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青藏高原生物研究所座落在青宁市的西郊,院落内外,处处可见一排排一片片精神抖擞的冲天杨。苏寒林总觉得高生所与某些寺院一样,清风雅静中透着一抹灵气。

院内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大群的鸟儿,在白花花亮晶晶的阳光下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苏寒林看看一个个姹紫嫣红的花圃,看看一派阳光灿烂的蓝天,不由得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

每次到高生所来,苏寒林总感到非常舒心,采访完后,怀揣着似乎一下子变得颇有份量的采访本,在人前觉得自个儿仿佛也成了这个行当的专业人士了,有点权威的感觉。

有一次,他在杨维生老先生那儿翻看新版的中国濒危植物名录《红皮书》时,发现银杏居然也会榜上有名,不禁有些质疑,说它是活化石可以,但濒危不行,银杏在他苏南老家可以说是随处可见。

植物研究室的博士生小陈满脸讥讽地对他说:“啥叫中国式权威?中国式权威就是他把杨柳划作濒危植物,但也没人敢把它从濒危植物名录中剔出去的,就叫权威!”

苏寒林由此知道了一个植物学界泰斗级的人物,当年把银杏收入中国濒危植物名录的“红皮书”中,此后几十年间银杏作为中国濒危植物的地位就再未动摇过。

青藏高原有许许多多的汉人来自全国各地,因而有时候大家打交道时,还有询问对方籍贯的习惯,但愣头愣脑的陈列宾一见苏寒林就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舌头没有捋直的福建人。

不过陈列宾普通话虽然说得有些含含糊糊,但言辞却非常犀利。那天小陈趁他的导师杨维生老先生出门的一会儿功夫,告诉他,中国的经济既不是计划经济,也不是市场经济,而是权力经济,中国文化就是不折不扣的权力文化。他说他从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里就读出三个字:官本位!

虽然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需要专著,但这番未经诠释的结论,仍使苏寒林感到震惊,他对这个貌似愣头青的陈列宾不禁有几分肃然起敬。当时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否可以与这个人讨论一下,他苦思冥想着过的中国“亡国灭种”论。

苏寒林以为无论是蒙元还是满清,最终都未使这个国家亡国灭种,而中国“亡国灭种”则始于这个世纪初的“五四”,盛于这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革,从打倒孔家店到掘出孔子的骸骨,从文化层面而论,已经国将不国了,也无所谓读书种子和传统基因了,尤其是那种已经深入上至统治者下至小老百姓之骨髓的文革精神,已使这个国家万劫不复,是谓“亡国灭种”。

但这个陈列宾涉政的话题,很快就遭到他的师姐吴丽丽的喝斥,她就像喝斥不不谙世故的小兄弟的那种架势,虽然让苏寒林觉得有趣,但他也马上打消了与这位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师弟讨论“亡国灭种”的问题了。

那个吴丽丽,年近三十,身板笔直,举止得体,她长相平庸,穿着随意,可是竟然很有气质。

第一次见到她时,苏寒林发觉她举手投足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从认识这位女博士后,苏寒林才意识到有时候气质与长相穿着无关。

她对她自己的二亩三分地了若指掌,牵扯她专业的许许多多数据,什么时候你去问她,她眼睛往上一抬,马上告诉你,而且绝不带错的。

苏寒林发现自己如果很久不见这位女博士,偶尔也会想她的,虽则他对这个同龄人除了敬重,再无其他感情可言。

在高生所与他打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是这植物研究室的杨维生老先生了,他淡淡的须发,淡淡的目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儒雅,但说话底气有些不足,音色平而窄。

苏寒林后来发现,不仅是杨维生,所里好几个老先生,包括中科院院长周光召说话都是这种声气腔调。

周光召去年到高生所视察,没有惊动任何一家新闻单位。苏寒林恰巧到所里来找杨维生,听到从虚掩着的会议室玻璃门传出来一个人的讲话声,声气很低,有些喑哑,一听便是肺气很弱,与杨维生极为相似,他以为就是,但敲开门来一看,竟是周光召。

植物学家杨维生和动物学家刘老一样也是苏寒林的稿源之一,打认识之后,他一直与这两位老先生保持着联系。

杨老先生刚从野外采集标本回来没几天,昨晚打电话过来,要同苏寒林聊聊,说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高生所的办公科研大楼里清静而又阴凉,使苏寒林想到苏南人气不旺的老宅。因为杨老先生在等他,他收紧身子迅速地走过刘老的办公室,直奔二楼,惟恐正巧被刘老开门出来撞见,刘老为人极热情,少不得又要被拖进去坐坐。

二楼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但杨老先生办公室的门却大敞着,里头坐着一位被晒得焦头烂额的老人。

“杨老!”苏寒林喊一声,一步跨进去握住了老先生的手。

杨老先生郑重地握了握苏寒林手,把他牵到桌前坐下。

老先生的手如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有点阴凉糯软。

“我现在看上去像个老牧民?”老先生几近羞涩地问道。

苏寒林定睛看看这位年近七旬,面色青黑,发色枯黄,嘴唇起皮的植物学家,微微地笑开了。

人一黑,原来的那种儒雅凝炼,已所剩无几了。两个多月的风吹日晒雨淋,使他完全变了个人。

杨老先生原先的形容常常使苏寒林想起他采访过的那位野外生物学家乔治。夏勒。这个向世界揭开“沙图什披肩”秘密的乔治。夏勒,是苏寒林深深崇敬着的人物。

陈列宾吴丽丽从里间的实验室里走了出来,他们同样面色苍然,黑中透红。

吴丽丽见到苏寒林,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脸,然后如牙痛似的捂住半拉有些起皮的脸颊,去倒茶。

陈列宾含混地点点头,很久未见苏寒林,他似乎有些生分了,只是漫不经心地与苏寒林握握手,就走到一边。但他刚要坐下,老先生吩咐他去请邓教授。

因为苏寒林第一次采访杨老先生时,邓教授正好在场,从那以后,他每次过来,杨老先生都要把邓喊上,仿佛这是一次大餐,非得与之分享不可。苏寒林觉得科研院所的人都把采访很当回事。

吴丽丽身板笔直但却非常优雅地端着茶走过来,苏寒林立即站起了起来。

她把茶端给苏寒林后便退到一边,背靠放植物标本的玻璃柜,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垂下眼睛看她那双市面上已绝迹的丁字形皮鞋的鞋尖。

“我们等等老邓?”杨老先生看到苏寒林落座后,征询道。

“不用了吧,咱们先随便聊聊吧。”苏寒林笑道。

邓教授虽则也是个植物学家,但这次是由杨老先生组队下去对全省境内的几十种珍稀野生植物进行普查的,他就想了解这次普查的情况。

杨老先生三言两语介绍完这次普查的基本情况后,清清嗓子,对他的女弟子说道:“我说的不太全,再给咱们补充一下。”

“随便聊,咋聊都行!”苏寒林呷了一口茶。他很喜欢听这个吴丽丽说话,她一般能说到点子上,她说的内容,有时不用改动,可以直接上稿子。

陈列宾进来了,他向他的导师摇摇头,表示没有找见邓教授。这位博士一抬屁股,坐上了一张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的工作台上。

吴丽丽刮了一眼师弟,依然靠在玻璃柜上,斟字酌句地说道:“青藏的珍稀植物基本上都属于少种属,或者是寡种属的,大多数都是为青藏高原所独有,其中像华辐草、鬼臼、颈果草这样二十多种珍稀草本植物,早都列入国家环保局和咱们中科院植物所公布的‘中国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名录’,不过,这不能改变什么,因为我们没有为此做过什么,现在这些被列入濒危保护植物名录的珍稀植物,已经全军覆没了!”

杨老先生忍不住插言道:“鬼臼,是一味有很强的抗癌药效的珍稀草药,主要分布在咱们省的东南部。八十年代,我们作普查时,不多,可还有,像在平安寺台乡、治林场这些地方还能找到,可最近这些年,药草收购站连续几年,在这一带定点收购黄刺根,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就去年一年,作为灌木丛建群种的黄刺根就完全消失了,鬼臼和另外一种叫细穗悬参的名贵药材,也随之消失了。竭泽而鱼呵!”

杨老先生垂下头发如乱草似的头颅,惭愧极了,仿佛这一切全是他的错。

吴丽丽脸上透着一种哀怨,动了动腿,改变了一下身子的重心,继续说道:“我们这次去了唐古特大黄的主产区之一的黄南,唐古特大黄是1991年被列入红皮书的。但短短的三年间在那儿已经基本绝迹了,像鸡爪代黄,就是在模式产区也再很难觅到它的踪影了。青藏高原隆升后在比较适宜的环境下残存下来的一些古老植物,像星叶草,还有由环境胁迫而使物种发生分化的穴丝草什么的,也是这种下场。”

陈列宾挪一下屁股,那一张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工作台,即刻发出了叮铃当啷的声响,吴丽丽立马瞪了他一眼,但他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急不可待地添说道:“还有青海报春!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稀濒危植物,我们去年在青南格拉山口区域,还发现有百十来棵呢,但这一次去,只剩三棵了!”

“这种单数单种基因库的失落,就永远没有再生的机会了。”杨老先生站起身来,连连摆手,以示永远没有再生的机会了。他要替苏寒林续水,被吴丽丽抢了过去。他重新落座后,又摆了摆手,才说道,“像一直被国内植物学界关注的荨麻报春,从1898年俄国的普日瓦斯基在互助北山采集到两株标本后,——他都存在彼得堡自然博物馆里了。在长达近百年之久的时间,在原模式产地,仅发现了一株。”

苏寒林一次一次地压下想抽烟的念头,杨老先生和他的弟子都不抽烟,桌上有老先生亲自写的“请勿抽烟”的一块硬纸牌。

老先生提醒吴丽丽说:“还有野生兰花。”

吴丽丽点点头,似乎很生气地说道:“在咱们省上,野生兰花有四十多个品种呢,像杓兰,一株在国际市场上价值就高达几十万美元。虽然国际公约规定世界上的所有野生兰花,一律受到保护,但有什么用?规定归规定,签约归签约,保护,何保之有?短短的十几年功夫,这种在青藏高原娉娉婷婷盛开了千万年的兰贵人,已在东部农区林场的产区全部绝种。”

苏寒林感到胸口有点闷,他很清楚政府不会为这些花花草草建立自然保护区的。没同老先生打交道之前,他还以为他们会对那些珍稀濒危植物,至少会采取异地迁移,用建立植物园的方式加以保护的,可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这会儿,他又在问自己了:写这类稿子有什么意思,有嘛用?说了,写了,稿子发了,除了让自己心情益发恶劣,再加上招人忌恨之外,还有什么?于是,他看上去变得有点沮丧了。

圆头圆脑的陈列宾摇摇脑袋,脸上带着一丝苏寒林熟悉的嘲讽,冷笑一声道:“哼,原来我还一直在想,这一切都是宣传不力,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嘿,不宣传就对了,不宣传,很多人蒙在鼓里,也就算了,一宣传,反而加剧了灭绝的速度,不是值钱吗,就跟疯了一样,一涌而上!”

吴丽丽双手抱在胸前,转着手中的杯子慢声说道,“不懂行的人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懂行的人。就说山荷叶吧,这也是一种药用价值奇高的珍稀植物,目前就是在有植物宝库之称的云南四川也已经绝种。大江南北也没有山荷叶的染色体可采了。但我们在孟达天池就发现了,可这一次我们说好了,绝不写进报告!”

杨老先生和陈列宾连连点头。

“国内有不少科研院所,还有经营野生植物的单位个人,深入高原腹地,一年又一年地进行那种针对性很强的采掘,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吴丽丽一声叹息道。

“全钻进钱眼里去了,凡是国外经营者感兴趣的一切野生植物,都是他们的采集对象,国外经营者感兴趣的野生植物,往往又是我们国家独有的具有比较高的经济价值的野生植物。”杨老先生轻蔑撇撇嘴角,继而又愤怒地说道,“有的就在产区就地加工成粗体物,有的运回学校或者院所提取膏状物。一公斤的膏状物,有时需要几卡车的植物原料。可以说是疯狂掠夺!这种只论利用,不谈保护的掠夺性的采掘,不要说是濒危的珍稀植物了,就是非濒危的野生植物也会陷入绝境。”

陈列宾咬牙切齿道:“多少年来,对这些穷凶极恶的采集者完全是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这地方政府没有任何形式的监督和管理。这种针对性很强的采掘,比非法出口植物标本的危害更大,基本上可以说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苏寒林感到后背有一种麻嗖嗖的热流涌了上来,他想到了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的一句话:对于无力改变的事物,人们至少应该去描绘它并正视它。于是他眯缝着眼睛,恨咧咧地在采访本上一刻不停地写着。

他把杨老先生所知道的深入青藏腹地进行毁灭性采掘的那几家公司和大学的名称一一记下,并且在华南的一家农学院的名下加了着重号。他就是要点名,凡是要曝光的单位部门,在他笔下绝无有关单位有关部门这样含混的字眼,这些鸡巴单位部门要告就告你妈了个屄!他想,不管有用没用,先喊一嗓子再说。

看透世事的杨老先生淡然一笑,然后看看关着的门道:“你小苏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现在有一些没有政府颁发采集证的正儿巴经的国外植物学家来访,或者仅仅是以旅游者的身份,到这儿采撷他们所需要的珍稀植物种子,准备偷带出境的,我们根本就不吭气。这一次有个叫华莱士的美国人跟了我们一程,陈列宾干脆就告诉他这个什么什么地方有什么,那个什么什么地方还有什么。”

苏寒林抬头愕然地看着黑苍苍的杨老先生,一句话也不说了。

“这完全是为了保存行将消亡的种质资源,不得已而为之。”陈列宾垂下眼皮道。

吴丽丽捋捋显得有些稀薄的鬓发,噘着嘴,似看非看地盯着苏寒林,惨然一笑道:“不难设想,有朝一日,我们的后人,想重睹中国这些珍稀植物的风采,他们将飘洋过海,面临今天的敦煌学研究者同样的尴尬和悲哀了……”

陈列宾仰起脸,目光炯炯地看着窗外喃喃道:“我记得一位曾经多次深入青藏腹地探险的旅人写下过这样的文字:茫茫草原,放眼望去,鲜花在其间织成绚丽的锦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传说了!现在你就是在草原上走上几十公里,几百公里,你也很难见到几朵上品味的花了。”杨老先生轻叹道,然后认真地对苏寒林说,“不过,那个美国人华莱士的事,小苏你可千万别写进稿子噢!”

苏寒林点点头,不顾一切地取出烟来,在打火机愤怒的噼啪声中,点燃了他的烟。

*

大轿车一爬上日月山顶,如空镜般的青海湖哗的展示在眼前。车里的人差不多同时喊道:“青海湖!”

柳杉杉的脑袋嗖的钻出车窗外,梦悠悠地盯着与天一色的湖面。风呼呼的吹乱了她一头的乌发。

车里的人大都是第一次进入藏区,第一次看见青海湖,还有,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雪山呵,闪银光,雅鲁藏布江啊翻波浪,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一个北京姑娘清脆而又嘹亮的歌声,一节一节地拔高着,飞出车窗外。

天啊!黄腊腊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原野上翻滚起伏,连天接地。柳杉杉心底的那一抹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似乎是燃烧着的黄花湮没了。

前两年,在驱车前去贺兰山的途中,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大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她从来不知道向日葵居然可以是这样种的,她从来不知道集结的向日葵会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呼啸而来,她透不过气来了,但眼前这令人豁然开朗暖人心脾的油菜花,却催眠般地使她生出一腔朦胧柔情。

“去吧,那儿的油菜花也开了!”郑子佳的声音突然变得动摇不定,带着一种梦的韵味,而后这声音如蝉蜕般地显出一色新绿,变成了代天一的声气,那声音说:“油菜花也开了。”

她知道当年逃亡中的代天一,那个自小有着青海湖情结的代天一,再不会生出一份来看这百鸟齐飞翔的鸟岛和游这天湖的闲情逸志。他对她说,他一生中最想做的头三件事,便是与她同游青海湖喀纳斯湖和尼斯湖。他在离开她,北上之前,还同她说起了喀纳斯湖的哲罗鲑。他曾说他之所以对尼斯湖喀纳斯湖会有极浓的兴趣,完全是因为她眼前这湾波澜不兴的蓝色大湖。他七八岁时,隔壁邻居家里来了一位在青海湖劳改农场劳改过的老人,老人说起了传说中的青海湖湖怪,从此这世上最高最大的蓝湖,成了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圣地。

两年前她独自去了喀纳斯湖,两年后她又独自来到了青海湖。

大轿车颠簸着驶向湖边,而后将车中的游客撒了一滩。

柳杉杉迎着哗哗的风,站在湖滩上,端着相机,凝望着这水天一色的宝石蓝的青海湖,想起了海子的“七月不远”。

啊 青海湖 暮色苍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但那会儿可怜而又孤寂的海子,至少还有一个令他“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姐姐,而柳杉杉此刻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每年系里班上的迎新年晚会,诵诗是代天一的保留节目。当年代天一就是朗读海子的这首诗,开始引起她的注意的。后来,代天一手执海子诗的手抄本曾向她大声地朗读《太阳 大札撒》。

在七月我总能回到荒凉
赶上最后一次
我戴上麦秸,宁静地死亡
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

他指着那几行诗这样对她说:他以为“七月”而不是“十月”,才是海子自己认定的劫数。

代天一说“七月不远”就是海子向这个世界传递去意的信息之一。他居然还武断地告诉她,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大海就是她现在所面对着这片宝石蓝的水域。

因为代天一,柳杉杉从此也喜欢上了海子形形色色的诗。因为代天一,此后她只要一见到海,一想到海,就想起海子,就想起他那令人眼睛一亮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艘机帆船渐渐地靠近了湖岸的栈桥。两个衣衫褴褛的藏族老夫妇,拖着一个脏孩子慢慢地走上了栈桥。

端着相机的柳杉杉,随着其他游客也向栈桥走去。

两个藏族老人牵着孩子笨拙地跨过船帮,从怀里掏出一大把既脏又皱的碎票子,放在一脸平静的船工面前。

柳杉杉屏心息气地揿下了快门。

那两双布满裂纹的大手和一双小手,捧着一条条一息尚存的湟鱼,小心翼翼地放入湖中。

那一条条形如江南水乡黑鱼状的湟鱼,在两双大手和一双小手中,无力地滑入泛着些微白沫的水中。

有些鱼沉下水后,又很快肚皮朝天地浮上水面,逐浪起伏。

面对着镜头中那两双不停地忙碌着的布满垢甲的大手和一双小手,柳杉杉端着相机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泪水慢慢地注满了她的眼眶,盈盈欲溢。

她屏心息气地再次揿下了快门。

一个陪亲戚来青海湖玩的老者站在湖边抽烟,目视着湖中的海心山,对站在身边的亲戚,指指那艘机帆船道:“这就是高原裸鲤,五年才长半斤。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里,就是这一湖的鱼,救了青海人民。哼,可是此后,这环湖地区涌进了一批又一批的捕鱼者,他们在一处又一处的地方安营扎寨。知道他们平常拿什么烧饭取暖?他们的院子里到处是一垛一垛的劈柴一样的鱼干!他们将鱼晒干了,当劈柴烧!有人管吗?绝对的无序状态。特别是这近十几年,那些国营渔场和私人捕捞者兼鱼贩子,滥捕滥捞,可以说是,竭泽而渔,导致了这青海湖湟鱼资源濒临枯竭。我有一些老哥们,调回内地这么多年了,一提到青海鱼,还是那么激动。我写信回去说,青海湖的湟鱼已快濒临灭绝了,他们怎么都不信,都说当年倒淌河和黑马河一到湟鱼产卵时,黑压压的,满河都是鱼,直接下桶去舀,一舀就是一桶,一舀就是一桶,这怎么可能?”

柳杉杉忘了海子,忘了代天一,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藏族老人和孩子。

妈妈曾对她说过,六十年代初的青藏高原,人们还能在一些大小湖中见到粗大如原木的高原裸鲤。

“五年才长半斤,那么这样硕大无朋的裸鲤要长多少年呵!她看着藏族老人和孩子消失的方向,告诉自己道,”如果都像他们,那么,这湖里的鱼,便能历万世而生生不息!“

那个目光忧怨的老者愤愤地吐出一个字:“现在,操!”

在老者身边的小男孩对老者大嚷道:“二大爷说脏话!”

那个二大爷拍拍小男孩的脑袋,继续对他的男亲戚女亲戚,指着这半环湖的油菜花说:“油菜花美?哼,县上乡里不仅自己开出来种,还把地批出去,给那些有门道的人种油菜籽。这些地,种个两三年地力就不成了,油菜杆矮得跟个尕老汉似的,结不了多少菜籽了,就撂下,再去开新地,又弄个两三年不成了,再撂下,再开!撂下的那些地很快沙化,风一刮,沙进水退。这湖现在是每年都在一丁点一丁点的萎缩。那个鸡巴鸟岛,多少年前就成了半岛了。”

柳杉杉觉得没劲透了,颓然离开了老者和他的男亲戚女亲戚。

一片夹杂在几幢藏式建筑的帐篷旅馆那儿,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如警报的鼓风机声,导游说,大家一会儿便能吃到风味独特的湟鱼宴。

柳杉杉想起了那个状如菠萝的大堡礁上,一群墨黑色的鸬鹚在游客的吆喝声中,懒洋洋地起飞了,它们绕着大堡礁飞了两三圈后,又落在礁石上,呆如木鸡似的看天看地。

一艘摩托艇轰鸣着蹦蹦跳跳地在湖面上飞驰,看看摩托艇,看看在草滩湖滩上随风飘舞的花花绿绿塑料袋,再看看周边的湖水泛着一片片金属般色泽的油污和粘在湖滩上黄腻腻的泡沫,她问:这是名闻遐尔的神秘的青海湖,那个代天一魂牵梦绕的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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