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前,汤建又去了一趟成山看守所,提审罪犯嫌疑人庄小伟。说提审并不准确,案件审判程序已成为过去式。作为该案的主审法官,他十分清楚庄小伟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死是板上钉钉的了。所谓特殊情况,无非是有重大立功表现;家人满足了亡者亲属的赔偿期望,不再死磕。当然,倘若有某权势人物予以干涉,也有可能刀下留人。而从庄小伟的实际情况看,这几条都不现实,他独自作案,没他人可告发,何况关在号子里,想立功也没有机会。再是他的家人,七十有余的养父母,是村里最穷的人家,断无力承担高额赔偿款。他曾与法庭为庄指派的陈凯律师一起去村里动员庄的养父母,屋里屋外一打量便明白说什么都属多余。沮丧而归。至于有贵人搭救,则更是天方夜谭了。

在那间十分熟悉的审讯室,汤建见到了准死人庄小伟。他的心不由疼了一下。一种微微的颤栗从脚后跟往上传遍了全身,作为一名多年进行刑事审判的法官是不应该有这种非职业条件反射的。不知怎的,这种反射在面对庄小伟时更甚,是因为他太年轻,生得眉清目秀,用时髦的说法可称之为“小鲜肉”?还有,觉得他倒霉,合议庭对其量刑为死缓却被院里改为立即执行,有些于心不忍?还是……

他看出庄小伟比上次见气色要好,精神头也足些,新剃了头,额也变得亮,这种变化更使他心里添了一份沉重。待押解他来的狱警进到门外,他问句:庄小伟,这些日子怎么样?庄小伟回答:报告法官,我很好。

哦?很好?

嗯,很好。

好在哪方面,你讲讲?

报告法官,队长让我吃营养餐了。

你生病了?汤建问。刚才还觉得庄小伟身体状况不错,怎么享受起病号待遇了呢?他知道,这里的病号待遇是每天增加一个鸡蛋,两根黄瓜。他还知道这里的潜规则:某些特殊犯罪嫌疑人也可以得到这种照顾。而庄小伟没资格“被特殊”。

报告法官,我没病。

这毕竟没什么重要,况且与庄小伟打了近一年“交道”的法官,渐渐积累起来的怜悯之情,也愿意看到这将死的人在走向刑场之前能多点滴享受。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下面的谈话该怎样进行,他倒有些茫然了。平常对犯人的程序化审讯,都在院里的审讯室进行,法警从看守所提出人犯,押解到市里。而对一些具体问题的落实,为防兴师动众,则法官自己跑到看守所,问完便走。问题在于,今天汤建在宣判前赶来,并没有明确目的,该落实的都落实了,属于本院的法律程序已走完,只等择日宣判。如果庄小伟上诉,后面的事就转到上诉法院,与己无关了。就是说,这次来,套用一句俗话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了。能打到一颗能让庄小伟免死的“枣”,就算不虚此行了。说白了,就是想搭救庄小伟。庄小伟抢劫杀人,这种严重罪行,从前是杀无赦的。现在司法改革,尽量减少死刑,这类罪犯只要有从轻的情节,也可考虑不杀。作为对庄案再清楚不过的人,他认为有从轻情节,合议庭其他人也有共识,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判死缓。而报到院里遭否定,要求改为死刑立即执行。既如此,合议庭使用的从轻情节便清零不存,如若让庄小伟免死,只能另辟蹊径,找到让院里否决不了的理据。

说来说去,还是前面提到的几种“特殊情况”。他来是寻找特殊。这本来是庄小伟律师分内之事,可那很喜欢被人称为“诗人”的陈律师自始至终不在状态,对案子不热衷。据说最近正忙于创作,准备参加的市文联倡办的“祖国大放歌”诗歌朗诵活动,连电话也不接了。作为法官,他有看法,却不便说破,只在心里不屑。

以前说愤怒出诗人,如今是喜庆出诗人啊。

庄小伟,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呀?汤建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庄小伟。报告法官,没有。庄小伟回答。

汤建看了看瞬间庄小伟抬起的葫芦样光头,以及那双明显带有讨好又迷离且还带有孩子般稚气的眼睛,心沉了一下,说:庄小伟,再回答问题不用先报告。

报……是,是……尚法官。

他没纠正他,心想那诗人律师连最基本的都没对他说清楚。

他说:庄小伟,这些日子都想些什么?

想……俺害死了人,罪大恶极,服判,不上诉。

哦?汤建惊了一下,问:这想法和律师说过么?

说过。

他怎么说?

他说上诉也是百分之百驳回。

百分之百无良。这陈。汤建心里愤愤。刚要再问,却听庄小伟开口问:尚法官,你说能判我死刑么?

他咬了下牙,没放出声来。他是最有资格回答庄小伟问题的人,但他不能回答,这是职业操守,或者说是纪律。他打了个怔,反问句:你自己觉得呢,庄小伟?问过又意识到不妥,这一问不应出自法官之口。

好在庄小伟没有回答,深深埋着头。

他就想,明明可以判死缓,院领导怎么非要判死不可呢?不符合新司法精神嘛。参加审判委员会的董庭长回来也表示不解,说原先认可死缓的分管刑事的郜副院长怎么忽然改了口径呢?舌头一翻一正就是一条人命呐。

他说:庄小伟,怎么判决是法院的事,你首先得认罪悔罪,当然也可以为自己辩护,争取从轻处罚。

是。

想想,还有没有对自己有利的话要对法庭讲么?他启发说。

俺……俺不是故意杀人,是老奶奶自己从扶梯上滚下来的,还有,俺不是抢,是偷……

这些,他自然是清楚的。庄案不复杂,庄在商场的下行扶梯上,居高临下发现被害人的敞口包里有一个钱包,遂起邪念,行窃,生手不熟练,让被害人发觉,惊慌中一脚踏空,顺扶梯滚下,造成颅骨受伤,抢救无效死亡。

他说:这个,法庭有你的笔录。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情况?他继续启发。

庄小伟用手抱着光头,手指绷紧,努力要从里面挖出东西的样子,他应该清楚,法官在宣判前专程来问询案件之外的事情,足见这对自己生死攸关。

汤建等着,为减轻对方压力,他将目光移开。盯着墙上那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看。心里想,此时此刻,这标语对庄已无意义。他迫在眉睫的是找到“有利”理据来救自己的命。

汤建还等着,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中原本尚有的希望一丝一丝消散。

对了。庄小伟叫声,同时将抱头的手松开,合抱于胸,犹同已大功告成,从头脑里抓出了一根救命稻草。

说。汤建心中亦生起了希望。

庄小伟望着汤建,说:报告法官,陈律师对俺说……

他说什么?汤建问。

他说有重大立功行为可以从宽处罚,问我有没有。当时没想起来,说没有,可刚才想起来了。

你有立功?汤建问,却不太相信。因为若有这方面情况,狱方会及时告知法庭的,供量刑时考量。

俺救过人。庄小伟进而说。

哦?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汤建有些兴奋。

是北京开奥运会那年,在俺村,那年俺十三岁。庄小伟说。

瞬间汤建被失望淹没,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有言好汉不提当年勇,作为罪犯的庄小伟,往日之功是不能为今日所犯来折罪的。

显然庄小伟并没想到这一点,他是法盲,但凡有这方面知识,当看到老太太滚下扶梯不要跑,那样更能证实自己是偷不是抢,犯案的恶性会减一等。

庄小伟还原的当年情况是这样的:天热,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去村东的荷花湾洗澡,凉快了以后又比赛游泳,看谁游得来回多。游着游着,别的孩子逐渐败下阵来,上了岸,他还继续。这时来了一个到这村走亲戚的城里小孩,都认得,他姥姥管他叫一,一在湾边望着还在游的他,嘲笑地叫:小狗趴,小狗趴。他不睬继续游,一又说小狗趴,土死了,瞧我的。说着脱了衣裳,跳进湾里游起来。示范似地游起蛙泳、仰泳、自由泳……陡然,一惨叫一声,头沉入水中,整个人不见了踪影。他晓得一出事了,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将在挣扎的一拖出水面,拖到岸上……

庄小伟说:后来知道他腿抽了筋,没人救就上不来了。

见义勇为啊。汤建叹息说。

尚法官,这,算是立功吗?庄小伟抬起头,望着他问。

汤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答案是有的,当然是立了功,还是一大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问题是那时的功不管今天的用。

庄小伟说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的,都能证明,又问:是不是需要王天一本人……

王天一?

就是俺救的那个一,他姓王,叫王天一……

汤建“哦”了声,心里思忖:王天一……李天一,李天一的案子国人注目,司法界更甚,他和庭里的同事也多次议论过,除了案情,还有“天一”这个名字。小何说:天一,天下第一,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气势这么大。老曲说气势就是大嘛,他爹一嗓子喊出去传遍天宇啊。对于如何判决,大家普遍认为,凭他爹的名望,会获轻判。结果正相反,他是同案人中判得最重的一个。这又成为人人议论的一个焦点。后来从网上得知,另几个同案人的背景了得,不用喊,打个喷嚏也能地动山摇,天一与其相比,小巫见大巫。

回到王天一,汤建意识到这应该也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由此他另一个思路被打开。问庄小伟:后来见过王天一吗?

没有,他姥姥说,去美国念书了。庄小伟回答。

他父母呢?也去美国了?

没有,在北京。

在北京做什么?

他爹开公司当老板,他妈……

哦,标配啊,汤建心里说。不过他感到欣慰,既然是这种情况,出钱帮帮孩子的救命恩人,应该是……

他问:王天一他爹妈知不知道你救命的事?

庄小伟想想摇摇头:这个不晓得。

他姥姥是知道的了?

嗯,知道。

有什么表示没有?

表示?

感谢啊。

不用,不用……

我问的是感谢没感谢你?
没。

汤建吁了口气。

看来庄小伟没跟上汤建的思路,仍停留在原点,眼巴巴地望着汤建问道:尚法官,这个,到底能不能算立功啊?
应该算吧,汤建说。这么说是为了减轻庄小伟的心理压力。作为一名刑事法官,他十分痛恨罪犯对常人的残害,第一念头便是严惩不贷,替被害人伸冤报仇,为社会除害。然而一旦深入案情,他的心情便渐渐发生变化。比如这个庄小伟,初次阅卷:在扶梯上抢劫,致受害老奶奶滚梯堕亡,照片惨不忍睹,应判死。而后信息扩展:该犯刚年满十八岁,穷苦,为买一张回乡的车票行窃,致人死非故意;还有……于是,他有所踌躇,最终意见为死缓。当审委会改判,他找庭长申辩,陈述理据。最后,庭长不得不向他交底:改判是分管院长力主,理由是今年抢劫杀人案频发,对社会造成很大冲击,故应严惩抑之。他反驳说,这不就是法理之外的“杀一儆百”么?庭长说本案的特殊在于犯人无力赔偿,受害人家属死磕啊。他不为所动,不放弃,才来看守所“有枣没枣打一竿”,侥幸的是,这一竿应是打着了。王天一,庄小伟,一报还一报,理所当然啊。摆在哪里也是合情合理。他又吁了口气,想有言事在人为,的确如此啊。

至此,汤建觉得已没必要再与庄小伟论究立功不立功的问题,便大体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又问了一些相关问题,便结束了这次问询。

车上,他接到妻子花花的短信:忘了吗?今天是秀秀生日。他会心一笑,看看手机上已下午五点,回去正当时啊。

赶回岳父母家,秀秀在那里,生日自然在那里过。进门,花花和儿子涛涛前脚到,带去生日蛋糕和秀秀爱吃的糖炒栗子。岳父亲自下厨做秀秀爱吃的红烧肉拌饭。只听岳父母卧室的门“砰砰”地响,岳母说秀秀闻到香味了,要出来。岳父在灶上说做好了,请出来吧,涛涛去开门,一只狮子狗从里面婷婷婀婀走出来,跳到餐桌边自己的专座上,端坐等候,一付贵妇人派头。一家人笑呵呵地围过来,涛涛带头唱起《生日歌》,一家人拍手紧随。欢笑中秀秀开始大块朵颐,斯文尽失,汤建心想,调教得再好的狗终归也是畜牲啊。

秀秀吃好了,岳母用餐纸给它擦擦嘴,生日算过完了。全家人开始吃饭,除了提前拨出来的红烧肉外,还有用空气炸锅炸得焦黄的带鱼,这是涛涛最爱吃的。虾仁炒蒜苔,这是花花的菜。猪肉大白菜粉条,这是汤建百吃不厌的家乡菜。为此不断遭到花花的嘲笑,说他是不变的庄稼人的胃口。开始,他很反感,后来认为花花并没有说错。每逢春节各类上品菜一大桌子,他还忘不了吃这一口。这就是那句“桔生江南则为桔桔生江北则为枳。水土异也”的话了。花花是生在城里的桔,他是生在乡下的枳。本两不相干,可毕业工作后,经人介绍,桔枳结为连理,不谐便渐渐表露出來。而花花强势,尽管汤建做了顽强的反抗,终是败下阵来。该争的也不与她争了,以沉默应对。日子便平静下来,“沉默是金”在此得到认证。

吃了一会儿,花花放下筷子,笑盈盈说:爸,妈,我报告一个好消息,我考出律师证了。

除了涛涛,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一齐望向花花。岳父问:花花,你在安达干财务不是干得好好的么,咋还考律师证?

花花说:转行当律师啊。

岳母说:当律师不错呀。

岳父瞪她一眼,转向汤建问:这事,你知道不?

汤建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年前花花与自己说过,要读一个司法班。他明白她的意思,第一个念头便是不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法官的配偶或家人纷纷进了律师楼,打什么心思昭然若揭。有人调侃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很快便出了问题,最典型的是某区法院院长与在某律师所当主任的老婆东窗事发,双双入狱。他极力反对花花的作为,可花花不听,照考不误。一是无奈,另外这些年挤这道的人很多,愈来愈难考,他不相信她能考出来。可,怕什么来什么,她竟然如愿。

他只能说:知道。

岳父把筷子拍了,吼:你们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他不吭声。心想训得好。

花花却不听训说:爸,你喊什么?这种情况很多,法律没明文规定不可以。

岳父横了她一眼,说:没明文规定也不行,不想想人家会怎么看。一个判案,一个当一方辩护,无私也有弊啊。

花花辩驳:各人遵循各人的职业道德呗。

岳父说:如今,连人性都不讲了,还讲什么职业道德。有些当官的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地贪,心里有职业道德么?少来这一套。

在汤建眼里,岳父是个极其温良的人,总是笑眼迷迷,他这么大发雷霆还真没见过。他晓得花花这事办得让他忿怒,难以容忍。

花花不吭声了。

汤建说:爸爸,你这火发得对,有道理,回头我说说花花,这样的夫妻店绝对不能开。

花花哼了声,站起身朝涛涛嚷:走,咱回家!

汤建自然也得走。刚进门,陈律师来短信:有新作发圈里,请指正。他“腾”地上来了无名火,代理的人要判死,你他妈还有心思写狗屁诗。在沙发坐下,他给庭长拨了电话,讲了今天见到庄小伟发现一新情况,待明天上班详细上报。挂了电话,他才上了微信朋友圈,果然最上面有陈发来的诗歌,他本来以为是先前说的朗诵诗,却不是,另辟蹊径。“放歌”的不是祖国,而是一种仙草药膏,诗曰:仙人号曰候庭泉,草药产自滇西南。谱出风云交响乐,写下医疗新诗篇,骨疼忽闻寸草心,病愈下榻步履健,传世良药除顽疾,奇效惊世美名传!

尽管心头有气,居然被陈诗逗笑了。油然想起前些天从网上看到的一则笑话:某女夜遇劫匪,颤抖说:“大哥,我是写小说的,40多岁了工资还不到3000,逢年过节连奖金都没人给发,送礼的也木有,你看这是我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劫匪闻听痛哭流涕,“姐姐,俺也有这证,写散文的,快30了无房无车,娶不到老婆才出来做匪的,你走吧,对了,边上那条路千万不要走,更凶险,全是写诗的,都穷疯了!”

陈“穷疯了”才写这种广告诗么?非也,陈是他们律师所合伙人,收入不菲,还是几家单位的法律顾问,固定收入也不低。论究起来,陈当是人们所戏称的有“歌颂癖”吧。

他给陈发了短信:明天下午庭里一见,有事协商。

陈即刻回复:明晚如何?老地方。

陈要请吃饭,老套路。

他回:明晚有事,还是下午。

汤大法官赏点面子嘛,是安华老总请客啊。

他知道,陈是安华公司的法律顾问,曾试图在他与安华中间搭桥,他未响应。社会上说中国律师的硬功夫是拉法官下水,多少法官被律师溺亡,下场悲惨。

他不客气了:省省吧。

扣了电话,起身进到书房打开电脑,他想从网上查查各院有关杀人案赔偿数额情况。

在院大门外下了班车,见一辆本院的警车从远处开来,拐到后面的门。他晓得是从看守所提来了犯人。三庭上午开庭,是政法学院同学兼好友何彬审理的案子,嫌疑人是外省落马高官,属异地审理。何彬说这个案子让他焦头烂额,其实不说也能想得到。

在庭长室见到董宝川庭长,董庭,他正在打电话,边讲边示意让他坐。坐下后眼望窗外,干什么吆喝什么,董庭在和人谈案子,似乎是区法院上诉到中院的案子。他也懒得听,只想着自己这案子怎么与庭长讲。

董庭讲完电话,问他:小汤,你说的新情况是什么?能影响量刑么?你是知道的,经审委会定下的判决不会轻易改变。他赶紧说:这个我知道,可这新情况很重要,应该能免庄小伟一死。

董庭摇摇头。

汤建讲了庄小伟当年救了王天一那件事。

听着,董庭打了个哈欠。

他晓得董昨晚喝了酒,董喝酒海量,院里无人拼得过。他自己调侃说:死了泡在水缸里,过几天就是一缸董酒。

说到哪儿了?董庭问。

王天一在水里抽了筋,沉下去了。

是庄小伟把他救上来了,是不是?

是。

那是哪年的事?庄小伟多大?

08年,他13岁。

可他犯罪时已经过18岁了。

汤建意识到董理解错他的意思了,酒精还在他脑袋里起作用。喝了一口茶,他说:我知道,我是说他救人立了功……

董庭寻思一下说:是有功,那时的功,现在顶个屁用?能抵罪?法律上可没有这一条。

汤建说:我知道,我的想法是……

他斟酌着说法:我的想法是,他立这功,受益人应该买单……

受益人买单?

对,现在这个时候,受益人应该出资,替庄小伟赔偿受害人。从目前情况,恐怕只有这一条能免庄小伟一死。

董庭想想说:应该是这样,能得到受害人家属的谅解很重要,而拿钱才能买谅解。问题是人家能认这笔老账吗?

汤建叹了口气,董庭总算跟上了他的思路,他说:老账也是账呵,应该认的,何况是有钱人。

有钱人?

对,被救小孩的爹是一家大公司老板,钱不是问题。

董庭浅浅一笑,说:这难讲了,不是有越有钱越抠门一说么?

汤建说:我们可以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董庭:我们?我们法院?这可是律师的工作啊。

他刚要讲院里指派的那个陈律师不给力,又把话咽回去,说:我已经约谈律师,把这事交给他去做。

董庭说,那得快点,否则……

他明白董庭的意思,按惯例春节前要集中“执行”一批死刑犯,便说:一定一定……

汤建不想给陈凯口好气,开门见山:陈律师,知道你忙,可人命关天,还是把你请来。我昨天去见了庄小伟。

是吗?他怎么样?陈凯问。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呀!陈——律——师。汤建生硬说。

陈凯:……

汤建说:庄小伟很悲观,说若判死刑将放弃上诉。这,你晓得不?

陈凯迟疑一下说:他倒是对我讲过这想法。

汤建问:作为律师,你给过他什么建议?

陈凯说:这不用说,我对他讲,应该上诉,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

陈、庄两个人口调不一,是哪个说了假话?但他不想纠缠这个,说下去:昨天去,庄小伟说了一新情况,可能会给案子带来转机。

哦?着汤建把情况讲了讲,刚讲完陈凯的手机响了,欲接,看看汤建,似乎又觉不妥,把电话扣死。

汤建说:作为庄小伟的律师,面对这新情况,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陈凯沉吟一下,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汤建觉得这话刺耳,问句:庄小伟是死马?

陈凯苦笑笑,说:汤律师你心里比我清楚,合议庭的死缓意见被审委会否了,定立即执行。这种情况你们合议庭都没辙,律师还能有什么作为?法院啥时候拿律师当盘菜了?

汤建承认陈的牢骚有一定道理。在审判过程中,律师总是处于下风,不被法官正眼看,辩的再好,也不敢保证会被法庭采纳,特别是上面定了调子的案子,想翻案难于上青天。

陈凯继续发牢骚:我就奇了怪了,不偏不倚,庄小伟判死缓属合理量刑,没人辩护也应该这么判,是偷不是抢,只是地点选错了,被害人才滚落致死。另外,他初犯认罪,刚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汤建清楚事已至此说这些是梁山泊的军师——无用,赶紧把话头引回,说:许多情况下,还是事在人为,所以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陈凯:也是。

汤健不讲话,看着陈凯,希望他能讲出自己的思路,或者说希望他能从放歌中国那类唬人的空话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陈凯说:汤律师,你干了我的活,谢谢您,下面该我了。

汤建还看着他不讲话。

陈凯说:第一步,找到王天一的爹。

主观能动性是在看到希望前提下方能发挥作用。三天后,陈凯又来到汤建的办公室报告情况:他驾车行驶三百多公里去到庄小伟家乡——沂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见到了王天一的姥姥和姑姑。说到当天王天一被救的事,两人竟一齐否认,他不知是咋回事?就想是不是庄小伟为了立功编造出来的救人事迹?

不会,汤建断定说。你没问问村里人?他们应该知道的,救人不是件小事啊。

陈凯说:是的,我问了,很多村人都知道有这回事,显然是王天一的姥姥说了谎。可为什么隐瞒事实呢?我觉得她是不想让女儿女婿知道这件事,那会怪她看护不周。我又去找她,告诉她庄小伟犯了法,要判死刑,要是真救了人,算立功,就能免一死。听我这么说,她就说了实情,还说当年小伟救了一一的命,今天也应该救小伟一命。我要王老板电话,她也给了。

汤建问:给王老板打电话了?

陈凯说:还没,电话该怎么打,我得听听你的意见啊。大老板个顶个牛逼,一句话弄拧了,就难拧回来,事就砸了。

想想又说:要不你打吧,法官的话有分量,人家会重视。

汤建无语。

晚上回家,根据陈凯提供的信息,他从电脑上查询王天一他爹王老板的相关信息,度娘告知:王自然,男,1968年3月出生。北京泰达置业董事长,经营地产、医药、家用电器、化工等产业。有公司地址、网址、电话。自是没有家庭电话及本人手机号码,这不要紧,这些陈凯已提供,只要没飞出地球就得找着他。

花花进屋,他问:宝宝睡了?

花花“嗯”了声,听声调不顺,当还是秀秀过生日那天的底火。果不其然,她问姥爷给你打电话了没有?他说没有。

花花一直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汤建问:什么时候?

花花说:现在。

汤建说:现在不行,有个电话要打。

花花说:不要把工作带回家。

汤建说:没办法,这个电话只能晚上打。

花花问:什么电话只能晚上打?有小三了?

汤建:弱智了不是?有当着老婆的面给小三打电话的?

花花也忍不住笑了:哪是啥鬼电话?

真是鬼电话。接着他把庄小伟案子的情况简要对花花讲了,又告诉她这个电话就是打给能救庄小伟一命的老板,把花花惊得直眨眼,说:一条人命就这么飘忽不定,不是生就是死,多可怕呀。

汤建说: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了,所以你要知道,法官、律师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考出证来就大功告成啊。

花花不言声了。

花花退出后,汤建先拨了王老板家庭座机,没人接。他想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在外应酬的,旋即又拨了手机号码,响铃迟迟不接,直到关断。他想当是防止干扰静音了,就作罢。座机铃响,接起来一听是何彬,心想这家伙被手头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还有心思闲聊?何彬没任何前奏,说快看凤凰新闻,那个昌大校长一审判无期,他应了声迅速找到,两则,一是受贿三千余万被判无期的,二是包养二十余个情妇的官场花边,他不由笑起来,电话那边的何彬问句奇葩吧。他说真奇葩。何彬说我就怀疑在中国当官当久了,脑子就坏了,不再有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校长贪财贪色,理直气壮,没有半点愧疚,说什么男人就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女人,这方显英雄本色。他嘿嘿地笑,问你那个副省怎么样?认罪么?何彬愤愤说,非但不认罪,还全面翻供,说先前的口供是逼供信。他说这样你们就有麻烦了。何彬愤愤暴粗口:百分之百的王八蛋。

扣死电话,汤建看看墙上的钟已过十点,觉得王的饭局该结束了,便再打过去,照旧,响铃不接。他纳起闷,这怎么回事呢?有钱人的习性总让人摸不透。

算了。

中午,汤建、陈凯还有合议庭另一位审判员辜小飞一起,登上赴京的高铁,专程去见王天一的爹王老板。

晚上睡了一觉,他端地有了新思路:别说电话不好打,我是打通也难以把事讲通,权势人物喜欢一言九鼎,一旦遭他拒绝,就鸭巴子吃筷子,转不过脖来了。所以上班后与合议庭另外两位同事沟通,要想把事情办好,还是去趟北京面见王,就请示了董庭长。董尽管不以为然,还是同意了,事不宜迟,带上陈、辜二人便直奔火车站,买了票上车。

除了春运,平常坐火车是很顺当的。票好买,车跑得快,车窗外景物“唰唰”后退,感觉像飘,车厢内整洁,空荡。汤建心想,若不是带着一桩生死攸关的特殊“任务”,旅行本身是一件很爽的事呵,这么想,不由叹了口气。

在公共场合案子是不宜谈的,就你一句我一句瞒天过海地拉扯。很快陈诗人将话题引到诗歌,顿时喜形于色,小辜问陈,怎么写诗的人行状都和常人不一样?陈反问句一样怎么能成为诗人呢?诗人就是要特立独行。汤建想起了陈凯的广告诗,问那诗药厂是要付费的吧?陈凯说当然,如今哪有干磨指头的事。小辜问给了多少?陈凯说商业机密,对了,他们还给了一些药,回去我分你们一些。小辜说不要,谁敢吃。陈凯说,是真药,不是假药。小辜说你试吃过?陈凯说没有。小辜说没吃敢替他们吹?出事是要负责的。陈凯说,我负什么责,那是文学,可以虚构。汤建问我只知道小说可以虚构,诗也可以?陈凯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不是虚构?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不是虚构?小辜说:夸赞与虚构是两个概念吧。

一路闲扯,就到了天津站。陈凯问到北京我们住哪儿?汤建说找个离王老板近的地方就行。陈凯说可以,那里靠西单近,我请你们吃正宗烤鸭。咱哪儿的店虽然挂着北京烤鸭的招牌,味道差多了。汤建没接茬,却在心里笑,想律师个个是美食家。美食做诱饵,在餐桌上摸爬滚打……小辜说一直没联系上王老板,会不会扑空?陈凯说大冬天他能跑哪儿?小辜说要不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提前打个招呼,也算礼貌。汤建想想说好,就掏出手机拨号,手机刚对上耳朵,他“哦”了一声,向陈、辜示意通了,两人一齐屏声。

是谁?雄浑的男京腔。

您是……王总吧?

昨晚你的电话?

是的是的,王总没接。

你是……

我是海城中院……

哦?海城中院?

听声音王老板有些吃惊。

对,我是海城中院。

找我有事么?

是的,有事想和您商量。事有些急,昨天没打通,今天就到北京……,火车快到了。

这样啊,可我不在北京。

汤建瞪大了眼,望着陈、辜:。什么,不在北京?那在哪儿?

就在你们海城啊。

您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什么时候回北京?

得在海城住几天。哎,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

啊!啊!一句两句说不清,我们返回,回去联系您。对了,王总您住哪家酒店?

香格里拉。

挂了电话,汤建不住摇头。陈凯、小辜也哭笑不得。

陈凯说,看来这是个别扭的主,昨天要是接了电话,哪用得着咱们跑这趟?

小辜点点头:我估计这事不会顺利。

车进了北京站,出站后接着买票。再进站跳上对开海城的列车,沮丧伴随着整个返程……

见到王老板是第二天下午,约定在香格里拉咖啡吧,请王喝咖啡。反常的是被请的王先到,站起来与汤建、陈凯、辜小飞握手,并自报家门:王自然、王自然。第一印象王是个谦和的人,衣着朴素,没有财大气粗的阔人派头,汤建说王总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王说不晚不晚,你们路远,我下了电梯便到。对了,喝点酒怎么样?汤建说工作时间,不能违反纪律。王说好的,咖啡喝哪种?蓝山、卡布奇诺?

王自然的反客为主让汤建不自然起来,不过倒松了一口气,今天的事已有几分把握。他看看陈、辜,二人也露出欣慰的神情。

从昨天的失之交臂谈起,王连连道歉,说罪过罪过,令各位空跑一趟北京。昨晚倒真是喝多了,一夜不省人事,一觉到下午,才发现有未接来电。

汤建说:理解,理解。王总不要客气。又问:王总来是生意方面的事么?

王自然说是生意也不是生意,恰切地说是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过来照应一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毕叹息一声:唉,头痛啊。汤建知道不便再问了,便转向陈凯,说陈律师你说说情况吧。

陈凯点点头,然后言简意赅地讲了庄小伟的案子,讲得王自然一头雾水,问:这案子与我有关系么?

陈凯说:应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

哦?王自然看看陈凯又看看汤建。

陈凯说本来这案子与王总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觉得那个庄小伟可怜,希望王总能帮帮他,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王自然满脸疑惑:让我帮一个死刑犯?可总得给出一个理由吧。

陈凯:我也说不上什么理由,只是有一个情况。

王自然看着陈凯:什么情况?

陈凯却不看他,说:情况是庄小伟曾救过令郎王天一的命。

王自然不住地摇头,说这怎么可能。一一六年前就去美国读书了。

陈凯说这事发生在他出国前,奥运会那年,去姥姥家,在湾里洗澡,抽筋了,是庄小伟把他救上来的。这事,王天一回去没讲?

王自然继续摇着头,说没讲。如果发生了这事,他应该会讲的,一一是个诚实孩子。

陈凯:这可能与诚实无关,如果是出于某种担心顾虑,不愿讲呢。王总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王自然不语。

汤建说:王总,为落实这事,陈律师专程去村里找过你岳母。

哦?我岳母怎么讲?

汤建:他承认有这回事。还有,村里人都知道的。

陈凯:当年在场的一个小伙伴还带我去村东的荷花湾看了看,详细讲了当时的情况。

王自然沉吟着,过会儿说:既是这种情况,我相信,不过我还得落实一下,问问一一。

汤建说当然。

陈凯问:打越洋电话?

王自然:还有微信,可那边现在是夜晚……

王自然想想又说:这不妨碍咱们往下谈。权且算是庄小伟救过一一。你们……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找我是确认庄小伟救过一一,想以功抵过,减轻对他的处罚,免一死?

汤建望着他,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功不能用来补今天的过。我发现王总是个实在人,我们就不应该对您不实在,得实话实说。眼前情况,能让庄小伟免死唯有得到受害人家属的宽恕。可这空口白话不行,下跪磕头也不行,得甩钱,可庄小伟……

陈凯接说:一无所有呵!

明白,明白,王自然说,咱们喝咖啡,别凉了。

一齐响应,极品蓝山没喝出味道来。都在想,这王,明白了又会怎么样?能认这壶酒钱么?钱,对他不是问题,问题是想不想认。就是说庄小伟是好是歹,全在于王后面的这句话。

王自然站起身,说声抱歉,我一会儿回来。

望着王自然的背影消失在大厅拐角处,三人交换一下眼色,都没放声,端起杯一口一口喝咖啡。

没多久,王自然回来了,坐下后说:给姥姥拨了个电话,她说庄小伟是救了一一。请原谅,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可也总是要落实清楚。这事弄清楚了,后面的事才好办。这样,赔偿款这块我出。

三个人的表情惊且喜,北京一个来回,换来这话也值。

陈凯站起身,与王自然握手,说:谢谢你王总,我也替我的当事人庄小伟谢谢你。

汤建、小辜也与王握手道谢。

王自然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不是庄小伟救了一一,我唯一的儿子就没了。要不是你们把这事告诉我,我就是个不仁不义的人啊。

陈凯说,王总明理啊。

王自然说情理之中,情理之中,无论谁都会这么做。对了,应该赔偿多少呢?

陈凯说,这没有规定数目,有待于与受害人家属协商。

王自然说我明白,协商好了告诉我。

事情出人意外的圆满。出了香格里拉大门,三人互相看看,长吐了口气。事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生活总是会有问题的,这是一外国电视剧女主人公说的话,很透彻。应中国的一句俗语:“摁倒葫芦起了瓢”,王自然那里谈好了,受害人家属那边却起了波澜,谈不拢。陈凯带回来的情况,简单说是这样:去世老人的一儿一女,本来对庄小伟的赔偿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后来得知他是个穷光蛋,希望落空,便搞起了内斗,儿子拿走了老人的存折、现金,闺女拿走了老人的首饰,可都觉得吃亏,发生争执。陈凯这回去,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方准备告到法庭理整,而待这回陈凯来再谈赔偿,便意识到有戏,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一致就是狮子大开口。

提具体数目了吗?汤建皱着眉头问。

没有,只说低于一个数免谈。陈凯说。

一个数,就是一百万了。汤建说,问题是王自然能不能接受。

我觉得问题不大,王天一的命可不止值这个数啊。陈凯说。

可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王天一是此刻掉到水里,只有庄小伟能救,一千万他也肯出。汤建说。

这我相信。陈凯说:对了,他们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手交钱,一手交谅解书。

操!汤建暴粗口骂句。

下面该怎么弄呢?陈凯问。

汤建叹口气说:还能怎么弄,问问王,对方提的数目认不认可。

陈凯说,要是王肯出,你得和我一块去和那家人家谈。

汤建问:为什么?陈凯说:法官的话有分量啊。汤建说可这是律师职责范围的事,法官出面,怎么说也有些越位。陈凯说问题是庄小伟的情况特殊,本来这种事家里人最急着张罗,可庄的养父母不管不问,上回我动员他们把在镇上买的一处房子卖掉,替庄小伟赔偿,他们连考虑都不考虑,说那是给他们在镇上工作的儿子买的婚房,绝对不行。现在庄小伟有了这次机会,可不能丢失啊。所以……

汤建说:行吧,我的意见是先找受害人家属谈,尽量把数目压低,使王老板容易接受。

陈凯说:对,别把他惹恼了。

中午食堂吃水饺,汤建买了一份,端回办公室,上电梯时,何彬匆匆追过来,也端着一碗水饺,问你那儿有大蒜吗?他说有,来吧。

七楼是刑庭的地盘,汤建有单独一间办公室,配一张单人床,加班晚了就睡在这儿。这些年刑事犯罪猖獗,刑庭加班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当了主审法官后,有时连续几周回不了家。

边吃边说起各自主审的案子,一是借机对某些拿不准的事征询对方的意见,二是压力大,需以吐槽的方式来释放减压。何彬这回审理的是“大案”,引各方关注,甚至各种形式的干预。何彬发牢骚说:有言虎死有威,大人物成了阶下囚还威风八面哩。人刚解过来,各路人马便聚拢过来,大有要劫狱的架势。

汤建说劫狱不敢,却是各怀鬼胎,有的是案件相关人,自己或派人跟过来来打探消息以应对自保,还有的是哥们帮前来搭救,运作,不能判无罪,也要最大限度轻判。

何彬说:可不是,现在的官员全部心思是一捞,二藏,三保命,解放初期张子善、刘青山区区几万块钱被判死刑,当被告知时张轻轻说了句重了,确实是重了。可给出了一个法律尺度,再有人贪,也是小打小闹的,后来随着量刑尺度增大,贪的数额也水涨船高,几十万,几百万。以不被判死为原则。当后来修改刑法,经济犯罪无死刑,官员才长出一口气,能捞多少捞多少,案值几千万几个亿便层出不穷了……

汤建说:官员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贪者被查出的概率太低。要真像说的那样“伸手必被捉”,也断不会像如今这样“大面积”贪腐了。

何彬问:汤建,从内心讲,你怎么看贪腐无死罪这个问题?

汤建说:我说不好,很矛盾。

何彬点点头:我也很矛盾。问题在于,连我们当法官的都不能无条件的认可接受的法律条款,本身便很说明问题啊。

如这般务虚是圈外人难以听到的事。而对于身为法官的他们——

最终务虚必然要转为务实,何彬问汤建:你手头的案子怎么样了?

汤建讲了讲近期情况。随之叹了口气。

何彬说:你这么执着,是不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庄小伟毕竟置人于死地啊!杀人偿命是中国几千年的信条,院里改判也是可以的。

汤建说不改判也是可以的,对于一条人命,两可之间应取其生,不是死啊。何况庄确有从轻情节。

何彬说:院里也是从大局出发……

汤建打断:从大局就应该杀一儆百?当年严打,犯点生活错误,看黄色录像,便拉出去枪毙,造成多少冤案啊,连许多法官心理上都承受不了,得了精神病。

何彬点点头:说的也是,苛法不得人心。

汤建说,苛是观念,实际是不公。就拿庄小伟来讲,他如果能拿出钱摆平受害人家属,就能保命。说明什么,同样的罪,有钱人可以从法网的网眼里钻出去,死里逃生。

何彬说:有钱开路,在监狱里也受到照顾,立功减刑,养尊处优,一老板不是在监狱里负责养花草么?不久保外就医。有这么一个传闻:一厅官被判刑入狱,不久保外就医,黑下出来遛弯,恰被一揭发过他的下属看见,以为是见了鬼,鬼找他报仇,吓得落了脏。

大蒜呢?何彬吃完了饺子才想起来的初衷,又解嘲地一笑。

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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