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明】以下两篇散文是我在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即K字楼时所写。K字楼所关押的人多是处于预审、起诉和审判阶段的重大刑事犯罪和反革命犯罪的被告。由于关押的时间比较长,故狱方允许囚犯的家属送进一些知识性的书刊或马列著作。在那段时间里我有幸得到一些古书,又有充分的时间,在古文方面受益匪浅。这两篇散文是九零年夏秋之交时在那闷热囚室里有感而发的习作。或不古不今,或用词不当,但今天读来唤起了我对囚徒生活的回忆,现投稿,以纪念那段难忘的日子。

白杨叹

清晨,一场恶风恶雨之后。

天仍然是闷热的。风雨虽消了许些暑热,却难消心头的烦闷。然而,窗前的景观却异于昨日。原来立于窗前的两棵树,一棵杨树和一棵老槐树,现只存后者了。昨日倨傲的大白杨树,现在已被拔根而起,卧于左窗前。那棵老槐,其树枝被风雨打得稀稀拉拉,尚存的枝叶无精打采,晃晃悠悠,但依旧立于窗前。昨夜它可如同一头不服气的犟牛,曲其颈脖,隆起双肩,奋力抵抗那场狂风暴雨。当狂风将其树枝刮向一边时,那如牛头一般的一簇簇枝叶又不服气地摆到另一边。一来一往,甚是壮观,真可谓是叱咤风云。今天这棵老槐树大概是累了。我想,无论胜者负者,累了总是无精打采的。再看地面,一片狼籍;残枝缺叶满地,更加上未来得及收回的囚衣,散落其间,真若一古战场,伤心惨目。那棵大白杨无声无息地躺在墙根下,其根暴露于外,湿润的泥土仍然忠于它而附其上。因其繁根空起而显现的一个大坑,不能不给人以空虚、孤独之感。悲哉。

白杨之所以落此难,槐树之可以免其灾,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杨树其躯太直,其枝叶太聚于其上,重心未分,故恶风一来,杨树是拔根而起。而老槐树其枝虽刚直不足,却是盘根错节。故大风一来,它却只不过损叶折枝而已。毕竟老练而复杂啊。由此观之,直不如弯,聚不如散。试想,其旁的杨树若学一点老槐的老练和复杂,岂不更挺然硬然?不过这样一来,白杨就不再为之白杨,也就没有赞者了。

咏秋

还是那可老槐树,昨日还是意气风发,枝叶挺拔,今晨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其枝萧条,其叶乏力,呈萎缩之状——秋之气至也。

观夫古人,写秋者实繁,然最被推崇者非欧阳修老先生莫属。他笔下的秋之状,色淡、容明、气冽、意寥,其声也呼呼号号,最终以“肃杀”二字将秋之本质揭露得尽致无遗。此种对秋的描述可谓是入木三分。不过,老先生写此赋时已至暮年,故虽其笔如剑,而其意至悲也。这也怪不得他了。秋本来就是生命周期衰落的开始。

我之写秋,当先为之欢呼。它扫走了暑热,吹干了身上的汗水,送走潮湿,带来了清凉——囚者之大喜也。试想盛暑之囚室,门窗严实,既无空调,又无水源。二十来人的呼吸就欲使人窒息,胡不盼秋呼,喜秋呼?虽秋之为刑官,为斯时,亦不忌之而暂乐之一丝清凉。呜呼哀哉,喜哉?

我之写秋,其次爱其冷静和成熟。春生不免于华丽,浮躁有余,且良莠参差不齐。夏暑为万物之长时,却苦于气候难调,或潮或闷,民喘息不安;或涝或旱,残害民生。冬为万物蛰居之时,布衣劳后小憩之机,然却过于冷酷与无为。而秋与人为爽,与物为熟,凉而不酷,忙而不躁,取其稼黍,去其野棘,吾人不得不为其冷静、成熟和老练叹为观止。

再次之与秋,我生命之始也。我生于秋,襁褓于酷冷之冬季,活泼于春之勃时,长于盛夏,复又熟于秋。周而复始,岂始于春?嘻嘻,秋之复来,弗不咏之!

原载《北京之春》一九九七年一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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