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辉是在鹿场跳锅庄时开始吐的,吐得个翻天覆地。但被人弄车上时,他却又嚷嚷着要再喝一台酒,透透。一回到招待所,他摔着袖子,跺着脚,跌跌撞撞地跳着他自称是“草原雄鹰”的独舞,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打着节拍,从一间间敞着门的房间里舞出舞进。

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的许家辉,被小宋老汪一次次地拖回房间,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像头牛似的横冲直撞地杀出自己的房间。他大着舌头向人解释,说他在找苏寒林。

许家辉他们刚才在楼梯上发出一片噪声时,柳杉杉就急急忙忙地离开苏寒林,回到自己的房间。

柳杉杉坐在沙发里,手里攥着苏寒林房门的钥匙,目光散乱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这会儿的柳杉杉云鬓散乱,神情紧张。她没敢没开灯,唯恐许家辉来砸她的门,她想等他安静下来后,再回苏寒林那儿。

苏寒林从鹿场餐厅出来后,摇摇晃晃地向那辆丰田车走去,不管谁劝都没用,说什么也要回县城。

柳杉杉追上苏寒林后,一直抓着他的胳臂,生怕他一头栽下。

才仁同大伙一齐跟了过来,他不耐烦地向吃罢饭便回到自己车上的肖师点点头,挥挥手,让肖师送苏寒林柳杉杉回去。

车发动了,柳杉杉看见许家辉前摇后晃地扶着餐厅的墙走出来,站在大门口,张牙舞爪地向所有从他眼前走过的人,以中央军委和国务院的名义,下达拦截苏寒林的命令。

苏寒林上车后闭着眼,一语不发地闷坐着,但过了一会,他便慢慢地歪着身子,一点一点地蹭在后座的靠垫上滑下来,最后猛然一头扎在柳杉杉的怀里,竟然头枕着她的私处,沉沉睡去。直到肖师气喘吁吁地把他揹到他的房间,他仍旧没能醒来。可是肖师把他一放在床上,他居然眨巴眨巴眼睛,醒了。

苏寒林用极虚弱的声气,向脸膛挣得血红的肖师道谢,又朝站在一边的柳杉杉凄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柳杉杉还未来得及说点什么,只见他眼一闭,头一歪,很快地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再次睡去。

走廊里又是一阵混乱,被拦回去的许家辉终于突出重围,拎着半瓶白干,一下扑到苏寒林的房门口。

“苏寒林呵苏寒林!”热气腾腾的许家辉,穿着棉毛衫,舞着手,狂拍着苏寒林的房门,发出凄厉的喊叫。

一个住在苏寒林隔壁的房客猛然打开房门,房门砰的一声在墙上反弹了回来。那房客怒目圆睁地盯着许家辉,大吼道:“还有没有完了,你!”

敲不开苏寒林的房门,许家辉转而又擂响柳杉杉的房门,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房客,他一愣,但随即又不甘示弱地从老汪他们手里挣出来,袖子一捋,翻着白眼,大着舌头回敬那房客道:“没…个完,你又…又准备…准备怎么着?”

小宋老汪趁机一把捞住许家辉,拼死拼活地把他再送回房间。

“什么素质嘛,还是省上来的呢!”那房客仍然愤愤地说道,然后转身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照到了雪山上呵,依阿强巴罗罗!”许家辉仍在大声放悲。他的房间里,间或传来椅子跌翻在地的轰隆声。

柳杉杉对许家辉极度厌恶,她决计不再睬这个粗鄙的酒鬼了。

过了很久,对面房间里那种折腾人的声音,才慢慢地越来越弱,终于归于宁静。

一会儿,柳杉杉听见老汪小宋对酒醒了的小钮轻声轻气地关照了几句,就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老汪小宋如释重负地出一口长气,拖沓的脚步声,一路远去。

走廊里终于彻底地恢复了平静,只有替人开门的卓玛手里一圈钥匙,发出了细碎的金属声。卓玛开完门,远远地向走廊尽头看了一眼,轻声骂道:“酒拉拉!”

卓玛提着叮铃当郎的钥匙圈将走道里的灯,间隔着关掉了几盏。走道里顿时显得幽暗起来,卓玛轻轻松松地回到值班室。

这楼层的客人全齐了。十二点多了,一般不会再来客人了。她把那圈钥匙照墙上的挂钩上一挂,从床下拖出放着毛巾香皂洗发膏的脸盆,拎起靠墙脚下的暖瓶,用脚带上门。

她站在楼梯口朝三楼毫无顾忌地喊道:“央宗,我的冲个澡去了,再来人,喊开门,你开给!”

等到楼上有人应了一声,卓玛轻轻地哼着她惟一能唱全的一只汉族歌:“甜蜜的事业,甜蜜的事业,无限好罗喂”,下楼去了。

*

门锁咔塔的一声的声音显得很响,不知为什么,这让柳杉杉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

苏寒林房间里也是漆黑一团,柳杉杉轻轻地锁死了房门,门锁再次发出的咔塔声,令柳杉杉心里格登了一下。

房间里酒气扑鼻,空气异常混浊。

柳杉杉一进门便直奔苏寒林床前,去看他吐了没有。听说过有人因醉酒呕吐,呕吐物进入气管而窒息身亡。

她打开台灯,将灯光调弱,然后打开窗子。

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寒意,她赶忙拉上窗帘,再晾了杯水。

苏寒林醒了要渴的,代天一醉酒,一醒就会嚷嚷着要喝冰水。

苏寒林和衣睡在床上,双腿耷拉在床沿下,而身子则歪歪扭扭地靠在被子上,盖在他身上的毯子也被掀到了一边。他睡得很不舒坦。可能许家辉拍门时,他醒过一醒的。

柳杉杉抱着苏寒林的双腿移到床里,一手拖过毯子,盖在他身上。她退回沙发,轻轻地吁出口气,坐了下来。

她打算就像守代天一那样,那么守着苏寒林。

她那卷起衣袖的裸露的手臂,软软地搭在沙发的扶手上,铺着毛巾被的沙发扶手茸茸的暖暖的,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意味。

苏寒林突然大声咕哝了一句,在床上挣扎了一下,一挺身坐了起来。

柳杉杉心里一紧,急忙站起来,走到床前。

他双目紧闭,用力地挥挥手,又直直地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床上,而后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咀嚼一番,又熟熟睡去。

柳杉杉站了一会,一斜身,缓缓地坐在了他身边。

熟睡中的苏寒林,看起来比平常更清秀俊朗。他此刻的脸庞,透出一种婴儿般的粉红,非常滋润,这会的眼睫看上去,似乎显得很长,鼻梁也似乎更周正了。

在鹿场的酒席上,看着苏寒林将一杯杯酒倒进喉咙,使她感到极为惶恐不安。面对那些酒徒一张张或亢奋或木然的嘴脸,柳杉杉又排斥又害怕。苏寒林拍案而起,并遭到众人耻笑时,她竟有了一种戳心的感觉。她未曾料想到,苏寒林也会成为她在这个世界上令她心痛的男人。

明儿,她和苏寒林将离开坂北。强巴来过电话了,他和宁耀武已经回到坂北了,就住站上了。明天一早,他就过来接他们。

这是她与苏寒林留在坂北的最后一夜。几天来,她一直等着与他单独相处,就他们两人,就那么坐着,面对面地坐着,聊什么都行。她还不止一次地想同苏寒林聊聊他的剧本,她一直想告诉他,她不同意那个本子的结尾,她不以为悲剧一定就得让男女主人公双双赴死。她觉得其中一人活下来,过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生活,在对亡人绵绵无尽的追思中以老终生,也是悲剧的一种境界。但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同他说这些。不仅是本子,甚至是她和代天一,失踪的代天一,给她带来的那份痛,那种剜心般的锐痛,只要聊到那个份上,什么都可以聊的。

离开金铃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曾充溢着欢畅和一种预期的甜蜜,她以为她和苏寒林会有长长的一段时间。不料,他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夜深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孤独,渐渐地充斥着柳杉杉的心房,她意识到她该回房休息了,但她纹丝未动。她觉得这会儿自己特别虚弱而又无助。

当柳杉杉的目光又转向了苏寒林,猛然看到在暗中闪亮着的一对眼睛,不禁叫出声来了:“天呵!”

“对不起,吓住你了!”苏寒林慢慢坐起身来。

“不!”柳杉杉忙着将他垂在额头上的一昝长发捋回去。

“谢谢。”苏寒林两脚软软地踩在地上,开始找烟。

柳杉杉立即找出烟来,替苏寒林点上。

苏寒林深深地抽了一口,对她说道:“回去,陪你上大崆山。”

柳杉杉愣一下,才问苏寒林:“大哥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大崆山?你一直认定在我柳杉杉眼里,以为风景那边独好,才要去大崆山的?”

苏寒林一脸探询地看着柳杉杉,仿佛在说:“是呵,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去大崆山,你!”他似乎感到柳杉杉要向他说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柳杉杉徐徐吐出一口烟,一脸平静地对眨眨眼睛,看着她的苏寒林说道:“我的男友六年前穿过大崆山山口,从此没了音讯。”

苏寒林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一脸愕然。

柳杉杉从来就害怕面对那些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叙述者,所以她刻意地使语调显得平静和缓,一如平日。当哽咽无法控制的时候,她连忙用几声咳嗽掩饰了过去。

像那些出色的倾听者一样,苏寒林目光入定,神情投入。

柳杉杉的结论是:他和代天一一样,都是非常感性的那一类人,她几次看到苏寒林的眼眶红了。

当年,代天一站在车厢的踏板上,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但他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她还记得他端着相机站在外滩的一个丁字路口,看到乌秧秧的大队人马,衬着那一方黑云低垂的天空,打着血写的横幅,从远处缓缓踏步而来,他浑身颤抖着,眼泪刷的下来了。

柳杉杉如同面对一个久违的兄长,对苏寒林说说代天一,说说被这个国家屏蔽了的同时也被这个民族遗忘了的那段历史。

她的故事讲完了,犹如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一辆卡车从招待所外面的马路上疾驶而过,渐行渐远的马达声和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仿佛由近而远的哨声,在空气中一路啸叫而去。

夜已深了,苏寒林睡得更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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