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晦的天空下,出现了牦牛、羊群、村庄;还有褐色的石头山顶,山顶上孤独的残垣断壁,那是久远的图博辉煌!铅灰色的云里,若隐若现出雪山,雪山下一片清碧的湖泊,没有船只,没有人,几只牦牛和绵羊,正凝视着湖面缓缓升腾的白色气体。

“这是朵坚湖。汉人叫嘎拉湖。”司机解释着,“前面,是喜马拉雅第七峰,这儿的人都叫帕里雪山。”

无法说清帕里雪山出现在我眼前时的情景。那是一种似真似幻的境界,灰色的云,排山倒海似的涌来,连接着天空,一片浩瀚。

“没有云的时候,能看见山顶,都是冰川,很美。只是,你看不见了。”司机很为我惋惜。

可是,当我看见那山尖的一角忧郁地穿过云层,连接着天空的时候,我仍感到这一切都是美丽的,辽阔、苍茫。河流在路旁哗哗地淌着,指引着道路。我们不停地向着这座山奔跑,越来越近。

帕里,海拔大约4360米。雪山之下,藏人居住房屋,都是石头垒起的远古样式。据说,远在中世纪,帕里是世界著名的商城。不过,那一切,在今天已经支离破碎,只有八十多处图博时期的古墓,让人想象不衰。

车停在了一家四川饭店门前。店里只有一种主食:面。这一路尽是面,实在不想吃了,就向着窗外望去。一股烧土豆的香味由远而近。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沿着这缕香味,在房屋之间的车辙里向前走着,一步一喘地进了一个敞开的食杂店。迎面的木柱上挂满了白色的长方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奶渣。”一个穿着藏袍的高个儿女人进来了,脸上和其他的西藏女人一样,挂着两朵红润。

“多少钱一串?”

“三元。”

菜香扑来,女人打开了电炉子上的锅盖,翻动着土豆、红辣椒、豆瓣。

“我能吃一碗吗?”

“好呗。”她说。

“米饭,有吗?”

“好呗。”她说着,把炖土豆的铝锅拿了下来,放上了一个高压锅。

一会儿,女人打开高压锅,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和一碗土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虽然米饭不太熟,但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我实在不敢指望还会看到比这更好的了!看我不断地盛着菜里的汤,这位帕里女人一再说“汤、汤……”指着那一锅的汤让我多喝。

我拿出钱,她接过来,又塞进了我的口袋里。我再给她,她再塞进来,最后她总算想出了一句汉语:“我们藏人,钱的不要!”

我只得买一串奶渣。虽然远不能使我心安。

“你,多大了?”她问。

“三十八岁。”我说。

“同岁。”她指指自己。

“有小孩吗?”我问。

“有。”她说,“二个。一个女,一个男。你呢?”

“一个,男。”我说。

“好呗。”她笑了,那每条细小的皱纹,都散着善良的光芒。坐上汽车离开她的家时,她站在门前不断地招手,直到我再也望不见了。

在亚东的那些天,我的耳边一响起“好呗”两个字时,一种对亲人的思念便排山倒海而来。我向着帕里的方向凝视,寻找着那独一无二的雪峰,盼着在某一时刻映现出她被日光抚爱的红润的脸颊。

从亚东回来的路上,帕里雪山出现的那一刻,我简直惊住了。那穿过云霭连接天空的一角,像是天堂的倒影,一种异象,比来时还要美,在湛蓝的背景中,分外地柔和而明亮。

车一停下,我就急着下去,可是高原反映太重了,腿软软的,竟不听大脑的支配了。好久好久,我才挣扎着走进了她的小店。她马上扶我到了铺着卡垫的木床上。

“甜茶。”我说。她飞快地打开一袋奶粉,放进壶里,又把刚烧开的茶水用过滤器虑去茶叶和奶粉拌在一起,再用力地摇晃几下,倒进了杯子里,双手放到了我的嘴边。喝过两杯,我就能坐起来了,我说:“我想吃……”我又做出吃的动作。她出去了,很快地她拿着一个油炸的面饼出现在我面前。我一边喝着甜茶一边吃着,大约半个小时吧,又可以上路了。

离开时,怕她像上次一样不要我的钱,就先把钱往她的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小店。可是,还没等我坐稳,她就追了上来,顺着车窗把钱撇进了我的怀里。

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帕里女人那里,我享尽了人间的温暖,却没有一丝回报地离开了。不过,从那一刻起,这位陌生的,再也没有机会一见的帕里女人,无形地引领着我,踏上了另一个旅程,那是重新审视我自己,审视汉民族的旅程,比高原反映不知还要痛苦多少倍。

摘自我的西藏散文集(2002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略有改动

文章来源:朱瑞博客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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