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云层飘得挺快。经过层层安全检查,人们鱼贯走进才五年新的德国权力中心大楼。这一(身兆)高屋顶的巨大建筑虽酷似一座现代美术馆,一旦抽身出了人群,便有置身旷野的错觉。

一整排的玻璃帷幕透进和煦的阳光。那人挺拔地站在记者席旁,目光左右来回扫视全场。不远处定立着另外两个人。一人直盯着记者席,另一人则不转睛地望向记者席对面,寛广多层阶梯上数百名穿戴整齐的人们。这三个人全皱着眉,神情紧张地执行安全任务。

记者席与阶梯之间的中央场子里有十多人站成一排,原来是即将和德国女总理Angela Merkel一一握手的名人队伍,其中包括捷克籍国际笔会总会长Jiri Grusa以及德国笔会会长Johano Strasser.

权力是蜜糖。致辞之后来到酒会会场的Merkel立即被层层包围。受压迫民族的代表总是要趁机告状,意欲一睹总理风采或凸显自己的,便要一边显出教养,一边急忙地往前推挤。此种场合,西藏代表自是不愿缺席,他们的哈达任凭谁也不能代替。对于要求在中国会见基层民众且刚回到柏林的总理,独立中文笔会的理事不但面谢她带给中国政府的改善人权暗示,也致赠该笔会创会经过的光盘。(1)

总理宴请酒会的前一天则是另番景致。

进入希尔顿饭店会议大厅之前必须出示与会者名牌,厅内座位席中间早已插站了数架摄影机,各种语言的同步翻译员也稳坐在隔音小间。舞台上不见“第七十二届国际笔会年度大会”那般华人喜欢的横幅红布条,舞台前则有五六个人待命,整个会场忙中有序。第一位进场人物是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Günter Grass,待命那些人的镁光灯也立即闪烁不停。第二位则是德国联邦总统Horst Köhler,而观众席上的文字工作者并不需要如同出席华盛顿白宫记者会必须全体起立致敬。(2)

德国是欧盟龙头,龙的的心脏就在柏林。Köhler总统谈到,德国对许多被迫害的作家伸出援手,然而就在柏林围墙倒塌的十多年前,东德作家也遭遇了数十年言论受到箝制的痛苦。文字深具幅射效应,直指人心,穿透灵魂;文学受害即是人群遭殃的指针。然而文字也可以是战争的先遣部队,对某些人是慰问的话语,对其他人则成了死亡的魔咒。

同样应邀在开幕式致辞的Grass,佝偻着细念他铿锵有力的讲稿:写作的人都明白,质疑向着相信拉紧绊脚绳的必然性。希望并不为我们插翅,因它原本就只有摔落一途。这次大会的主题“在不安定的世界写作”,我倒愿意事先提出警语,此一主题容易让人猜测甚或企图证实“曾有过和平时代”这一天真无邪的传说。不!无论时空差距,我们永远受到争战的宰制。战争蒙蔽在“使之和平”或“使之正常”的假象里,却一次次地带来死亡;对英雄的歌颂与对高卢(按:凯撒所写De Bello Gallico)或其它战役的平淡叙述也从未缺席。我们的时代,以带着奇巧诡计与张力节节升高的影片自娱。屏幕上不止息地布满成群结队英雄豪杰的战争景况。…我们作家是事后引爆的雷管,即使以文学先锋自居,仍要理所当然、永不疲累地踉跄追逐一件件的事端。已发生或正发生的,对残暴的疯狂发挥,无法在我们眼前逃遁。历史学家注销的账册,却是写作者的恒久与弥新。…作家是盗尸者,依靠从尸体上偷取而来的琐碎维生,在战后颓锈的残骸中渡日。我们在盖满过多建筑物的撕杀战场与瓦砾碎片里寻觅栖身之地,却找着了遗留下来的制服钮扣,以及奇迹般完好如初的赛璐珞娃娃。我们还提到了遭到肢解的士兵以及被掩埋了的孩子。…

创立于1921年的国际笔会以提倡文学与维护言论自由为两大宗旨。德国笔会会长Strasser在致辞中谈到:与会的作家们均签署了国际笔会宪章,有义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挺身护卫言论自由,并反对任何形式的种族、阶级与民族仇恨。…我们不仅思考难题,更是齐聚柏林,共同欢庆一个跨越种种界限的文学佳宴。希望透过引人兴趣、缤纷多彩的文学节目…示范性地明确指出,只要能探讨他国的文学与文化,对于个人会是多么丰硕的收获…

于是大会的各种安排便以文学与言论表达自由为主轴向外延伸。

希尔顿饭店的各个厅堂有著作家介绍作家,以及被介绍的作家朗诵自己作品的节目。而那个多风下雨的晚上,从八时至凌晨一时是个在文艺学术中心,也向全体柏林市民开放的文学长夜。由文字辞语串联的夜晚在大提琴独奏声中缓缓开展。以墨黑为底色的舞台上,除了高悬的几盏小灯之外,只有侧边主持人的站位与中间朗读者座位上的台灯,照亮那杯清澈的白水。作家以母语诵读自己的作品,听众手持成册的译文屏息聆听。就在第一次中场休息时,应邀出席的中国诗人北岛便已忙着为他十数本的诗集签名。(3)

文学让人谦逊,自由要求清醒。失去自由的文学犹如涸死在田里的麦仔,缺少文学的自由必然成了断线的风筝。隶属总会的各个委员会便是文学与自由表达相互结合的综效发挥。

狱中作家委员会每年总要针对将作家与记者拘留、判刑、关押的政府,做出谴责的决议并透过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施加压力,以期因说真话而获罪的无辜者得到释放。被Yahoo出卖的中国网络文字工作者师涛遭判十年冤狱事件,又会是今年狱中作家委员会的工作重点之一。妇女作家委员会设法支持因写作而不甘心被家庭捆绑、而必须走出家门,其身份并不低贱,生命也不比他人便宜,却遭到传统父权社会排斥、欺压的女性作家们。流亡作家委员会为因言获罪而必须远离家乡的文字工作者,提供教学的机构与进修的机会。翻译暨语言权利委员会协助非主流语言的作品,能够译为主流语言或其它的非主流语言;支持保留因遭受政治力量压抑而导致文化断层,或有失亡危机的少数民族语言。鞑靼斯坦共和国的马利语受到俄文排挤则是明显的一例。作家和平委员会提供参与者在精神、文化与文学领域中辩论的主题,介绍遭到媒体封杀的作家,并特别欢迎来自没有言论自由或受到任何暴力形式箝制的文字工作者。针对防碍作家认知与良心的关键问题,提供对话场域,让前南斯拉夫各国的与会者交换意见、让车臣作家提出证言,并认识马雅知识分子力争文化认同的努力。

文学与政治彼此痛恨,却又息息相关。笔会一百四十多个中心的年度聚集其实是另种形态的资源平均分配。发展中国家衰弱得无法贯彻律法,其人民只得向外寻求协助。已开发国家以实际行动支持贫弱民族的精神独立与言论自由,在质疑国际笔会是以欧洲为中心,由白人世界主导的同时,不得不承认,政教分离、市场机制、法治政体的民主社会特征,是造成西方引以为傲也倍受诸多弱国向往的有利条件。如同突尼西亚的代表所说:“民主国家应该保住已有的自由,以鼓励我们能够不断写作”。柏林市长在开幕酒会上说得明白,民主既不理所当然,更不主动长存,我们必须竭力让它活着,因为民主随时可以被置于死地。

战争结束后,文学便上场。士兵的死亡与退位正是对文学的筵请和召唤。文字的疗伤功能与批判机制普遍而深广。烧书其实是烧人,虽在不安定的世界写作,虽在非和平时期疾书,只要一人不死,文学必定长存。

注:第72届国际笔会(International P.E.N.)于2006年5月22日至28日在柏林举行。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