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一丛修竹旁有一只金属垃圾筒,筒里筒外有一堆被人丢弃的半死不活的花草,花叶在风中瑟瑟作抖。花草边另有一堆灰褐色的上面布满尖剌的长圆形植物。
一只眼神迷离的大花猫口衔一只小狸猫,从垃圾筒后的一大片杜鹃丛中钻出来了。小狸猫还未开眼,耷拉着小耳朵,蜷缩着的小尾巴微微地颤抖着。大花猫犹豫不决地向四处张望着,似乎吃不准应该去哪儿。
柳杉杉的摩托车驶过绿荫小道,一见那只大花猫,她立即减速,将车缓缓地停在一边。
那花猫仔细地审视着柳杉杉,然后茫然地离开了,它向东走了几步,又折身向西,消失在另一片杜鹃丛中。
看着那只花猫无助的样子,柳杉杉不觉有几分心酸。她一直要想收养这些个无家可归的猫呵狗呵,但它们并不领情,常常不等她靠前,便夹着尾巴,诚惶诚恐地逃走了。
柳杉杉的摩托车又滑向垃圾筒。她双脚撑地,向那些植物看了一会,而后两边一看,下了车,从后备箱中拿出一只布袋,捧起了那些半枯的花草。
看着那些花草失水的根须,柳杉杉皱皱眉,扯掉了一些枯枝败叶,将花草装入布袋。看着另一堆灰褐色的形如鼠类植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全都拣了起来,放进袋中,小小心心地塞在后备箱里。但待她正要发动车子时,突然听到两声低哑的唧唧声。
柳杉杉迅速地四处一看,向垃圾筒内,探身看去。
垃圾筒里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柳杉杉一伸手,取出了那只塑料袋。
一只毛色驳杂肮脏的小鸡躺在袋中,它两滴墨珠似的眼睛看着柳杉杉,有气无力地拍拍小翅膀,蠕动了一下身子,又朝柳杉杉轻声轻气地叫了两声。
柳杉杉掌握着小鸡,小鸡在掌心中微微发抖,拖着两条腿挪挪小身子。她这才看清,小鸡的两条腿断了。
柳杉杉将小鸡用布包好,也放进了后备箱里。
一个干巴巴的老妇在柳杉杉身后说:“7号楼那个小胖子刚才一下一下在这儿摔的,两条腿都断了,你养不活的!”
柳杉杉回头向老妇报以一笑,点点头,跨上摩托车。
老妇困惑地望着柳杉杉离去的背影。
*
一幢高楼的一扇窗户,布满波状水图案的窗帘低垂着。窗台下的花架上满是歪瓜裂枣的花草,这些破破烂烂的植物中有不少已绽出一个个崭新的芽苞。
柳杉杉大步穿过大厅,直奔阳台。
小鸡被网兜兜着与一盆吊兰一起挂在阳台上,柳杉杉捧着一点米喂小鸡,小鸡的嘴有气无力地搭在柳杉杉手掌上,柳杉杉脸上露出了像牙痛似的表情。
阳台的地上摆满了形形式式的花盆,盆里同样种着一些歪瓜裂枣的花草,柳杉杉小心翼翼地将袋中的花草和那堆灰褐色的形如鼠类的植物种在盆里。
一只纤手将一张MTV碟片塞进VCD机里,蓝屏的电视机里跳出了一个身着暗红色袈裟的藏族僧人,背着破烂的行李卷走在沙尘滚滚的戈壁中。
“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
柳杉杉沉郁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她就地静静地躺了下来。
爸爸妈妈认识曾经名噪一时的藏族女歌手才旦卓玛,回到内地后,这个女歌手一度成了他们与别人聊天时的谈资,他们几乎拥有全部被灌成唱片的藏族民歌。柳杉杉就是在那些野天野地的唱腔中长大长人的,她喜欢藏曲,而自从代天一消失在那儿后,她就更加爱上了这些苍凉忧郁的旋律,这使她觉得离他近些。
电话铃骤然响起,柳杉杉坐起来双手环膝,呆呆地看着指示灯明明灭灭的话机。前些年,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会慌作一团地扑过去。
电话铃响了又响,她懒懒地拖过话机,拎起听筒。
“囡囡呵!”那是一个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愈来愈像外婆了。
*
柳杉杉喜欢“绿岛咖啡屋”这个名字,至于咖啡屋的装潢,甚至是背景音乐都与其他咖啡屋没有任何区别,全是那种所谓的欧陆风情。
柳杉杉一袭白色长裙,带着几分慵懒,扶着木梯走上楼。一上楼,她一眼就看到了临窗而坐的郑子佳。
他的邻座是一个素净的小女子,扎着个马尾辫,独自占着一个宽大的大卡座,木桌上摊开几本拍纸薄。她就着幽暗的灯光,神情投入地在拍纸薄上写写划划,像是在算账的样子。走过去后,柳杉杉还看到她桌上有一只计算器,因而更加深了那种印象。
咖啡屋很空,只有那个似乎在算账的小女子、一对情侣、三个生意人,还有一拨像似溜出洞来散散步的年青教师。
郑子佳早早地站起身来,迎候柳杉杉。
他身后的落地窗里是呈波状下流的水瀑,让柳杉杉看了很舒服。这个人比在援藏回来那会更魁梧了,人也白了许多,怎么看,都是体体面面的一个大男人。
郑子佳出国以后,柳杉杉再没有见过他。
这个人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记得他从西藏回来时,还带回来了一堆照片,但有不少是属于主旋律的东西,不过也有几张不错的人物照和风景图片,有的还在一些报纸杂志上发过。
柳杉杉伸出手去,郑子佳不松不紧地握着了她那只越来越会摆弄相机的手。
他已经仔仔细细地看了柳伯母送给他的那本柳杉杉去年结集出版的摄影作品集后,这让他感慨不已。
那本集子里,那些振翅欲飞的七星瓢虫和异形昆虫,无论从什么角度说,就是琥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邻家女孩,竟然会拍出质量如此之高的图片来。
柳杉杉突然将她的手一抽,这使郑子佳稍稍有点尴尬,他觉得他握手的时间长短完全是合乎礼仪的,在这方面他应当是训练有素的。
郑子佳微微一笑,赶紧让座。
他家和柳杉杉家只隔两家人家,是近邻,上小学中学都在一所学校,但是都不同班,一上大学,则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大学放假,偶尔见了面,也只局限于寒暄那么几句。不过,在小学毕业之前倒是一起玩的。他和小伙伴一齐去柳杉杉家,柳杉杉也和小姐妹一起上他家,在外头玩的机会也很多。
“心特善的一个女孩!”这是郑子佳对儿时的柳杉杉的印象,那会柳杉杉刚刚搬到他家隔壁不久。他曾对自己的女友这样说起过这个邻家女孩。
一日,在他家门口一群蚂蚁,轰轰烈烈地抬着一只天牛回窝。天牛一息尚存,不时地挥一挥触须,带着一种杀身成仁的淡定。柳杉杉她们正在和泥巴,忙得不亦乐乎。她爹是很风趣的一个人,走过来也正巧见了,便蹲在那儿大喊:“杉杉,救命呵!”
“她扔下手里的泥巴,嚎一声就扑过去了。她要救那只天牛,可她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那群蚂蚁没有这只天牛,就不能活着度过这个冬天的时候,她那个为难劲,啧啧!”郑子佳对女友道。
哼!女友那一日一直目光幽怨地看着他,因为他记得一个小女孩十多年前的表情。
柳杉杉喝茶,郑子佳则喝咖啡,他们照例寒暄了几句。
轻柔舒缓的音乐,清香可人的茶,还有无声无息周而复始地沿落地窗呈波状下流的水瀑,还有郑子佳已经有了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友,这些都让柳杉杉很放松。
柳杉杉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支烟。
妈妈说,郑子佳是返乡省亲,到上海来看朋友,受她之托,也顺便来看看他的这个乡邻。
郑子佳似乎没有看见柳杉杉手里的烟,他真心诚意地祝贺柳杉杉成为一个摄影高手,并一口一个大师地开着玩笑。
“雕虫小技,这词用在我这本子上特合适,真的。”柳杉杉从包里取出了一大摞她用心挑选出来的照片,递给郑子佳,“有劳了,看看这些片子,能不能用掉。”
这里都是代天一的片子。他似乎是意识到他将一去不返,去北京前,代天一编辑了他最得意的一部分片子。
郑子佳昨天在电话里请柳杉杉带些片子过来,他在法国摄影界有几个朋友,想让他的法国朋友看看。她万万没想到,郑子佳他居然还认识世界顶尖级的摄影家马克。吕布和卡蒂埃。布列松。
郑子佳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柳杉杉很领情,但她现在只想把代天一推出去。
看到郑子佳一起出代天一的片子,眼睛蓦地一亮,柳杉杉心里不由得一喜。
那是代天一套《车子》系列中的几张,其中两张照片她分别取名为《大力士》和《回家》。
阴暗的天空,潮湿的老街,叶面枯焦的梧桐树,一辆车胎上粘满污泥的破旧三轮车,黑亮的车把,两边钉着包装箱板的车身。
骑车者是一个在三轮车车座下腾空身子踏车的八九岁的乡下孩子,他张牙舞爪地拉着满满一车旧衣破衫的乡下老人和孩子。街边还有两个回眸一望的路人——中年男子和年青的肥婆,那个面容清秀的中年男子目光入定,脸上的表情既有惊讶又有怜悯,而那个肥婆则一脸的讥笑和鄙夷。
这《大力士》原本阴沉的画面背景却因着骑车的孩子和车后的老人孩子一脸阳光灿烂的欢笑和那两个路人的表情而构成强烈的反差,形成了一种视觉冲击。
代天一拍《大力士》的时候,柳杉杉和他还没有往来,但拍《回家》的时候,她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一辆用几块厚木板钉成长箱状的手推车,由一个戴着红领巾的长脸细眼少年推着,慢慢地上了桥顶,四个旧轴承的车轮发出一大片搔心的嘈杂声。
一对衣着破旧的中年盲人夫妻直直地坐在车上,他们怀里各自搂着一把罩有旧布套的弦子,双手如孩子似的紧扒在车板沿上。
柳杉杉认出了小推车上的这对盲人夫妻就是在西环农贸市场门口卖唱乞讨的盲人夫妻。
柳杉杉一看代天一拎着相机急急忙忙地向下疾走,她的手习惯地滑向挂着相机的地方。
“切!”柳杉杉怨怨地叹道。她没带机子。
“把稳当了,开始滑了!”少年一只脚踩在车后的板沿上,另一只脚在地上猛蹬几脚,而后也踏了上去。于是,手推车顺桥而下。
代天一倒退着端起了相机,揿下了快门。
“上来了莫?”盲父仰头问道。
“上来了!”那个旁若无人的少年兴奋地大叫道。
“那好呗,小心哈!”盲人夫妻咧开大嘴笑了。
灰蓝色的西方,飘着几抹明亮金色的彩霞。
那辆长箱状的手推车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少年和盲人父母顶着一头四处飞扬的乱发,迸发出一串串无法抑止的长笑。
代天一的相机快门连连响起。
柳杉杉看到代天一的眼睛湿润了。
她和代天一良久伫立,眼望着消失在一片晚霞中的手推车。
那辆看不见的手推车发出的大片轰轰噪音的轮子,仿佛一直从他们的头顶心上空碾压而过。
柳杉杉和代天一第二天就去了西环农贸市场,拍下了盲人夫妻背靠在手推车上卖唱乞讨和他们收摊后,揹着弦子双手紧扒在手推车上,歪头侧耳捕捉儿子脚步声的片子。
盲人夫妻沉甸甸如石碑似的身影和卑微空洞的笑,尤其是瞎眼妈妈听到了儿子脚步声时的那抹显得狐里狐气的笑,叫人酸楚。
郑子佳将代天一的这几张片子摊开在桌上,沉默了很久,又拿出代天一取名为《坚守》的图片,仔仔细细地看起来了。
《坚守》则是代天一在他安徽老家的那个小镇子上拍的。
一个戴着粗绒线织成的茶盖帽的长髯老人,一脸刀刻斧凿般的皱纹,一副无框的老式眼镜,身着油耗耗的作裙,坐在他昏暗的竹器店门口,正全神贯注地编竹篮,店门里外挂满了各种竹篮。他穿着蚌壳棉鞋的脚下,搁着一把古老的篾刀,一双粗砺的布满千丝万缕细小拉痕的手,半只篮沿有两根游蛇般跳动着的篾条。
外面驳岸上正有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年青女子拎着特别醒目的大包小包塑料马夹袋从店门口走过。
郑子佳从图片上抬起脸,对柳杉杉说:“这不是你的,杉杉!”
“为什么这么说?”柳杉杉高高地扬起了眉毛。
郑子佳笑了笑,又从那一摞照片中接连起出来十来张代天一的片子一一摊在桌面上,开始侃侃而谈:“同你画册上的那些片子比较,这完全是不同的两种风格,这里有一种男人的粗旷和张力。在审美取向上,偏于苦涩苍凉和悲壮。有一种极其明显的所谓‘文化上的自觉意识’。从题材上看,也有主题和主线上的延续,关注生活的自觉,虽说有些片子,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谁说非得安祥进入的东西,才是好东西?他毕竟还是形成了一种表达上的节奏。杉杉你的片子,不管是草木虫鱼,还是人物世象,都有一种沉静的气息,有一种对人性与自然环境的透视,可以看出其间蕴含着纤细、爱意甚至是感恩的意味来。”
郑子佳从那些张照片上能看出那是出自于一个男人之手,柳杉杉并不感到吃惊,但他说到她的照片有一种爱意甚至是感恩的意味,这令她惊诧。不错,她拍有些片子时,确实心怀着感激。尤其是那本画册封面上的“飞蛾”。
当她撞见那只体色与柞蚕蛹相似的短翅飞蛾,将它插入花蕊中吸食花蜜的长吸管,收缩成钟表游丝状,卷曲着成一盘,移花而去时,令她既惊喜又感动,她从未见过如此种类的飞蛾,于是她对造物主的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柳杉杉服服帖帖地点头称是,同时对郑子佳更加刮目相看了。
郑子佳对代天一的每一张照片都能从构图色差光线技巧,乃至于摄影者的视觉意识,谈出一二来。
柳杉杉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兴奋过了,自从代天一失踪后,她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在郑子佳身上,柳杉杉越发越意识到,“站得有多高,看得就有多远。”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郑子佳这几年有了国内摄影人所没有的一个视觉训练的成长背景——西方的博物馆,世界顶尖级的摄影展、画展,他的目光触及之处总是有非常好的视觉养份。再加之他与一些货真价实的国际摄影大师长期接触,使他具有了国内摄影人所不具有的视野和素养。犹如一个常与一流围棋高手过招的棋手,他的技艺也日臻精深。
“这些都是你…男朋友的?”郑子佳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显然已经从妈妈那里听说了代天一的事。
柳杉杉垂下眼皮,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告诉郑子佳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先从他留下的上万张照片中,精选出一部分,出本画册,留下他的精神遗产。
郑子佳异常严肃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柳杉杉带过来的那一大包照片,他说他很快就会给她回音的。
郑子佳从他的包里取出了一套装帧精美的法国袖珍黑皮书系列丛书,他站起来,双手捧着递给了柳杉杉。
这一套世界级摄影家的代表丛书,是国内难得一见的国外摄影图书。
柳杉杉心头为之而一喜,慌忙起身称谢,接过了黑皮书。
郑子佳坐下后,又谈到了“荷赛”,谈到了欧洲各级多类的摄影展,然后便开始怂恿柳杉杉到西藏去,他认为她的这种视觉基础,这种摄影风格,非常适合到那儿去拍片。
这个当时从西藏回来弄得跟个印笫安人似的郑子佳,居然对那个地方一往情深,这让柳杉杉有些吃惊,她原先一直以为这种方式的援藏,都与政治有关,他们必定度日如年,在那熬呢!
柳杉杉笑道:“你没听说过,现如今‘去西藏’是一大俗,这样的话?”
“浅薄了不是!他们去他们的西藏,你去你的西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郑子佳真诚地看着柳杉杉的眼睛说道,“西藏题材最近几年成了一窝蜂,纯粹的人物照呵赛马呵跳锅庄呀,热闹是热闹,有点滥了,没有灵气。但看了你的那本册子,我觉得你独具只眼,你该去一趟,我想你只要深入青藏腹地,就可能拍出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来。你还可以继续拍些在高天厚土背景下鲜跳活蹦的野生动物和珍稀的野生植物,奇花异草呵啥的,这也是一道风景,一种风情。我在那有很多朋友,你真要去,我给你介绍,你要去藏北的话,管吃管住,咋样?”
柳杉杉心里怦然一动,捉住茶杯,灌下了一大口。
“雪山,还有雪山,青藏高原的雪山!跟你说,我有雪山情结。青藏高原最为叫人触目惊心的不是湖泊草原,那是雪山!雪山自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凝视雪峰你心中会有一种清心的冷冽,甜蜜的忧郁,他会使你定心,他对你的灵魂有一种磁场,他确有一股子灵气。环顾四野,最吸引你眼球的就是雪山,而且他是无处不在的。凝视雪山,你会有一种宇宙浑然天成,天人合二为一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柳杉杉惊异地看了一眼郑子佳,她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对面那张脸:平板的额头,一对平平常常的圆眼睛,鼻梁倒很挺,但鼻翼有点儿肥,嘴唇却很薄,五官一般般,可是他有雪山情结,而且还是个外交官。她突然记起了东大有个副教授,长得肉乎乎的,像个伙计。在她看来,面孔肥厚的人,大都与平庸有关,但那个副教授的文字却是惊世骇俗,掷地有声。人不可貌相,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可是,对互不相识的人来说,人不可貌相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那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柳杉杉又想起了几天前在茅山的山道上遇见的那个风骨俱清的老者。他显然不是以算命占卜为生的,可他强行送了她一卦。老者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柳杉杉就是冲老者的这份气度,才勉强让他看了一卦。
印堂发黑?连着几夜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一脸黑气,印堂能不发黑?流年不利这类话,对一个神情郁闷之人去说,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全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这种卦,柳杉杉也能看,她沮丧极了,比没有上山前更加沮丧,老者临别时劝说她,找个时间到自己的血地上去走走。血地,即出生的地方。
老者飘逸而去,消失在一片参天古木的山林里,留下柳杉杉独自一人在那发呆。
那个似乎在算账的小女子显然也竖起了耳朵在听,而那拨附庸风雅的中学教师中,一位女教师眼睛朦朦胧胧地快要睡过去了。
“你在一生中,如果连远远地看一眼青藏高原的雪山,都不曾有过,那就太可惜呵!在藏区许多雪山都是圣山,譬如阿尼玛卿雪山,银光闪耀的雪冠,那种冰清玉洁的质感,那种横空出世的气势,哗!我假装也去过许多所谓的名山,但阿尼玛卿山是一座让我想下跪的山。”
郑子佳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忘情了,似乎这次来会柳杉杉的目的,就是鼓动这个眼睛渐渐发亮的女孩:到西藏去,到西藏去!
在西藏那两年里,他有时想到要出门下乡,就很亢奋,但在外面呆了几天,他又急急忙忙地想回去,回到现代的文明中去,每次都这样。
柳杉杉拎起咖啡壶,替郑子佳续上只是有些温热的咖啡,她的面颊透出了些微红晕,动作也明显地带着几分精神。
这段时间,柳杉杉写不出东西,也不想写东西,甚至还看不进东西。为此,她感到非常焦虑。
从前写不出东西时,至少还有愉快的阅读,看到那些如杭菊所言的那种高贵的文字:读到一个人真正地直面自己的灵魂,看得到灵魂在黑暗里颤抖的影子。那种高贵的文字,无意中撞上了,是要感动得哭的,也只有在那时,她才觉得活着是值得的,继而还会生出一种也得留下些令人眼睛一亮的文字的冲动。
然而整整一个冬春,她始终萎靡着。她知道在她的生活中,如果连东西都不想写了,那么这是一件叫人非常恐惧的事,就是说她低潮到了极点,就如自己生病了,倘若连烟都抽不进了,那就是说自己已经病得不轻了。
“我回来前,法国电视二台一个摄制组准备前往青藏高原拍一部风光片,已经向使馆递交了签证申请,估计下个月就能成行!啧,拍那种片子,有时甚至无需那种美仑美奂的解说词,只要拍拍那儿的空镜头,就有一种震慑力!”突然,郑子佳猛地想起柳杉杉一家人早年就是从那儿来的,“切!”
郑子佳一脸自嘲地笑了。
柳杉杉也笑了,她轻轻地摇摇头,眼光暖暖地看着郑子佳,表示无所谓。
但郑子佳没劲了,他低声道:“去吧,那儿的油菜花也开了!”
“油菜花也开了。”柳杉杉的眼睛里燃起了两个光点,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连天接地的油菜花,天啊!
她知道那儿最负盛名的是青海湖的油菜花,梦幻般的天湖,蓝天白云,温润的金灿灿的油菜花,然后只要由湖沿铁路西行,还可以通达西川那个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生长的地方和海子抬起头来眺望过的德令哈的星空。
柳杉杉精神为之一振,她自忖道:就是它了!
*
柳杉杉迈着长腿步下高高的石阶,她身后屋廊的墙上嵌着的那面“上海国际图片社”的铜牌在正午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一个满脸阳光的女子顺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
柳杉杉对那女子高喊一声:“杭菊!”
杭菊仰脸一望,嫣然笑道:“嗨!”
柳杉杉指指台阶下那片广场上的一家冷饮店,率先走过去坐在遮阳伞下,伸出手去一把拉着杭菊的手,将她拽到自己的身边。
她们面对着沐浴在金色余辉中的城市,稍稍沉默了一会。
这个城市的上空挂着几大团游移不定,形状始终是怪异的云。
杭菊仔细地打量着柳杉杉道:“签了?”
“签了!”柳杉杉拍拍挎包说。
柳杉杉前些天向上海国际图片社的胥编辑提出了去青藏高原拍摄有关‘藏土风情’的图片计划,一向对柳杉杉拍的图片推崇备至的胥编辑刚才打电话告诉她,图片社昨天已经正式拍板,与她签约,并让她今天来预支部分费用。
“非走不可?”
柳杉杉轻轻地点点头。
“我真不明白,你拍的这些个鸟呵虫呀的,有什么意义?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是这几年悄悄兴起来的那些有闲阶级的一种消遣。”杭菊有几分愤愤然。
“不能这么说吧。”柳杉杉耐下性子笑道,“例如爱鸟,西方人远距离观鸟,而国人笼鸟,而我拍鸟。我就用这样一种方式来传达‘人与自然’。当然,有人是用对猎鸟人的谴责,来表达他对鸟的爱意,也成的。站在自己的角度,能说什么,说什么,能说多少,算多少,不一定非得说出多么高深莫测的话来。再譬如,有文章介绍国外幼稚园的老师领孩子去看蜂鸟,孩子们领教了蜂鸟的娇小美艳,他们轻声议论,希望这样美丽的小鸟长存于世,老师帮助他们了解了周边环境与蜂鸟的关系。孩子们离开蜂鸟时不再唧唧喳喳地大声说话,并开始踮脚尖走路,唯恐惊扰蜂鸟,唯恐踩死什么,从而夺走了蜂鸟的食物。很简单,但一点也不小儿科,也很感人,不是吗?”
“你不以为你有点走火入魔吗?”杭菊问道。
“也许吧。”
“他说了,这个世界上,值得你关心的事儿很多。譬如你和他之间相处时间并不长,还没捂热,你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你说‘那就随缘吧!’”杭菊依然有几分愤愤然地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被剩下了。”
“与这个人相处,什么时候,我都觉得很吃力。有时为了一点小破事,争得一塌糊涂,弄到后来就翻了脸。”柳杉杉终于发作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见她发火,杭菊马上软下来,她苦着脸问道:“就这么吹了!”
“吹了。”柳杉杉松了口气。燃着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才轻轻地将这口烟吐了出去,“一盏茶的功夫。他说,他不喜欢抽烟的女人。我说,我不喜欢不抽烟的男人。我们就客客气气地散了。”
“他说他有些后悔,你毕竟是他所认识的女人中,最有魅力的一个女人。”杭菊带着几分惋惜地说。
杭菊是他们双方的介绍人,她称自己是一传,这边是她的同学,那边是她的同事——一个有点持才傲物,但却也能将一个女人照应得妥妥贴贴的男人,她以为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生活伴侣。想到这儿,杭菊突然有些泄气了,不知给这个死妞介绍多少个了,最后都以灭灯告终。
“我没有感觉,我始终没有找着感觉。”柳杉杉眼睛木木地看着远方。
“那你那个外交官呢,那个二秘同志?”
“上他朋友那儿去了呀。”
“我问的不是这个。”杭菊眨眨眼睛。
“这是哪跟哪呀,人家只是路过这,你就让我顺手牵羊?你真是有点急火攻心呵!你以为我是谁,人皆可夫同志?”柳杉杉一笑,而后掐了烟。
“我这不是着急吗,你得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你才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杭菊幽幽叹道,“我就不明白,诺大一个上海,人口千万,你这样优秀的小贱人,怎么就撞不上一个叫你心仪的如意郎君?”
“我没有一把这个城市的钥匙,就像有时我走遍上海的猗角旮旯,买不到一件,叫我绝对称心的衣裳一样。”
“你真牛!”杭菊指指身后那幢大楼,“嗯,这次他们给你签的,要多长时间?”
“四个月。”
“明天下午的飞机?”
柳杉杉点点头。
“你以为你是埃拉。马亚尔?”杭菊调侃道。
柳杉杉徐徐叹口气,指指心窝轻声道:“不是埃拉。马亚尔。这儿跟长草了似的,是麦尔维尔笔下那个始终在寻找白鲸的家伙一样,我这会儿也是浑身湿腻腻潮乎乎的。”
“老文他们说,又有一年多没见你了,你这团旷野上空的灰,总在飘来飘去,这一年多,他们谁都再没有见过你。听说你那套‘贺兰山岩画’卖给香港一家杂志,一下子就卖了万儿八千的,他们的脸都绿了,嚷着要与你这个本班第一富婆,共进午餐呢!”杭菊笑道,“老卢说这一年他一直是在种别人的田,却荒了自个儿的地,为了避免肥水外流,过两天他一准就来娶你,这个死鬼!”
柳杉杉挥挥手说,“等我从藏北回来吧,确实也该聚聚了,回头我给他们电话。”
“在路上,别忘了给我写稿子。”杭菊沉默一晌又道,“希望你这次出去,有一次艳遇!”
柳杉杉一愣。
柳杉杉想过,恐怕在一些旅人的潜意识中,每一次出行,都渴求在那个苦风凄雨的黑夜里,与冥冥中的那堆在地平线上燃着的篝火遭遇,那怕只是烘烘手,烤烤冰湿的鞋,那怕有一丝温暖,以便继续远行。于是,她笑道:“行,免得白背一笔风流债。”
杭菊有时想到柳杉杉形影相吊一人远行时,心会痛的。杭菊常跟丈夫念叨,这全班十七个女生,剩下谁,也不会剩下她呀!
“大一时,你不是预言,我将是咱们这圈里第一个被男人领走的闺女吗!”柳杉杉用胳膊肘捣捣杭菊。
“呃,这不是我的错,除了代天一……”代天一的名字脱口一出,杭菊私下一惊,但她看了看柳杉杉一脸平静,才继续说道,“许多男生都怕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他们认为那些妹妹会看不上他们,拒绝他们,最后…最后,反而把你给剩下了。”杭菊突然小心地看着柳杉杉嗫嚅道,“不过…不过,这次你过去,总不至于…想着再找找…代天一?”
“怎么可能?这么几年了,如果他还活着,用得着我翻山越岭去找他?”柳杉杉苦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杭菊接过柳杉杉递过来的钥匙又问,“代妈妈…最近咋样了?”
“那些亲戚一开始都反对,不让住那家上海人在那儿办的老人护理院,最后才说代妈妈的退休工资差得很远,连一半都不够,我说我来就没啥了!各方面都挺好,就是有时还会乘人不注意,跑出去到汽车站去等儿子……”
看见柳杉杉的眼泪下来了,杭菊掏出湿纸直接去擦,然后抖动那串钥匙道:“唉,又是你那只鸡,那些破花!哼,一个漂亮的女孩,养了一只残废的小鸡和一大堆世界上最难看的花草!我要不知道你这个人,就以为你这个人变态,专门弄些垃圾来养养!”
柳杉杉杭菊一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杭菊凄然一笑道:“让姐抱抱你,还从来没有抱过你呢!不知为啥,今天非常非常想抱你。”
柳杉杉杭菊彼此张开双臂,夸张地将对方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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