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最近因肺癌在成都病逝,刚满七十。他是我四川省第二监狱的狱友,我们的友谊持续了近半个世纪。
本以为到了我这个年龄,已把生死看得很平易,先走后走都得走,我不会再为先行者洒泪。输不知,通过越洋电话,他的极度虚弱的声音和挣扎出来的数句平常话,令我好伤心,禁不住眼泪直流。
他说:“我不是没有尽过努力,我希望创造奇迹,但是奇迹不曾发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的每一部分,我们不得不尊重科学,面对现实。人生的帷幕即将落下,谢谢你的关心,我提前向你说再见。”林方没气力讲话了,他有一点气力听。我说:“林方,临走前我要告诉你,你的一生是无愧的,光明磊落的,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你对你的亲戚朋友尽到了……”我的嗓子哽住了,无法往下讲。
六三年五月,因反革命集团罪我被判刑十三年,解押到四川省第二监狱第四中队劳改,四队是本监唯一一个男女犯混合中队,林方已在此服刑超过四年。
那天下午,我正要出工,被人通知去队部开会。
穿了件千疤万补汗渍斑斑的“劳动衣”,端了个儿童牌小板凳,我走进队部办公室,里面已有十来个男犯。原来是侯管教召集有点文化的犯人开会,要大家谈自己对中苏分歧的看法。
侯干事说,自从中苏分歧公开化后,省二监一些反改造份子幸灾乐祸,大唱什么苏联老大哥,你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他们心怀叵测,以为变天时机到了。
那时候,“困难到此为止”才一年,人们,特别是犯人,庆幸自己“自然灾害”大难不死,最关心的是饭每天增加几两,抽烟的只想打听能否买到烟丝,中苏分歧在多数人心里根本排不上位。
会上的发言不着边际,东拉西扯的。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提了“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是什么意思的问题。最后,冒出一个讲话特别精彩的人。他头头是道地讲了中苏分歧的发端、发展。最后下结论:“赫鲁晓夫他们像猫头鹰一样害怕阳光。他们向太阳扔污泥,污泥掉进自己的眼睛。”我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就是林方。
剃了光头的男犯,个个像和尚,可这个正襟危坐的小伙子,天方地圆的脸,一本正经不慌不忙的讲话,更像和尚。大家给林方的绰号就是方和尚。
林方原是重庆土木建筑工程学院一年级大学生,五七年反右时,他为只有一面之交的右派诗人流沙河说了几句抱不平的话,给学院打成右派,遣返原籍广安岳池县农村劳动改造。半路上,他逃跑,乘车去新疆,也是半路上,他给抓回重庆,右派升级到反革命,判刑七年。
林方是我们省二监几个大笔杆子之一,与前四川省川东地下党组织负责人骆隽文和重庆文工团话剧导演金辉等齐名。
林方最大的特点是用报上讲的“道理”,有时甚至是马列毛的原话同队长“对嘴”。无论在劳改队还是后来进了就业队,大家讨论队长的讲话,林方嘴里嘣出来的一定是经过理论包装的大实话——队长说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说“怪话”。
六三、四年,作为文革的最前奏,报上连篇累牍载文批判苏修电影“第四十一个”,它“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一个苏维埃女兵爱上了由她押送的白俄俘虏,关键时刻,她举枪射杀了正要逃跑的情人,这是她亲手击毙的第四十一个敌人。林方公开说:“尽管这个女兵不该爱上她押送的敌人,但是,人性不服从阶级性。我们省二监的女公安干部爱上了男犯余维礼,批斗几十次她拒不悔改,被开除公职。等到余维礼满刑,她和他结了婚。这件事省二监干部人人皆知,什么修正主义不修正主义。”
我父亲齐尊周在省二监闯他人生的第三关——“威武不能屈”。他疯狂地锻炼身体,坚决要活出监狱,雪洗沉冤。一个姓李的干部指着一圈又一圈跑步的我父亲,对林方说:“你看,齐尊周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要跟无产阶级专政斗争到底。他如果改造好了,我拿手板掌煎鱼给你吃!”林方笑着说:“哎,李队长,你这就不对了。你们作报告不是老说要相信辩证法,相信事物是变化发展的,人是可以改造好的吗?为什么齐尊周就不可改造呢?用僵死的一成不变的观点看事物,这是形而上学。”
其实,李队长说对了,我父亲对共产党独裁专制的本质看得很透,他的观点至死未变。但是,林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帮犯人说话,使队长愤嚏都打不出。
在劳改队和就业队,傅庆和的反改造方式与众不同,他常常用极其幽默滑稽的言行表示反抗之意。比如,他被人放在箩筐里一路猪嚎似地抬去看露天电影,接受教育;比如,他用一对漏桶挑水抗旱,挑到目的地,水已漏完;比如,耍死狗逃避劳动,要他拿医生假条,他衣服一撩,这里这里这里——贴在身上的三张膏药。但是,他从来不直接讲“反动话”。
队长们很恼火,抓不住傅庆和的反动证据。不知怎的,突然传出他说过要打倒共产党。这话非同小可,是可以加刑甚至杀头的!批斗会上,一次次提到他讲过。尽管,不少人心知肚明傅庆和决不会这么傻,没人敢站出来为他作证。
但是,林方站出来了,还是那付木无表情的样子,还是那种不慌不忙的腔调:“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时我在场,我证明傅庆和没有说过打倒共产党这句话!”在比外面更加恐惧的监狱里,有这种勇气的人不是绝无也是仅有。
不幸的是,生杀大权不操在林方手上,傅庆和继续受逼,他跳楼自杀未遂,一个铁塔似的年轻大汉成了癡呆人。
林方自己说过,他一生中获得的最高评价是“小蒋介石小赫鲁晓夫小修正主义”,这是他最大的光荣。那是六十年代中期,一次全监大会上,袁书记要点某犯人批评,想不起名字,他哼哼了一阵:“就是,坐在骆隽文后面,那个小蒋介石小赫鲁晓夫小修正主义。”
他说的是林方。从此林方以这个头衔闻名省二监。
因言获罪,当了右派,仍然出口真诚,那是天性使然。林方是省二监最敢讲真话的人。
队长们普遍认为反动的林方没改造好,可为什么七年刑满走路没给他加刑呢?我想,一来,这是他的智慧,那些像润滑剂般保护他的“革命道理”,令干部们抓不住把柄;二,有几个干部甚至级别较高的干部爱材,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林方混过去。管教干事王连辉就是一个,他对林方说:“不要忘记你犯人的身份。记住,祸从口出。”林方满刑到了就业队,王干事看他不吸取教训,讲话还是口无遮拦。他提醒:“林方,记住,你只是个劳动力!”对于一个干部,在一再强调阶级斗争划清敌我界限的当时,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在私人关系上,林方非常宽宏大量。我觉得这是基于他对人性缺陷的深刻认识,清楚人在怎样的情况下变成非人,他才对人的过失怀有巨大的悲悯。
一些林方最要好的朋友,为了“靠拢政府”,打小报告检举他的反动言行,他受了批斗警告,从不因此记恨,也决不检举报复,他口不出恶言,依然友好地对待他们。
他的第一个女朋友马丽清来自同一所大学,也在四队劳改,送了一个红色同心结给林方以示爱慕之意。林方回了一张写着“重门不锁相思梦,任意绕天涯”的名信片。女朋友满刑时哭着要求队长让她在省二监留队,好在重庆等待林方满刑,她还是被遣送回了贵州。半年后,马丽清来信给仍在劳改的林方:“对不起,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毫无希望的希望上,我需要丈夫,我需要亲吻自己的襁褓。”林方写到:“我心中的火是她点燃的,也是她扑灭的,不能说我不失望,不能说我不气愤。但是,她的诚实感动了我,我无条件原谅她。失去了女友,但是,我结识了一个真诚的灵魂。”
林方的第二个女朋友就是本人。他满刑后当众起誓,要等还在坐牢的齐家贞七年。在劳改队,我没同他讲过一句话,他却遵守着一个单方面的许诺。出狱后,以为我也爱他,长时间与他有通信——那时,他的信有些内容我常常读几遍还一知半解,什么“社会化大生产”、“权力的再分配”等等,我的信充满了幼稚的热情,和一些受宠骄横女孩的大脾气,“那你就去爱你最难忘的第一个吧”等等。最后,我嫁给了别人,尽管很失望,林方还是“像大哥哥一样祝福小妹妹幸福”,在我需要帮助时,仍然无条件地伸出援手。
林方的哥嫂急着为他张罗对象,快四十了,还是单身。他向对象们坦白交代右派反革命劳改的政治历史,见面一个吓跑一个,最后剩一个勇敢的女孩,不计较他的过去。可林方多说了一句话,“此生我不可能爱另外一个女人”。最后,这个女孩哭着离开了他。
旁人劝林方不要太发傻,何必如此诚实。林方说:“我决不用不诚实去赢回我因为诚实而丧失的东西。”
数年之后,他从就业队出来到社会上工作,当了建筑副总工程师一直忙着挣大钱。他说:“起初,人家给我红包我不要,后来收下了脸不红心不跳,还嫌给的太少,最后,人家不给我,我心里不舒服。”
林方聪明正直,记忆力强,对四川省二监男犯的情况很了解,本可以写出一本思想深遂内容翔实的好书,为历史作证。有了家室儿女后,林方顾虑重重不敢提笔,他花了大量时间抽烟喝酒搓麻将闲聊天,当他决心要做这件重要的事情时,已经疾病缠身,为时太晚。浪费了他的写作天才,这是我最遗憾之事。
但是,林方在任何情况下不计个人利害得失说真话的勇气和对人处事的永远的宽厚,是值得我们纪念和学习的。
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努力做像他那样的人。
生命的终点都是一样,但生命的过程却各有不同。
(原载《开放》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