抓你们这样的人吃饭,否则我们也要饿肚子。谢谢你了。

父亲就是不松手,弄得那几个警察火冒三丈。使劲地将他的手扳开后,另两个人抬起三轮车就往穿城而过的河里面丢。污秽的河水静静地承受了这一切,水面上起了几个泡泡和一阵旋涡。

河水之所以污秽是因为它可以承受一切(那些穿城而过的河流虽然载满了垃圾,却怎样也无法使这个城市不变成为垃圾,河水整日都以哭泣的声音向下流淌着)。

包括紧接着跳下河去捞三轮车的父亲。双脚刚进入河水里,父亲就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痛,脚好像正好踩着了三轮车的把头上,一阵轻微的喀嚓声被河水的嘈杂声音淹没。父亲的心一紧便失去了知觉。

但我相信父亲在最后一刻的双手是紧紧地抓着三轮车的。

(死):父亲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幽暗的地方。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那辆三轮车。周围有一些人,像是地狱里的小鬼,全都缺胳膊少腿。

父亲问:我死了吗?

回答:跟死亡差不多。

父亲问:这是地狱?

回答:跟地狱没两样。

父亲问:这是什么地方?

回答:下水道。

父亲这才看清自己正处在一个管状的环境之中。肮脏的水正从自己的脚下流过,汇入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那些穿城而过的河流无一不被城市污染的面目全非)。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要回家。父亲说。

你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回家,只能把家里弄成像这里一样。有人劝父亲。说着,还指了一下这个圆形的拱洞。

父亲说:不,我要回去,家里还有儿子和老婆。想起老婆,父亲的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温暖。但一想起儿子,父亲就忧伤起来,如果没有我,他怎么生存?他的世界也许很美好,但是这个世界能够容得下美好的东西么?他站起来就想回去,可是刚站起来就倒下去了,刺骨的痛钻心一样袭来,他的心就这样一下子就碎了,再加上一个残废了的人,那个家还怎么生存?他无法想象,无法面对,他决心就在这里留下来。让污秽的水从自己的身边及身上穿过。

(生与死):每到夜晚,父亲都要从下水道中爬出来,让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之中虫子一样的爬行,在一个一个的垃圾桶前翻找着一些被丢弃的食物,与那些被丢掉的衣物。那残废了的双腿在身后慢慢地拖着,像是美人鱼的长长的尾巴,在街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肮脏的印记。

这条印记每天就留在下水道的井盖与垃圾桶之间。像是一条黑暗的路。短而漫长。当然没有人会在意它,尽管它会越来越黑,越来越沉重。像是一道短暂而急促的刹车印记,在这一段短短的距离里反复而频繁的进行。直到有一天这一段路黑得像夜、沉得像铅。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谁可以将这印记从这个城市中擦(搬)除。

5、他、她与父亲

他:“这短短的黑色的道路浓缩了一个历史,‘他写到:”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它,在光明里没有人想看到它,于是它就那样简单地被人忘掉了。’

‘正午的阳光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从两头看过去,一边的圆点是上升的,那是垃圾桶。另一端的圆点是下降的,那是下水道。’他写到:“无论是上升还是下降都是被弃的肮脏的。‘

她:丈夫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往日停在楼下的那个笨重的三轮车也很久没有看到了。她常常想起坐在他的三轮车上四处去接客的日子,丈夫的苍老而吃力地向前弯着的背影使她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的自行车的后面去上学时的情形,父亲的背影单调而庞大,替她挡着从前方而来的风雨。她的世界小小的,仿佛只与自行车的后座一样大。那时她还小,阳光也很纯净,水田里的水像一面面巨大镜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晃着她的眼睛。像是一片一片向她飞来的看的见而又摸不着的玻璃,她有点想笑,于是她的嘴上就挂着了微笑。路是沙石的,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扬起了一阵尘土,像是有人在记忆中投下了一颗炸弹,卷起了一股气浪,将她的记忆冲散,于是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现在――他还坐在桌子前写着,从虚掩的门里,可以看到他削瘦的背影,单薄的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掉。

这三个男人的背影重叠起来,使她的世界像是进入了一个沉沉的黑夜,冰冷、潮湿、阴暗、绝望。

她一句话也不说,打开门向屋外走去,浸入阳光中。这是她进入这个门以来第一次踏出这扇门,本来她是决心不再出去的,她只想使日子简单的像钟摆,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摆动。可是现在这个钟摆被迫停止了,因为少了一个极向。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当她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山里红发廊的门前……

轮回?旋转?停滞不前?

父亲:父亲在那条黑暗的路上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身后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觉。他不去管它,而是向前看去,儿子的那扇窗子里的灯仍旧微弱的亮着,像是一只疲倦而又失眠的眼睛。那也许是这个城市唯一没有睡去的眼睛,虽然他也疲倦、病态。但毕竟还是醒着的。

她呢?那扇窗里的灯从来就没有亮过,始终是灭着的,她不在吗?已经走了?她能走到哪里?

他看见前面的路,短促、黑暗、紧张……

就像是一辆汽车突然间的一个急刹车,短暂、沉重。越向前越紧张、危险;越向前留下的印记越黑、越紧、越死气沉沉……

结束了,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我无力再写下去……再看下去……再等下去……再想象下去了……

文章来源:汪建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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