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高骑着摩托转弯抹角地进入夹弄,尽管局里会派人将郁墨石的事通知他的姑姑,但邢天高还是想自己来一趟。他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马贵生颠着个脚,逢人就说,自己今儿吉星高照。不然,不是孙华荣,而是他的卵子叫人撞碎了,如果一开始他同郁墨石的冲突继续升级的话。他说他没有见过也未听说过有比郁墨石这种浑货更不要命的人了。
邢天高和大家伙也非常讷闷,训练有素的孙华荣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大约把人烫伤,乱了方寸!邢天高这样想。
郁墨石被人一个背飞,一头戳在地上,当场昏死了过去。
摔他的人是去年获苏城公安系统擒拿术大比武的头名状元。在此之前,郁墨石竟然放翻了他们刑侦队的三个人。
“看不出来,这个屄骨头没有四两重的人,会有这样的蛮力!”同事小赖托着擦伤的肘关节吸溜吸溜地对邢天高说。
要不是胖子一声喊:这小子的姑夫是个大官儿!邢天高估摸,郁墨石还真有可能小命当场玩完。那会儿他们杀人白杀!
虽然他在讯问郁墨石时,郁墨石不大合作,瞎鸡巴牛屄哄哄,但知道他爹就是郁文飞那会,邢天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那年,开完公判大会,刘捷尔梅力力冼康康和他没有回学校,他们聚在刘捷尔家中,压低嗓音议论了很久很久。后来连续几天,他们都在说那个图书馆的老人。
他们当时都坦诚相见,声称自己绝无这份视死如归的勇气。
问题还在于这个老者不是漫骂,不像有的现反分子仅仅喊几句反动口号,他在说他自认为是理的理,而且他也很清楚他说了那些话的后果是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刘捷尔说,不论这个人的话在不在理,单是他那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劲道,民不畏死,何以以死惧之的精神,就令人肃然起敬,那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风骨!
“自然科学无国界自然科学无禁区,但为什么这对所谓的社会科学,某个精神领袖的思想,某种主义却不适用了呢?”刘捷尔当年这番话,邢天高一直还记得。
当邢天高赶过去时,郁墨石早已不省人事,那张脸也被他们踢得血肉横飞,他第一次开始鄙夷自己的这些同事。打死老虎!
唉!邢天高叹道。
他很清楚自己从吃这碗饭开始,人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也越来越倾向暴力,人变得有点堕落。
他意识到,一个手里始终拿着钉锤的人,就会把很多东西都看作钉子。他干的是把人不当人的活,渐渐地,自己也越来越不像个人了。他也拷打那些在他看来有犯罪嫌疑的人,只不过,自己不常动手,由胖子和马贵生代劳罢了。
他发现,从本质上说他和孙华荣是一丘之貉,五十步百步而已。
怪不得在省厅干了一辈子公安的叔父,死活不肯让表妹嫁给公安。邢天高因为叔父的关系,下了两年乡,就被招进苏城公安系统干警察。他上班前,叔父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要他洁身自好,先修人心,再修兽形。叔父说的兽形指的是体质和擒拿格斗的本事。但这几年,他感到这两样事他都没有做好。
“他妈的!”邢天高撸一把脸上的雨水,如泳者冒出水面所作的那样。又急又密的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下车,推着没熄火的车子,慢慢往前移。
一出夹弄,前面水气潦绕,白茫茫的一片。
他停下车,用力敲敲弄口的那扇门,门没开,但旁边的一扇木格子窗开了。
一个老太在狭长的窗隙中露出半张核桃脸来,他看见那半拉皱缩的嘴皮上下牵扯一下,就听见老太没好气地问:“作啥?”但她看看摩托车,看看邢天高,显然认出他是一个公安,她立即将窗开得大些,用手遮挡着洒进窗来的雨,整张核桃脸充满了敬畏。
“书场街40号,怎么走。”
“喏,就在前面,那幢墙门老房子!”老太指着那幢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老楼,“你找40号啥事呀?”
“多谢!”邢天高一偏腿骑上车,突突突地迸起高高的水花,驶向那扇黑漆墙门。
“郁家门里又出事了,老头子,巧姑快点来呀!”老太急切地低声招来她的男人女儿,声音既惊异又兴奋。
那扇木格子窗有三双眼睛,费劲地向外张望了又张望。
*
秦霭露六神无主地坐在藤榻上,看着天井里的雨。
妈妈自出门买菜就没有回来过,她想着妈妈或许回家去了,但妈妈不会耽搁烧中饭的。她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泡粥,又开始等郁墨石,等妈妈。
她一早去过柳亚明家了,他家人说,柳亚明去大港后回来过一次,取了换洗衣服,又回大港了。他要照顾他们连里的一个什么病人,这几天都不会回家,也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从柳家出来后,秦霭露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好久才回来。一进门,她心存希望地连喊几声,又上楼查看一番,但表弟的房间仍是她早上离开时的模样,现在又弄得连妈妈也不知去向,秦霭露烦躁极了。
“这都是怎么了,都是!”她有些心急如焚。
一辆摩托突然在门口熄了火,随即是一阵如供电所查电表或邮递员送挂号包裹时的拍门声。
拍门声响亮沉重,无所顾忌,显得很是霸道。
秦霭露连伞也顾不上撑,立时冲入雨中去开门。
猛扎扎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雨衣湿透,眼神锐利的年青公安,秦霭露的心脏一阵狂跳,她第一个反应是:郁墨石出车祸了。
“郁墨石家吗?”那公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问。
“是的…他…郁墨石让车撞了?”秦霭露惊慌失措地扶着门,声气急促地问。
“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呵,独有你最可爱……”孙华荣平常有事没事都会来这么一句。此刻,这句歌词非常固执地在邢天高耳边来回过了一遍,是孙华荣的低音,有点儿颤声。眼前这个姑娘着实使他感到眼睛一亮。
“进去说!”邢天高不由分说地往门里走。
秦霭露赶忙让开道来。
哦,死树一棵!邢天高看一眼枯焦的泡桐树,心头兀自一沉。
一棵枯死的泡桐树,使这个郁家透出一股肃杀和凄凉,犹如一盆娇艳富有生机的鲜花,会使一间草屋变得神气起来。一株树枯了,没有再生的希望,就只有锯了。立在那儿,弄出一天一地的霉气,这是干什么?真是怪怪的,这家人家!邢天高含含糊糊地这样想道。
因为雨衣的帽子扎得很紧,他自己的脚步声震动着他的耳鼓,他感到非常不适,便顺手解开了帽子。
邢天高在堂屋一站定,就说明来意,但话还没说完,秦霭露就哭了。
邢天高仍然站着,他站的地方流了一滩水。
秦霭露仍在静静地哭着。
“梨花带雨!”看着秦霭露布满泪水的脸,邢天高心里想道。可这个词从脑袋里一冒出来,他就自责自己有点牲口。
秦霭露边哭边问:“我表兄弟现在在哪?”
“四医院,…可能要手术。我们队长说,被他撞的…那个人一个…卵子碎了,也要手术。烫坏的那个,情形不好…恐怕麻烦!”邢天高不假思索地说,“那个盲流伤势越重,或者干脆那个什么,就对你表弟越有利……”
但邢天高看到秦霭露眼里一掠而过的诧异,就住了嘴。
妈妈如今似乎只为这个表弟活着了,妈妈一旦知道这事定会闷杀过去,秦霭露的眼泪又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邢天高起初想帮帮那个郁墨石,孙华荣整人忒歹毒。他背靠大树,常常是谁的账都不买。大家对孙华荣很有看法。虽然袭警是大家难以容忍的,孙华荣伤得又是这样重,但人都拉走后,小赖他们说起这事时,对孙华荣还是有些排斥,而对郁墨石反而有那么一点敬意。此时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帮这个姑娘一把。
“非常抱歉,我得去看我兄弟!”秦霭露擦去泪,对邢天高说。
“呃…好的,那就再说。不过…要我说,那个郁墨石这儿有点毛病。”邢天高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你们家人,应当比我清楚才是,是吧?”
秦霭露愠怒地睁大眼睛瞪着邢天高,但马上又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谢谢。”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得有就医的物证,病历啊啥的,他们不会放过他的。”邢天高大踏步地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秦霭露说道,“有什么事要帮忙,先抽个电话,市局刑侦队,邢天高,我出来。”
秦霭露心头一热,她感激地看着走出门并轻轻地带上门离去的邢天高。
邢天高一脚就踩着了摩托车,平常这辆老坦克一凉下来,不知要空踩多少下才行。
他心里特别舒畅地骑上车,轰的一加油门,冒雨蹿了出去。
秦霭露穿上雨衣,锁上门,踩出大片水花沿街狂奔。
左邻右舍的门口和窗后有一片眼睛在雨幕中闪闪烁烁。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