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街头巷尾的蒲扇声,此起彼伏,整个苏城像一只巨大的风箱,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地响个不停。

郁墨石就那么木木地歪歪斜斜地走在上塘街上,失去了刚下车时的兴奋劲,手里的袋子也越来越重了,只有不停地换着手。他记得有个小学同学的家,就在这条街的那个河沿口,但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

街沿两边一幢幢老屋,像一个个伛腰曲背的老人,松松垮垮地下锉着,张开着黑黝黝的门洞。一股股湿热之气,从这些门洞里厚厚实实地往外直冒。

一盏路灯,孤零零地戳在一个弄口,未亡人似的垂着眼,泡在沉着的夜色中。成群的蚊蚋,间或有几只飞蛾蝼蛄,绕着暗黄的灯晕,用令人目眩的速度作大圆小圆飞行,不时地将搪瓷灯罩撞得叮当作响,那绿面白底的灯罩上粘着星星点点油腻的蝇屎。布满裂纹的水门汀地上也不时传来阵阵清晰的劈啪声,一只只受到重创的蛾子、蝼蛄,在地上拼命旋转,弄出很大的动静。

几个一丝不挂的孩子,在刷满沥青的电线木四周,忽而东西,忽而南北地奔走嚎叫。

“小祖宗呵,歇歇罢,刚刚汰浴,又是一身汗哉!”一个妇人在人丛中拧过脸,牙齿切紧地对一个跑得热气腾腾的男孩尖叫道。

男孩迟疑一下,但马上又与其他小孩你拍我,我扯他,追头逐尾,忙得不亦乐乎。

“一只、两只、三只…”一个赤膊女孩反剪着双手贴着墙,梦悠悠地数着地上被一只只小脚碾碎的蛾子蝼蛄。

男孩们瞅瞅拖鞋上沾满淡绿的粘液和灰白的茸毛,瞅瞅地下一滩滩蛾子蝼蛄粘乎乎的尸身,个个发出快活的啸叫。

哒哒哒哒,一双红木屐清脆地敲击地面,向前急奔过去。木屐的主人——一个面色通红、大汗淋漓的男孩,追着一只晕头转向,翅翼刷啦啦刷啦啦作响的大蜻蜓,一头扎进黑暗。

“喔…”小男孩低吟一声,站住了。

郁墨石拖长的身影,从暗中冒出来。那个硕大蓬乱的头影,一上一下地耸动着,从墙上地下移过来。

“妈妈唉…”小男孩惊恐地叫一声,折身奔回纳凉人圈中,热哄哄地投入他娘的怀里。

“啧啧啧,热杀,要命呵,起开!”他娘一把推开男孩,抬起黑亮的眼睛朝暗处探询。另有几道目光,也同时投向那个移过来的黑影。

郁墨石那张很久没有修过的脸,渐渐进入众人眼帘。

一个姑娘抬着尖下巴颏,翘起的双腿啪嗒一声着地,生脆地向众人招呼:“快点看呢,这么个人嗳!”

郁墨石微微地昂起头来,放下旅行袋,阴沉的目光透过散落在眉眼间的乱发,轻蔑地横扫众人,最后落实在这个尖下颏的姑娘脸上,阴恶地盯着,直至那个姑娘别过脸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面孔肥厚的小伙咯吱吱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操一口洋泾浜国语凶蛮地问道。

“马贵生!”一个眼睛黑亮的姑娘单人独椅地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她向这个面孔肥厚的小伙喝一声,阻止他寻那个外乡人的开心。

“作啥!”马贵生用同样的大的声音,对那黑眼睛姑娘喝道,然后小声嘀咕一句,“管你卵事!”

“大家都是人!”黑眼睛姑娘愤愤地用扇子,使劲地拍打着脚踝上的蚊子。

“什么都是人,你这话有问题哦!”马贵生神气活现地把他刚学来的几句话甩了出来,“哼,阶级斗争熄灭论,资产阶级人性论。这个世界上没有抽象的人,人都有阶级属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绷紧我这根阶级斗争的弦,咋啦!”

那姑娘一把拎着椅子,转身向身后的门洞走去。

“不要弄事了,烦不烦呀,人家乘个风凉也不安生!”

“差不多就行了,寻啥开心!”

有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地对那个马贵生说道。

马贵生睬都不睬那几个邻居,依然向前走去,但他的步子明显地慢了下来。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引得众人一片叫好:“杀瘾,哦…适意!”

郁墨石目不斜视地拎起瘫作一团的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往前急走而去。

“嗨嗨嗨嗨嗨!”马贵生提一把劲,怪腔怪调地喊了起来。

纳凉人看到马贵生碰一鼻子灰,即刻爆出一阵哄笑。

马贵生恼羞成怒地冲过去,青筋暴突地大喝一声,隔八丈远想一把拎着他的后脖领。

郁墨石缓缓地转过身来,脸色死白如灰,一头长发朝四面八方披散开去,他心乱如麻,一阵恐慌从他的眼中掠过。突然他目光呼地一亮——我的户口在这儿,在这儿!

郁墨石蓦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含着愤恨和轻蔑,直逼小伙而来。

马贵生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痉一缩,不由得落下手来。

一个壮汉嚯的立起身来,对马贵生一声大喊:“人家打这路过,碍着你啥了?”

“是呵,不作兴的,这样欺侮外地人!”一个老头的蒲扇在腿脚上拍得山响。

“省省吧,天热杀,干啥呀!”

那几个邻居附和着,同声责怪这小伙惹事生非。

“想干啥?把你还问不得了!”马贵生仍然对郁墨石吼道,不过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应当问问,万一是坏人呢!”也有人煞有介事地为马贵生帮腔。

郁墨石的喉结来回窜动着,盯了眼前这个小伙一眼,又向那个壮汉和拎着椅子走人的黑眼睛姑娘看一眼,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去。

“盲流,你再犟犟看,捉你进去!”马贵生拍灰似的拍拍巴掌,对走开去的郁墨石喊一句,“不看在这些乡邻份上,哼哼,打得你稀屎直流!”

“谁呀,这是谁呀?”一个女人直起身子去看郁墨石的背影,而后问躺在长凳上的男人。

“傻屄!”男人对女人说。

“你傻屄!”女人对男人说。

尖下巴颏的姑娘则对自己说:“这人有病。”

安静片刻的孩子又嗷嗷直叫,在人丛里穿行追逐。

“哦…盲流!”郁墨石在心中低吟一声,拖着酸胀无力的双腿,重新步入黑暗。

“你是盲流,你的架式,你的精神劲,怎么看,盲流一个!是的,我是盲流!但盲流就要捉进去,打得稀屎直流?”郁墨石双目含悲地抬头看天。

……那钢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一群汗流浃背的盲流,在铁丝网圈定的场子上打土坯。

这是镇上的窑场,两座砖瓦窑的上空,布满着暗灰色的浓烟,像硝烟似的浓烟。

夏思雪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带着他去尕斯湖农场买过冬的洋芋白菜。

尕斯湖农场是柴达木劳改总场的一个分场,柴达木周边许多城镇和厂矿边上都有这样的分场。

这条路的中央全是浮土,垫多少煤渣进去,要不了多久就全会被浮土吃尽,夏思雪骑不动车,就下来推着走。

她看着那一群灰土满面的人,对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他,这样说:“哼!生生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谁天生就是城里人呀?乡下人离乡进城,就是盲流!他们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人,当年自己不也是乡下人吗?是那些乡下人用小米加独轮车,把他们送进了城,回过身来,却如此对待这些离乡背井,到城里来讨生活的乡下人!”

在外人面前,从不多嘴多舌的夏思雪,常常对他说这样的话,不管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他懵懵懂懂地感到夏思雪骨子里,对那一个人有那么一点怨恨,有时这使他害怕,有时又使他有点排斥。

那会儿,他打心底里不相信,那个无论在哪,都可以看得见的高高在上的魁伟、慈爱的人和他见到的那些恶形恶状的人是一样的人!他是他,他们是他们!那人若是天上有知,现今世上这一切血腥罪孽都会统统根绝,这湛蓝蓝的天底下,便会没有一点阴霾,因为他不许!

那时郁墨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呆呆地看着他们默不作声地甩泥脱坯,拉煤运砖。

一张被高原紫外线灼伤的老脸,从木模子上抬起来,他的额头双颊布满纵横交错的长短纹,垂着沾满湿泥故而显得肥厚的手掌,向两边匆匆一瞥,端起地上的大茶缸,咕咚咚,咕咚咚的一阵猛饮。

“妈了个巴子,老喝什么呀你,喝喝喝,喝完又尿!”一个后生斜背着长枪,对喝水的老头吼道。

老头扔下沾着几个粗大的泥手印的茶缸,走到一边,又埋下脸干活去了。

那天,万里无云,天空如洗,那些在蓝天碧空下,机械地干活的盲流,使郁墨石感到生命的苍凉和茫远。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社会除了对地富反坏右和各种狱犯实行专政,居然还会虐待仅仅没有一纸城镇户口流离失所的农民。

他们被抓之后,就囚到这里,挣出回乡的盘缠,然后再被押解遣返回家。

后来有人对他说,当一个社会将它的部分成员看成是“多余”的人,它就是一个“野蛮”的社会。这话肯定没错,但他笑了。

一想到不知啥时候,他也会被送回苏城,郁墨石不寒而栗了。

在回家路上,他忧心忡忡地问夏思雪:“姐,我会不会也被他们捉进去,送回家?”

“怎么会呀!”夏思雪手一抖,摸摸他的脑袋。

“我不也是没户口呵?”郁墨石愁苦地低下头来。

“不一样的…”夏思雪忧郁地注视着脑袋低垂的郁墨石。

眼前的这一切,突然让郁墨石异常烦躁,他由里到外地感到一阵阵令人情绪失控的燥热。

* 2

街路两边以及房前屋后,都有郁墨石无法回避的纳凉人。有时,在暗中会突然冒出一个纳凉的人,将他吓一大跳。因为那个面孔肥厚的小伙的缘故,他尽量远离那些纳凉人,但有时在窄窄狭的小街上,他又不得不擦着他们的大腿通过,于是也总要引来几声议论。

他对任何问话一概充耳不闻,只是摆动着像似生了锈的膝关节,机械地向前走去。

他们的咳嗽声、说话声,仿佛浮在凝固的空气中,在他身后持续很长的时间。

郁墨石拖拖拉拉地走着,衬衫完全被汗浸湿了。

天虽然既闷又热,身上又湿又粘,但他还是回绝了几辆上来兜生意的黄包车。

姑母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买到火车票,就拍电报给她。姑母说家里这一阵子白天晚上都有人的,但他在敦煌打电话给姑母,确认青海方面没有派人到苏城查过他时,他就打算独自这样走回家去。

路边一棵棵柳树的枝叶,全都显得很重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郁墨石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胸口发闷。里头的汗衫紧紧粘在身上,被渍出一道道一圈圈发白发黄汗迹的下裤,又有几处浸湿了,裆里热哄哄的,简直可以焖熟点什么。

流淌在他身边的一条条乌黑恶浊的小河,也在暑热蒸腾中散发着阵阵恶臭,如一个糜烂的溃疡。

前面的路灯下,仍有雾蒙蒙的一团团飞虫,路灯旁边开着一家烟纸店。

烟纸店内灯火通明,门口立着几个有点岁数的男人,紫酱色的脸膛上,满是优游自在的神情。

看到柜台后的女人那张白潦潦的脸,郁墨石的心往下一沉,而后有力地狂跳了起来。

从他开始记事,她就在这儿做事。小时候,不喊她一声阿姨,甭想在这买出点什么,任你将手里的钱,举得高高的,三遍五遍重复你要买的东西。

那时,他常帮父亲到这儿来买烟的。

这店面不宽,一间半门面,四壁糊着状如血珠的小碎花壁纸,挡住大半门脸的柜台上码着一摞摞齐整整的白令纸,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牌子的纸烟和草纸什么的。

大人们当年说烟纸店,他一直以为是与女人有关的胭脂店。

那个不知有多大年龄的女人,伏在柜台上,上身往外冲着,眼睛中盛满了往事如烟的神情。她脸朝别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站在柜前门口那几个人的话。

“买一包四号券上的香烟!”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掏出几张用曲别针别好的购物券,中气很足地问,“肥皂几号券?”

“肥皂七号券”一个身板壮实的老男人,替懒洋洋从柜台上直起腰来的女人答道。

“买火柴的五号券,明儿作废,也用掉吧。喏,这张!”另一个老男人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戳点着摊在柜上的购物券。

“一顿老酒刚刚吃好,六脉调和,出来荡荡!”那个身板壮实的老男人,向另一个一脸酡红走来的老男人招呼,“今儿夜里弄点啥下酒小菜呀?”

“半爿脚爪,一块薰鱼!”那人响亮地答道,声气极为自得。

郁墨石一一认出了那几个男人,他们全是住这附近的老单身汉。一如十几年前,不论春夏秋冬,一吃过晚饭就到这儿集合,直至小店关门打烊。

他听到了他们嗡嗡隆隆的絮语声中,间或发出的那种从事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豪爽的笑声。

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的眼皮下通过,他们立即噤声,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有持无恐地打量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郁墨石知道,他们一会儿,就会对这个妇道人家评头论足,有时虽沉默半晌,便扯到了旁的事上去,但心里则会想着刚刚过去的女人,直到另外一件什么事,或什么人进入他们的话题。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些优游自在的紫酱色脸膛,纷纷转向,又目光一致地朝他刷来。

他径直向紧邻店面的夹弄走去。

这些人,毫无例外都从事搬运装卸倒马桶一类的笨重低贱的劳动,他们统统吃光用光,故而长着那种劳动需要的一副好筋骨,个个五大三粗,结结实实,如铜浇铁铸一般。这些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粗人,嘴里整天日天操地的,有的隔些时日就同一些出了名的不规矩的女人上床,对此他们毫不隐讳。

娘不喜欢这些人,她从不跟他们讲话,也不许他与这些人搭腔。

郁墨石浑身疲软,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一走进这条幽暗潮湿的夹弄,他的血涌上来了,麻稣稣的。

夹弄里潮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他突然闻到了爬满墙脚的青苔和湿泥味。

一种漫无边际的伤感向他猛地袭来。

一出夹弄,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一幢独立的小楼从暗中跳了出来,两扇黑漆大门里的那棵粗壮的泡桐,将形式各异的枝影淡淡地铺在天井的方格地上。在大敞着的落地长窗后面,一个身板笔直的老人背影,昂首挺胸地立在堂屋。

他有气无力地跨进门槛,一个酝酿许久的字眼,从他嘴里喷出来:爹!

在他出声的同时,那老人猛地转身,一对威严的眼睛蓦然一亮,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声。

后楼立时传来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声音滚过楼梯,一个老妇如风似地卷入堂屋,一张羊皮纸色的脸,一对墨黑空洞的眼睛,她愣愣神,无声地哭嚎着向他扑来。

郁墨石的眼睛湿润了。

夹弄愈来愈窄,他把袋子靠在胸前,侧过身,像大蟹横行。

走着走着,郁墨石忽然想起三年级时,班上一个瘦小的女生的妈妈,那是一个胖到不能走进这种弄堂的妇人。只要她过来,迎面来的人都得退出去,这个妈妈因此便有一个“一弄堂”的绰号。班上有几个人憎狗嫌的主儿,一见这女生,就整齐而有节奏的一道喊:“一弄堂,范云霞,范云霞,一弄堂!”

范云霞是这个女生妈妈的大名,于是,那个平常闷声不响极温柔的女生,就会跳起身来,嚎哭着,张开着留着长指甲的手,向他们扑过来。

一丝苦涩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微微地垂下头来。

一只蟋蟀悦耳地在前面鸣叫着,听到他的脚步,立时一声不响地沉默了下来。待他走过,它比方才更加嘹亮而又快活地唱道:瞿瞿瞿,瞿瞿瞿,仿佛因为没有受到太大的打搅,美气舒坦。

*

一幢幢布局杂乱高高低低的老式楼房朦朦胧胧地展示在他眼前,夹弄口角落里那棵憋屈的楝树,也还在那立着。空地上的几棵槐树,依然如旧,在夜色中显得浑厚、庄重。

郁墨石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粗重而又急促。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圈低矮的冬青树旁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纳凉的左邻右舍。

远处,那间黑洞洞小屋的门开着,那是来福阿爹的屋子,显然又有别的什么人住了进去。

听说来福阿爹的骨灰,被当作肥田粉撒进了大田后,他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像来福阿爹和自己爹这样有问题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算不得人的。

他的目光掠过那间小屋和这些左邻右舍,落到那幢方正的厚礅礅的两层楼上。

那扇看上去颇有份量的门,半开半闭如倦人的眼,高出天井屋墙的那棵泡桐,发出一片细碎的如怨如泣的苏苏声。

从半敞着的门里,他看见从堂屋里洒落在天井中的星星点点的光亮。楼上的窗户黑洞洞的,一扇窗被风轻轻吹动了,吱呀呀一声。窗玻璃上一片幽暗的反光,像灰蓝色的闪电,忽闪一下。

一轮圆月从厚实的云层里,跌跌撞撞地破云而出,洒下一天一地的如洗清晖。屋披上的鱼鳞似的一拢拢升上去的瓦拢,在刚刚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明月朗照下,显得清晰可辨。

在清白的月光下,无需借助钉在墙头上的路灯,单凭他们的身影,他就可以认出他们中的任何人,但那里没有富宝阿姨。

看着这些脸上明暗不一的众邻舍,郁墨石突然觉得特别奇怪。在他混迹街头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中很多人,似乎一下就地蒸发了。他真的不记得曾经在哪,看到过他们的人影,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家门口。

那个手里永远干着活的李家娘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她这会儿把纳鞋的扎底线拽得嗖嗖生风。

……一只蓝边小碗放在旧方桌的中央,碗里盛着两只拳头大小的山芋。

山芋是凉的,颜色沉郁但却透着一种水润。那张如补丁似的中间嵌着一长条新木板的旧方桌上,还有一小堆粘着芋糊的山芋皮,那大约是李家娘娘自家吃山芋时剥下的皮。

这两只山芋和那堆山芋皮,郁墨石一路过李家娘娘家的门口,就看见了的。

他揣在衣袋里的手,来来回回地玩着那粒玻璃弹,那是他刚才在自家屋角里捡的,随手塞进了袋里。如从前,捡到这样一粒红绿黑三色的西瓜瓤玻璃弹,笑声铁定飞出心窝窝,但现在也就是在看到它时眼睛亮了那么一下子。

“能吃吗,”郁墨石问自己,“心跳啥呀跳?”

从前天晚上到今儿早上,再没有一口东西进肚,他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扯着痛。他不明白,他有时一连几天都不拉屎,只见吃进去,不见拉出来,可是吃下去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李家娘娘那如同蚬壳似的有一条条竖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昏暗的眼睛似睁未睁地看着手里拆下来的那根曲曲弯弯的手套线,空气中飘着絮尘和拆手套线时发出来的浮浮声。她身边的竹椅上还有几只红红白白的线手套,她要织条线裤。

从前,娘每一次包馄饨裹汤团,铁定要让他给这个寡居了大半辈子的李家娘娘送去的。李家娘娘每回都飞快地腾出他这只送馄饨或者是汤团的碗,然后千恩万谢地送他出门。

郁墨石犹豫了一下,折回来,从袋里掏出那粒玻璃弹,大姆指向前一弹。

玻璃弹督罗罗地滚进了门里,李家娘娘拎圆了眼珠,目光追随着玻璃弹转动着。

郁墨石摆出一副找东西的样子,快快地走进门去。

李家娘娘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就如同盯着一个陌生人。

郁墨石看见李家娘娘的这副架势,知道没戏唱了,便捡起玻璃弹,尴尬而又失望地对李家娘娘嘟囔道:“我找弹子!”

李家娘娘点点头,但她手里依旧忙个不停。

“小兰姐姐…上班去了?”郁墨石直勾勾地盯住那两只山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说。

小兰是李家娘娘的独生女,刚到一家缫丝厂上班。过去李家娘娘逮谁,就同谁说自家的女儿,那是李家娘娘最最心爱的话题。

李家娘娘依然只是点点头,她显然不想开口。

“阿是夜班,还没回转来哇?”郁墨石死死地看了那两只山芋一眼,别过头去看门外,佯装着打算离开。但他的目光立时又回到那两只山芋上。他的目光无论朝哪看,最后都要回到山芋上。

“李家娘娘你真个有福气,小兰姐姐都上班,寻钞票了!”郁墨石突然响亮地挣出了一串笑声。

李家娘娘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笑靥的郁墨石,忽然带着几分歉意地开腔了,她对他说道:“这两只山芋,是你小兰姐下夜班要吃的!”

“哦……”郁墨石的脸腾的红了,他讪讪地向李家娘娘招呼一声,快快地逃出了门去。

就是这个现今看起来越发皱皱巴巴的李家娘娘,有一段时间让他一想起来就羞愧难言。

郁墨石知道要完全避开那些邻居是不可能的,但他尽量绕道而行,不去惊动他们。

他曲线而行,向那扇半闭半开的墙门走去。

一个瘦削的老头,穿著荡来荡去的汗衫,将一把竹椅摔在门边,像煞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似的。

那是齐伯伯,他打小在竹行里做事,从不把竹头做的东西当个东西。他并不忙着坐下,一手执扇,将竹椅四边呼啦呼啦搧搧,而后才嘎吱一声死命坐下,扬起剃成光葫芦瓢的脑袋,大声高气地对大家伙儿说:“热杀人,热杀人呵,天要绝人啊!”

“太阳黑子!”那个包阿爹的儿子,一个面孔圆润的小伙权威地说道,“发大水,地震呵,天火烧呀…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归要弄点事情出来的,去查好了!”

“太阳黑子?哼,当心弄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你戴戴。狂犬吠日!”齐伯伯扯直嗓子喊道。

他记得前几年糊满大字报的街口墙上有这样一幅漫画。一只哮天犬向着太阳狂嚎,像似骂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彭真的。因为彭真说过毛泽东思想也有缺点的。

“别触我霉头噢!”包阿爹的儿子嘟囔一句,不吱声了。

“作老天爷也蛮难的,天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也不行,真个蛮难的!”齐伯伯突然间哀怜起老天爷来了。

于是那些邻居七嘴八舌,便开始谈天说地。但他们很快又转移了话题,从遥远的非洲说到北京,从省上说到市里。

这世上似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甚至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抽什么牌子的烟,一天拉几回屎。他们永远能找到谈资。

看到郁墨石过来,一向好管闲事的陈家阿婆使尽力气,用足以引起全世界人注意的嗓门,张大着牙齿落尽的瘪嘴,向他发问:“你寻啥人?”

郁墨石小时候就知道,陈家阿婆最忌讳,人都在外头,门全开着的时候,有陌生人在这里走来走去。

他冷冷地扫了陈家阿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但陈家阿婆却沉不住气了,如同审贼一样,严厉地朝郁墨石尖叫一声:“问你寻啥人!”

邻居们全都抬起头来看郁墨石了。

一个中年人把翘在搁脚凳上一双毛茸茸的腿撤下来,立起身来。

嚯,那是小爷叔,怠慢了他的邻居,就如同怠慢了他本人。

小爷叔已经年过四十,但看得出来,他的暴脾气,一如年青那会,一点就着。

年青那会,小爷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强盗胚,横天霸地一个人。他是戏院里把门的,戏开场了,他独自一人关上大门,斜叼着支烟,靠在门框上,活脱脱地像个白相人,周围那些想看白戏不出钱的小混混,等戏演了一半,就一个两个地游拢来,塞上几支烟。小爷叔模出空瘪的烟盒,将烟一支一支塞进去,嘘开大门一道缝,悄声细气地把他们一个个地放进去。因而小爷叔常常有抽不完的烟,他烟盒里什么牌子的烟都有。

小爷叔穿著人字形搭配的拖鞋走过来,乜眼望着郁墨石并用舌尖把垂在嘴角的唇髭,送到嘴里嚼嚼,吐出来,低声说道:“咋连个声也不出,聋了,还是哑了!”

郁墨石看着小爷叔向前探着身子,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叉头颈。叉头颈,是小爷叔年青那会打架时的拿手好戏。

小时候,书场街的孩子一同外头的小溜子撕打,被他撞见,头一句就是:“操,叉头颈呢!”

一直懒洋洋地靠在老藤条椅里的刘老伯,倏地坐直了,从一只不晓得捧了多少年的紫砂壶里呷一口老茶,弹出眼珠,作壁上观。看闹猛,是刘老伯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

郁墨石有点厌烦,不想作任何解释,脑袋往家门口微微一点,嘶哑地说:“我就住这!”

“就住这?”小爷叔一脸惊异,愣一愣,上下审视着郁墨石,慢慢退回座位。

“你是郁家啥人?”刘老伯对已经走过去的郁墨石追问道。

郁墨石未置一词,快步走开了。

“郁先生的儿子,不会吧?跟过去看看,可好!”

“看啥!大的那个,啧,就去新疆的那个,不像,不像!”

“小的也不是,小的青海去了,叫小石,年纪顶多二十出头,这人一看就是三十朝外,不知是啥亲眷!”

“这一家人真是作孽前世,啧啧啧!”

旅行袋在门上扛了一把,门吭的一声如牛哞,郁墨石快步进门。

“有人找,40号!”陈家阿婆面孔铁青哇啦啦朝门里喊道。

外头人长一句,短一句地仍在议论郁家的事。

郁墨石立在门里:直觉一阵心悸,眼前一片模糊。

*

一踏进天井,先看见的是一棵粗大的但却是干枯的泡桐。

一个寒颤掠过他的全身,他觉得一阵透心凉。

泡桐树上还有好些焦黑的枯叶仍旧不肯离去,稀稀落落地挂在早已失去韧性的枝条上,在晚风中碰出一树铿锵的金属声,仿如一个个绞杀后无人收尸的尸骸。

堂屋的落地长窗刚漆过不久,红恍恍的透着冲鼻的漆味。

郁墨石的心收紧了,刚才在外头看,这幢楼屋似乎旧了许多,在风清月白中显得有些忧郁,有些陌生。

透过落地窗,看到陈设照旧的堂屋,郁墨石意识到自己真正回家了,他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长窗。

木轴发出了他熟悉的咿呀声,他连人带包地跌了进去。

郁墨石的一头长发,刹时像荒草般地狂乱地向四下里飞散开去。

悬在堂屋中央的吊扇呼呼地旋转着。

父亲仰面躺在藤榻里,在冷清寂聊的堂屋里,轻轻地打着鼾,睡着了。他剪得很短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那一脸的黑斑、塌陷的眼框、被眼球高高鼓起的布满细密皱折的眼皮,瘪落的腮帮和黄中带黑的像被烧焦的额头,无不告诉郁墨石:我老了,我老了。他时强时弱的呼哧~~~~呼哧~~~的鼻息口气,仿佛也在说,老了,老…了。

父亲一如从前穿著白色的和尚领的短袖汗衫和浅灰色的西装短裤,这汗衫短裤上有许多地方都被揉皱了。

他早年留给郁墨石那种威严的印象,已不复存在了。

父亲蜷缩在藤榻里,身子显得非常瘦小,像一根无须费力就能摧折的枯枝。垂在藤榻边上的双腿,皮包骨,只有松驰的打折的薄亮的皮肤和突起的似一条条蚯蚓状的暴起的青筋。

父亲那一张清癯的面孔,已经变得异常陌生,但郁墨石知道他是父亲。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这股酸楚渐渐地又衍化成一股彻骨的痛疼。

他的喉咙口涌出一股生疼的然而却是甜丝丝的痰涎来,他清清嗓子,憋了口气,低低地叫声:“爹……”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秋风掀动的枯草。

“唔……”父亲咕哝一句,抬起放在藤榻靠手上的手臂,接着又睡了过去。

郁墨石屏着心息,待父亲睡实后,又唤一声:“爹…爹…我回来…了……”

眼泪涌出了郁墨石的眼眶。

夏日里,爹什么时候都躺在那儿,有时就那样睡着了。

郁墨石拭干眼泪,张目四顾。

堂屋两厢门户洞开,但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从堂屋通往后天井的一排狭长的门,却是关得严严实实,他依稀听到后天井里有从盆里溅出来的水声。

夏天,娘总在这个时辰到后天井洗澡,家里人都在那只椭圆形的有些褪色的黑木盆里洗澡。

他蹑手蹑足地放下手里的袋子,用手抹着脸上颈子里已经凉下来的汗,而后解开发污的衬衫,撩起里面已经湿透了几回的发粘的汗衫,让风灌进去。

他拎出靠墙的小竹椅坐下,长出一口气,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着。

一股淡蓝色的烟雾飘起来,在半空中犹豫一下,随即便被撵出堂屋。

客堂间的摆设,仍像七年前一样。中央是一张吃饭方桌,四把靠椅塞进桌肚,贴墙相对的是两对茶几和太师椅。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连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都是原来的,那一道弧形的碎纹横贯缸底。四壁已无字画,在那些挂字画的地方,依稀看出一些有着鸡心状的忠字印迹。

是的,这是自己的家,没错。

纳凉人的说话声,从半敞着的大门外,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鸣环佩转的声韵语调,与墙外石缝里清脆悦耳的虫叫声,使郁墨石越加确信自己回家了。

电扇呼呼的吹着,异常单调地响着。

郁墨石的眼色暗了下去,一脸的恍惚。

客堂间天井干枯的泡桐树高高的墙头星空,都向后退去,变得很远很小,门外的各种声音也有些失真,如一张转速不匀的老唱片。

咔嗒——咣,咔嗒——咣,他的身子微微地摆起来,随着车身的摆动而摆动。

突然,父亲大声地咳嗽了几声,郁墨石的眼睛又亮了。

这种咳嗽声,熟透了,打小他就能单凭一声咳嗽认出父亲。他和父亲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好似从来也没同父亲分开过。他起身关掉电扇,坐回去重新注视父亲。

客堂间里的空气顿然凝重起来,被汗浸湿的汗衫,贴在身上,使他感到很不受用,背脊上仿佛有好些小虫在蠕动。

父亲眼睛睁开了,先是微微地开了一道缝,而后猛然大睁,疑惑诧异惊喜依次像一个个闪电,接二连三地从他黑苍苍的脸上划过。

郁墨石直着上身站起来:“呃…爹…”

但父亲似乎睡得更熟了。

一种久违的愉悦,重新回到郁墨石身上,那是一种单纯到令人羡慕的愉悦,还带着些微的激情。

他侧耳倾听后天井里的水声,想着娘一打开门看见自己时,两眼放光,一脸狂喜,他的双目立时注满了泪水,而后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再也止不住了。

一阵小风扬起来,枯黑的泡桐叶又发出凄凄惨惨切切地响声。

后天井的门,哐啷一声开了。

泪如雨下的郁墨石立起身来,直想呼一声,“娘呵…”

一位眼光清亮、肤色白洁的姑娘立在长门里,手掀门框边的电扇开关。

她一下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精瘦邋遢须发飘飘如野人的小伙,脸色骤然一变,语不成声道:“你…你…小石!”

电扇嗡嗡嗡的开始旋转,带着哨音,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父亲在藤榻上牵手牵脚地向上飘然而起,而后在风中碎裂成片,四下散去。

*

大门咣的一声开了,郁文瑛手里捧着一刀草纸,站在天井里,惊谔地看着郁墨石,脸颊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扯动着。

“姆妈!”那姑娘对郁文瑛喊道,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双手搭在郁墨石肩头。

郁墨石一脸迷惘地转向那个仿如噎着了的妇人,收了眼泪,但突然又抑止不住哆嗦了起来。

郁文瑛的嘴唇像一片风中叶,急剧地颤个不停,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猛然爆出一声惊天的哭叫声:“天…啊……”

郁文瑛扔掉草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门口一下挤满了人,他们以门槛为限,低低地询问着议论着劝说着。

“二十岁的人…弄成这…样子,少根讨饭棍…作孽呀!大哥哥大阿嫂,你们的儿子回来…来啦…妹子对不住呀…对不住呵……”这一个一个字,从郁文瑛的胸膛里迸出来,砸向四面八方。

她的头如捣蒜般的在地上磕出一片闷声,喉间每一次都爆发出一阵比一阵更大的哭声。

郁墨石觉得自己的意识如飘浮的云,无法固守在哪一点上,犹如在东摇西晃的火车上醒来的那一瞬。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天井泡桐树上的枯叶,吹得簌簌作响。

父亲母亲相互搀扶着,从人丛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白发飘飘,目光如炬。

郁墨石晃晃荡荡地向前迈步,但双膝一软,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客堂间的灯光,一下子变得愁惨起来。

秦霭露抹着眼泪向众邻居打着招呼,吭啷啷的关上大门,而后去搀自己的妈妈。

“大哥哥呵大阿嫂……”郁文瑛一只手拍打着女儿,又是一声悲悲切切的呼告。

“…爹呵娘呀!”郁墨石突然身不由主地向前夸嗒一声跪下了,直直地向前伸出双手,深深地垂下头去,眼泪无声无息地从脸上卟卟嗦嗦地滚下来。

*

夜已深了,姑母和表姐都睡了。

她们没有接到他的电报,但料到他就这几天到家,已经连着几天住这儿,并且打算在这儿长长地住上一阵。

一脸病容的姑母,精神萎顿,经刚才那样一折腾,人似乎都要瘫下来了。

经表姐再三劝说,姑母终于上楼去睡了。

“子宫癌,动过切除手术了,可已经扩散了。”姑母一走,霭露表姐低低地对他说,“省上的医生讲,顶多再撑半年。”

郁墨石闻言,不由得黯然神伤,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表姐也是神疲力倦的样子,她一直脚不沾地,在楼上楼下忙碌着,只是叫他吃饭时,才抬起红肿的眼睛,充满着爱怜地看着他。

她小时候终日绷着个脸,极少开口,现在还这样。郁墨石和爹娘到她家作客吃饭,见过好多回,姑母不给她挟菜,她就只吃白饭。一直那么闷闷不乐地活着。

上山下乡一开始,姑夫就自作主张把初中刚毕业的表姐送到他当年打游击的大别山。

姑夫自称是李先念的部下,爹说其实姑夫那会撑死了是个排副,在大别山那几年,也没见过这位当朝的副总理几回。但姑夫谈起李先念时如同谈起他的赤卵弟兄。

郁墨石离开苏城后,郁文瑛过一阵,就回书场街40号看看,开开门窗,透透气,有时干脆就在这过一夜。她要牢牢地守住郁家的这份家产儿。霭露表姐上调回城工作后,也和姑母一起,常常从40号走进走出。

姑母一直在说爹娘,说哥哥。这几年她常常跑到苏城公安局去打听郁墨染的下落,爹娘一出事,哥哥郁墨染进京告状,从此下落不明。他们向新疆向北京向很多地方发过函,但都没有下文。郁墨染自从给夏思雪写过唯一的一封信,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他的音讯。

表姐上楼之后,郁墨石又在楼下闷坐良久,才拖着沉甸甸的双腿上楼。

房间里的老式家俱和郁墨石打记事起就在这儿的一面落地穿衣镜,一律都在暗中泛出一种在夏日里令人心定的冷调子。

这儿的摆设有点凌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起来的,散发着一种久无人住的气味。

姑母刚才说,她第一次去探监,只见到了娘,可娘已脱了人形,自闭了,任凭她怎么哭叫,始终不发一言。

“后来,我…我又去看过你娘,…她不跟我说一句话,一句话也不说呵!我说小石被人领走了,…到青海…去了。她看也不看我,就那么走了。听人讲,被判刑后她再没有一句话…噤口了,噤口了呀!”姑母刚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坐在郁墨石一边说,“是我自己不好,罪有应得,弄得自己的亲嫂嫂都不认我呀!”

从此,娘拒绝再见爹的这个妹妹。

姑母去了几回,都是一路哭回家来的。

从批三家村批燕山夜话开始,爹娘一直压低着嗓门,吵个不休。爹从前也在苏城日报副刊上的“灯下走笔”发过这类杂文。爹和娘没被他们捉进去之前,这个家就没有太平过。

郁墨石双手托着脑袋,躬着背又陷入沉思。

爹在市图书馆上班,话不多,用爹的话说,是冷眼看世界。但用他们的标准,爹被他们打成现行反革命,还不冤,他毕竟有那么多的反动日记。可娘呢?她虽说一肚子怨气,却从不对当局说三道四,怎么一夜之间也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呢?至于娘后来也同爹一样如判决书所言“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在此前,也因为外公舅舅姨妈他们都在台湾的缘故,娘对任何事都缄口不语。

多少年来,郁墨石一直未能解开这个心结。

四九年那会,娘和爹结婚了,已经有了大哥。外公是搞路桥工程规划设计的,外公说先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爹娘过去,但外公他们一去,便如纸鹞子断线。

娘祖上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明代,朱元璋之所以能大败嚣张于江河湖泊的陈友谅,走出淮地,定都南京,最后一统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娘的先祖俞鼎元功不可抹。娘的先人俞鼎元,官拜水军大元帅,其子俞通源被封南安侯。他们后来定居安徽凤台,遂建俞家大营。外公在光绪末年,离开世居的俞家大营,到上海读书,抗战结束才落脚苏城。

要说出身,娘与侯门望族也沾些个边。但娘从来非常低调,不仅如此,娘还十分鄙视当今的所谓的贵族。

文革前,哥哥说到那些将门虎子红色贵族,心生羡意,曾受到娘的奚落:“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呢?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并非是贵族的血,几十年前,他们的父辈还放牛打柴扛长活,算什么贵族血统?我的祖上就是船家出身,封侯了怎样?骨子里还是一个吃水上饭的,至少当时是这样。不是说培养一代贵族,须几代人传承?他们算什么贵族,一个不留心,就漏气!”

郁墨石记得娘当时说这番话,神定气闲,一派超凡脱俗。要说娘有反骨,想来想去,这几句,大约是最出格的了。

爹又开始干咳了,在静夜里那丝丝哈哈的咳嗽声,仿如枭声。

郁墨石坐在藤椅里捂着嘴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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