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石面向书桌端坐在藤椅中,连着两天他就那么坐着。

纸烟在他手里飘出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烟雾飘向夏思雪的相片,飘入床上的帐内,兜一圈,又漫不经心地飘出窗外。

那相框和相框的玻璃,在暗中有一涡一涡的光斑在波动着,夏思雪忧郁的大眼睛,一如既往地凝视着郁墨石。

这相片,是她离开苏城前一年拍的。

一到新的住处,郁墨石总会将夏思雪的相片在外面放段时间,再收起来。

夏思雪的爷爷曾是北洋政府的驻法公使,后来又成了蒋介石的高级幕僚,1949年6月,只身一人去了法国。

夏思雪的爹和娘五十年代末在上海一所大学教生物,在没有一个人向他们征求意见的情况下,组织上就以支援大西北建设的名义,将他们双双调离上海。他们一句话也没敢说,就离开上海,到了柴达木劳改总场的农科所。

她娘一九六一年患肺痨而死,死时吃了一肚子烤酥的湟鱼鱼骨。娘一死,她就被送到苏城的奶奶这儿来了。从初中到高中,一直与哥哥郁墨染同学。

文革刚开始夏奶奶悄然去世。夏思雪对郁墨石说,奶奶没有受罪,倘若奶奶敢再多活半年,她死时的表情就不会那么平静了。

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的夏思雪与哥哥一起参加高考,她和哥哥虽则都考出了高分,可都没有被录取。他们的班主任直截了当地对夏思雪与哥哥说,因为他俩的家庭背景太复杂了。

奶奶一死,夏伯伯伯就回来,带她离开苏城去了青海,而哥哥则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夏思雪进了当地的一家化工厂,那是一家正在筹建的工厂,在一个叫尕斯湖的地方。她在那儿什么都干,卸车装车打土坯造房子。厂子离夏伯伯上班的那个农场有几十公里地,夏伯伯后来再婚了,继母霍阿姨没有生养,待她还好,但她极少回去。

这个精致的小相框,是她娘的遗物。当年她娘旅法期间在巴黎圣母院门口买的,原本里头嵌着一张圣母的铜版纸画像。

这个相框也是她住的小土屋中,唯一令人眼睛一亮的饰物。郁墨石自从走进这间小土屋见到这张照片,才依稀记起了哥哥也有这样一张,他老那么藏藏掖掖的。

……尕斯湖整个春天都在刮风扬沙,从早到晚。每当轰轰隆隆的大风,挟着沙尘铺天盖地地而来,黄澄澄一片如大墙,弄得天昏地暗,目不能辨。顶棚上的报纸一波一波地抖颤着,一股股尘烟从顶棚的四边,从门框窗框的缝隙中,时强时弱地往里直冒。相框床铺桌凳,盖着报纸的水桶和摞在案板上锅碗瓢勺,都蒙着一层薄薄的尘沙。煤炉火墙和烟囱,不住地发出阵阵空响。屋里的空气中倾刻间便变得有些呛人。

每当这时,郁墨石的情绪总是异常低落。

于是郁墨石就不停地干活,每回擦洗东西时,他总是先仔仔细细拭擦那个相框,夏思雪就会向他露出那抹湿润的微笑。

那间小屋的顶棚上裱满了泛黄的报纸,报纸顶棚中央积着细沙,朝下坠着,像一个个微微隆起的肚腹。有时深更半夜,报纸顶棚会发出索索落落的声音,仿如一只无形的手在扬沙。

郁墨石躺在床上,看着这个微微下坠的顶棚常想,这些旧报纸终有撑不住的一天,那时沙尘就会从天而降。

这儿的人住的都是这样的屋子,除墙基有几层灰砖,其余全是土坯。土坯墙砌起来,便架上几根碗口粗的木梁或者是钢管角铁,几领芦席油毡一罩,搅和一坑掺着麦草的稀泥,在墙面房顶一抹,房子就算落成了。夏季偶尔有场雨来,外墙上就会布满一条条一道道拖泥带水的沟槽,犹如泪痕。

大风天,夏思雪下班时连头带脸地裹在沙巾里,在门口跺跺脚,连声喊道:“小石呵小石!”。

郁墨石一打开门,她便提着铁锹飞快地闪身入屋。她解开沙沙啦啦往下直落细沙的头巾,立即扑到郁墨石为她准备的洗脸盆前,蹲在地上洗净满是尘沙的头脸。于是土头灰脸的夏思雪如同拂去浮尘的相框,又显出一份清新美丽,忽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睡觉时郁墨石总也不肯头冲墙睡,他嫌搁在两床之间的那张白胚木桌挡碍,那样就看不见她了。他要看着她说话,而她则和支在木桌上的相框中的她,一起看着他,一成不变地那样看着他。

*

夜深了,楼上楼下异常闷热,郁墨石打算出门乘凉。

连续两天姑母和表姐都住在这儿,而他则始终闭门不出。姑母进来出去,见他就催他:出去走走呢,弄得跟闺阁小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作啥呢!

姑母和表姐睡了,郁墨石搬着藤榻走出了大门。

藤榻是爹爹专用的,姑母在屋里揩东抹西时,总要将藤榻也揩抹一遍。

那会夏日里,藤榻由郁墨染揩洗,郁墨染住校那段时间,这事就归他了。在外乘凉,爹不在,他就四平八稳地躺在这张藤榻上。洗完澡吃过饭,躺在凉润的藤榻上非常惬意,但只要一见爹的影子,他就一跃而起,让出位置。

远处,乘凉人的闲言碎语,空荡荡地在已经松动的空气中,传来传去。一种纯净的南方夏夜所特有的寂静,在天地间荡漾开来。

郁墨石深深地吸口气,吱吱嘎嘎地在门口坐下来。

突然,从远处斜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长长的恨恨的一声叹息。

郁墨石抬头看过去,辨出那是老乡邻年伯。

小时候,郁墨石见到这个年伯心里就发怵。

那会年伯虽已年过半百,但膂力过人,百把十斤的麻包一挟就走。年伯十三四岁就在码头扛包挑担,打了一辈子光棍。他可不像夹弄口那些老单身汉,一闲下来就竖排门板似的站在那爿烟纸店门口,家长里短的。年伯只要得空,就把他的小屋里里外外扫得一干二净,然后汰浴吃酒。澡塘那头一方水,烫得能褪毛,他却能一声不出地泡进去,一直让咕嘟着大小气泡的滚水,浸到脖根,接着大喘粗气,喷出一句:喔,娘只屄,杀瘾!

书场街的乡邻,平日很难瞻仰到他的尊容,他终日上工、洗澡、关起门来吃酒。把每天拼死拼活挣来的那几个子,一个不剩地用个精光。年伯是日工资,一日一发。

娘常常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但不知为啥,对年伯却有几分敬重。娘曾不无担心地私下里说,又没有劳保,全都吃光用净,老了,做不动了,再咋办?郁墨石还记得当时爹回敬道:哼,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夏天,年伯啥时候都要等到所有乘凉的人都走完了才露面。

“啥人?”年伯苍老的声音带几分煞气,向郁墨石这儿问一句,仿佛现在的天地清风寂静都只归他一个人所有。

“我!”郁墨石答道。

年伯根本不知“我”是谁,但他并不追究,一声不吭地溶入了周围的黑暗。

年伯年青时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从淮北逃荒过来的女人,领一个三四岁的皱巴巴的男孩沿街乞讨。那会的年伯一身力气,手里捏块石头都能攥出水来,挣钱也多。他收留了那个女人和孩子,所有街坊邻居因此将他看作狗屎,因为那个女人是滩狗屎,但年伯谁也不怕。平日,谁即便是在他屋门口扔纸屑,擤鼻涕或者吐口痰高声大气说说笑笑什么的,只听见那扇常常上了门闩的门,咣啷一声大开,于是那人的祖宗八辈都得在棺材里翻身。

有些洁癖的年伯,当即在老虎灶上泡几壶水,在家里把那女人孩子从头到脚刷干净,再扯一身褂子,把这娘俩弄得崭崭新新的领进领出。那女人经年伯一打理,神清气爽,细看起来还有几分眉眼。街上其它老光棍,直夸年伯艳福不浅。

在那一年半载里,年伯一脸喜气。人们不时可以听见他亮亮的笑声冲出小屋的破门破窗,撒一大街。

那个后来变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和孩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上走了,然后就完全石沉大海了。

年伯病了很久,凡是去看他的街坊都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怨气冲天地从他屋里逃出来。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理会这个渐渐老去,变得益发古怪的老年伯了。

郁墨石似乎看到那个女人始终不渝地像一股郁郁寡欢的暗流,在年伯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上流动,便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郁墨石脸上觉着一丝凉润,他缓缓地抬头看天。

天幕呈现出一片钢蓝色,一天星斗早已隐匿不见了。

当第二滴雨珠落在他脸上,他才确信这是下雨了。

郁墨石立时心头一沉,绷紧了身子。

他托着脑袋,坐在榻沿上抽烟,深深地将一大口,又一大口的烟吸入肺中。

一篷烟雾,茫然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不知所措地飘来飘去。

*

……窗玻璃腾腾响了几声,灰蒙蒙的窗玻璃上出现几个龇牙裂嘴的泥点。一下雨,郁墨石心里就高兴,他坐在桌前,从一堆课本里抬起头来看窗子。

他面前那些课本,全是夏思雪从外面借来的,这是一套文革前出的小学课本。

没有户口要在这上学有点费劲。夏伯伯托过的人说,明年秋天开学后再想想办法,看可以不可以插到矿区中学。郁墨石想到他可能要重新回到学堂这事,就有点兴奋。与夏思雪坐车去农场看夏伯伯路过矿中门口,坐在满载着货物的车顶上的郁墨石,常常紧紧拉着车帮向院墙里引颈探望。

校园里到处是横一排竖一排的学生,他们总在军训。夏思雪说矿中这一年来,一天没有几节文化课,基本上都在军训。就这,他也非常渴望能重新回到学堂。未被夏思雪接出苏城前,只要可能,他总要奔到那座拱桥顶上,向他原来就读的那所小学的操场和教室久久张望,那儿有孩子的嬉戏,有他同班同学的歌声。每回,他都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离开那儿。

窗玻璃又腾腾响了几声,窗玻璃上又多出了几个曲折下流的泥点。郁墨石推开作业本,奔到门口,看看天。

“哟,下雨了,阿姐!”郁墨石对夏思雪说。

“噢!”夏思雪应一声,头都未抬,她一边做饭,一边急急地看书。

这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刚才有人来催过,明儿一早得还回去,排队等着看这本书的人多着呢。

在这几乎所有的小说,尤其是外国小说,都被判作毒草的年代里,郁墨石觉得他们关起门来读这类书,似乎都有一种偷吃禁果的恐惧和快感。一有人来敲门,他们第一反应,就是飞快地把书给藏起来。正因为如此,读这类书的人仿佛还有一种优越感,一种自豪感,似乎这是一种有品味、有身份,同时又是异类的标志。

夏思雪嗜读小说,她说她可以在这些书里忘掉眼前这个世界,忘掉一切的痛苦不幸和烦恼。郁墨石发现她每次看书,看着看着,就去翻书的页码,查查还有多少页,有时则眼不离书,直接用手揣揣书的厚薄,估摸着还剩多少,脸上的表情会随着书页的多少或喜或愁,最后那几页,她会看得极慢极慢,就像吃最喜欢的东西吃到最后一口那样,舍不得咽下。她常常是一本书还未看完,就忙着找下一本,满世界的问人借书。

厂里有好几个小伙子非常乐意替她四处去找书,每次来时,他们把书用报纸一包,挟在腋下,立了头功似地站在门口,那个小木匠刘大森,就是其中的一个。等人一走,夏思雪就会满足地对他叹道:唉,又有看的了!

这本书,郁墨石昨天一口气就读完了,他看书总是很快。不过,小时候他很少有机会自己拿本书,定定心心地坐在哪儿,完完整整地看过一本书。

哥哥从来不会让书落在他手里,东藏西掖的,褥子里枕头下。实在是见鬼,他常常抽冷子翻箱倒柜把书找出来,偷偷摸摸地翻上那么几页,郁墨染就回来了,一把夺过书来。于是,郁墨染坐在椅子里坐在床上甚至坐在马桶上看书时,他常常就那么站在一边探头探脑地看,他早早看完一页,就等着,而郁墨染却要过半天,才翻到下一页,他如果出气不匀或者抓耳挠腮,就会被一把推开。郁墨石就那样在哥哥身后零零碎碎,有一本没一本的不知看了多少书。

在夏思雪这儿,他虽然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读完整本整本的书,可是,夏思雪如果碰巧借着一本她心仪已久的小说,就会忘乎所以,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每当这时,郁墨石就会非常失落,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使他不快。这会儿,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是魂不守舍了。大半天,她没一句话。

郁墨石一转身回到桌前,在桌上弄出很大的动静。

夏思雪抬头对郁墨石嫣然一笑,举着书敲敲他的头,把书反手藏在背后,走到门口,问他:“喔,会下大吗?”

郁墨石不好意思地笑了,每次只要夏思雪稍加安抚,他的气立马就消了。他磨磨蹭蹭地又走到门口,站到夏思雪身边。

黄蒙蒙的天,看不出有下雨的迹像。但玻璃窗上的泥点子和门口浮尘上零零星星的麻点子,分明表示下雨了。

柴达木有大雨的时候不多,充其量是雨过地皮湿,就完了。有时雨没落地,就在半空中蒸发了,而侥幸穿过布满沙尘的空中落下来的那几滴雨,一到地上,就成了泥点子。

今儿是星期六,这排屋和前排屋之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每逢星期六下午,厂里总是提前个把钟头下班,让大家搭班车回家。

几棵耷拉着枝叶的杨树,显得有几分萎靡不振。对面墙下杂乱地布满一个个高高低低的煤堆,每个煤堆上抹着一层大泥,用来封着煤末。煤堆外的泥壳和树下的泥坑,全都裂着纵横交错的大口子。

一个像一大团发面一样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几大张旧塑料单,腾腾腾的从远处跑过去,有两个男人扛着铁锹提着水桶坯模晃晃悠悠跟在她的后面。那是马婶,他认识。

厂里没有工作的家属,都在打土坯,打多少,厂里收多少。于是,女人们拖儿带女地整天价在厂子西北角一块洼地里打土坯,有不少男人下班后或者星期天也都去帮女人打土坯,一月下来竟然也有好几十元的收入,顶个正式工的工资。

郁墨石偷偷地向藏在床下的坯模瞥了一眼,他以夏思雪名义,求刘大森做了个木模。后天等她一上班,他就去打坯。

第一次看见夏思雪在民贸大楼前,一边走一边翻看钱包,盘算着这些钱能够买点什么时,郁墨石就想到哪挣点钱。厂里一开始收土坯,他问过这个马婶,马婶说行。

这个和丈夫从河南逃荒来的马婶,是厂里出了名的滚刀肉,前几日郁墨石在厂里的公用水龙头那儿还领教过。

马婶跟小木匠刘大森为打水先来后到的事,吵成一锅粥,未了,还是她占上风,挑担水气乎乎地走了。

“我操!”刘大森怒气冲冲一脚把自个儿的桶踢到龙头下,嘴里不干不净的。

郁墨石一看马婶放下水桶,扭过身来,赶紧拽刘大森衣袖。

但刘大森头也不回地又道:操她一回!

郁墨石只听见那边扁担咣啷啷一扔,就见一团肥肥大大的身子扑了过来。

“你来操,你今天不操老娘一回,你就是鳖孙!”马婶眼睛睁得像铜铃,边跑边抽去裤带,哗的褪下裤子。

井台上即刻炸了窝,打水的人刷的退到一边。

小木匠刘大森蓄着一抹小胡子的嘴唇全白了,他眼睛一闭,扔下水桶,一路尖叫:“耍流氓了……”

一眨眼功夫,刘大森就蹿得无踪无影。

“你这鳖孙呵……老娘不要活了!”马婶又哭又叫,捉着裤腰,挥动裤带,奋起直追。

“不用去盖的,这雨下不大!”夏思雪远远地看着马婶说。

远处的马婶肯定听不见夏思雪说什么,但她依然向这儿挥挥粗大的胳膊。

郁墨石弄不明白,凶蛮的马婶却对夏思雪很好,见了她总是闺女长闺女短的。

“桦木松木沾水时间一长,要变形的。啧啧啧,啥感觉!”昨儿郁墨石去取模子时,刘大森用钉锤敲打着模子,一脸陶醉地说道。

木模是用上好的硬杂木做的,有一股木头香味,内框还钉着雪花铁皮,很结实。郁墨石心里乐陶陶的。

看着远去的马婶,想着小刘木匠,郁墨石不禁摇头叹气。

“她也不易,丈夫死了,养一群孩子。听人说年青那会,这个马婶在村里要算最文静的一个人了!”夏思雪用书拍拍他的脑袋,回到炉台前。

郁墨石非常奇怪,夏思雪一老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那么准准的。他扭过脸去看她,从侧面看,她的眼睛像一个行将睡去的孩子,半开半闭,朦朦胧胧的。

只要夏思雪在家,他总感到满屋子都充塞着一种厚厚实实的幸福和一股强烈的柔情。

一年来,每天只要远远听见她下班归来脚步声,这间小小的土屋刹时满屋生辉。他心口一松,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去开门,而后在她身边团团乱转,找拖鞋,倒开水,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郁墨石每天的开心一刻。刚来时,他常常躺在她的床上感受着她的气息,静静地等她下班回家。门口每一次传来的脚步声,都会使他心跳不止。他老想睡着,一觉醒来,就听见她轻悠悠的声音:睡着了,小石!

每当夏思雪到点后,迟迟不归,郁墨石就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开门关门再开门,一次次地站在房头眺望。他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出门后再也不回来了,这个世界将会怎样!

那天,那只菱形的鹅黄色的闹钟走了一刻又走了一刻,他望穿秋水,仍然不见她的身影。他把盛好的菜全都倒进锅里,心急火燎地出门了。

厂里的那片工地,远远看去犹如一片废墟,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建材。工地上空荡荡的,干活的人都走光了。他正要扯开嗓子大呼小叫,只见夏思雪独自一人在一大堆麦草和土堆前,机械地挥动着铁锹,追来赶去地堵截四处渗水的一圈土坎。

她要将明天上墙的大泥,用水泡透,这样明儿和泥就不用那样费大劲了。和泥是夏思雪一个人的活,她一个人供两个大工的墙泥。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夏思雪只穿一件衬衫——那件旧的苹果绿的衬衫,人显得弱小而又孤苦。她的衬衫和发辫上沾着几根麦草和干透的泥点,脚下是一大滩赭红色的缓缓下流起伏的泥浆。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显出一片沉重的肉色。

满脸黑红的夏思雪一副拒人千里的冷峻神气,听见脚步,她倏地回过脸来,那是一张挂着汗珠蒙着灰土疲乏困倦的脸。

她的美丽荡然无存。

郁墨石站住了,眼睛发直地看着夏思雪。他第一次感到这个撑起他头顶一方天的阿姐,是那么的卑微可怜。

“阿姐!”他慢慢走过去握着夏思雪的铁锹,低低地哭了。

雨哗哗的下来了,像是有人在擂着车皮。

夏思雪不看书了,合着手一会儿看雨,又蹲在炉台边上看起火来了,她出神地凝视着呼呼直响的蓝色火苗吞吞吐吐地舔着锅底,样子极像是在祈祷,祈祷这一锅水,快点开吧。

*

雨不动声色地下着,将四周的连绵起伏的山峰,染出一片黛青色来。山前山后聚集着大团大团的乌云,远远可见一片片枝状闪电若隐若显。

雨濡湿了地上的浮尘细沙,一排排土屋土黄色的墙面色泽,也由浅而深。对面裂着纵横交错大口子的煤堆外的泥壳和树下的泥坑,这会全都变得含含糊糊。那一棵棵直楞楞的杨树枝叶,在雨中泛出一片亮亮的新绿。空气顿时变得湿润起来了。

他和她都喜欢下雨,夏思雪说她特喜欢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可嘴里却念过一句: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到黄昏,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有关雨的古诗,郁墨石只记得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但没说,他怎么都想不起前面几句。

他和夏思雪站在敞开的门口看雨。

一阵风过,雨飘进门来,夏思雪笑吟吟地抹去打在脸上的雨点,拉一把郁墨石。

斜风细雨,时来时去。

“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河里都不见。”他依稀记得这是娘给他猜的第一个谜语。

一声惊雷从柏树山后炸响滚过一圈山峦,隆隆地响个不停。大雨随雷而至,哗的倒下来了。前排房立即传来几声吱哩哇啦的尖叫声和奔跑声。不一会,地上便有一股股浑黄的浊水,四处奔流。流水剥蚀着树坑边上两块浸透雨水的土坯,土坯像似松软的面饼,一点一点地向四下摊开,流下一小股一小股时浓时淡的泥水。

远处有几个孩子一路纵队,举着系一方巾的树枝,嘴里大声地哼唱着,踩出一片欢天喜地的水花,甩着胳膊在大雨中,若无其事地正步走。

突然一股携着水雾的大风冲进屋里,刮得纸顶棚哗啦啦上下起伏。夏思雪像孩子似的一声尖叫,砰的关死屋门。

门内一片稀湿,地上有一大一小两双清晰的鞋印。

*

“那年四岁,也是这样的雨。”夏思雪坐在灯下缝着他的一条长裤,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的脸枕着凉润的被面,心里糯软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她在讲第一次回苏城的事。

他像平时听她讲故事那样专注,看见她侧开脸,翘出美丽的下颏,眨眨眼,用牙咬断线头的模样,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有时他充满似水柔情叫她时,他就想着娘。

夏思雪说第一次跟着她的妈妈回苏城看奶奶,也下着雨。她拽着妈妈的衣角,妈妈蓬头垢面手提肩扛大包小包。而她则边走边仰着小脸张嘴接雨。雨凉丝丝的落在粘滞的口腔中,很提神。妈妈拖着她,出这巷,进那弄,一圈一圈,连她也感到妈妈在瞎转悠,她累极了。

妈妈这是第二次来苏城,这些短巷长弄,曲曲弯弯,看上去都差不多。妈妈说一条巷名门牌,经人指点,过去了,一看不是,说奶奶名字,人家也不识。再说一条巷名,去了,还不是。一直从中午到傍晚,她从里到外浑身稀湿,妈妈也是。

她们精疲力竭地在一家人家的门廊歇下了,坐了几天几夜的车,又走了这半天的妈妈,像鸡啄米似的打起了瞌睡,人睡着了,双手却还大张着搂定大包小包。

她没睡着,掬着小手去接雨檐水喝。

一直有过路人驻足观看,来来去去,有满脸同情,也有一脸鄙薄的。

一个银发飘飘,衣着旧气,但却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和一个大婶从门廊边的一个石库门里走过来了。

银发老太太垂下眼皮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和妈妈,而后大声叫起来:菊隐…小雪!

奶奶当时很动气,觉得妈妈丢人丢大了。

奶奶是听那大婶说门边上有一对母女模样很清秀,像是逃荒的,衣服被雨淋得嗒嗒滴,睡在门廊下真作孽,才出来看看的。

“妈妈说石家弄,刘家巷,就是不说沈家弄!”夏思雪拍打着裤子,弄翻了针钱盒,畅声大笑,一脸的泪水。

郁墨石自从见到夏思雪,从未听到过她如此欢快的大笑。他永远记住了她那铮铮淙淙的笑声和那张如水莲般地舒展滋润的笑脸。

屋外的雨哗哗的下着,郁墨石心里感到了一种广大无边的畅快。于是,他也笑了。

他们在风狂雨骤的喧嚣声中,感到没有来由的兴奋,竟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夜,全是有关过去的好时光。

他睡过去的时候,听见炉子上的水壶吱哩吱哩的响声和那只菱形的鹅黄色的闹钟高一阵,低一阵的嚓嚓声。他挣扎着企图醒来,但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郁墨石醒来时已经是下一周的星期五了,在尕斯湖矿区的职工医院里。而夏思雪却永远地长眠在昆仑山山脚下的那个公墓里了。

那排土屋有一半都塌了,一死三伤,夏思雪是唯一的死者。

有人后来跟他说,夏思雪那只菱形的鹅黄色的闹钟,从坍塌的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还在走。

在医院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一片空白地活在那个孤苦荒凉的黑暗世界里。

一片忽明忽暗的闪电,隐隐地照亮了远远地相对而坐低头沉思的一老一少,他们仿佛睡着了,同这茫茫雨夜凝固在一起。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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