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屋子的门窗在小街上投下一块块变形的阴影,金黄色的窄窄长长的阳光,在那些屋子的后墙和昏黄的河面上游移颤动,天上地下,都泛出一种下午四点多钟才有的那种亮色。

柳亚明的家,紧贴着一个宽长的河沿口,那是许多农家船,停泊卸货的地方。

一只羽毛篷松的麻雀,落在河沿口边上一棵半阴半阳的柳树上,叫个不停,另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在河沿石上,啄食撒落的稻谷。

柳亚明换上二姐送的那件崭新的的确凉白衬衫,头发齐整地站在临河的窗前,看着阴晴不定的河面,有点魂不守舍。

他在等秦霭露。秦霭露早上说,她下班回家,会弯到他家,问问他和她表弟接触的情形。

隔岸有几个上身赤裸的农民工,挑着重担排成一溜,飞快地走在驳岸上。他们在对岸的布厂做工,一路吭唷嗨唷地号叫着,声音响亮而有力。

那家在清末就开设的布厂,百年来一直没日没夜地将那些织机,夸夸嗒嗒、夸夸嗒嗒的声音隔岸送来。这声音送走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他的小弟小妹。

小弟小妹是六一年吃枇杷核吃死的。

大饥荒那会,他们逮啥吃啥。那些枇杷核是他捡的,其中还有桃核杏核,他用半拉砖砸开后,同枇杷核一起炒的。那会,很多人吃炒熟的各种果核和梧桐子篦麻子,有人还把炒熟的枇杷核,磨成粉掺和在米粉里,但小弟小妹直接一把把地吃。

小弟小妹就死在他的眼皮底下,父母当场把他揍个半死。

时夜,他鼻青脸肿地捧着小弟小妹的合照,一直嘤嘤低哭至天明,而后用剪刀戳破了自己的喉咙。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为此,他一生一世都不能愿谅自己。

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柳亚明终生的疼。

织机夸夸嗒嗒地响着。到家里来的人,听见这声音,总问:你们烦不烦呀?然而家中人早就习以为常,充耳不闻了。有时布厂停机检修,对岸一片死寂,反而叫他们感到有点若有所失。

农场的庄稼地里,有一种形如蝈蝈的昆虫,没事儿,就磨擦自己宽大的翅翼,也会发出这等声响,所以人们管它们叫“纺织娘”。在大丰,柳亚明傍晚独自躺在庄稼地里,闭着眼睛听这种声音,每每恍如回到了苏城的家中。大丰的“纺织娘”们常常会勾起他的乡愁。

有人擂两下门,门蓬的开了,接着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听那不知轻重的敲门声和进门的脚步声,柳亚明就断定不是秦霭露。他大步从里屋走到外屋。

“骚人,接客!”冼康康大喇喇地从桌肚下,拖出长凳,坐下了,还对他大喊一声。

柳亚明什么时候,都在一叠随身携带的纸上写写划划。于是冼康康就叫他骚人,有文人骚客之意。对此,他死活不从,但这个冼康康照喊不误。

这些年来,在那种精神饥饿的驱使下,他逮什么看什么,但看得最多的,还是中外小说。他发现那些小说家生活的那个时代,虽则离他非常遥远,但是人类在精神上,却永远是相通的。当他意识到,只有文学才是不朽的,永恒的,是人类永远共同的财富时,他的重心便转向了文学。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写一部小说,一个小人物与这个时代的小说,他要以这种老照片似的方式,来证明他和这个黑白世界的存在。

冼康康随即扯一下柳亚明的衬衫袖子,一脸羡意地说道:“哦呀,的确凉新衬衫,又是你姐买的!”

柳亚明点点头。

所有的中国男人都以拥有一件的确凉衬衫和的卡中山装为豪,那是可以供赴宴作客和结婚之用的行头。

“触!”冼康康不满地卷起了他那件旧海魂衫的袖子。

冼康康身材颀长而又健美,大块肌肉将他身上的海魂衫撑得结结足足。

一个月前,冼康康与他同路从大丰回到苏城。在这中间,他们已经碰过几次面。

冼康康刘捷尔跟他都是市四中的同学,但他是初中,他们是高中,大他几岁。在大丰,他先认识冼康康,后认识刘捷尔。冼康康刘捷尔,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在连里,只要有刘捷尔的地方,就一定可以看到冼康康,他们简直形如一人。冼康康家三代工人,出身过硬,又有一身功夫,所以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冼康康为人正派爽直,很有人缘,没有多久,他们也成了朋友。

“刘捷尔来信了,过一阵子就回来!”冼康康一脸兴奋地呷一口茶。他人坐着,但一只脚踩在凳上,弄脏了凳子。

柳亚明兴奋地拨拉掉那只脚,故作斯文地叱道:“田舍郎也!”

“瞧你那酸劲!”冼康康撤下脚来,但马上又将另一只脚搁上凳去。

柳亚明很高兴刘捷尔能回来,和刘捷尔冼康康在一起,他很快活,那种不时袭来的青春的抑郁和忧伤便会一扫而光。尤其是与他们聚在一起喝酒时,谈天说地,议论时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不由得不生出一腔豪情。酒喝到脚底透汗那会,柳亚明更是飘飘然如登云,欲仙欲死。但他独酌时,从来无法达到这种境界。他渴望刘捷尔回苏城后,先在哪儿喝一顿。他也愿意看见那个梅力力,虽则她是刘捷尔的女朋友,但只要能在一块儿说说话,随便走走,他就很快活。

“这几天,抽个空,去趟大港,看看文生。”冼康康说。

刘捷尔信中说文生得了肝炎,挺重的,已被送回来养病。

文生是他们连三排的副排长,家住离苏城三十多公里地的大港镇。他是团里学大寨的标兵,长得瘦瘦小小的,但去年一个冬天,天天凌晨四点半独自一人扛把锹到新开河工地,挖泥挑泥。

“好咧!”柳亚明头一个念头就是,操,得有个几天写不成东西了。但他们几个和这个文生交情很深,不能不去。

“这死胚,纯粹是做伤的!”冼康康骂道。

接着他们天一句,地一句地开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起烟来,弄得屋里烟雾腾腾。

门口有人影一晃,娘皱缩着身子,走进屋来。

“娘!”柳亚明马上站起身来叫道。

“阿姨!”冼康康也慌忙站起来。

“坐,坐吧,给康康添水。”娘客客气气地招呼冼康康,吩咐柳亚明一声,便走进了里屋。

娘的湖蓝色的短袖衫前胸后背印出一圈湿汗,齐耳的白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她病退之后,仅仅一年多功夫,就又老又瘦,背也驼了。柳亚明觉得娘与作古的外婆,差不多形同一人了。去大丰那一年,他在房门口,向娘道别。娘浑身打着石膏,像木乃依似的躺在床里,虚弱地说道:一切都要自己留心,这一出门算大人了。到大丰一安顿好,就来信。娘说完话,头就转到里床去了。他掉头离去时,听见了娘低低地哭声。

娘是苏城为数不多的女右派之一,当时没有戴帽,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她从轻工局下放到一家皮革制件厂车间劳动,被大滚筒上的缧栓,勾住衣衫拽进去,挤碎了肋骨和腿骨。在这之前,早中晚,全家围着饭桌向屋墙中央的毛主席像请示汇报时,娘便勾头缩肩在一边向隅请罪。有时,一脸泪痕的娘就挟几筷子小菜,端着饭碗上楼吃饭,她不想影响大家的食欲,但听见娘在楼上,发出低低的抽泣声。每一口饭,柳亚明都觉得堵在那,下不去。从前什么时候,都硬得跟铁似的娘,那会终日以泪洗面。

“我爹快回来了。”柳亚明抬头看看长条桌上的座钟,对冼康康说。

那是个极为阴冷的老头,冼康康有点怯乎。他掐掉烟,起身告辞,他指着那件柳亚明新衬衫叹道“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有一个姐姐!”

柳亚明的大哥和两个姐姐姐夫,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爹娘大嫂小侄和柳亚明。这两个姐姐很疼他,大姐一会儿给他打一件毛衣,二姐一会儿又给他扯条裤子。在大丰,他每次收到大姐二姐寄来的包裹,冼康康就会骂人: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有一个姐姐!

冼康康家是清一色的和尚,齐刷刷的五个男孩,他排行老二。

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柳亚明一直把冼康康送到街口,才往回走。

“送客人?”老邻居五叔快步走过柳亚明身边,随口问一句,算作招呼。

柳亚明点点头,看看五叔拎只空篮子,也随口一问道,“五叔啥也没买?”

“喏,想买块肉,炒炒肉丝,卖完了!”五叔举举捏在手里的肉票和钱,寸把长的头发根根立起。他有点愤愤然地说,“要啥,啥没有,我家小三子拿了两张豆腐券,想买两块豆腐吃吃,娘只屄,轮到他,只有一块豆腐了,早上四点钟,天没亮就去排的队呀!你讲讲看,这咋个弄法?随便啥朝代,也没听讲过,会买不上块豆腐!”

“而且还是凭票供应!”柳亚明挤眉弄眼道。

五叔弹出眼珠子,压低声音道:“这种事情,放在旧社会,别讲报纸上会骂政府。哼,那个时候,你自家就可以立在市政府门口骂山门,现在你倒试试看!”

五叔工人出身,说话有些个底气。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民政府,不怕你凶,就怕你穷。我么苦出身,怕只卵呵怕!”

“那是!”柳亚明的腔调中有些火上浇油的味道。

“操!”五叔挥舞一下空篮子,气冲冲地走了。

曹伯轻飘飘地走到空荡荡的河沿口,垂肩沉肘,一个起势,又开始打他的太极拳了。

柳亚明看着这个童颜鹤发,精神奕然的老人,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曹伯家在河沿口的另一边,离这儿有个百十来米,也算老乡邻了。他早年是“大公报”一支笔,深得当时大公报总编王芸生的赏识。那会他在大公报专司时政评论,文字鲜辣而又睿智,可谓惊世骇俗,曾是上海的风云人物。一解放,曹伯就罢笔,回到苏城,一直在苏城群艺馆工作,专门收集整理苏城民间谚语和歌谣。柳亚明儿时,会不少儿歌童谣,都是曹伯教的。

曹伯和爹做了大半辈子的朋友,这让柳亚明特别想不通。曹伯心气很高,又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国际国内的时政,整个一个通透!但他居然会同常常闷声不响的爹轧朋友。一得空,竟然可以躲在楼上的小房间,关上门,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几个钟头。

当下中国,但凡有点想法的人,谁都在谈论政治时势,但一旦涉及到这个正在进行时的负面政治时势,都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神神秘秘,偷偷摸摸。

去大丰前,闲着没事的柳亚明,立在扶梯口,偷听过几回。有一次,曹伯同爹悄声低语地在聊彭真薄一波他们那个“六十一人变节案”。

曹伯说当年,这一干人是在接到中央指示后,才向国民政府假自首,从狱中获释的。那段历史,现在被重新翻出来,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那么国共重庆谈判呢,那个”双十协定“呢!”曹伯的口气中充满着不屑。他说,“毛公公在重庆谈判期间,在大庭广众面前,近乎咆哮地三次振臂高呼过:蒋委员长万岁!他们大公报在”双十协定“签定前,对此作过非常详细的报道。他说不管毛公公当年喊蒋委员长万岁的时候,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要换作另一个人,放在今天,不管是谁,不死也得脱层皮。”

曹伯有句话,当时让他真的茅塞顿开。曹伯说,“他是亚马逊河里的斗鱼,他撕碎他眼前一切可以撕碎的东西。一缸有金鱼热带鱼,这样许许多多形形色色鱼种的鱼缸,只要有几条这样的斗鱼,到最后,鱼缸里就会只剩下一条鱼,这条鱼,就是斗鱼!先是外斗,疯狂杀戮,一旦没有外敌可斗可杀,全无敌,就内斗,就开始自相残杀!”

彭真薄一波他们那个“六十一人变节案”,柳亚明在街头的大字报上看到过。是的,毛公公自己就说,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

但曹伯当时让他惊恐地透不过气来的,还有一段话:

“其实当今世上,我们这些个过来人,谁他妈的也不傻,谁不知道他没穿衣服,但谁也不会当众说,谁也没有失心疯。不过,即使有的人想说,也是说不明,道不白!因为他是一个亦神亦魔,亦人亦鬼的大巫,中国几千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惟一的巫!”

曹伯说的这个巫是谁,柳亚明一清二楚。曹伯的这句话,让他魂不附体。从此,只要爹和曹伯一上楼,他就守在扶梯口一带,东摸摸,西摸摸,装作做事。这种谈话内容,一旦被人听了去,天就塌了。曾几何时,他还为自己在暗中守护爹和曹伯守护自己这个家,得意过感动过。

到大丰后,有时他翻地播种插秧或者收割的时候,想想就生气。历朝历代米粮仓的江南,现在最好的田,亩产也不过是“过长江”,两千斤撑破天了。可这人一个跃进,就亩产万斤,中国为此沦为全世界人的笑柄!然后便是几千万人死于非命,用这人自己的话来说“千村霹雳鬼唱歌”,中国人成了全世界最悲惨不堪的族群。

这人把他的六亿臣民,全当傻屄玩了,所谓的神州大地,就在他的股掌之间。而这六亿臣民,也都他娘的跟弱智似的,跟中了蛊一样,处在失心疯状态。

柳亚明有时会非常感激这个曹伯,在他这个年龄的人都处在极端懵懂无知的时候,他活得要比他们明白些。

柳亚明一边看着曹伯,一边向家走去。

曹伯一天两遍太极拳打得极为用心,他曾经有过的理想抱负和才气似乎都已被他不紧不慢的推手,柔柔韧韧地推了出去。

看到这会的曹伯,柳亚明真想告诉他罗曼罗兰讲过的一句话:人费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殊不知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突然,柳亚明灵光一闪,脑海中蹦出一段话来:他的一生犹如一条瀑布,气势磅礴地从崖壁上跳下来,然后咆哮着滚过乱石丛生的峡谷,最后则平平静静地汇入一条波澜不兴的河流,偶尔翻起几朵不满的浪花,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柳亚明忙不迭地回到屋里,站在桌前,掏出那叠纸,记下这段话来。回头,他会再把这些纸上的片言只语,誊抄在一个小本子上。

在苏城,柳亚明知道好几个像曹伯这样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的人物,都这样泯然众人了。

自一九四九年以来,经过历次运动,特别是经历过五七年反右和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国已经没有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了。

娘开始忙乎晚饭了,爹还没有回家。

寂然的河道里,突突突的驶来一艘机帆船,船尾拖着一条闪烁着金属烧蓝似的油污水带。

*

秦霭露走在一条林荫道上,她要回古寺巷家中取一些东西。

通往古寺巷的道两边一棵棵悬铃木树冠,相互纠结,形成一个长长远远的穹顶,与一幢幢典雅的西式小楼,你搂我抱地沿着碎石路延伸开去。楼面上各式的玻璃窗,在一抹浓淡相宜的晚霞中,闪闪烁烁,像一个个如梦初醒的,人刚刚睁开睡眼,满目清新和惊异。颜色素雅的窗幔,临风轻扬,如一个个妙龄少女身上飘逸的裙带。

林荫道刚被洒水车服侍得神采焕发,显得非常鲜活。去过巴黎的人,走在苏城这样大大小小的林荫道上,会有一种恍如置身巴黎的感觉。

秦霭露喜欢走这样的路,为此她回家从不走小巷小弄,抄近道,不惜多绕一点路。

古寺巷是苏城的“中南海”,住着一拨离任在任的显贵。如同一轮新的圈地运动,苏城的风景区和过去的那些雅致的住宅区,悉数落入这些新贵之手。

秦霭露不否认有些人投身革命,与信仰有关,但有不不少少的人,则是为了搬出土谷祠。这许多年来,上至省上,下至苏城,乃至社队一级,她耳闻目睹过许许多多,这类形形色色的阿Q式的革命者。

秦霭露与几个龙行虎步的军人擦肩而过,折进一条小巷,走到家门口。

呈网络状的青藤,密密匝匝攀满了楼墙,还有几缕青藤直接从门楣上,晃晃悠悠地吊下来。

她撩开那几缕一片新绿的藤蔓,迟疑地掏出钥匙。

家门始终是紧闭着,一股子猪臊味,时浓时淡地隔墙飘出。爹又在白炖猪肾,那种连阴囊带睾丸的猪肾,爹隔三差五就要吃一副。

秦霭露将钥匙插入锁口,拧了拧,知道里面又保险了,爹又在和什么人睡觉了。门锁保险这种事,她碰见过好几回了,随便到哪转一圈,再来开门,门就开了。

爹在副师级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就睡家里的张妈,换了李嫂,他就睡李嫂。妈说,让他去整吧,整到整不动了,自然就好了。

一个老军人柱着手杖过来,停下步不解地看着秦霭露,秦霭露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秦霭露走在街上那些三长两短的阴影里,来到柳亚明家的门口。她今天早点下班,专门回趟家,拿几件替换衣裳,再折到这儿,来听听这个叫柳亚明的小伙和表弟见面的情况。

柳家的门敞开着,里头刷着浅蓝色的墙粉,显得有些阴凉。屋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烟味冲鼻。

秦霭露在门壁上敲了两下,柳亚明应声而出,一张有几分阴沉的脸,因见到她,而马上变得活泛起来。他一迭声地招呼秦霭露入座。冼康康一走,柳亚明又把屋子打扫了一遍。

几年前,柳亚明梳着小分头,和一个同学高视阔步地走在小街上,迎面走来一个比他们大个几岁的女生,他们让开路,看这个女生走过。

这个女生衣着、长相在这条老街上,如阴空下一道眩目的光。但她目不斜视、神情冰冷,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当时使柳亚明感到很自卑。

那个正在起劲地嚼着一粒五香豆的同学,含混地告诉他,她是他们小学班上一个叫郁墨石的表阿姐。于是他鼓足勇气追过去,趁机问问那个郁墨石的情况。没想到相隔多年,今儿早上,她还能一眼把他认出来,这让他心里很舒服。秦霭露托他去看看郁墨石,他顿感重任在肩,他非常愿意为她做点什么。

“看起来,他有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其实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柳亚明正色地说道,像是在复命。

“噢,何以见得?”秦霭露眉尖舒展开来,微微露出了一点惊喜。她用手绢揩揩额角,搧一搧,睁大眼睛问。

柳亚明递给秦霭露一把扇子,而后从郁墨石有关德国人犹太人,说到俄罗斯民族俄罗斯作家和作品说起。末了,他神情亢奋地说道:“郁墨石这段话说得真棒:”忏悔和罪感是俄罗斯文学永恒的主题,极少流于清谈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竭力地负担起,对社会的批判和疗救之责,他们因这种自省内视,而使自己和这个民族得到救赎。‘真的,确实是这么回事!“柳亚明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了,他举着一根指头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感,同时是缺乏罪感的民族,一切恶行,都由历史社会集体负责。于是乎,与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毫无干系。集体负责,就是谁都不负责。每个人都可以抨击社会,但每个人都可以不尽疗救社会之责。“

“真是应了这样一句话,小的时候关心的都是大事,长大了关心的都是小事。”秦霭露摇动扇子,嫣然一笑。不过她很高兴郁墨石居然还有兴致谈论这样的话题。

她一直害怕担心这个表弟已经万念俱灰,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她和妈妈很难撬开郁墨石的嘴巴,刚回来,他有时还回答那么几句,到后来,他对一切问话都充耳不闻,几乎终日无语,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秦霭露的目光落在了这张圆脸上,眼神中带着几分感激。

秦霭露眼睛一看过来,柳亚明的眼光,立即从她的脸上移开了。

柳亚明自忖,郁墨石这个表姐确实美人胚子一个,尤其是她刚才笑的样子。他突然想到刘捷尔说过的“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永远是男人的最爱”这样一句话。二十几岁的小伙喜欢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就不用说了,可是从几岁的小男孩到三四十、五六十的中年男人和老男人都喜欢这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是的,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永远是男人的最爱!

柳亚明立即把这几句话从脑子里过一遍,记住,回头好写到本子上去。

柳亚明不住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不停地说话,精神有些亢奋。

这个男孩,令秦霭露想起那些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半大公鸡。她抿嘴微微一笑。

突然,一个颧骨高耸,面颊瘦削的老人出现在了门口,他看见秦霭露,微微一愣。

“爹!”柳亚明站起身来,有点扫兴地将秦霭露介绍给了爹。

“来了。”爹对秦霭露说。那口气仿佛她是一个老友之女。

秦霭露赶忙站起来,应声叫人。

“坐,请坐,喝茶!”爹的声气里含着从未有过的客气。他边说,边走入里屋。他从来不搭理来找他儿子的人,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一律被他称作狐群狗党。

但秦霭露准备告辞了。

娘突然慌作一团走出来,她一直不知道屋里来人了。她冲秦霭露喊:“怎么刚来,就走呀?不嫌弃,就吃过夜饭再走!”

长身玉立的秦霭露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娘絮絮叨叨地一路挽留着秦霭露,和柳亚明一齐送秦霭露出门。

见有人看过来,柳亚明脸上分明有几分得意,他觉得自己有点浅薄,但怎么都掩饰不住。

秦霭露在柳亚明邻舍几对惊诧的目光中款款而去。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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