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结束,老辛死活要送苏寒林出宾馆大门,被他坚决拒绝了。看时间,柳杉杉应该还没回呢,但他也不想离开宾馆。明知老辛没下来,出宾馆大门时,苏寒林还是向后看了看,确认老辛没有下来,他才向宾馆后面的那片杨树林走去。

那是一个非常清静的去处,在青宁宾馆开会,他常上这儿散步。这会儿,他想在那儿把稿子全部划拉出来。昨晚柳杉杉一走,他撇下那个剧本,把观象台的稿子给写出来了。

省气象台的头临时有事,抽不出空,老辛没有去成省政府,但他知道即使由省政府出面协调,这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采访老辛没花什么时间,昨晚,崔信义把要说的都说了。

距离主楼百步之遥,他仰脸数数楼层,数到十五层,但他无法确定,哪是柳杉杉的1536房间?

刚才苏寒林一走进青宁宾馆的大厅,立即想到了柳杉杉,她说她今儿要去塔尔寺。

昨晚她居然就那么站着看完了“大漠落日”的故事梗概和他已开始着手写的分镜头本子。

她非常吃惊地发出一连串的赞叹,她说一个从未写过剧本的人,竟然可以写出这样富有镜头感的东西。

开始他以为这只是一种溢美之词,但当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对他说,大陆作家缺乏的不仅仅是写作技巧,而是大气,他们少了一种胸怀与眼界,多了几分奴性,还缺少耐性,比较浮燥,更多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与真实的生活是两张皮,特假!但大哥的本子,正是这些东西反面。听到这里,苏寒林不由得认真起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听了她对这个本子的一番极有见地的分析后,一古脑地把眼下的困境告诉了她。他说他现在是硬撑,觉得都快写不下去了。

她居然对他说,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东西,一个正经东西,都写到这份上了,她请他无论如何再加把火,烧开这壶水。

从未将这个本子示人的苏寒林,听到柳杉杉这番话,心里极为熨贴。她郑重其事地要求成为他这个本子的读者,他也郑重其事地表示他写女人有些底气不足,所以写完后,他极想听听她的意见,从一个女性的视角,看一看。他说,一个有点概念化的女主角,会使这个本子大为逊色!

苏寒林不得不承认,他昨天邂逅的这个女孩,是一个极易让人生出好感的女孩。

这世上有的女孩活色生香,人也聪慧,男女双方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但让人总也找不着感觉。而有的则不仅仅是一见钟情,而是令人欲望顿生,犹如一道叫人口内生津心神俱动的大菜。但像柳杉杉这样的女孩,绝对已经是名花有主。不然,就不正常了。

所以说,这是别人的一道大菜,与他苏寒林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不知在什么地方,触动了他的神经,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今天上午在经贸厅开会的时候,他不时想起这个女孩。

苏寒林顺着一段回廊,向耸立在一个土丘上的亭子走去。

回廊的下面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泉流水,临水筑有水榭亭台,另有多处花树小品。

从回廊里看出去,可以看到这片杨树林的尽头,是一圈曲折有致的粉墙,墙的那一边是温泉公园。温泉公园的墙里,是满目杏树,间或还栽种着一丛一丛丁香。

温泉公园,说是公园,实际上是一个别墅式的高档宾馆。五十年代末,专为打算走遍祖国大地的毛泽东而建,知道毛泽东喜欢游泳,所以省上大员特意选择了这个有温泉的地方,修建了这座行宫,别墅区里有一座大型的温泉游泳池,但毛泽东终其一生,也未踏上青藏高原半步。温泉公园一直戒备森严,除了北京来人,面向的只是省上那些高官。直到很多年后,这个温泉公园里的温泉游泳池才开始对外开放营业。

看到温泉公园,苏寒林常常想起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他们耗资一个多亿,为毛泽东在他的故乡修建的“滴水洞”。

周边空无一人,苏寒林高高地看了一眼温泉公园大门边那个全副武装的门岗,那个门岗也远远地瞥了他一眼。

时下,正是杏子熟了的时候,温泉公园的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金铃说她小时候,经常和几个小姑娘在这一带玩。有一回,隔墙看到那些在树冠中藏藏掖掖的杏子——红红黄黄,笑意盈盈的杏子,她们再也控制不了,便不顾一切地翻墙而入。

她们像一群鸟儿一样,在杏树下飞来飞去。

一开始,她们只吃那些熟透了自己掉下来的杏子,后来就直接上树了,吃得肚儿溜圆。走的时候,她们所有的兜,还都揣满了杏子。可是,当她们从原路返回时,被这些解放军叔叔逮了个正着。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军人,让她们自己选择:要么被关起来,打电话给学校,让老师家长来领人,要么把从她们身上搜出来,堆在她们各自面前的那一堆杏子,全都吃光,一个不剩!她们全都选择了后者。结果是,上顶喉咙,下顶屁眼。

金铃说,从此以后,再甭说吃杏子了,见都不能见,味都不能闻。这个狗鸡巴当兵的!

苏寒林微笑着走进了那个亭子,取出采访包里的稿子,取出一张报纸,一撕两半,铺垫在桌凳上,然后点一支烟,掏出那个已经基本成形的稿子。

他略一凝神,便在洒满阳光的稿纸上写开了。

*

阳光渐渐西移,苏寒林在稿子的未尾,写下了结稿的时间。

几乎没有一家用稿单位,会刊出他稿子的结稿时间,但他照写不误。忽然,他对这篇稿子的标题——乱云飞渡木里关山,不满意了。可搜肠刮肚,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令他中意的题目。想到谢方和中青报的编辑,都是一等一的取标题高手,他嘴角上漾起一丝笑意,对自己道:你省省了,让他们去想吧!

苏寒林将稿子揣进包里,一颠一颠地步下土丘。突然他看到,对面高高的楼窗里有一个长发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便有些不安了,万一柳杉杉房间的窗户,正好面朝此地,他傻乎乎地坐在那儿写东西的样子,被她尽收眼底。

切!他快步走下石阶,走进了浓荫蔽日的杨树林。

苏寒林打算在宾馆的商务中心,将稿子传给谢方。如果不是因为时效,他还真想把这个稿子压段时间,刚发了杨维生老先生他们的稿子,紧接着是重工业厅的,要是再发这样一篇,那就太密了。稿子见报后,方方面面会有怎样的反应是不难想象的,尤其是才仁。

每次发这类稿子,他心里都会有点打鼓,除了来自于当地政府的压力,他还会想到姜文超的嘴脸。

毫无疑问,如果木里关没有本底观象台,吉沁州的万吨铝、万吨铁合金和万吨碳化硅的项目,便能顺利上马,这全他妈的是高能耗高污染的项目。

一直有“硅铁走廊”之称的河西走廊,青海民和乐都,还有干河滩,那些如硅铁类的高污染大大小小的民企,如今已经是污染青藏高原空气的源头之一。这些年,当地的矽肺发病率,居高不下,而且有低龄化趋势,二三十岁的人,肺就已经石化了。

他始终记得省委副书记凌步云在一次省环保局召开的会议上,针对这个问题专门说过的一句话:“宁叫呛死,不叫饿死!”。

这位步云书记还公然声称,谁要将这样的消息往外捅,他就跟谁没完。

前年,苏寒林在去甘肃的吐鲁沟度假的路上,看到因一次次酸雨而重创重残的漫山遍野的松林。那些密密麻麻高举向天的枯枝死杈,那铁锈红的半死不活的松林,让他想到失落了的文明。

日他的,不论什么事,只有任凭他们去折腾,你还不能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就意味着不共戴天。就这么造,这么作,待到大气层百分之八十,都他妈的是二氧化硫,你们就消停了。我靠!

“凭空扔下来一只草包或者是木头或者是一条蛇,而后一个来自于天空深处的声音,对芸芸众生道:这就是大神丘必特,这就是掌控你们命运的主宰!于是众生愿意也好,反感也罢,都得依头顺脑,俯首称臣。”苏寒林继而想到了这个国家的体制。

谁都知道这地球有病了,有时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可有时又他妈的奇冷奇热!别再给我说,全球气候变暖的过程,是个缓慢的过程,别再说生物大灭绝,要经历成千上百万年漫长历程?谁不活在当下?山不青,水不秀,你缺乏洁净的水,你缺乏安全食物,你呼吸得越来越重浊,你生命中的绿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奶奶的,这还不够吗?你非得等到咣当一声震天响,第六次生物大灭绝的钟声敲响那一刻,你才住手吗,你?

苏寒林的双肩微微地塌了下来,他深信不疑:人类是一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物种!想到这儿,他不禁沮丧了起来。

前面有一截大树桩,有着浅黑色的年轮的平滑的横截面上,有锯子留下的痕迹,苏寒林牙齿切紧地骂了声娘,但忽然他又发现树桩的四周,不规则地冒出一簇簇鲜嫩碧绿细小的枝叶,他俯身蹲了下去,轻柔地触摸着那些枝叶。

那些稍稍有些拳紧皱缩的枝叶,看上去仿佛有人把它们洗净后,再上过釉似的。这个小小的发现,使苏寒林阴沉的脸色,稍许开朗了一点。

他直起腰来吁一口气,大步向宾馆供员工出入的后门走去。

*

柳杉杉两手交叠,垫在脑后,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茶几上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吃剩下的面包。

为了苏寒林,她早早从塔尔寺回到了宾馆,就那么躺着,她觉得今天特别累,不打算去餐厅用晚餐了。

那整幅墨绿色的窗帘突然像一领风帆,鼓鼓囊囊地向柳杉杉一点一点地移来,又猛地黑压压地向她扑来,柳杉杉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她很快弄清是咋回事,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两口,但待第二口烟进入肺部,她觉得一阵头晕,醉烟了。她扶着沙发走到桌前的圈椅前,慢慢地坐了下来。

……“中国的宗教完了,宗教音乐也完了!”那位中央音乐学院研究佛乐的一个年青讲师,醉醺醺地讲完了他的普陀九华五台山之行,眼睛血红地盯着柳杉杉快哭了。

他们在峨眉山半道的一座寺院里遇到了这位年青的讲师。他和代天一住一屋,他们走进那间屋子时,披头散发的讲师已经干掉了六七瓶啤酒。

一星期前,这讲师刚从拉萨飞到成都,峨眉山是他最后一站,但他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天了,他再也不想往上爬了。

代天一一口咬定雪域高原的藏传佛教当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NONONO!他们待人非常粗暴,尤其是异族游客,但他们对待虔诚之极的本民族信徒也同样漠然之极。”青年讲师谈到了塔尔寺。他对那些只关心游客的门票布施,甚于他们的灵魂的一些塔尔寺僧人是厌恶之至,他垂下脑袋低语道。

青年讲师说及有一群拖儿带女的不知门票为何物的藏胞,被眼神阴恶的把门僧人粗鲁地拒之门外时,那些目光谦卑诚惶诚恐的藏胞,使他心碎。

代天一从来就认为,在这个国家,凡有人群的地方便有“污染”,这就是古代僧人为什么要将佛寺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的原因。

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就是今天的佛门。“代天一历来对内地寺院僧人经营住宿吃食小卖部和打卦香烛摊之类与吃斋念佛无关的事,一概斥之为不务正业。他长叹道,”内地的好些寺庙,有的甚至是僧俗不分,这佛门净地,从何谈起?“

那个晚上,代天一沮丧极了。

事发之后,柳杉杉意识到代天一之所以会打这一架,因为当时整个人完全是情绪化的。

*

吃过晚饭,冲了澡的柳杉杉显得精精神神的,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随意地在头上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仿如一个古典的仕女。

她穿着短衫短裤,端个只有她自己衣裳的塑料脸盆,到水房洗衣裳,代天一从来不让她洗他的内衣内裤。她站在门口,面对这个如同公社食堂的水房那般简陋的水房,犹豫了一下,才踮脚进了进去。

这水房大片大片起泡的墙皮如水痘似的布满墙面,墙脚下则是一圈颜色深浅不一的墨绿霉斑。沿壁四面是三排猪槽式的水槽,槽底粘滑,腻腻的,水房的地上也是如此。从房梁上吊下来的一盏电灯,将整个水房染成一片暗红,令人备感压抑。

柳杉杉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开始搓洗替换下来的内衣内裤。

从水房的窗户里,可以见到对面膳房里十几个福建游客在吃素面,柳杉杉刚才听到他们操一口闽南语。

一个中年僧人端着用过的碗筷,大步流星地向灶头的洗碗池走去。那僧人身影显得很空,很远。

在水房里洗衣裳的人陆续离去。一个年青的僧人,穿着汗褂长裤,背对着柳杉杉,躲在角落里,笨拙地搓洗他的布衫布裤。

柳杉杉这边的水槽下水不利,旁边一位大妈连倒两盆水后,水几乎快要淹没槽沿。

柳杉杉一手捏着拧成麻花状的衣裤,一手端着水盆,往另一个水槽走去。

突然她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水盆在柳杉杉的惊叫声中,从她手中滑出,滚落在地。

倾覆的水溅在了那个僧人的脚踝和裤脚上,那僧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清瘦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柳杉杉扎煞着满是皂沫的双手,涨红着面孔,一个劲地向那僧人道歉。

僧人眼睛寒光一闪,嫌恶地看了柳杉杉的内衣内裤一眼,再看看溅在他脚上的水,如脚上粘着极其肮脏的秽物那样,愤愤地跺跺。他收起已经飘洗好的布衫布裤,目不斜视地走到门口。

突然,僧人侧过青筋毕露的半边头脸,咬牙切齿地对仍在向他致歉的柳杉杉,掷出两个字来:“女人!”

柳杉杉从未想到从这个出家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女人”,竟然会是毒汁四溅,仿佛女人是世界上最最不洁的东西。她只觉胸口一闷,一时语塞。

一个人影在窗口一闪,又在门口一晃,堵住了那僧人的去路。

柳杉杉一看,代天一!

代天一上身一件汗背心,饱满的胸大肌二头肌全出来了。

柳杉杉一喜,帮她出气的人来了。

“怎么说话的,你?”代天一夹着脸盆,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僧人,低声逼问道,“女人咋啦?阳天阴地,无阴无阳,焉有天地?这世上,哪一个人不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凭什么轻视女人,凭什么?”

那僧人脸色煞白,低头不语。

听到吵嚷声,那十几个用罢饭的福建人,全涌向这儿来了。

一个俗人如此理直气壮地训斥一个僧人,这让他们兴奋莫名,他们睁大眼睛时而看看代天一,时而看看那个脸色铁青的僧人。

“吃斋念佛,普渡众生。这众生,可有男女雌雄之分?没有众生平等,又何来慈悲为怀?没有慈悲为怀,这佛性和魔性的界限,又在哪里?”

“真爽也!”一个一脸痤疮的矮个子福建姑娘,为代天一喝彩。

忽然那僧人眼睛暴突,扯开喉咙,连珠炮似的吼道:“我就说了一句,你冒出来一串,什么阴阳天地,哪来那么多屁话,你还有完没有?”

代天一默默看了这僧人一眼,将盛衣物的脸盆,往边上一放。

柳杉杉一看要出事,忙扑出门,一把拽着代天一道:“算了算了,我错在先,溅了人家一脚水。女人就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这也算不得骂人,算了!”

但代天一轻轻一抖,摆脱了柳杉杉的纠缠,逼视着已经怒形于色的僧人:“收回你刚才带屁的那句话!”

“我要是不收回呢?”那僧人也打算把脸盆放在地上。

“那我就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这个六根不净的狂徒。”代天一用手挡开又扑上来的柳杉杉。

“谁呵,敢在这儿撒野?”一个黑胖僧人在圈外朗声问道。

那批福建人嚯的散开,腾出一条道,将黑胖僧人让了进来。

“轮得到你这样的人在这教训人,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黑胖僧人轻蔑地盯着代天一。

代天一笑道:“嗬嗬,佛头着粪呵,你们这样的出家人的存在,是对佛祖的污辱!”

黑胖僧人二话没有,抡起钵大的拳头,朝代天一门面砸来。

代天一脑袋一侧,避过拳头,返身出掌,嗨的一声贴着黑胖僧人蛮夯的后背使劲一送。

只见那僧人脚下再也刹不住闸,腾腾腾地一头戳到水房的竹篱笆墙上,轰隆一声连人带墙地跌进水房。

年青僧人将未来得及放在地上的脸盆,一古脑地扣向代天一。

代天一出手,接着衣物脸盆,一提腿,扫倒了年青的僧人。

这倒地僧人以惊人的速度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来,柳杉杉以为他会扑向代天一,不料这年青的僧人,只是低头看着一身污水的汗褂长裤,而后一声干嚎。

代天一和她,被迅速赶来的两个中年僧人带走了。

那个一脸暮气的当家老僧,还让一个小沙弥传唤了当时一起在水房里的那位大妈。弄清原委后,当家老僧,便令年青僧人向她和代天一赔礼道歉。

第二日清晨,她和代天一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金顶时,一出门就看见了那个在扫地的年青僧人,那僧人目光躲躲闪闪地瞟了她和代天一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

柳杉杉看到这僧人两边脸颊又红又肿,小声问代天一:你什么时候,打了他的脸?代天一答道:哪劳我动手?

从那天起,柳杉杉觉得这个代哥们有点神,有点坏。此后一见寺院僧人,她会不禁想起代天一在峨眉山上的那一架。

柳杉杉歇了一会,等那阵晕眩完全过去,就取出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薄。

她对塔尔寺的感受与那位中央音乐学院研究佛乐的年青讲师,相差无几。

柳杉杉沮丧极了。这会儿,她十分想见苏寒林,但看了看桌上的电话机,她又犹豫了,这个电话应当他先打才是。

昨晚他拦下出租车时对她说过,回头电话联系!

*

将稿子传过去后,苏寒林就在商务中心旁边的一个餐厅用饭,用饭时,他一直留心着四周,希望能在这儿遇到柳杉杉。餐厅里不剩几个人了,但她并未出现。

“老那么巧呵!”苏寒林笑了。

也不知道她从塔尔寺回来了没?但他还是决定到她住的房间去看看。在这儿采访老辛,顺便来看看她,这很正常。

苏寒林夹着采访包,走到大堂,想给她的房间抽个电话。

*

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柳杉杉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去接电话。打这个电话只有两个人,杭菊和他。但她觉得应当是他。

“喂!”柳杉杉声调柔美地问道。

“喂!”杭菊学着她的腔调说道。

柳杉杉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立时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喂喂喂,怎么一听是我,声音立马就变了,我要批评你了,这样子,就是重色轻友!”杭菊嗔怒道。

“呸!”柳杉杉笑了。

她一出远门,杭菊每天会打电话过来的。用杭菊的话说,这是每日一电。昨晚回到宾馆,她已经把巧遇苏寒林的事同杭菊说了。但没说两句,电话断了,她再挂过去,一直是忙音。后来她便撂下电话,但杭菊再没打电话过来,直到早上,她才发现她的话筒没搁好,而大哥大又关了。

柳杉杉和杭菊又捡起了昨晚的话题,柳杉杉对着话筒低声说道:“我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他,来之前,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竟会有这种事!当时热过一阵,还浮想联翩的,但后来就淡下来了。你说怪不?和我当年想象的居然差不离,你说神不?就是肤色有点黑,不,不戴眼镜。眼睛还特亮,人特精神,不是帅,我指的是那种所谓的酷。”

“怎么什么事你都摊上了,你这个事妈!一会是英雄虎胆,为野生动物请命,一会是差点儿被人劫色,然后是英雄救美,现在又冒出来个楼台相会!下面还不定要弄出点什么事来呢!你这不是气我吗,我这日子,过得要淡出鸟味来了!”杭菊半躺在床上,用下巴颏夹住话筒,用力地推开在她跟前粘乎的丈夫。

房间外传来一声,更比一声高的鸡叫声。

杭菊丈夫轻声道:“要不要告诉她,两天了,小鸡都不怎么吃东西?”

柳杉杉问:“啥声?”

杭菊挥挥手将丈夫赶出房间:“有人想窃听来着。说,继续!”

“我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想去趟隆务寺,兴海寺,他说那些远离尘世暄嚣的寺院要更纯些。他是对的,想比较深入地了解藏民族,你就得先尽量深入地去了解他们的宗教。我对藏传佛教知之甚少,这两天再读点书,补补课。没错,是他借给我的。”

“我问一句,你和那位苏同志有戏吗?”杭菊突然迫不急待地问道。

柳杉杉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她竭力地控制自己的声调说:“你现在真是俗到家了,整个儿一个俗人,动不动就直奔主题。你是在污辱我,妹子!”

杭菊心里一痛,她一个劲地道开了歉:“我真他妈的该死,我现在的脑袋绝对被门夹过一夹!再不会这样骚扰你了,杉杉。对不起,对不起!”

柳杉杉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擤了擤鼻涕,低低地说道:“我没事了。”

*

苏寒林提起电话,又放下了,连拨几次,电话占线。于是他直接乘电梯来到十五楼,沿着铺着红地毯的过道慢慢地向柳杉杉的房间走去。

柳杉杉慢慢地放下电话,徐徐地舒口气,伸手一摸烟盒,发现空了。她拢拢头发,拎起挎包抓起桌上的钥匙,走出门去。

柳杉杉关上门,一扭头,就见苏寒林向这边走来。她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唤:“大哥!”

*

一盏显然是接触不良的路灯,时明时灭地在前面闪闪烁烁。路灯下,一字形排开许多大排档。

大排档有卖酿皮,羊肠面,有卖退骨牛肉。这些大排档显得有点冷清。离这些摊档有一小段距离,另有一个孤零零的食摊,一辆板车上架个食柜,柜子的玻璃上写着馄饨卤面豆腐脑字样。柜子后面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依偎在同样眉清目秀的妈妈身边,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苏寒林和柳杉杉沿路边踱来,一阵风过,柳杉杉裹紧了风衣。刚才是她提议到外边来溜哒溜哒的。

一见到食柜后的那对母子,看到食柜下的板车,柳杉杉立即从包里取出机子,躲躲闪闪站在路灯杆后,偷偷拍下了那对母子。

有人说,有时你的片子拍得不够好,那是你距离拍摄对象不够近。但苏寒林看着躲在路灯杆后的柳杉杉,立即想到那是一段维系拍摄对象尊严的距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柳杉杉,闪到一边。

苏寒林向那个年青的有几分眉眼的妈妈看去时,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妈妈生出几分敬意。

城中区去年一年被抓获的三百多名卖淫女中,约有百分之八十都是下岗女工。如今他只要看到任何一个凭自己的诚实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年青女人,他都会生出这种敬意。

苏寒林有些心酸的摇摇头,为自己的这种偏激。

苏寒林和收好相机的柳杉杉继续向前而来,那些冒着热气的大排档摊主,老远就热情地招呼苏寒林柳杉杉。

那个年青的妈妈默默看着苏寒林柳杉杉,目光中充满着期待。

苏寒林柳杉杉的目光同时落到那个瞌睡朦胧的小男孩身上。

苏寒林忽然想起他在小时候半通不通地看“包身工”时,竟起了要娶那个“芦柴棒”念头,此后稍稍长大一些,看“悲惨世界”他又想讨芳汀为妻。

十七八岁以前,他一直想以这种方式解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年青女性,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堕落”了。

小男孩突然奋力睁开眼睛,盯着苏寒林柳杉杉,在他俩快要走过去的当儿,他低声央求道:“阿姨叔叔,吃碗小馄饨吧!小馄饨可好吃呢,行不?”

年青的妈妈摸摸小男孩的头,苦涩地一笑。

苏寒林柳杉杉相视一看。

柳杉杉对苏寒林道:“来一碗豆腐脑?”

苏寒林连忙响应道:“来一碗,来一碗!”

小男孩满面通红地奔到摊前的长凳边,用小手来回抹抹,脆生生地招呼道:“阿姨,叔叔快坐下,坐下!”

柳杉杉轻叹道:“还是这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苏寒林点点头,摸摸小男孩的头坐下了。

年青的妈妈利索地取碗,调料,开锅盖,舀豆腐脑。

小男孩兴奋地朝远处路灯下的一个水果摊后的男人大喊:“爸爸,又是两碗!”

在路灯下的照射下,那个脸色显得极其惨白的爸爸,微微一笑,向小男孩扬扬手。

年青妈妈将手伸向玻璃柜中放虾皮的大碗。

苏寒林阻止道:“我这碗别放!”

“几岁了,小弟弟?”柳杉杉问小男孩。

小男孩羞涩一笑:“四岁了,我过一次年,再过一次年,就上学了,妈妈说上学要好多好多的钱呢!我天天陪妈妈卖馄饨豆腐脑,我妈妈说卖好多好多的馄饨豆腐脑,我们就有钱了,就可以给我交学费了。”

苏寒林心里格登了一下,而柳杉杉则忧伤地叹道:“哦……”

豆腐脑端上来了,苏寒林柳杉杉用勺子在碗里拌了一下。

年青的妈妈微笑着对苏寒林柳杉杉道:“厂里几年都没活了,只好做点小生意,瞎活活,咋办呢?”

苏寒林对小男孩道:“一看你就是个好小伙子,人长得又漂亮,又聪明,又听话,将来上学念书,一定有出息。”

小男孩来劲了:“我会背好多好多诗呢,妈妈是吧!”

年青的妈妈微笑着点点头。

小男孩大声宣布道:“我背首‘鹅鹅鹅’吧!”

不待苏寒林柳杉杉作出反应,那男孩忙不迭地背开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柳杉杉苏寒林拍拍手,连声叫好。

小男孩显然受到了鼓励,他又宣布:“我再给叔叔阿姨你们背首儿歌吧?”

苏寒林柳杉杉用力点头。

小男孩神气活现地吆喝道:“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说了歇一歇。我不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

苏寒林柳杉杉发出夸张的叫好声。

心花怒放的年青妈妈佯装不耐烦的样子,对儿子喝道:“好了好了,别卖谝了,这叔叔阿姨的豆腐脑都要凉了。去,把茶缸子给你爸送去!”

小男孩脆脆地应一声,捧过大茶缸,小心翼翼地横过马路。

年青的妈妈,又在一边忙碌起来。

苏寒林的勺子一直在嘴边,他转头去看看小男孩,对柳杉杉低声说道:“我听一个陪自己孩子去外地上大学的父亲说过,他在替孩子报到交费时,碰到一个也在替自己的孩子交费的乡下父亲,他的钱全是五元十元的碎票子,有一部分是垫在鞋里带来的,潮稀稀的,全是脚气!那是带着血筋的钱!”

柳杉杉沉着脸点点头。她的碗面上飘着一层小虾皮,她一直不住地在搅动着小勺子,碗里的小虾皮上下浮动游来游去。

苏寒林看看柳杉杉的碗,一脸不忍地问道:“这么多眼睛看着你,你吃得下去吗?”

柳杉杉的手一抖,勺子里的小虾皮全跳进了碗里,碗面上小虾皮如草芥似的黑黑的眼睛,密密麻麻地凝视着她,朝她看过来。

突然,这些如草芥似的黑黑的眼睛在她面前幻化成一片黯淡空茫的大眼睛,在昏暗的教室里此消彼显,闪烁不定。

柳杉杉扔下勺子道:“今儿被大哥这么一搅和,这虾皮从此我是吃不成了!”

“这么脆弱?”

柳杉杉郑重其事地点头,撇开那些小虾皮,胡乱吃了两口豆腐脑,掏出两张十元钞压在碗下,苏寒林心中一动,连忙将豆腐脑呼呼噜噜的倒进嘴里,取过柳杉杉压在碗下的钱,也摸出两张大团结加在一起,起身走向那个妈妈。

“千万收下,回头给孩子买个书包呵啥的。”苏寒林拿着钱,递给大吃一惊的妈妈。他以为她会坚决拒绝,但妈妈推让了一下,便收了下来。

一脸红晕的妈妈捧着钱道:“一个书包用不了恁多的钱,你们这是……”

苏寒林柳杉杉摆摆手,带着些微满足,迅速地离开这个对他们千恩万谢的红着脸的妈妈。

小男孩一条小胳臂软软地从他父亲的怀里吊下来,他睡着了。

苏寒林柳杉杉看了小男孩一眼,一语不发地向路口走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拾荒者,揹着一纤维袋破烂,拖着疲疲沓沓的步子,慢慢地沿坡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几乎也要睡过去的孩子,那也是一个男孩,有个十岁的样子。

苏寒林与柳杉杉站在一边,让这对父子过去。

苏寒林看到这个比父亲更脏的孩子,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面饼,瞌睡朦胧地朝前走的样子,心头微微一紧。

柳杉杉愣一愣,手又探进口袋,但她很快又抽出手来,她觉得那样会显得有些可笑。

那个父亲一脸漠然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那男孩踢里吐鲁地跟了过去。

柳杉杉苏寒林目送着那对父子的背影步步远去,谁也没有说什么。突然,柳杉杉撇下苏寒林,大步追了过去。

苏寒林看到柳杉杉有一个掏钱的动作,她一把拉着孩子,将钱塞到孩子的手里。那孩子起先是一惊,一脸的瞌睡全没了,他睁大的眼睛中,依次出现了疑惑惊慌的神气,但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高擎着手里的钱,大声地叫爹:“爹…爹…”

孩子的爹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柳杉杉。

柳杉杉指指那个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条摊,对孩子他爹说:“给孩子买碗面吃吃。”

那个父亲依然显得有几分漠然地点点头,吐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两个字:谢谢。

那孩子头都不回地直奔爹爹而去。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小长舌妇不知从哪,捞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叫化,一路领来,引得许多人尾随而来。

她将老叫化领进家门,便砰的一声,将那些尾随者全关在门外。在附近傻玩的苏寒林赶过来时,她正在门后发出一阵高高低低的哭叫声,哭声凄厉而又绝望。

她哭了很久,他被娘喊回去吃晚饭时,她还在哭。直到他躺在被窝里,还能听见她在门口如泣如诉的呜咽声:“爷爷走远了,他越走越远了,我再也看不见爷爷了。天那么冷,这个爷爷要冻死了呀,爸爸妈妈,你们肯不肯救救这个爷爷呵,他可怜死了呀!”

“她就堵在门口,说啥都不让这个要饭的老头走,我和她爹说啥都不行。给吃的给穿的,给他钱,都不成呐,说啥也要这个要饭老头住下,就睡她床上。那个要饭老头是抹着泪离开我家的。走的时候,她又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拽,后来就在门口,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她爹从来没有那么打过她,小屁股上全是血道子。这么个傻妮子,你们听说过吗?”

苏寒林记得小长舌妇的娘说这事时,爹娘笑得嘎嘎的。

“你常这样?”苏寒林问走回身边的柳杉杉。

柳杉杉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体的事,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是钱的问题,又不是钱的问题。”苏寒林嘟囔道,他觉得没把意思说清楚,但又什么都不想说了,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是的。”柳杉杉低声道。

苏寒林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打火机啪的一声燃着了。

*

……代天一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打火机啪的一声燃着了。

他给柳杉杉和自己点上了烟。

她和代天一背靠着山岩美美地抽了一口烟,双双俯瞰这螺岛数点,水光接天的海域。

在船上远望普陀山之时,座座参差错落在山间的寺院,感觉自有一股灵气闪烁。这听谓的海天佛国,确有令人怦然心动之处。

一个从下面走上来的衣着还算体面的中年男人,突然向柳杉杉默默地伸出手来。

柳杉杉不由得一愣。

有两个年青的僧人,孰视无睹地从那个乞丐身边走过,他们那洁净的带着新衣皱折的玄黑色法衣,在风中飘一飘,飘一飘的。

给还是不给?每次遭遇成年的肢体健全的乞丐,柳杉杉都有些犹豫。社会上口口相传,什么乞丐白天破衣烂衫的行乞,晚上则西装毕挺地泡妞。这使她面对这些可疑的行乞之人的时候,非常矛盾。

来自甘肃定西的杭菊就曾经主张不论真假,不给那些乞丐一个子,要不到钱,他们就死心踏地回到老家,一心一意地去种地去了,虽然穷,但也不至于饿死,还能保持一点点人的尊严。如果他们能讨到银子,就可能会导致整个村子的人扶老携幼,倾巢出动,成群结队地到城里来讨生活。

但等柳杉杉看清那人空着一只袖管时,代天一已经付了钱。他因为柳杉杉的犹豫,脸上显出一丝歉疚地向那乞丐点头致意。

“谢了!”那乞丐真诚地向代天一致谢。

代天一正色道:“不客气,再见!”

“菩萨保佑你,升官发财!”乞丐向他俩扬扬手。

“好的,借你吉言,谢谢!”代天一回眸,灿然一笑。

柳杉杉抿嘴一笑,伸出手挽着代天一向下走去。

代天一待人极其真诚,无论什么人他都那样。

系收发室那个面孔如罩着一具傩面具似的老头,对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凶神恶煞,没有一点好气,大家说,代天一是惟一可以看到他笑脸的人。大刘说,老头那张因为笑而显得越发恐怖的脸,是专门为代天一定做的。

代天一的坦诚和善良,在班上是有口皆碑的,这也是他能吸引她的地方。

柳杉杉突然嘟囔了一句:“有媒体报道说,现在社会上行乞的,多半是假乞丐。譬如说,刚才那个人,也可能是缩进去一条胳膊,冒充肢残人行乞。”

“乞丐还有什么真假?当他向你一伸出手来,他就是一个乞丐!”代天一对柳杉杉正色的说。

柳杉杉想了想,认认真真点点头,仿如自言自语道:“乞丐还有什么真假?当他向你一伸出手来,他就是一个乞丐!”

*

“啥?”苏寒林没听清柳杉杉嘴里嘟嘟囔囔的在说什么。

柳杉杉一脸茫然,并未作答,眼神散散淡淡地看着前方。

苏寒林觉得这个女孩,突然离他很远很远,他有点无趣地说道:“那咱们回吧。”

柳杉杉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怎么,你有点冷?”苏寒林问柳杉杉。

柳杉杉轻轻地点点头。

“那就回呵!”苏寒林似乎有点睹气地说。

苏寒林不想再从原路回去,就带着柳杉杉走上了另一条大街的人行道。他不觉心头有一丝儿惆怅。

明儿把金铃也约出来,请柳杉杉吃个饭吧,也算尽尽地主之谊。苏寒林觉得自己独自面对柳杉杉有些困难。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一旦独自面对年青的女性,就常常无话可说,并为此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对一个新闻记者来说,这似乎是不可理喻的事。一般而言,这个群体,不分男女,大抵都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是狗肉上不了席!尽管他竭力地在避免这种自我暗示,他不想强化这种东西,有时甚至专门与自己对着干,很刻意地去找一些年青姑娘说话聊天,但说着说着,他就不自在了。如果不是采访,即使是与人通通电话这样的事,也让他有那么点心理障碍,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他发现自己在很多场合下,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没劲!

苏寒林盘点过自己,但他始终没整明白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马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只有几个游客模样的人在闲逛。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司机眼巴巴地看着苏寒林柳杉杉,犹犹豫豫地往前开。

苏寒林突然问柳杉杉:“你是差旅费包干?”

柳杉杉有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住宾馆花销大了点,我给你找个不用花钱的地,我认识省报的一个女记者,听她说,她同宿舍的同事,回老家探亲去了。如果你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住她那儿去,跟我们这个姐妹作个伴!”苏寒林变得有点兴奋起来。

柳杉杉首先想到在光明剧场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觉多了一份排斥。再说,她渴望静静地想点什么,带着那种甜蜜的忧郁,静静地想点什么。但她转念一想,那样一来,恐怕能与这个被她称作大哥的人,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柳杉杉立即转口答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不管在哪,我只要找个睡觉的地方就成,太感谢了!但你那个…姐妹会不会有问题,她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

苏寒林一挥手说:“不会有问题。她叫金铃,人也很爽快,我们是同行,关系不错。我先给她抽个电话,再去搬你的行李。”

苏寒林推开柳杉杉递过来的大哥大,找了个公用电话,给金铃挂了个电话。

金铃又拿出了平日的劲道,油腔滑调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勉强,满口答应,说他苏寒林的姐妹,就是她的姐妹。

苏寒林一举手,从暗中一下冒出两辆出租车围了过来。

*

“六楼!”苏寒林领着柳杉杉走进了省报单身楼昏暗的楼梯口。他将箱包一悠,就上了肩,然后蹬蹬蹬的上了楼。

楼梯上居然没灯,里头漆黑一团。柳杉杉赶忙追了上去,惟恐自己被拉下。她觉得有点怪,自己又不是一个头一次出远门的雏儿。她有些微喘地问道:“几楼呵,大哥,我都有点晕了。”

苏寒林微笑道:“四楼了,再坚持一下。”

柳杉杉喘口气道:“还真看不出来,大哥这么瘦,扛着东西,一气上了四楼,面不改色,心不跳,什么事也没有,我空着手,还有点喘兮兮的呢!”

苏寒林认真地说道:“你也许有点高山反应。顺便夸自己一句:你别看我瘦,我可浑身都是肌肉,属瘦肉型的。”

听到下面楼梯口的动静,金铃穿着睡衣起身去开门。

接到苏寒林这样一个电话,金铃心有些凉,虽然昨天同他在光明剧场分手时,已经告诉自己,放了这个呆子。

苏寒林一直对她装疯卖傻,她不是不清楚。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咋啦,在吉沁州庆同他呆了几天,就中邪了。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苏寒林,这世界就索然无味,就黯然失色。

苏寒林对她没有兴趣,这让她非常受伤,也深感屈辱。可是人家凭什么非要喜欢你呢?金铃也这样问过自己好几次。

哼,一个朋友遍天下的女人,一个傻屄诺维奇,谁要你,谁他妈的敢要你!

自你飞到深圳,撞见他的两个性伙伴之后,你就用他的堕落和肮脏来惩罚自己。一年来,你跟自己单位,跟省上其他新闻单位,跟一些被采访单位的男同胞,吃遍了青宁所有值得一吃的大小饭馆;你还一次一次地喝个烂醉,一次又一次地打通宵麻将赌钱;你满口脏话荤话,虽然什么也没做过,但却已然声名狼藉。

整个儿一个女光棍,一个疯子!

“等等吧,等这一阵的魔症过去就好了。”金铃对自己说道。

金铃打开了门厅的灯走出门时,听到柳杉杉粗细不匀的喘息声。她在出租车里看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在没见到柳杉杉之前,金铃想象不出会有这样沉静美丽的女孩。同时她也有点沮丧,同这个女孩一比,自己…操!

“不是说仅仅是次意外,怎么这么快又搭上了呢?”金铃带着刚才在电话中不能问的问题,走下一半楼梯,站在栏杆前说,“瘦肉型?那就绑了,杀杀红烧!”

苏寒林向上大喊:“金铃接驾!”

“喳!”金铃笑呵呵地应道,而后奔下楼梯,对柳杉杉刻意地用河南腔喊了一声“这么俊的妹子,欢迎光临!”

柳杉杉连忙客气了一番,但看到背光的金铃黑癯癯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眼睛,她心里顿时有了压力。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犯嘀咕,不知搬到这个金铃这儿来,是对还是错。

苏寒林满脸是笑地说道:“到底是自家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还在四楼,就知道是洒家到了。”

柳杉杉觉得苏寒林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大声高气,而且有点油嘴滑舌的。

“看把你美的,谁同你是自家人!你们一路上卿卿我我,弄出那么大动静,整幢楼都听见了。”金铃乜着眼瞟了苏寒林一眼。

苏寒林从这一眼中觉得金铃显然还为昨天吃过饭后,被随便打发走人而有几分着恼。看到柳杉杉的脸腾的红了,他便阻止了金铃的胡言乱语。

在房间门口,金铃帮苏寒林撤下肩上的箱包。她对柳杉杉道:“妹子,咱们苏寒林这么瘦,练瑜珈练的,一身的功夫!”

柳杉杉睁大眼睛:“真的!”

苏寒林回道:“董存瑞壮烈前喊的那句什么,你忘了?”

柳杉杉知道这个典故,她也知道不能笑,但她还是笑了。

“好啊,一语道破天机,我算看走眼了,原来你也这么没文化,这么庸俗!”金铃扑过去捶打苏寒林。

金铃祖籍,河南洛阳。

“喔,掌嘴,我掌嘴,行吗?”苏寒林闪身避过,拖着箱包轱辘轱辘地逃进了门。

金铃亲热地拉着柳杉杉的手,也随后走进门来。

“我很好奇,你和苏寒林又是咋接上头的?”金铃把柳杉杉拖送进了盥洗间,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于是柳杉杉就从童老师那篇稿子一直说到遇见老岳和强巴。

“奶奶的,你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呵!”金铃不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柳杉杉的脸哗的红了。

苏寒林穿着拖鞋在屋里作巡视状,而后对盥洗间里的金铃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哪里像我,整天锅冷灶凉的。”

在洗脸的柳杉杉感到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微微地松了口气。

“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羡慕去吧!”金铃笑容可掬地说道,但她马上又假装压低声音对苏寒林说,“要不把你的铺盖卷过来,咱们搭伴过?”

苏寒林看了一眼柳杉杉,觉得她可能会不习惯金铃的说话方式,连忙笑着阻止道:“嗨嗨嗨,又擦枪走火了不是?当着柳小姐的面,休得放肆!”

金铃端着两杯茶走到客厅:“咋了,你总不至于,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吧?”

柳杉杉的脸又一次红了。虽然她知道金铃在开玩笑,但这话她觉着很刺耳。

把柳杉杉带到这儿来了,苏寒林有点后悔了,他坐在沙发上连呼:“打住!金铃呵,我现在算彻头彻尾地认识你了,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一小姑娘,一天到晚七荤八素的。”

金铃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她对柳杉杉一挥手道:“心中无私,天地宽。喝茶喝茶,柳杉杉同志,请别笑话,我是个粗人!”

柳杉杉乐了。

*

金铃柳杉杉天南地北地聊上了,可以看出金铃和柳杉杉也很投缘,苏寒林松了口气。

在此期间,他只有听的份,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撤了。但正当他准备起身告辞时,他的BB机响了。

他操起金铃的电话给强巴打过去。

强巴故作神秘地对他道:“说好了,先把我请给,我再告诉你一件好事。”

“少来了,还请给!到这会儿才通报,办你个延误军情罪!”一听强巴的口气,苏寒林基本上吃准了他要说点什么,他笑道,“哼,黄瓜菜!”

“你现在就和她在一块儿?在金铃那儿?唉呀,快把电话给柳小姐,我请罪,一忙就给搞忘了,本来应当再打个电话抓落实的。该死,该死!”强巴开始大笑。

苏寒林把电话递给了柳杉杉,趁柳杉杉打电话的功夫,他带着双重歉意,正视着金铃的眼睛向她说道:“对不起,添麻烦了!”

“你以为你谁呵,瞧你说的,添麻烦了?那是我高兴,我喜欢!”金铃平静地看着苏寒林,嘴依然很硬。

但这会儿金铃的情绪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了,她想通了。她意识到他之所以让柳杉杉搬到她金铃这儿,一方面是仗义,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他对柳杉杉的好感。他能想着把人领她这儿,说明他把她看作朋友。原本就没戏唱,那就退一步,做朋友吧,她对自己说,谁说喜欢一个人,就一定非要把他弄床上去,或者非得同他在一个锅里搅勺子?

金铃对自己骤然之间这样大彻大悟很满意。

苏寒林连连称是。

柳杉杉把电话又递给了苏寒林,强巴还有话要说。

“你现在干啥哉?”强巴问道。一听说苏寒林正打算回去。强巴又道,“那个西部礼品商行的女老板,说出了给她供货的人,我们这会儿打算去抄那个人的老窝。一齐去,我过来拉你!”

“不必,我打的过来!”苏寒林回掉强巴,他看到金铃和柳杉杉聊得正欢,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在门口时,苏寒林仔细地看了柳杉杉一眼,向她和金铃挥手道别。他觉得很怪,这会儿再看柳杉杉竟有一种自家人的感觉,本来只是一次邂逅,而现在像是认识了八百年似的。

*

苏寒林一走,柳杉杉发现金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人也显得很可亲可爱,像个大姐。于是她也自在了起来,和金铃促膝相对地坐在沙发里热聊。

沙发对面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又在播新闻,一个长相看似平常的女播音员,凶巴巴地说,“连日来,我省有关部门在开展打击乱捕滥猎和倒卖、走私珍稀野生动物的专项活动中,迅速采取有效措施,破获了一批大案要案,一批不法分子纷纷落网。”

金铃拿遥控制器对准电视机揿了一下,客厅里的电视机便处在静音状态。

金铃说这个女播音员走下屏幕再看,要漂亮年青许多,她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矜持,气质还行。省电视台的人说她的副高职称,是省委书记老兰头亲自特批的。谁都在传她和老兰头有一腿。

真他妈的!柳杉杉在许多地方都听说过地方电视台的女名播或是名女主持人同地方的一把手二把手有一腿的传闻。

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仍然一幅一幅地在切换着。

几个蓬头垢面长发长须的汉子背对着大墙垂首而立,他们的面前是几支猎枪和一束束子弹带,另有一头雪豹和几只雪鸡,死不瞑目地躺在他们脚下。

一辆卡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岩羊原羚,几个盗猎者垂头丧气地在车边一字形排开。

漂亮的女孩没脑子,有脑子的女孩不漂亮,但这女孩两样都有,金铃真的有点嫉妒了。她定定地看着柳杉杉,能问的她都问过了,于是对柳杉杉道:“你要睏了,就先睡!我不到十二点,不上床的。”

柳杉杉顺手拿起茶几下的一叠照片道:“一点也不睏。”

金铃看到柳杉杉拿起照片笑道:“不敢看,都是应景的东西,非常业余,他们今天刚给洗出来!”

柳杉杉撩撩一头长发,笑了,拿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下去。

一张苏寒林和金铃一拨同行的合照,从这堆照片中跳了出来。

苏寒林面带愁容地看着镜头,他显得有几分忧郁。

“你的这个苏老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是吧!”金铃探过身来说,“送人呢,喏,那个皮夹克同志,内调了。”

“金铃姐,你说苏老师在内地读的大学,分到这好些年了,父母也内调回去很多年了,他怎么就没想着内调一下呢?”一说到苏寒林,金铃就有点上劲。在金铃这儿,柳杉杉又管苏寒林叫苏老师了,她问道,“你不是说这儿不仅是孔雀,连麻雀也东南飞了吗?”

金铃笑道:“嘿,我第一次下乡采访,搭的就是他们站上的便车,他们也下乡。这也是我第一次和苏寒林一起坐车外出,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调回老家?如果这样,用不了两年,我就会一刻也不停地驾车直奔这儿。’我问,‘这是为了什么?’,他居然说,”我是一只候鸟。“

“候鸟?”柳杉杉笑了。

“他说他是一只候鸟!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天上正好有一群大雁悠然向南飞去。”金铃咯咯咯地笑着说,“哈哈,迁徙的时间到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摆摆脑袋,而后急急地倒腾着双脚,转向迁徙的方向,振翅欲飞。那会我并不太了解他,后来时间一长,我才清楚他确实是为了飞翔在这蓝天碧空中的每一只飞鸟,为了在这茫无涯际草原上的每一只奔羊,为了这世界上离太阳最近的草木山水而生的。他说他现在只想,也只会写这样一类稿子了。前几天,他写过这样一篇散文,写地质队的,省电台最近刚播过,一篇配乐散文。你听不?我把它录下来了。”

柳杉杉肯定地点点头。金铃起身走到书架上取出磁带盒,挑出了一盘,装入录放机中,倒倒磁带,然后坐回沙发。

录放机随即传出一个男播带有磁性的低音:

“他们来了,乘着吱哑作响的高车,唱着‘地质队员之歌’,用他们的地质锤敲碎了这世纪前的沉寂。他们的身躯就是一管红蓝铅,一把镀镍的画规,他们用生命的三分之二时间,等距离地走完了棋盘格的路。啊,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呵,充满荆棘风暴和死亡的威胁。天地间,常常有慈母苍凉的‘当归’……

“然而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守候着脚下的那一片土地,像穿山甲一样地生活在这十万大山。

“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了,背着那个地质包,倚在门口,疲惫地微笑着。惊诧的妻子,回过头来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的儿子,恰似一幅‘浪子归来’.

“然而,然而他又来了,重归这蓝色的高大陆,将妻儿老小的泪眼,留在他那故乡的土地上。他不能离开,这用脚,用手一点一点踩出来,摸过来的山山水水。曲线、坐标、山脉河谷,青春、岁月、生命和欢乐,他的根在这里,在这里。故乡,在他厚实的大掌下是陌生的,他再也没有力气踏出另一条路,一旦离开此岸,他就永远不能到达彼岸,他老了……

虽说苏寒林这东西有点端着,有点文艺,但这里透出的信息是,他们这些已经是肥大的“高原心肺”,只能在高海拔地带跳动呼吸了,要不就“醉氧”,整死你!

柳杉杉默然地看着那只录音机,金铃起身关掉了录音机。房间里一片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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