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关照他去看富宝阿姨时给她带一些虫草,郁墨石从橱里取出了一包虫草摊开在桌上,看了看那些像僵死的小蚕似的虫草,他想起当年,娘买了一只老鸭,郑重地从石灰甏里取出一个纸包,摊在手里,捏出几根虫草要给爹煲汤,爹的眼睛刹时大放光彩。

忽然,郁墨石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他感到一阵沮丧和绝望。自逃出隆阳,在那个叫柴旦的地方,被那个养路工一铁锨拍过脑袋之后,有时就会突然间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和将要做什么。

郁墨石摸了一把剃得干净净的脸颊,愣在了那儿。

昨儿黄昏,一吃过晚饭,姑母就领了个人,刷的闪进门来。

那人胳肢窝里夹了个布包,一进客堂间,便将布包摊在吃饭桌上。布包里,是一套理发工具。

这人是书场街拐角那爿剃头店的刁师傅,他之所以这样神神秘秘,惟恐被人看见说话:白天干社会主义,晚上干资本主义。刁师傅的店里和街道上对私下挣外快这样的事,明令禁止。私下挣外快,也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在打击范围内。

郁墨石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毛发稀疏的刁师傅,记得到他店里剃头,不论老少,只要是个男人,坐上去,摁着别人就刮脸。小时候的郁墨石,一直在他那儿剃头,一理完发,总是双颊血红火辣辣的痛。

姑母嚷嚷了好几天了,让郁墨石去理发,看到他拖着不理,索性把刁师傅,叫家里来了。

昨儿,看着自己的须发,一团团地从那条不干不净的围单上滚下来,郁墨石不禁有些伤感,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轻松,仿佛有些不洁的沉重的东西,从心头剥落了。

“这么长的疤呵!”刁师傅的推子推到郁墨石头上被砸的地方惊呼道,“这儿还有一块新疤,啧,作孽前世!”

郁墨石说老疤是房子坍了砸的,新疤是跌跟斗摔的,他不肯说,头上被人拍一铁锨的事。

姑母表姐过来一看,就背过身去,抹开了眼泪。

有人在敲门,一种很规矩的敲门声。

他摸着脸颊,将身子慢慢地转向大门。

等了片刻,门缓缓地带着轰响被推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微微地前倾着立在门口,一对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极其审慎地向里张望。

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一步,停住了,接着摇摇脑袋,走出堂屋去开门。

一个身材不高的年青人,有点拘谨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坚毅的神情。

郁墨石很喜欢这类面孔。他意识到这人是找自己的,便有些疑惑地请人进门。

刚回来,那些左邻右舍,甚至儿时的伙伴,居然都不认识他了,而那些人,他个个了若指掌。他犹如隐身人,用一种超然的目光打量着那些旧相识,这曾使他觉得有点好玩。

可眼前这个人,他竟然不认识。

“你是郁墨石?”这是一种带点磁性的嗓音,很中听。那人走进门来又问,“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郁墨石再次很肯定地点点头。

“我柳亚明呵!”

郁墨石立时从记忆深处去搜寻这个名字,他的眼睛蓦然一亮,这就是家住上塘街的那个同学的名字。

“柳大麻子!”郁墨石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那是柳亚明的外号,尽管他脸上平平整整,没有任何缺陷。但那会就是这样叫的,小时候有些人的绰号,简直没有道理可言。郁墨石那会硬被叫作小阿飞,他又不流里气,无非是头发梳得很齐整,穿过背带裤和小皮鞋。

“嗨,你是整个被掉过包了!”柳亚明在堂屋坐下后,抽着烟,盯着郁墨石仔细打量一下,感慨万分地摇摇头。

“你也是。”郁墨石看了一眼柳亚明喉咙边的大疤,去泡茶。

他依稀记得柳亚明向大家解释过,那是跌在一根竹头上戳的。

柳亚明目光落到天井里的死泡桐上,低垂的枯枝焦叶令人想到一具怪异的古尸,颇有些触目惊心,使他觉得特别不得劲。

柳亚明偏转身子不去看那棵死树,又细细地打量郁墨石。

郁墨石那双摆弄茶杯水瓶的手,让柳亚明心头一沉,那是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裂纹的大手,与这双手的主人极不相称。

在郁墨石身上,柳亚明再找不到那个穿着吊带西装短裤的男孩痕迹,那是一个文静羞涩极有教养的男孩。在幼稚班的角落里,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管周围的小朋友,有多忙,多乱,他总是满面忧伤,一声不出。

三年级盛夏农忙时,蔡老师领他们下乡支农,休息的时候,这个人在水塘边用芦苇叶做过一艘有帆的小船。

船被送进平静的水塘,一阵小风吹来,推着小帆,船儿笔直地在水面上划出两道水印,急急地驶向彼岸。

柳亚明当时羡慕得不成,他永远做不出这样一艘小船。

看到桌上一只敞开的包,柳亚明问道:“你要出门?”

“不!”郁墨石这才想起要去看富宝阿姨的事。

看见柳亚明,他不觉有几分动容,那就再推迟一天。

虽然在学校,郁墨石和他什么交道也没有,要说柳亚明住上塘街,两家住的也不远,但彼此都未曾邀对方到家里玩过。

柳亚明将烟灰磕进烟灰缸,对着烟头吹吹,又将飘落在桌上的烟灰用手粘起,再搓入烟灰缸里。他轻轻转动茶杯呷一口茶,细细地嚼着一片茶叶。

他的动作很特别,给人一种极精细的印像。

柳亚明知道郁墨石家里的事,他扫视着堂屋,叹了口气说:“碰见你表阿姐了。好多年前,在大街上也碰见过她,我打听过你。今早上,她居然老远就认出我来了,过来告诉我,说你回来了。嘿,眼睛一眨,大家都长大了,走动走动。你还好吗?”

“还行。…你留城了?”郁墨石竭尽全力在找一个话题,唯恐怠慢了柳亚明。

“哪里哟,初中一毕业,我就去了大丰农场!”

柳亚明一说大丰农场,郁墨石心里别的一跳,他立即想起了老吴伯伯的妻子和小女儿。

柳亚明说,他前一阵子刚回来,探亲假。

郁墨石当年的这批同学,除了几个人留城,其余几十个人不是下乡,就是去了农场。

这个劳改农场,现在成了他们生产建设兵团农建二师的驻地。

郁墨石一心想着那个奸污了老吴伯伯的妻子的畜牲,如果那个畜牲还在那,他不知道面对这个人渣,他会做什么。

“大家乘船走的,轮船码头上,走的人送的人,哭作一团,哭声震天。大人大人抵触,知青知青怨声载道。而插队下放的,连农民伯伯也不满意,从他们嘴里分一口食,地就这么多地。三方四国,谁都不满意,你看这事闹的!”柳亚明隔着天井将烟蒂弹到大门外面,幽幽地说,“周一鸣,还记得吗?当时跟你最要好的那个,原本住在大成坊,后来转学了。”

郁墨石使劲地点点头,眼睛热热的。

“也在大丰,疯了!”

“咋啦!”郁墨石的心被猛戳了一下,猛地绷直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柳亚明。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两年中,常常与他形影不离的周一鸣竟然疯了!

郁墨石难过极了,同时也因多少年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而感到万分内疚。

“两年前,周一鸣回苏城探亲超假了,被勒令在全连作检查。周一鸣坚决拒绝,跟连里吵翻了,还同连长动了手,结果被关了起来。要命的是,他们从他那儿搜出个手抄本。叫《血染版纳》,写云南知青的。听说过吗?流传很广的一本纪实小说,这书早被中央定为诬蔑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大毒草,公安部把这作为一个反革命事件,列入专案。看过都不行,都得去登记,肃清流毒,不要说正好你还有这个手抄本。那阵势比查那本劳什子《少女之心》,不知道要凶多少!他们把他弄到团部审,这个人你从小就知道,他不出卖任何人。动大刑,有时还连轴转,几天几夜的审,他就疯了。

“主要还是打了营里那个鸡巴教导员,太阳穴一记,那贼胚当场晕死过去。这个鸡巴家伙,平常就找茬和知青过不去,一老整人。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生,色迷迷的。周一鸣对他早就反胃得不行。但殴打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天就塌了。他也当场被那些戴着领章帽徽的用皮带抽得昏死过去。连级以上的干部,全是部队上的。平常管知青就像管犯人似的,五吆喝六,神气活现。打了他们的人,这事就升级了,要不也不会是这个结果,到底那书,不是周一鸣写的呀!

柳亚明眼睛看看地面,平平静静地抽着烟,鼻尖上沁出几滴细小的汗珠。秦霭露对他说,她表弟不怎么说话,于是他尽量多说。

一辆破自行车吱哩嘎啦地从大门口驶过。

郁墨石目光空洞地看着天井上方那片灰蓝色的天,沉默着。

周一鸣身胚礅礅实实,如同一块兀立的路碑,黑脸膛上长着一对细小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方正有力的鼻孔,叫人想到一匹纯种良马。他常常闭得铁紧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对什么事都不以为然的微笑。

……架在一棵百年老松上的喇叭正播着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新任他们班主任的吕老师,是教体育的,一头寸发,一身深蓝运动服,干净利落。那天的课间操,吕老师噙着铜哨,在舒缓悠扬的伴曲声中穿行在排列成阵的队列中,大步走到周一鸣身边。

周一鸣未有察觉,依然一副劈柴的样子,硬手硬脚地比划着。

“瞿瞿瞿…”吕老师短促而又刺耳的哨声,使小操场的全体同学都将目光投向周一鸣。

周一鸣转过脸来,面对着吕老师,脸上挂着一丝对一切事都不以为然的微笑。

“还笑哩,你还笑得出来?走走走,前边去,站前边让大家看看你贼腰懒惯的样子!”吕老师将周一鸣拖出队列,拉到司令台下。

周一鸣连硬柴也不劈了,只是愣愣地站在太阳当空照的台前,向全体大气不出的同学展齿微笑。

吕老师像摆弄牵线木偶似的摆弄周一鸣的双臂,但吕老师一松手,周一鸣的双臂,又直直地落了下来。

面红耳赤的吕老师抡圆胳臂,“啪”的一声,掴在周一鸣脸上。

司令台边有一堆半阴半阳的黄沙白灰和水泥,一把方头锨,斜插在圆锥形的沙堆上,露在沙堆外的半截锨头,在清新的阳光下蓝光闪烁。

周一鸣跳起身来,扑向沙堆,拔出铁锨,向吕老师拍去。

吕老师在一片惊叫声中,连连倒退,而后绕着沙堆,躲闪着呼呼生风的方头铁锨。

周一鸣虽然没有伤着吕老师,但还是被学校勒令转学了。不过,一向对男生动手动脚的吕老师,从此再没有见他再打过谁。

周一鸣到教室里来取作业本时,好几个女生都悄悄地落泪了。有时班上的那些个女生受外班的男生欺侮,就甩着两条小辫,逃到他跟前说一声。他的反应,如同她们的亲哥哥。

郁墨石和周一鸣的友情,是在三年级下半学期的一天上午开始的,那是一个雨天。

孙华荣就骑在班上个头最大的劳易德肩上,手执长柄竹扫帚,如坦克车一样横冲直撞,在教室,在操场上开来开去,横扫一切,把那些同样摞在一起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望风而逃。他俩搭档,简直可以无敌天下。

孙华荣的家庭成份是城市贫民,同那些工农出身的相比,也不怎么硬棒,但他的两个哥哥先后当兵参军了,家门上有两块“光荣人家”的牌子,和大家比出身,他不说城市贫民,亮出两个手指头,气冲斗牛般地喊叫道:双军属,双军属,咋了!

那日教室里尘土飞扬,四处逃窜的同学,被打得嗷嗷直叫。孙华荣杀红了眼,一扫帚拍在正溜边贴墙走进教室的郁墨石头上。郁墨石从不惹事生非,他头一缩,赶紧退出教室。

不料,孙华荣催动胯下坐骑追过来,对着郁墨石又是一扫帚,嘴里大喊一声:“敲杀这个人民公敌蒋光头的孝子贤孙!”

在育英小学念书的,多半住的都不远,谁家的底细,多少都知道一点,常有这种冷不丁被当众抖露了家中底牌的事。孙华荣说的是郁墨石外公一家去了台湾的事。也因为这,他是全班最后一个戴上红领巾的人,尽管他门门功课全是五分。

“呔,哪里逃,再吃俺老孙一棒!”孙华荣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哈哈,国民党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

“蒋介石给他外公一个屁吃吃。”

有几个同学趁机跟着起哄,他们异常高兴地跟在郁墨石身后大喊大叫。

“这些近乎兽性发作的野小子,感到了一种残忍的需要——这就是使得在同一鸡舍里面的鸡群,看见其中有一只受伤的,就立即有一种群起去共同残害它的欲望。”莫泊桑在《西孟的爸爸》中这样写道。

许多年后,郁墨石看到这段文字,想到当年的这个场面时,他就心痛。

郁墨石手脚冰凉,气愤难当,他一直退到墙角,指着孙华荣,低声骂了句粗口:“你这个人,勿是人养的!”

孙华荣愣住了,他从劳易德身上蹭的滑下来,倒提着长柄竹扫帚,眨眨眼对郁墨石说:“你再讲一遍看看!”

“你是个狗日的!”郁墨石豁出来了,小脸煞白地面对孙华荣。

孙华荣扔下扫帚,呀呀呀地吼叫着,朝他扑过来。

从来没有打过架的郁墨石,象征性地抵抗了两下,便任凭孙华荣的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他就被撂翻在地。孙华荣骑在他身上,举起拳头,在他脑袋上一顿乱捶。

观战的人,在一边发出阵阵欢呼,而女生则全都跑到外面去了。有的女生从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朝这儿瞅了一眼,再面无表情地缩回去,事不关己地贴墙站在一边。

教他们音乐的倪老师路过这儿,一看有人打架,甩着长辫冲进了教室。倪老师一边问打架原因,一边使出吃奶的劲,拉开孙华荣。

郁墨石头痛极了,他知道自己的头上,被打出了好几个包,触及头发,头皮生疼生疼的。

“放开,要你管,放开我!”孙华荣从倪老师手里挣脱出来,又猛猛地向郁墨石扑过来。在他眼里,教音乐图画这样的副课老师,根本就不是老师。

郁墨石不知道孙华荣会这样凶残,向这人讨饶,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但他知道孙华荣再这样打下去,要打出事来的。于是,他装出被打坏了的样子,抖颤的双手,在地上划拉着,挣扎着,向前爬了两下,然后奄奄一息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孙华荣:再别打了,别打了!

倪老师这时竟交叉着双臂,忧愁地站在窗前,冷冷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的郁墨石。

许多年来,郁墨石一直都没能想明白,倪老师为什么不施以援手,而要这样冷冷地看着他。

但孙华荣却未因此住手,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决绝地在郁墨石的脊背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又一脚,并满含鄙夷地一声声大骂:“装死,装你妈了个臭屄!”

观战的人中即刻爆出一阵阵哄笑声。

郁墨石羞愧得恨不能去死,他似乎忘记刚才他已是气息奄奄的样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打算跟孙华荣拼命了。

这时,周一鸣从教室外大步走过来,他显然已经知道郁墨石和孙华荣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一把捞住咬牙切齿挥拳向前的孙华荣,又用胳臂挡住蓬头垢面的郁墨石,息事宁人地劝孙华荣:“行了,你骂他一句,他骂你一句,你还骑人身上打,你占足了便宜!”

“狗日的是随便骂的吗?”孙华荣挣红了脸,对周一鸣咆哮道。

“人民公敌蒋光头的孝子贤孙,是随便骂的?”周一鸣脸上挂着微笑。看孙华荣一耸一耸还要向前扑,他一把揪着了孙华荣的胸襟。

孙华荣猛烈地挣一下,但未挣脱周一鸣的手。他对周一鸣发出最后通牒:“你放不放开?”

“我要不放呢?”周一鸣眯缝着眼睛,脸上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那就不客气了,我……”孙华荣狂叫一声,举拳砸向周一鸣的门面。

周一鸣放开郁墨石,出手拧着孙华荣的手腕,一挺胸道:“有种,你再来一下!”

孙华荣和周一鸣两个人怒发冲冠,牙都对上了。

郁墨石慌忙去拉周一鸣,他不想周一鸣因他而犯事,周一鸣常常因为打架被立墙角,请家长。

上课铃响了,倪老师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站在外面的女生头也不抬地走进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堂课是吕老师的体育课,因为下雨,在教室上课。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大声地向倪老师打着招呼。倪老师把刚才发生在教室里的事,告诉了吕老师。

孙华荣一听见吕老师亮亮的嗓门,立即主动撤出。虽则他自知不是周一鸣对手。但他还是对周一鸣撂下一句话:“等着,总归有一天,要你好看!”

“他大哥回来探亲,还带枪的呢!”一个同学瞪大眼珠子,对周一鸣说。

“狗屁值千金,双军属!”周一鸣对孙华荣的背影啐道。

郁墨石恐惧地推推他,示意他不要乱讲。但郁墨石因为活这么大,头一次听到对这个社会大不敬的话,便对这个周一鸣深怀一份敬意。

吕老师对他和孙华荣各打五十大板,他们都被赶到走廊里,在外面站了一节课。

从那天起,郁墨石有点怨娘,怨爹,因为他们的缘故,他活得如此得不硬气;从那天起,他恨这个孙华荣,他想着如果哪天,他不要活了,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这个短棺材孙华荣;也是从那天起,周一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放学后,郁墨石经常帮他抬着一桶热气腾腾的菱角或者山芋,穿东过西地沿街叫卖。起初,郁墨石一直默不作声,光是缩头缩脑地抬东西,周一鸣一个人满大街吆喝。但时间一长,他也开始帮腔,先是羞怯的小声叫喊,继而高声大气地吼一嗓子,又一嗓子。大街小巷里,一老回荡着他和他得意洋洋的“山芋,卖伐!”

要不是大哥后来知道这事,满含鄙夷地对他说,你不过是想混只把山芋吃吃!郁墨石很可能一直会将这种叫卖进行到底。大哥嫌他丢人。

在那两年里,不管遇上多歪的买主,周一鸣总是那么沉着,目光冰冷,丝毫没有胆怯之意,而嘴角上则挂着他那著名的目空一切的微笑。

任什么都不能叫周一鸣屈服,他爹吊打他一回,多久他都不叫他一声爹。

他爹解放前,是苏城警署的巡警,武功在城东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不过,周一鸣从来没有跟他爹学过一天拳脚。他打架全凭一身蛮力愣劲与气势。有一次他给他爹逼急了,竟然从家里的小楼窗口一跃而下,准备活活摔杀自家。自那以后,他爹就被震住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周一鸣无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样一个人竟然疯了!

*

客堂间气氛沉闷,郁墨石精神有几分萎顿,很吃力,坐在那儿不停地抽烟。

“那个孙华荣呢,现在在哪?”郁墨石突然问道。

有一段时间,每想起在那个人面前装怂,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虽然他不可能要把那个孙华荣怎么样,但他很想知道这个人的下落。虽则这个人,令他特别不舒服,

“哦,我没见过,听讲不是在法院,就是在公安上,一身制服,到哪都带副铐子,现在是牛屄到天上去了!”柳亚明不想提这个人,有同学说,这个孙华荣见他们这些小学中学同学,都跟不认识似的,只装看不见。他咕咚一声,喝一大口茶,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下,“好,换个话题!说说你自个儿的事吧,出去这么多年,在异乡客地,肯定有许多故事!”

柳亚明用鼓励的眼光,看着郁墨石。他来看郁墨石,一方面是因为受秦霭露之托,另一方面还因为这个小学同学生活在所谓的地球第三极,他想知道那儿的事和这个人的一切,这日后写东西,会有用的。

柳亚明的这个话题,郁墨石也没有兴趣。于是他淡然地说道:“没啥说的,跟你一样,干活吃饭睡觉。”

柳亚明觉得有点尴尬和不快,但他还是搜肠刮肚找出几个话题。然而只要牵扯郁墨石本人的话题,郁墨石三言两语,就把它掐了。柳亚明看出郁墨石不喜欢被人东问西问的,他拒绝谈一切与他生活相关的话题。

“你那儿怎么样,大丰?”郁墨石抱歉地一笑。

“一团糟,完全瞎混,都乱来的。蚕豆点种,连排干部一个看不见,大家就在地头掘个坑,全倒进去,晚上再挖出来,炒来吃。种其他东西也这样,种什么偷什么。一出工,少干一点,算一点,能偷多少懒,就偷多少懒。收工回来,男男女女吊吊膀子,打打牌,要不就是吹牛喝酒,有一点钱就喝,喝得昏天黑地,然后哭呵笑呀,只想回家。

“说是年年都有探亲假,但打报告,总是准了这个,不准那个。准假的就领个路条,各路口都有人把守,要不就会集体大逃亡。前两年,我们连里有个叫刘捷尔的,比我们大个两岁,就住在城东蝶塘桥,领着十几个男男女女游水出场,水性好的男生先把行李和脱下来的衣服托到对岸,再把女生弄过去,最后团里派兵围追堵截,全给捉了回去。那个刘捷尔被弄进学习班关了起来。就是这个刘捷尔,这一次为了周一鸣,在全连策划了一次罢工。周一鸣之所以能在苏城住院并发全工资,就是这次罢工的结果。刘捷尔为此进了团部办的学习班。我回来那会,还没放出来呢!这个人去大丰两年多,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不过,我们不知比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要好多少,那儿还要苦,那些当兵的把知青还要不当人。数以千万计的知青呵,迟早要出事的,知青是座活火山!

柳亚明开始数落这个社会的种种不是,但他很快看出郁墨石觉得说什么都没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突然,他对郁墨石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幼时,柳亚明同情在苦风凄雨中挣扎的一切东西:花草树木、房屋建筑,甚至是路灯礁石航标。但他一方面又觉得他和郁墨石之间有一种距离,郁墨石没有锚地,不在状态。他对那些找不到生活答案的人都有一种疏远的感觉。

柳亚明像咀嚼食物似的,暗地里把含在嘴里的茶,嚼了两下。

郁墨石脸上又出现刚开门时的那种对什么都有几分冷淡,几分厌倦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门外,有几个闲来无事的人拎出竹椅板凳,在那片空地上闲坐。他们大声高气地在说话,虽则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他们的声气中,却透着几分自在和满足。

“不过,虽然这个社会有这样和那样的一些问题,但大多数人还能安居乐业,似乎还是认同这个社会的。”柳亚明站起身来随口一说。他忽然想到他有时抨击这个社会黑暗的时候,一个上海老知青总是调笑他,说他这是地富反坏右情结。

郁墨石也站了起来,眼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沉静地说:

“当年的德国也是如此,那些日耳曼人沐浴在第三帝国眩目的光环中,一鼓扫清一战时战败的阴霾和屈辱,还拔了世界优秀种族的头筹。一个个活得扬眉吐气,但那些犹太人呢?……是的,他们是该死的犹太猪,因而受尽污辱,过一种猪狗般的没有尊严的生活,或者干脆被投入集中营,赶尽杀绝。活该,谁让你是那百分之五呢!”

柳亚明闻言大惊失色,缓步走到门口,关上大门。

他着实感到一种震动,没料到话竟然还可以这样说!

柳亚明觉得郁墨石这番话说的很是在理,他打算等到下次再见到那个上海老知青,就用郁墨石这番话回敬他。

“你是对的,这还不单纯是一个‘少数人的权力’的问题,这是一种该诅咒的暴…暴政!”柳亚明向门口揽一眼,一脸严肃地走到桌前自顾自从郁墨石摆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燃着,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因为郁墨石这番话,他对郁墨石立即刮目相看。

“他不枉为有那样一番经历!”柳亚明欣然想道。继而他马上想起郁墨石这些年,肯定读了不少书,于是问道:“你都看过哪些人的书啊?”

“蒲宁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科夫库普林……”郁墨石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了一串俄罗斯人的名字。

柳亚明一愣,立马觉得同郁墨石亲近了许多,仿佛那些人全是他柳亚明的老朋友。同时,他又很诧异,在这样一个书荒时代,郁墨石又生活在一个极僻远闭塞的号称世界屋脊的蛮荒世界,竟还有机会读过许多他听说和未听说过的有关俄罗斯历史文学的书藉。他对郁墨石一下子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蒲宁!库普林!他们的东西你说说看,给咱说说!”柳亚明精神振作地催促道。他小时候第一次读的一本书,就是《契诃夫小说选》,后来他又读了大量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他一直自称自己是在广大深厚的俄罗斯文学的滋养中,长大成人的。

郁墨石燃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把柳亚明奉如经典的作品,作了一次到位的解剖。最后,他怅声地说道:

“忏悔和罪感是俄罗斯文学永恒的主题,极少流于清谈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竭力地负担起对社会的批判和疗救之责,他们因这种自省内视,而使自己和这个民族得到救赎。”

柳亚明兴奋了起来,仿如一张疲软的风帆,突然遭遇从遥远的大洋吹来的季风。他就书谈书,把他知道的理解的,同时又深思熟虑过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一逞口舌之快。

他们之间渐渐地找到了对方在自己的记忆中,早已淡化许久的熟悉的面部特征和表情,仿佛他们压根儿没有中断过彼此间所有的一切联系。

俄罗斯文学是柳亚明心爱的话题,他爱这个充满着罪感和苦难的民族,他爱他们的一切:格瓦斯、茶炊、苦哇、乌拉、高加索、皮却林、涅瓦河、三套车、彼得大帝,甚至连普特这样的计量单位,他都一并喜欢。

从前,他狂妄地以为只有地自己,才能自由地驰骋在这广阔的俄罗斯大地上。他对闯入了似乎应该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里的这个人,不由得有些排斥。

郁墨石一直静静地看着手舞足蹈的柳亚明,慢慢地,柳亚明的脸开始变得有几分模糊。

他忽然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坐在这,他自己又为什么要坐在这,听这个人呱唧呱唧地在讲话。

此后,他们的谈话慢慢变得越来越缺乏连贯,中间停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似乎随时都会结束这场谈话。

“你在想啥?”柳亚明在烟灰缸中捻灭半截烟后问道。

那半截烟呈直角弯曲,愤愤然的样子。

“呃…我…想去看周一鸣。”郁墨石抱歉地说。

“那好…今天就不陪你了,我回头再去。”柳亚明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来告辞,“你明天这个时候在家吗?

“呃,在的。”

柳亚明出门时,又瞥见了那棵一团黑气的死树,他蓦然感到郁墨石与这棵死树似乎有什么相通之处,心里一凛。

“那我明天再来!”柳亚明一挥手,走了。

郁墨石突然不想说话了,他一脸漠然地关上大门。

忽然之间,他有点烦这个柳亚明了,想着柳亚明明天还来,他不觉有些烦躁。

郁墨石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候,他会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不想和什么人过从甚密。在青海飘着的那些年中,有很多次,他将那些试图与他接近来往,走进他生活的人,拒之千里之外,他只想自个儿独自呆着。在很多时候,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因为说什么都没用。多知道一点这个社会的黑暗丑陋不公堕落,除了使他徒增烦躁痛苦,一无用处,他宁愿不知道这些。都是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他郁墨石也是。自从那几本读书笔记,出了事,他不再写一个字。他对政治,对这个社会及其黑暗面,失去了兴趣,有时甚至会对亲历者和道听途说的曝光者,那种隔靴搔痒的议论抨击,失去耐心,认为他们有些浅薄。

稍待片刻,郁墨石想了想,给姑母留张纸条,从柜中翻出几样东西装入包中,便急急切切地走了。

摊在桌中央的烟灰缸中的烟蒂一个接一个地燃着了,忽浓忽淡地冒出一缕缕烟雾,在堂屋中纠葛成团,久久不肯散去。

*

距离周家越近,郁墨石的心头越觉沉重。走到一家门面颓圮的旧楼前,他看看两边鳞次栉比的房屋,再次确认后,叩门。

文革一开始,他和周一鸣就断了联系。周一鸣的爹,因为那个伪警察的头衔,在他家出事不久,也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管制起来了。

郁墨石很奇怪,那时候,他想都想不起来,要找找这个周一鸣。周一鸣那会也自顾不暇,同他也没有任何联系。

“啥人呵?”里头一个年老而颤抖的老妪的声音,那是周一鸣的奶奶。

“我,找一鸣!”

“噢,等等,来喽!”

但隔半晌,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再敲敲看呢!”隔壁一个坐在门口择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对郁墨石说。

郁墨石点点头,他终于听见门口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奶奶是小脚。

门开了,一张皱缩的小脸露出来了。

她撩开几咎白发,乜着眼睑发红的小眼睛,看郁墨石。

“喔哟哟,小石呀!”躬成一团的奶奶,竟如韩美美一样,也认出了他是谁,这令他十分惊奇。

“奶奶!”郁墨石喊道。

“嗳,快点进来,进来,啧啧啧,长这么大了,一副大人相!你倒蛮好呀,小时候,你乖呵乖得来……”奶奶边让郁墨石边向里走边念叨着。突然,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们一鸣苦煞!”

门敞着,但屋里还是很暗,空气中有一股郁墨石自小就熟悉的腌菜味。他的胸口骤然发紧,顺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张三条腿的茶几上。茶几和角落里的一只小方桌,有一条腿被一摞散发着霉味的方砖代替了。

“一鸣呢,奶奶?”郁墨石大声问道。

“又进去了!”奶奶打开电扇,眨眨眼圈红红的眼睛叹道,“回来没几天就进去了,再没有出来过。”

听口气,似乎她的的孙子是进了局子一类的地方。但说到郁墨石,她那口气却亲近得紧,仿佛昨儿他还来过似的。

郁墨石怎么阻拦,她仍跌跌撞撞地去泡茶。

屋内很闷,一盏锈迹斑斑的落地摇头电扇,在与墙体剥离的插线板下,犟头犟脑地来回摆动着,缺了两枚镙钉的风扇罩,发出磕啷磕啷的金属碰撞声。挂在歪歪斜斜的绳套里的一竹竿衣物和奶奶后背上有几个网眼似的破洞的短衫一起,忽而飞扬,忽而沉落地忙个不停。

他接过奶奶的茶杯,奶奶又用一个有几点锈斑的玻璃罐头盖盖着茶杯,随手递过来一把破蒲扇,才吃力地坐下来。

“有七八年,没见着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奶奶七八十岁了,但记性依然很好。

“青海!”郁墨石大声说道。

“奶奶耳朵好使着呢!”她瘪瘪嘴说,“青海…远得很呐,那儿,阿有太阳的呀?”

郁墨石愣了一会,才点点头。

“一鸣在大丰农场,也要过长江的呢!”

“周伯伯他们呢!”郁墨石看看这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家问道。

“你周伯伯同一鸣的兄弟,一起下放了,在群英大队。一鸣他娘么,布厂上工。唉,我们一鸣呵,苦杀!你不知道,一鸣他爹去接的,一鸣大腿瘦得跟竹头一样。他们打人,往死里头打,这么粗的杠子,都打龇了。你周伯伯不依,但不依,又能咋样,弄不过他们的。一鸣作孽杀了,年纪轻轻,生这样的毛病,人家完结!”奶奶比划着竹杠的大小粗细,眼泪簌簌落落地滚下来,“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就是超几天假,弄得人魂灵出窍,跟活死人一样。这人,怎么这么不值铜钱,小石呵!”

奶奶低低地啜泣道。稀稀拉拉的白发从她头上垂落下来,遮掩着她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水开了,炉子上的水壶有气无力地掀动着壶盖,水蒸气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壶嘴里飘出来

郁墨石觉得有一阵阵毛毛细雨从空中飘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裳,沾湿了他的精神。

一种窒人心息的愁闷,在低暗阴湿的屋里弥漫开来。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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