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石关上大门又用力地推推,而后立定在门口。

有几溜纵横交错的水印子,向碎石路两头延伸开去,前面阴沟边上也是这么水渍斑斑。

有一个老妇在阴沟那儿刷马桶,她身旁有一溜这样的马桶。

那是钮家阿婆,郁墨石想招呼一声,可还是忍住了。小时候走出走进见到钮家阿婆,他总要规规矩矩地叫一声。但娘被他们捉进去之前对他说,现在连涮马桶的钮家阿婆见了她,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从此,他也不叫这个纽家阿婆了。

郁墨石的关门声,吓钮家阿婆一跳,她又抬起皱纹重叠的脸,混混沌沌地看了他一眼,又满是疑惑地看他一眼,她显然不记得郁墨石。郁墨石过去后,她的马桶刷时断时续地动着,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这个倒了一辈子马桶的钮家阿婆,没儿没女。从前,每天清晨,把他从梦中惊醒的就是她。

不论刮风下雪,天蒙蒙亮,她便大踏步地走动着,擂响各家的门,吆喝一声:倒马桶咧!嗓子粗嗄如男人。

于是,然后各家屋里一迭声的,噢,来喽来喽!

一阵马桶柄的吱嘎吱嘎声,粪水落入粪车的隆隆声,马桶盖和马桶砰砰啪啪的磕碰声,而后是水声和马桶竹刷伴着蚬壳在马桶里的哗哗声,粗暴地在早晨的空气中传播开来。

她长得三大五粗,不仅嗓子,身胚也极像个十足的男人。住在前院的小哥路过由她负责涮洗,晾晒在外头的一排马桶盖,一个不留心踢飞一盖,那盖滚到当街裂成三爿,结果被她四处追杀,不仅赔偿了已经有点糟烂的马桶盖,头上背上还招了好多下马桶刷子。打那以后,那小哥见了她的马桶,就远远地绕着走。纽家阿婆身大力不亏,一车装得满满当当摇摇欲溢的粪车,一推就走。

哥哥管粪车叫坦克车,那车一路驶去,所向披靡。

她对国家现行制度的敬仰,完全转移到了居委会头上。她每天晚上,拿着一面邋邋遢遢的小旗,出东家进西家,嘱咐人家火烛小心的差使,就是居委会分给的活。虽然没有一个子的酬劳,但她极敬业,像倒马桶一样,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未听见过她有过半点怨言。

这些年,书场街的两头和中间都有厕所了,人家可以直接上厕所倒马桶。她年纪也大了,眼神不大好,手脚也不太对劲,她刷出来的马桶,人家得自个儿重刷,才坐得下去。所以大家就不太响应她的“倒马桶喽!”。于是她的收入,便大不如从前,幸而后来被列入五保对象。居委会主任于阿奶过世时,她哭哭唧唧地走到居委会,结结巴巴地问人:那,那往后,我的六块钱,阿有了呀?

娘对郁墨石说这事时问他,你说作孽不!娘这样问,主要是指纽家阿婆无后的事。

小爷叔松松地站在自己家门口,一看到郁墨石,撇下一大早就捧个茶壶,同他开聊的刘老伯,穿着那双人字形的拖鞋特拉特拉跑过来,两个指头搭在额角,向郁墨石行了个美式军礼,一脸真诚地说:“对不住噢,那天晚上没认出来,冲撞了,实在对不住了!”

郁墨石看着那张滋润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严肃地摇摇头道:“没事,没事!”

“嗨,小石!”刘老伯抚一抚一丝不苟的头发,走过来搭腔,“这回来,就再不走了呗!”

郁墨石淡淡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乡邻,不论怎样,还是让他亲得很。

“嚯,你的大胡子,赛过马克思!”小爷叔羡慕地夸赞着郁墨石的大胡子。

“还是剃剃掉吧,不要叫人说,对社会不满呵,啥的!”刘老伯滋滋地啜口茶,变得有点严肃起来。

“卵,管天管地,胡子的事也管,他倒来说说看!”小爷叔毫不卖账地回道。

“那边牧区,留胡子的人很多。”郁墨石含糊其词地说道。逃出隆阳,他就开始留胡子,想模糊他的年龄和“小白脸”的体貌特征,好混蒙过关。

“牧区,那就是说天天吃牛羊肉喽,倒也乐惠得很!”刘老伯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态。

“卵,牧区就天天吃牛羊肉?苏城是鱼米之乡,你天天吃鱼吃虾?有只卵来吃!”小爷叔双手接过郁墨石递来的烟,抢白刘老伯。

刘老伯接过郁墨石递来的烟,直直地放到小爷叔手里。但被小爷叔毫不领情地用手挡开了。刘老伯缩回手,两手指轻柔地搓着烟,笑嘻嘻地问道:“那倒是,那倒是,不过,马总是骑的吧!”

青海甘肃宁夏,他们完全混为一谈。他俩惟一了解青海的是,那儿是个关劳改犯的地方。

郁墨石摇摇头,向他俩解释一番。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来,便张口问道:“那个金根…呢?”

郁墨石刻意地吃掉那个“伯”字。

“噢,生癌,前年就翘掉了,报应!”刘老伯道。刘老伯显然指的是来福阿爹这挡子事。

郁墨石忽然间感到一种快意,他长出一口气,又寒喧了几句,便向这两个老乡邻告辞了。

“回见,用得着小爷叔的地方,说一声!”小爷叔一本正经地向郁墨石打招呼。

“来白相噢,回来这些天,也没见你出过门,有空来白相。咱们这是多少年的老邻舍了,你爷爷我都认识哩!”刘老伯弹出眼珠,庄重地扬扬手中的茶壶,向郁墨石告别,而后又低声地对问他的小爷叔说,“他爷爷是苏城蚕桑专科学堂的教书先生,好人!我爹说,旧社会那会,不得法的时候,去借点钱,救救急,总是有求必应的,而且从不讨,有了就还,没有就歇!”

郁墨石舒了口气,他觉得他回到苏城,回到家,自己似乎又慢慢地活了过来。他踏着碎石铺就的街路,向前走去。路过刘老伯家大门口,他朝里瞄了一眼。

那是个大杂院,住了十好几户人家,人喊马叫的。刘老伯他爹,那个同爷爷借钱从来不还的老人,象征性地摇着扇子,老态龙钟地在天井移动着,一见人出出进进,就在原地不动,等那些人过去,才又向里头移去。但爷爷奶奶却已死了八百年了。

郁墨石这些天,有时会突然觉得他在青海的那段生活,包括那三本读书笔记给他带来的那场祸,仿佛也发生在八百年前,都变作一堆布不成阵的零星碎片了,已经不大成形了。

郁墨石长长地嘘出一口长气,不紧不慢地向前踱去。

街边有块凹地,里头栽着一圈修剪得非常齐整的冬青树。从前,上面常常会摊晒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尿布和破衣烂衫,因为有碍观瞻,居委会曾下过禁令:不准在这摊晒任何东西。

郁墨石看见那个已经从街心糖食店退休的包阿太,正在怒气冲冲收拾别人摊在冬青树上的一条老棉毯,嘴角微微一弯,笑了。

那老棉毯,又脏又破,黄中带黑,一看就令人想起万恶的旧社会。包阿太大约要将这条亵渎了红色政权的老破棉絮,交到居委会去。她也像纽家阿婆那样,陌陌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见她紫闭着两爿蚌壳似的大嘴,郁墨石也打消了叫她一声的念头,她会盘问他的。

郁墨石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新闻特写:在安东尼奥尼之后,有个洋人,在苏城一个老茶馆门里门外拍摄这些老头老太吃茶闲聊孵太阳时,他们竟怒火万丈立起身来,同声斥责洋人,并当场逼这个洋大人自曝胶片,才完事,否则他们要将他扭送公安机关。

苏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有这样的老头老太。

有人常常用“路径依赖”这个词来解释这个社会司空见惯的告密行为,但对这些老人而言,郁墨石觉得不能完全这样说。他们是现行体制的拥戴者,是这个社会秩序的维护者,是这个政权的社会基础。他甚至觉得他所遇见的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右派也是,他们已经完全淡化了,他们曾几何时在精神和肉体上,所遭到的折磨,也不愿讨伐和正视将其自身及整个民族,引入一场劫难的原因,似乎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不仅如此,他们反而因劫后余生而心生感激,并变本加厉地去回报那种所谓的恩德。他不能不承认,这个民族血脉中,残存着些微被虐待狂的基因。一如千年以来,尽忠报国的良相名将屈死后,一旦又为当朝君主平反昭雪,这些良相名将之后,还有臣民,会因这浩荡皇恩,热泪盈盈三呼万岁。

郁墨石长大后,回忆起他知道的那些在农场劳改的右派,常想这些被劳改和未被劳改的,脱帽和未脱帽的右派,当年曾经以拿大顶的方式,检视自己所走过的路,尽可能地去印证自个儿的“原罪”,或者力辩自个儿无罪的那些右派,严格说来,都是形右实左的伪右派!他们仅仅对单位头头脑脑的工作方法和中央的大政方针,有些个想法,平时好提个意见什么的,就被打成了右派。即使是一些大名鼎鼎的右派,骨子里还是“左派”,充其量是个谏臣。这两年来,郁墨石因为中国持不同政见者的缺席,没有产生如苏联的萨哈罗夫、索尔仁尼琴那样的持不同政见者,而深感失望。

爹娘一类人,则是被“逼上梁山”的,如果这个体制,能大度宽容地接纳他们,他们决计不会“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而会依头顺脑地做一个顺民。

一群缫丝女工,顺着一座石拱桥走下来。她们人手一只小竹篮一步一颠的,看起来很活泼。那些青春亮丽的缫丝女工,因常年不见天日,她们的肤色雪白,是那种过份的白,还有那一双双同样死白如灰的手,白得使人想到那些未被入殓的死尸。

她们使郁墨石又想起了娘。

爹被他们带走后,娘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卧床。半夜里,郁墨石定时醒来,抬头看娘,娘那张死白的面庞,在漆黑漆黑的房间里,显得非常糁人。

她们竹篮里的饭盒和匙子咣啷咣啷乱响,大步流星地过去了。他突然听见在她们中间暴出一阵笑声,有两个还频频回头看他。他知道她们在笑他,但不知为了什么。

郁墨石夹杂在一些买小菜的人中间走着,那些拖鞋后跟在路面上敲得劈啪直响的提着菜篮,行色匆匆的买菜人,大都是女人,但也夹杂着好些被生活压得弓腰缩背的男人。

从前,大清老早去买菜的娘,每天都带着小菜场中特有的气味回到家中。在青海那些年,每到一个新地方,郁墨石常会独自去菜场,从芹菜篷篙莴苣那些散发出似有似无的清香中,寻找他的娘。

德兰菜场有一个卖菜女的侧面像娘,他到菜场就只买她的菜。恰逢那天这人没有出摊,他便会有几分若有所失,怅惘地四处搜寻。

书场街菜场里里外外,都是黑压压的人流,到处是轰啊轰啊的不绝于耳的市声。

从门口挨挨挤挤的人丛中,郁墨石认出一个每天从家人头上剋扣一点菜金,为自己买一份早点的妇人,她尖声尖气地对一个熟人报着篮里小菜的菜价。她还是那么年青,白嫩。那些噼噼啪啪放下店门板的女店员,也依然是那么漂亮。这儿好些女人小时候看见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模样。不知这些个女人有什么驻颜妙法。

忽然,一个胖大的年青女人拎着篮子,拽着儿子迎他走来。那女人浓眉大眼,一脸笑意,一身粉红的短衫短裤,挡住他的去路。

“还认识我吗?”那胖大的年青女人,笑眯眯地问他。

她的小儿子低头吃着大饼油条,嘴边胸口沾着几粒芝麻和饼屑。

郁墨石辨认再三,依稀记得在哪见过,但实在记不起此人,姓甚名谁。他歉疚地摇摇头。

“韩美美,你小学同学,一直坐在你后头!”她裂着一张阔嘴笑道。

“喔哟,韩美美!”郁墨石牵动着嘴角,笑了。

没想到这个在学校常常被人弄得鼻涕眼泪一齐流的韩美美,已经是孩他娘了。

三年级,她连留两级,留到他们的班上,大伙儿管她叫留级胚。这个留级胚,一老送他铅笔橡皮,向他眉目传情。她四年级时胸脯已发育得有点样儿了,同他说话,每每挺胸收腹地贴上来,吓得他魂飞魄散。

“你爹被枪毙掉了,你娘在牢里,跳楼自杀,你就去了青海了,是吧?你没有小时候长得有样子了!”韩美美像开机关枪似的,向郁墨石扫了一梭子,就告辞了。

郁墨石目瞪口呆地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快点吃,都弄开来了!”韩美美叱责着儿子,摇摇摆摆,一如水鸭子那样,走远了。

几辆早班车在马路上缓缓地驶过,像没睡醒似的,吞吞吐吐,摇摇晃晃。

郁墨石今儿出门时的那点好心情,倾刻间全葬送了。半晌,他才离开人群川流不息的菜场门口。

一拐过马路,一座巍峨的古刹,在绿树掩映中露出了它色彩苍古的塔身和钩心斗角的塔顶,犹如一个正在参禅打坐的高僧。那拖着几条粗大黑链的塔尖,仿如一柄寒光微露的蕴藏着无限玄机的禅杖,微微地透着些灵气,指向蓝天碧空。

古塔衬着周围齐刷刷黑森森的古树,远远地庄重地耸立在路的尽头。

儿时,他觉得那是无边法力的所在。不论他离家独自走多远,只要看得见这永远显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气的北禅塔,便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他已记不起来自己有多少童年的梦,是同这座千年宝刹维系在一起的了。他也不记得是谁说的,那条传说中的白蛇和青蛇半夜就是从那儿飘然而下的。

“哦,北禅塔!”郁墨石战战兢兢地摸出一支烟来。

*

街口有一家小馄饨店,里头坐满了上街的乡下人和吃早点的主妇。原先这家小馄饨店的老板,是个矮子,武大郎似的,但他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儿帮工。

那女儿眼睛不大,眼仁很黑,黑葡萄似的,非常精神,系一条污迹斑斑的白围裙,细声细气地问吃客:一两还是二两?

哥哥和两个小玩伴一次过年,把一枚点着的鞭炮,扔进他那热气腾腾的汤锅,啪的一声,四座皆惊。

矮子日天操地地狂吼着,挥舞着笊篱,飞快地追出来。那俩人都逃掉了,唯有哥给活捉了。矮子的笊篱在哥头上,着实拍了几下,弄得他头上身上都是零零碎碎的馄饨皮子。

矮子拧着哥的耳朵,拼死拼活地把人往郁家门拖去,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大拨屁孩,七嘴八舌地指点路径。后来,哥抱定电杆不放松,但矮子的女儿,最终还是找来了爹娘。

哥当街遭到他自出世以来最重的一顿暴打,娘说一个年就给哥搅和了。自此,哥每回路过矮子馄饨店就远远的绕道而走。

那会,矮子馄饨店店内虽然不大干净,但却远近闻名,常常吃客盈门。据说,这全缘于馄饨中有一种与别处有异的鲜味,人称邋遢鲜。而矮子女儿,人长得很漂亮,于是,人称邋遢西施。这附近还有家豆腐店,店主女儿人难看,一张塌扁脸,但声音音色圆润如珠,极糯,因故,人称隔墙西施。那豆腐店里,早市也买豆腐脑,可是郁墨石不喜欢豆腐脑,喜欢小馄饨。原本他常来这儿吃馄饨,轮到邋遢西施打理,他的碗中油水,总比别人足,葱花儿也比别人多。但因为哥哥一顿怒斥,郁墨石后来再没有吃过这儿的馄饨。

夏思雪居然也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家馄饨店,也知道邋遢西施,她说这儿的馄饨味道真得鲜。但而今,矮子和他的女儿已不知去向,只有两个老阿姨捋胳膊卷袖子地在汤锅里搅勺子。

郁墨石不觉有几分怅然。忽然,他想乘早晨凉快,一会儿去看富宝阿姨吧,老一天推一天的。

富宝阿姨前几年就搬走了,是沈阿叔厂里分的新公房。他回来两天,姑母就给了他一个地址。

富宝阿姨上班的那家面饭店,那会儿还在下塘,早上买大饼油条。轮到富宝阿姨氽油条,遇见熟客,她会让油条在油锅里多翻几番,才挟出来的。

想起小时候看到富宝阿姨一个乡下亲眷,将那两根老油条,放入竹篓里,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边走边用那只油手搽头时,郁墨石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快看,这个人有点神经病的喏!”一对母女迎面走过,小女儿轻悄悄地对母亲说。

郁墨石迅速收起挂在嘴边的这一抹微笑,绕圈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不想重走老路。

路两边是摩肩接踵的明清老宅,这儿就是唐衙庄,郁墨石立即向那被称作“兰园”的石库门看去。

这在家只要出后门开后窗无时不见其后墙,并可常常分享其后花园中蝉鸣鸟语甚至花香的“兰园”,郁墨石从未涉足。

“兰园”墙门一侧停着一辆黑色的“华沙”轿车,车身满是晨露。说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但“兰园”从不对外开放。

爹从前对娘说,他不止一次看见如“松鹤楼”之类的名酒楼的面包车,停在这里,担下一漆盒一漆盒,往这墙门里送那些称之为这些酒楼招牌菜的一只只热炒冷盘。

郁墨石气恼地哼哧一声,迅速通过这里。

这周边清一色的江南民居中,竟兀自独立着一幢小洋楼。

楼墙正中有一个西式阳台像一只燕窝一样,凸现在街面上,洋腔洋调地夹在一排旧气十足的明清老宅中,显得特别的不伦不类。

小洋楼边上,是一条幽深的小弄,弄口有一块喷着“沈家弄”三个字的蓝底白字的牌子。

郁墨石不由得微微一惊。

当走到这儿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这儿了,中间的路程,还有两边的街景,他没有一点印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过一个个车水马龙的街口,从那儿走到这儿的。

郁墨石走到一家人家后门的起步石上,在第二级石阶上,坐了下来。这人家的后门,粘满尘埃,显然已是多时不开了。

他点上一支烟,看着小街对面那堵烟灰色的墙体,陷入沉思。

那墙上有许多的霉菌,一滩一滩的,像石斑鱼似的。

*

……煤房里的煤砖呈厂字形贴着两壁的墙摞着,顶上还胡乱地扔着些杂物。从煤砖后露出来的墙体,泛出一片片碱花,带着灰白灰白的结晶体。不管是好天气,还是坏天气,不论冬天,还是夏天,这些个煤房,大都会使郁墨石感到一股子透入骨髓的阴冷。

床前是一片踩上去咯吱咯吱发响的煤末,还有几块砸成拳头大小的煤块和一把满是红锈的切菜刀。

这两年来,抓盲流,成了他们的工作重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破门而入。郁墨石一到隆阳,就把全部家当都塞在了床底下,那是一个裹着塑料单的包袱,他什么东西都不往外放。只要一有动静,他就铺盖一卷,包袱一夹走人。

不过,这是县物资公司的家属院,公司的库房紧挨着家属院,中间就用网围栏隔开,可以看见堆积如山的木材钢筋水泥。这地儿偏,又远离闹市,加上是物资重地,看得很严实,院里还养了几条大狼狗,稍有动静,它们就扯破天似的狂嚎。除了拉货送货的,一般人还进不来。

郁墨石一手撑在墙上,尽可能地减轻自己对床的压力,小小心心地起床了。

床是铁的,翻个身会吱嘎吱嘎响半天,摇半天,因而郁墨石每天躺下起来都很小心,唯恐床坍了,坍过一回的。

不过郁墨石还是很满意,这么些年,他住的地儿,从来没有过床。床是房东家的,原来就吊在煤房的墙上。像许多人家的煤房一样,这煤房也没有窗,煤房的门直接就是一整块铺板。

今天是星期天,郁墨石从床下拖出包袱,取出要换的内衣内裤,只要条件许可,他每星期都会换洗衣服。他的手触到了包袱里用布包好的小镜框,那是夏思雪的照片。

翻开布包,一个乌木的小相框露了出来。

相框像一本精致的小书,颜色沉着典雅,被拭擦得精光锃亮。

夏思雪脸庞的线条柔和流畅,神情幽远淡然,依然是那样忧郁地望着自己。

他向那几摞新买的书,扫了一眼,默然地把这张角角边边泅湿后变得发黄的照片,又用布包好,塞了回去。

惟恐逃起来东西被拉下,除了书,他现在什么东西都在包袱里。每次出逃,他都会拉下一批书,书太重了。这些年来,郁墨石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未被人捕获关押过。

郁墨石打开门走到外头,蓝黑色的天空,一派纯净,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房子另一头的那间煤房一点动静也没有,那里住的也是一个打零工的叫小仲的小伙,他们一块儿在隆阳医院的工地上干活。郁墨石在这儿住,就是他介绍的。用小仲的话来说,同他很对脾气。

小仲的姨父是隆阳县武装部的一个军人,他姨父和姨妈一年前刚把他从内蒙古老家弄出来。让他先在这儿打零工,然后再等机会,看能不能给他找个正式工作。

对面那些家属楼依然一片漆黑,星期天他们不睡到九、十点钟是不会起床的。每一户人家的门,直对着自己家的煤房。这儿有不少煤房,都租给了像郁墨石这样的人。有时他们白天没顾不上取煤,多晚,也会砰砰嘭嘭来砸门。因为这一点,郁墨石有时会怀念他住过的那些个地窝子,起码是个一人天地。

“他们热热乎乎的一家人,在热热乎乎的屋子里睡着。”冬天,郁墨石总是会眼热地看着那一排黑洞洞的窗子,一脸的羡慕。

这时,他也会想起苏城,想起爹娘。

许多年前,他还在夏思雪身边那会,曾陆续收到过姑母郁文瑛几封来信,他看都不看,卷巴卷巴,就直接将这些信投进炉子。

爹一被揪出来,这个姑母便在大街上贴出一纸声明,同这个反党反社会反毛泽东思想、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脱离兄妹关系,划清界限,声称她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一边。这个姑母在声明结尾,有一句令娘眼里滴血的口号:“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郁墨石搀着娘专门上街去看了姑母的这则声明。

娘对郁墨石说,从现在起,同这个女人,活不来去,死不吊唁!娘还特为关照郁墨石,就是讨饭,也不要讨到这家人家去!

夏思雪劝过无数回,劝他原谅这个姑母,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后来郁文瑛就直接写信给夏思雪,她对夏思雪说,那时候她的丈夫一直嚷着要跟她离婚,在那个丘八看来,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社会关系复杂并累及了他前程的女人。然而当时对她说来,失去这棵大树,就意味着失掉了整个世界,所以她才做出这样不是人的事来,她说那会,她只想保住她的家。

一年年过去了,一晃七年,他不恨郁文瑛了,但也不打算写信。

*

九点多了,太阳光雪亮雪亮的。郁墨石提着一双满是红锈的帆布手套,走出门来。

这儿的工地,星期天也是十点上班。隆阳医院在造新大楼,工地上的小工钢筋工,几乎都是郁墨石这样的外来工。不过,在这儿干活的小工,毫无例外都得有熟人引荐才行,没有那么点小路子,你连边都沾不上,荐头不硬的,就得送东西。

那个如今跟在强凶霸道的老工长屁股后面,颠出颠进的北京女知青,后来干脆同这个随时会打发人走路的工长上床,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起先,她同他一样,像推大磨似的一头驴,在那儿窝钢筋,不停地转圈,而且还要快,整日价弄得人眼晕,但在这之前,她一直提心吊胆的,怕被人开了去。

隆阳镇所有的营业场所,星期天也都在十点后才开门。

这是一座只有几千人几十个单位的小镇,青藏公路直接将这座高原的小镇一分为二,商店菜场邮电所银行饭馆招待所依次在公路两边一字形排开。

只要天气晴好,每个休息日,街上都显出一种喜庆气氛。

这一天,人们不时可以看见公路的电线杆和书店照相馆门口的木桩上,栓着一匹匹毛色肮脏的牛马骆驼,那都是附近牧人的坐骑。街上挤满了喜气洋洋的逛街人,人们穿着干净的衣服,买不买东西都会带着全家老小人,从沿街的各个门市部里,穿出穿进。

镇子的大街两边,种着一圈一圈杨树,杨树全用带着倒剌的铁丝网拦起来,以防孩子和牲口作践。那些树很矮,树干也很细,几年前,郁墨石路过这儿时,树长成啥样,现在还是啥样。路上跑的基本上都是镇上的车,拉着沙石牛皮哄哄地急驶而去。

一辆西藏牌照的日野货车,一路鸣着笛,扬起一团浓浓的灰沙,风驰电掣地开过来。

郁墨石急忙跳到路边躲灰,但那车却直奔他而来,在他跟前,一个急刹车。

一团更大的灰沙,从车后翻过来呼的将郁墨石罩在其中。灰沙飘开时,郁墨石已经和那车一样的土头灰脸,他看看身上,早上刚换的一身衣裳算是毁了。

两个藏胞师傅,视若无睹地从驾驶楼里跳下来,砰砰两声甩上车门,锁都不锁,朝一家饭店晃过去,他们身上的那两把藏刀很显眼地在他们的藏袍外晃来荡去。

郁墨石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目光阴沉地目送他们远去。

什么时候,他都能忍则忍,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和汉人打一架,就是打一架,而与藏胞回民干架,就算民族纠纷了。

藏族人,一个骠悍的说动刀子,就动刀子的民族,连从来都以为自个儿是天的公安,也是有所忌惮的,何况,他只是一个像草芥一样的盲流,弄点事出来,就等于自投罗网。

不过,郁墨石总得来说,对藏民族怀着好感和同情,虽然从有些藏胞的眼里,明显地可以看出他们对汉人的敌意。

这些年来,在农场,在他干过活的形形式式的工地上,有时候,总有人会提起那场所谓的叛乱。

隆阳建工队的泥瓦匠任师傅,前几天还同他和小仲坐在砌了一小半的医院住院部门口,说他当年在建工队的院门外,看见停了两辆拉老藏民的卡车,全是女的,叛乱分子的家属,绑成一串,往州上或者省上送。

她们被押着,到他们院里的水笼头上喝水。

那些女藏民不但年青,而且个个漂亮,细皮嫩肉的,不像咱们这边的,脸黑,糙得跟砂纸似的。

郁墨石看见任师傅说到那些女藏民个个年青漂亮,细皮嫩肉的时候,口气和表情都很暧昧。

关于那次叛乱,场部那个在省劳改局呆过几年的房建队杨大队长,有一次就在砖瓦窑吃饭喝酒时说过,青海的藏民叛乱纯粹是给逼的。省上的那个头头子其实是个哈松,说是要民主改革,让人家来开会,结果是把所有来开会的人全扣下当人质,强令他们和下面的人上交民间所有的自备枪。

藏族民间历朝历代都有佩刀佩弓箭,后来是佩枪的传统,草原狼多,没家伙防防身,咋成?有时候,他们也打个猎啥的。再说,藏民的枪,全是花大价钱给买下的,你说上交就上交啦?但省上硬是霸王上弓,许多地方都这么干。然后各个地方陆陆续续就打起来了,之后就‘平叛’了。

“操他的,他们当时的政策是,‘以军事围剿为主,政治争取为辅’。藏区有些地方干脆就是‘无人区’,‘寡妇村’。甚至是斩草除根,有些地方许多藏族尕娃,披着羊皮,藏进羊群里,才他妈的活了下来!”

这个杨大队长当时眼睛喝得血红血红的,那样子叫人害怕。

老吴伯伯也对夏伯伯说过这事,有个“叛乱”后留下来,被判掉的藏民说,他们一块逃进山里的人中,有几个在山里转了好几十天,不想走,后来看看他们一个也不放过,实在没有活路,跪倒在山岗上哭半天,才越境的。

“靠,干了这么多哈事,还不准说,说了就是他妈的煽动民族仇恨!”郁墨石长叹一声拍拍身上的灰沙,啐口沾灰的唾沫。

突然,一辆县上的卡车,慢慢地向这儿开来,车上站了几个斜揹着大枪的民兵。

郁墨石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一边走去。

在这些年里,有时昨天还在一起干活的人,第二天就再也不来了,一问才知道,晚上被人敲开门来,一查户口,立马就被带走了。这儿虽然查得不是太凶,但郁墨石还是有那么点提心吊胆的。

郁墨石从不逛街,要买什么,就直奔商店里的什么柜台,一买完,就拍屁股走人。一收工,他也绝对不在外面勾留,晚上更是很少外出。察汗乌苏就有两个替人打家俱的浙江小木匠,在看电影回家的路上被巡夜的人弄进去,后来就被遣返回家了。

“一泡尿,妈了个屄,就是一泡尿呵!”其中一个小木匠对去看他们的人苦笑道。

电影终了,他们在影院的茅房里尿水,出来时落在了后面,与巡逻的民兵小分队撞了个正着。

郁墨石的眼梢,留意着那辆载着民兵的卡车,裹在人流中,向镇中心的医院工地走去。

看着那些衣着洁净,神情悠闲的逛街人,他多少有点自卑。

什么时候,他也能跟他们一样像个人似的在这大街上走来走去?他这样问自己。

*

前面的百货商店和土产副食杂品店之间的墙下,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看贴在那儿的一张什么告示。

有的人从人丛里挤出来时,一路摇头叹气而去,有的人从人圈里一出来,就被圈外踮足引颈的人拦下问个究竟。

郁墨石目不斜视地绕过这些闲人,推门走进副食杂品店,去买烟,这儿一毛多的纸烟不凭票,随便买。

待他买完烟,再次路过那个人圈时,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妇对他摇头说道:“孽障呵,这样找人,怎么找得着人呀!”

“找什么人?”郁墨石身边有个人随口一问。

但老妇却上下打量一下郁墨石说:“自己去看看吧!”

郁墨石愣愣神,随身边人走进那个圈子。

那是一纸寻人启事,上面一个名字让郁墨石大大地一愣。

郁墨石三个字用黑亮泛光的墨汁,写在这样一张大告示上显得特别的异样。

在看见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间,他感到头有点晕,起初他甚至不能确定寻人启事上,要找的那个郁墨石,就是他本人。

*

郁墨石,男,1956年9月18日生人,江苏苏城人,1970年10月离开柴达木矿区中学,至今下落不明。如有知其下落者,烦请函告或电告江苏苏城古寺巷30号郁文瑛。联系电话:江苏苏城9032,找郁文瑛秦霭露;或青海柴达木农场总机转农场中学,找吴林子,必有重谢,绝不食言。

*

郁墨石眼热心跳地离开了那则寻人启事,不过,他根本不打算同姑母郁文瑛和表姐秦霭露联系,也不打算找吴林子,老吴伯伯。但在路上,他忽然想起当时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为什么杂货店门口告示上会是老吴伯伯的电话、地址,而不是夏伯伯?这使他不由得一惊。

离开学校的那年年底,他托一个去州上的人,给夏伯伯投过一封平安信,从此便再也没有过联系。

郁墨石猛地生出了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于是,当天找了辆便车,赶往农场。

郁墨石从农科所后院的小门,走进了家属院。

家属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夏伯伯家门上的竹帘子没了,那扇门很落寞,褪色褪得很厉害,门窗上落满了沙灰,门口也是。

透过灰乎乎的窗,他看见屋里一地的废纸和几段半截半截的草绳,原来堆木料的墙面上,留下了一道道像墨线似的灰迹,整个屋子像是被洗劫一空,连吊在屋中央的那个灯罩里的灯泡也没了。

郁墨石心慌慌地走到了房后。

那被芦苇帘隔断的鸡棚还在,但鸡窝里空空荡荡了无一物,沙地上还有一滩滩干透了的鸡屎。

旁边几间屋子都没人在家,他跑到一家他熟识的人家敲门,但开门的人他不认识,他问夏伯伯霍阿姨,那人直接告诉他:不知道!

郁墨石心跳加快了,他急急穿过后院到学校去找老吴伯伯。

学校那间库房的门,换成了一扇白木胚的新门,铁门栓的门扣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锁。

郁墨石心一沉,有点绝望,但他再仔细一看,铁门栓没有穿入另一扇门的铁扣,锁是空锁。

郁墨石一拉开虚掩的大门,立即看见对面敞着门的那间小屋里有一个老人正蹲在地上看着煤油炉上一口冒着热气的钢精锅。

“老吴伯伯!”郁墨石慢吞吞地走过去,伤感地站在小屋的门口,对那个烧粥的老人轻轻地喊道。

老吴伯伯浮在头顶的那顶便帽晃荡一下,他转过脸来的同时直起身来,愣愣地看着郁墨石,半天没有反应。

“我是小石,夏伯伯家的小石!”郁墨石以为老吴伯伯认不出自己了。

老吴伯伯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地看着他,隔很久,才神情淡漠地对他说:“进屋吧,我知道。”

郁墨石窘态百出地走进屋去,他没料到会这样和老吴伯伯见面。

“老吴伯伯,我夏伯伯霍阿姨哪里去了?”他很不自在地问道。

但老吴伯伯呆若木鸡,似乎根本不知道郁墨石在说什么。

锅里的粥迟缓地翻滚着,普特普特地响着,半掩的锅盖,慢慢地升腾起来,一股粘稠的粥汤,携着密密麻麻的泡沫,如泥石流似的溢到锅外,煤油炉盘发出一片痛苦的滋滋声。

郁墨石迈步走向粥锅,冷不防,老吴伯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他的双肩睁大着圆圆的眼睛骂一声:“你这个小兔崽子呵!”

老吴伯伯骂声未落,捂着眼睛,哭了。

看见老吴伯伯哭,郁墨石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老泪纵横的老吴伯伯返身端下粥锅,而后命他坐在床上。

*

老吴伯伯鼻子红红地告诉他,夏伯伯和霍阿姨已经退休了,上海进不去,就先去了霍阿姨的太原老家,在那有好几个月了。接下来,老吴伯伯开始数落起郁墨石来了。

当年他们像疯了似的四处去找过他,后来又找了辆车在青藏公路沿途几十公里内来来回回地找,一个道班一个道班地问。

老吴伯伯边数落,边找出了一叠信递给郁墨石。那些信一如小木匠刘大森转交的信一样,依然是那种四周镶着曲线蓝边,左下角带有深蓝色方框航空标记的信壳,发信地址的位置依然是内详这样两个字。

夏伯伯临走时把姑母给他的信,都留在老吴伯伯这儿,夏伯伯说,万一郁墨石还来农场看看。

前一阵子,老吴伯伯收到了姑母的求助信,她恳求老吴伯伯把这封信多抄些,贴到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

老吴伯伯就那么做了,察汗乌苏,诺瓦洪,德兰,还有隆阳的公共场所,他都找人给贴了。

骂够了,说够了,老吴伯伯开始弄吃的了。

他不停地翻箱倒柜,不住地从外屋走到里屋,又从里屋走到外屋,在他走出走进的当儿,尽是东西被碰落在地的声音,直到他在门坎上绊了一下,差一点儿摔一大跤,他才安静下来。

这使郁墨石大感意外:他这么一个人,值得老吴伯伯这样吗?

“我一直想有一天,我把你收作儿子,当个儿子养着,你知道吗?你这只白眼狼,就那么一走了之!你又给老夏多大的压力呵,你先没了爹,后来又没了娘。尤其是老夏呵,你逃掉后,看到你姑姑的信,知道你连娘都没了,在我这儿,不知哭了几回回,心都要碎了!”眼泪不时地溢出老吴伯伯的眼眶。

郁墨石既不落泪,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沿上。

几年功夫,老吴伯伯见老不少。他的上嘴唇都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嘴里身上还透出一股子阴涩的老人味来。

郁墨石哀怜地看着这个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的老人,觉得心里酸酸的。

郁墨石没想到夏伯伯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他都想挡一辆车,跳上去,回农场看看这个老人。

但他实在没脸见人,夏伯伯和霍阿姨也丢不起这个人,一个被学校扫地出门,四处打着零工的盲流!

“那是夏思雪的爹呀!”偶尔他对夏伯伯要赶他回苏城,而心生怨气时,就这样对自己说。再说,确实是自己不争气,才将事情弄得这样不可收拾。

老吴伯伯听了郁墨石粗粗地讲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拉住他的手,不住地要求他回苏城:“回老家吧,回吧,要不你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是头啊!”

但郁墨石还是不想回去,爹娘在哪,家就在哪,没爹没娘的家,算家吗?他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戳心,他不想回去。

老吴伯伯劝不动,也就不劝了。他抖抖索索地从那只上了锁的木板箱里,拿出了一摞纸,递给了郁墨石。

“哦……”郁墨石翻看了一下,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郁墨石作梦都没想到的,老吴伯伯竟然还可以去美国定居,手续都已经办下来了!再过十来天,他就要启程去香港了。

想想老吴伯伯终于把自己救出去了,想想老吴伯伯的白发亲娘,此时此刻,一定在大洋彼岸望穿秋水,再想想自己,郁墨石心里既高兴又悲伤。

这个自己都已近耄耋之年的老吴伯伯,老爹娘亲竟然还生龙活虎地活在人间。老吴伯伯老是老了,但还有一份天伦之乐,至少晚境,不至于那么凄凉,而夏伯伯和亲不亲疏不疏的霍阿姨,生活在太原,与霍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在一起,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那间堆满书的屋子,空了,随随便便地放了几样杂物。

郁墨石看看老吴伯伯的小屋,这间让他一想起来感到温謦的小屋,不似那时整整齐齐,有条不紊,许多东西都已不在其位了。

那幅多少年如一日,妥妥贴贴地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有一边重重地耷拉下来;那只原本一直固定在床头课桌右上角的大茶缸子,此刻却搁在了床下,床下的鞋,如今是一堆,也不是一队了。不过,老吴伯伯的被子,还是照样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

“屋里的东西,都送人了,连屁股底下这只小板凳都有主了。我的那些书,也送人了…要知道你来,啧!……老夏那儿也去过信了,但没有回信,也不知在忙啥哩!”

老吴伯伯说到夏伯伯有点怨。

老吴伯伯说,夏伯伯在信里讲,在太原生活得很累,回太原是他一生中许多次错误选择中的又一次错误。

从不口出怨辞的夏伯伯如斯说,想必他的境况一定很糟。

郁墨石在老吴伯伯那儿住了两天,他只请了一天假,他不想失去那份工作。

临走那夜,他和老吴伯伯谁也没有睡着。他睡在借来的那张行军床上,瞪大着眼睛听老吴伯伯说话。

老吴伯伯絮絮叨叨地对他说,往后没有要紧的事,就不给他写信了,尤其是出去之后。对国人来说,许许多多人收到海外来信,从此就有了敌特嫌疑。郁墨石在农场那会,还听讲过,场部有个老汪头的爹在台湾,他爹辗转香港,给这个儿子寄来的信和汇款,老汪头看都不看,就让邮局退回去了。

郁墨石感到老吴伯伯说话不说话,都有点心烦意乱,做事也不像原来那样有板有眼。

郁墨石临走前,他一直反反复复说,一到美国他就想方设法,帮郁墨石找台湾的外公和其他娘家亲,不成的话,郁墨石就过继给他,日后他来接他出去。

老吴伯伯说什么,也要他留个通信地址。

郁墨石虽然觉得老吴伯伯这话,天方夜谭,但他还是留下了小仲姨妈的单位地址。

小仲的信,都是他姨妈代转的,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也这样告诉过郁墨石,如果他有信呵包裹呵啥的,也可以由她代转的。

“你把老吴伯伯,等给!”老吴伯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郁墨石的内心因此充满了感动。

他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他清楚,从此他和这个老吴伯伯将天各一方,音讯断绝,生死不得相见了。

他平生第一次拥抱了老吴伯伯并亲吻了他的脸颊。

老吴伯伯浑身哆嗦,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郁墨石真切地感觉到老吴伯伯老了。

车子开出去很远,老吴伯伯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路口,拭擦着眼泪。

*

郁墨石的眼圈有点红了,他掐了烟,起身走进了“沈家弄”,他想再去瞧瞧,弄堂的那一头,那座老宅白天的样子。

那座在夜色中显得阴沉而又忧郁宅子,这会儿看上去有几分凄恻,又带有几分颓丧。

石库门框中两扇厚重的木门错出一条缝隙,虚掩着。

那块嵌在门上生满绿灰色铜锈的铜牌,沾着一滩新新鲜鲜的污渍使铜牌上的几个字母,变得模糊不清。

郁墨石面朝大门,伫立良久。

郁墨石想着回头给太原的夏伯伯写封信,希望他能和霍阿姨回苏城定居,由他照顾他们的生活。想起当年,他曾暗暗发誓长大了要照顾夏伯伯的后半辈子的话,不由得心生愧意。

小街上有几个脚底生风的行人,匆匆走过,郁墨石慢慢地离开那扇漆皮卷曲剥落的大门,向前走去。

一辆满载着货物的板车,滞重地碾过碎石路面,从后面赶上来。

那个水漉漉的像从河里捞起来的搬运工,弓着身子,高高地翘着车把,歪歪斜斜地向前一点一点拖动着。

郁墨石朝那个额头青筋暴涨的如纤夫般的搬运工看一眼,紧走几步,赶过去帮着推车。

搬运工感到车子一轻,回过脸来,眼睛热热地瞥一眼郁墨石,更卖力地拉起车来。

板车轮胎,腾腾腾的弹跳着,辘辘地向前滚滚而去。

这时石库门樘的一扇门,吱哩哩一声开了,从中走出一个端着一只高脚痰盂的老人。

他极警惕地向街两边一看,见不得人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阴沟。

痰盂倒了一半,一挂清水鼻涕,一直挂到老人嘴边,他将痰盂咣啷一声放在墙根,汤汤水水溅了他一手。

他一惊,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直到吃准了旁边门里没有动静,他才擦一把鼻涕,倒尽残液,而后拎着痰盂迅速返身,往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又警惕地朝两边一看。

那个在车后推车的年青人,使老人一双细长的眼睛,突然微微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

他嘀咕一声,又朝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一眼,便跨进门去。

*

夏烈炎嘀咕一声,又朝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一眼,便跨进门去。

当年一走出那间宿舍,听见郁墨石凄楚的哭声,他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犹豫了一下,但他没有折回去。

等到第二天再说吧,先让他难过难过也好,给他一个教训,长长记性!夏烈炎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早,夏烈炎赶到那儿,瞧见郁墨石留下的条子,胸口如遭重击,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咙。

这天从早到晚,他跑遍了矿区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老吴头找了辆车来,也到处去找,但一点用也没有。老吴头和司机都说,这混小子肯定是搭车走了,他才闷闷地回到农场。

过了很久,收到过郁墨石从州上寄来的一封没有地址的平安信,他又托人去州上打听,也没有郁墨石的下落。渐渐地,他死心了,但他常常会想起那个终日闷声不响的倔小子。

他想过了,等把家安顿好,就去古寺巷走一趟。他还记得那孩子姑母的住址。

夏烈炎拎着没有涮洗的痰盂,快快地钻进他的楼梯间,他不想让两户房客看见。

住在这儿的一户户主,是苏城一家大丝织厂的厂长,他身材高大,举止庄重,一家人悄无声息,彼此说话如同耳语。另一户是苏城供电局的一个股长,也姓吴,叫吴立新。他像所有电衙门里的电老虎一样,牛皮哄哄,说话粗声大气的。他的妻儿老小,也如他本人,大嗓门,隔八丈远,都能听见他们屄长毛短的粗口。

他们丝毫没有鸠占鹊巢的感觉,一个个高视阔步地在屋里走出走进。

夏烈炎每天都要等他们一个一个都走光了,才露面,他不想和他们打招呼。

刚才,天天都是最后一个出门的吴立新推自行车时,在大门洞内的箱箱柜柜上撞痛了脚。那是他从柴达木运到太原,又从太原原封不动地运回苏城的行李。吴立新低声骂一句,气呼呼地出门了。

阴湿而又闷热的楼梯间,没有多少风。

夏烈炎吃准楼上再没有人下来了,就爬起身来,跪在床头,把门开了。老屋原来没有楼梯间,是姬厂长前两年搭出来堆放杂物的。

两个月前,他赶回苏城与姬厂长吴立新交涉时,姬厂长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轻纺局很快会重新给他安排住处的,请他暂缓几日。但两个月过去了,他把家搬过来,也有十来天了,姬厂长还是没有迁出,不过说话还是有些气短,说缓一缓,回头再给准信。但吴立新却一脸蛮横,大声高气地回道: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这一时半会,你让我搬哪去?房管所、供电局又不能变戏法,给我变出一套房子来。不是不搬,你得给我时间!啥?什么时候搬,对不住了!这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供电局局长。房子还在图纸上呢,不过盖出来肯定有我一套,他奶奶的,混了二十来年,今儿成了个无房户。当初租房,你那个拉皮条的马德龙当年说,想租多久,就租多久,你现在一来,想叫我搬,我就搬?都是你说了算?拜托,从此再不要催我了,成不!

夏烈炎有些怕这个睡在地上碰着天的吴立新。

这事儿,叫他越来越揪心。他不知道这事该咋办,该怪谁。

姬厂长吴立新是打从前的老房客马德龙手里承租下来的,他们只知道房东是青海的,除此之外啥也不知道。

夏烈炎连着几趟去找马德龙,当年老娘一死,是他亲自将老屋租给这个人的。没人住的房子坍得快,大家都这么说。

文革开始,夏烈炎再没有来信提房租的事。但前两年,夏烈炎写信重提旧事时,马德龙将这些年对老屋维护整修,一项一项费用列出来,与他算了一笔细账,收支大致相抵,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在决定回苏城定居前,给马德龙通过电话,马德龙满口答应腾出老屋,但姬厂长看了一处局里给他新安排的住所,都不满意,事情就拖下来了,而吴立新则干脆提都不提此事。他一趟趟地去找马德龙,但这个人现在连面都不肯照了,马德龙的家人一见是他,就说马德龙出远门了。他也去找过街道,但那个女街干事一脸黑气,没有一点好脸色。她说,你们原来又没有协议,不好说,回头找个时间,再上门调解吧。完了,让他立即去派出所报临时户口。

“不要管这么多,先搬进去再说!”霍红珍在太原就这么说的。

搬是搬进来了,但大件行李,还原封不动地码在门厅过道。

他连着几天都到邮电局,给仍留在太原老家的霍红珍挂电话,她在那个一片嘈杂市声的传呼电话中,告诉他一句:甭急,我马上过来!然后他等了一上午,才挂通的电话就断了,再也没有打通过。

他和霍红珍退休前,农场和学校就着手向上海联系,可是上海方面最后回函说,只能接收他一个人,霍红珍既不是上海人,户口也不是从上海迁出的,所以不能落户上海。

落到上海是霍红珍的主意,她说苏城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她和他半路夫妻,住上海,就谁也不知道谁了。再说,上海安排了房子,苏城的老屋可以继续出租,日后可有一笔不小的进账。在太原呆了一年多,但定居上海的事仍然一筹莫展。而霍红珍兄弟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于是夏烈炎打定主意独自先回苏城,老丈人股骨骨折,已经卧床一年多了,霍红珍一回太原,就忙得脚不沾地。霍红珍说,待他把房子的事处理好,她再过来。

夏烈炎有气无力地拖过那条黄白相间的毛巾被搭在小腹上。

这条毛巾被还是二十多年前从上海带到青海的旧物,上面还有夏思雪小时候留在那儿的几滴洗不净的鼻血污渍。

如果这孩子不死,按政策也可以随调回来的。

一想到他的小雪,他又不禁悲从中来。

那是他终生的痛。苦命的妻子,苦命的孩子,她们娘俩,跟他就没有过上啥好日子!

“都是命,这都是命呵!”夏烈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又皱缩成了一团。

娘过去也一老这么叹气。上海快解放时,爹先去了香港,想从香港再转道法国。接到爹的消息,他和老娘,还有抱着小雪的菊隐,连滚带爬地去香港与爹爹会合,但等他们到了香港,心急火撩的爹,却重返上海来找他们,待他们又马不停蹄赶回上海,爹爹居然又风风火火奔到香港。当他们想再度赴港时,上海哐啷一声解放了。

他和娘从此与爹爹天隔一方,挥泪去了法国的爹,就音讯全无。

“这只老猢狲,老猢狲……”从不骂人的娘,临终前两日昏迷不醒,没有其它话,颠颠倒倒就这一句。她这是在说爹。

临来苏城前,夏烈炎在太原收到老吴头的信,他在北京等了三个多月,等得心急如火,去美国的事才最后办下来。老吴头很快将动身去香港了。

夏烈炎离开农场时,老吴头穿著一身崭崭新新中山装来送行,那时他去美国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

明知爹爹已作古人,夏烈炎还是暗暗托咐老吴头,帮他打听一下爹爹的下落。他想,出去了的老吴头,总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依稀记得郁墨石外公一家,也在台湾,但连叫啥都不知道,不然还真的可以让老吴头也给打听打听。

“吃药哉!”夏烈炎从床上欠下身,拎起搁在床脚边的暖瓶倒杯水,打算吃药。

这次回来,他刻意让自己说苏城方言,国语先在脑子里过一下,再一句句翻过来,那样做很吃力,有时音准有问题,有时还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所以,一个人时,他也说苏白,练一练。苏城现在的主干道人民路,原名蟠龙街,当年他用苏白一说蟠龙街,就成了拨浪街,引得娘笑逐颜开。

他在上海读大学时,一直有点讨厌上海的那份喧嚣。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还是他在苏城生活的那段日子,他喜欢她的雅致和清静。

周围的老乡邻,现在是死的死,搬的搬,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了。不过,无论身处何地,他都非常怀念这座城市。曾几何时,他在矿区的土产杂品商店曾意外看到一种包装盒印有苏城制锁厂字样的门锁,不禁看了又看,最后竟买了下来,虽然家里并不需要门锁。

从前,来去匆匆,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亲近这座城市,原本他以为这次回来后,可以会会中学的老同学,到处走走看看。但因为这房子的事,他备感焦虑,沉不下心来。

姬家吴家上班走人,他才做贼似的,走出楼梯间,楼上楼下走那么一圈,但看到一扇扇落了锁的门,他自觉是一个闯入者,便有几分惶惶然,再看看堆得到处都是的一件一件行李,这让他闹心,有些行李,自出农场再也没有打开过。

回来十几天了,他不记得自己睡过一个安生觉。每天晚上,一直要等到楼上,没有一点声息了,他才能定定心心地躺下来。家里原先堆放杂货的小屋,被姬家改建成了厕所,他从不到那儿去方便,心惊胆战地躲在楼梯间的门板后,朝痰盂里嘘嘘嘘地尿尿,然后抽冷子,偷偷摸摸地端到街对过的阴沟里倒掉。

管老头那个刚刚劳教释放回来的三孙子,已经骂过人了:谁朝阴沟里撒尿的啊,天热要臭出来的呀,畜牲,啥人再在这儿撒尿,卵也剪掉!

此后,他就一直咣咣荡荡地端着痰盂,去远处的公共厕所。但今天热伤风,头昏脑涨的,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夏烈炎长叹一声,翻个身,朝里睡去。

一缕阳光,透过板壁缝隙,照在那个蜷作一团的身子上,毛巾被上几滴陈年血渍变得鲜活透亮了起来。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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