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漆黑漆黑的。起风了,大昭寺的风铃,清脆得像岩洞的滴水;雨点渐渐沥沥地飘在我的脸上,我撑起伞,走到大昭寺前面的杨树下,已有人先来了,我听到了节奏抑扬的藏语。

去甘丹寺的车还没有踪影。

踩着湿润的石头路,我向大昭寺门前那昏黄的灯光挪去。汇在一起的低沉的六字真言和磕长头的声音,让我泪水充盈,不知道这些藏人是几点起来的,还需要磕多少个长头才能完成今天的课业,才能解脱轮回的痛苦?我这个汉人只在意这一世,这一世的荣华和声名,我没有未来。

去甘丹寺的大客车终于来了,尽管车票上写着六点钟开车,现在已是七点了。焦急的人们你拥我挤地上了车,司机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笑着,吆喝着。据说,印度也一样,迟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更为严重的是正在运行火车,说停就停了,有时候,说停五分钟,往往会停上几个小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当我们的车穿过最后一座村庄,呜呜地爬上一层层盘山路时,已是九点多了。一片重重迭迭的建筑群铺展而来,简直是一座城市!但是,到了近处才发现,除了一座红色的金顶大殿以外,剩下的都是被揭去房顶的残垣断壁,一片颓败,一片忧伤。这座有名的格鲁教派祖寺,这座延续了几百年的宏大的寺院,究竟发生过什么?

一阵凄凉掠过我的心,那是一种不曾有过的寒冷,我不由系紧了风衣纽扣。与我一起下车的人们很快地散去了。我孤伶伶地向着一群背水的僧人打听转甘丹寺的路线,可是,他们都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汉语。高坡上,有个僧人拿着一迭门票,走近了我。买门票时,我又向他打听了怎样转甘丹寺,可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也没听懂我的汉语。凭直觉,我先向那座有金顶的红色大房子走去。这是措钦大殿。我按顺时针走了一圈,就跟着两个托着酥油朝圣的藏人出来了。刚到宗喀巴大师的金塔前,那两个朝圣的藏人就没有了,我迷路了。

站在一片废墟之间,我观察着偶尔的僧人香客,可是,都不像会汉语的样子。我着急地看着手表,时针飞快地走着。怎么办?来一次不容易,如果不能好好地看看这座宗喀巴大师建立和圆寂的地方,将是一生的憾事!我茫然地挪动着步子,正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儿僧人迎面走来。他流畅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且主动为我做了向导。

他说,他是理塘人,那是七世达赖喇嘛的故乡。他说,甘丹寺除了措钦大殿、宗喀巴寝殿、羊八犍经院、宗喀巴灵塔祀殿,还有两个札仓,就是正在修建的红墙上面那两个有金顶的房子。文化大革命把这儿全毁了,包括二十三个康村,二十个米村。他说,他是甘丹寺色公康村的活佛。说到这儿时,我们离开了那些残垣断壁,踏上一条山间小路。我累得几乎无法迈步了,不住地喘息着。他说,你很累吗,走这条山路,累很好,说明你的罪孽正在祛除。这儿本来没有路,这条路是宗喀巴大师踩出来的。传说一只鸟儿,引导着大师朝这里走来,就走出了这条山路。凡是朝圣的香客到了甘丹寺都要到这儿走一次,否则就等于没来过。

说话间,我们已绕到了山的背面,眼前一片绿色。一群牦牛挡住了我们前面的山路,我索性坐在了山坡上。活佛也坐下了。牧牛的藏族姑娘唱着歌走过,歌声清澈透亮高亢悠远,充满了磁性。她在用整个心灵乃至生命歌唱,毫无娇揉造作。我说,我真喜欢藏人的歌啊!他说,我也会唱,就唱了起来,轻轻的。说是颂赞布达拉宫的歌儿,可是,我怎么听,都像是一只汉地流行的曲子。或者说,他把一支古老曲子,唱出了流行味,我站了起来,我说,咱们往前走吧,时间不早了。他说,来得及,你们的车到下午两点才开呢,现在才十一点。说是说,他还是和我一起站了起来。我说,你多大了?他说,二十四岁。我说,你的理想是什么?他说,很想灌一盘带,让人们知道,我们僧人不仅会念经,还能唱歌。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想起了大昭寺里的普布和尼玛次仁,僧人与僧人是多少不同啊。我默默地向前走着,路边出现了一堆堆石头,看得出是有意摆放的,整齐地由四块组成,像一间间小屋。我好奇地蹲下来,他站在我的对面,说,这是一些希望来世能居住在这里的香客搭起来的,这一堆一堆的石头,其实是他们一间间来世的小屋。他又说,往前走吧,说着走进了不远处的山石间。一会儿就传出了他的喊声:来这儿看看吧,这儿就是当年发现海螺的地方!是的,汉译《愣伽经》中记载:无热龙王向释迦牟尼献了一个白海螺,释迦牟尼交给目犍连子,并说:“你把这海螺埋藏到果巴日山,将来会有比丘白玛昂丹将其掘出,使其为寺院的法螺。”

我们又向前走去,这时路边出现了一些很大的石头,几乎每个石头上都刻有人物头像,人们虔诚地抹上了酥油。活佛说,这些画像有的是宗喀巴的手迹,有的是贾曹杰达玛仁钦的手迹,当年他们只轻轻地用手指画一画,就留下了永远不变的印痕,他们是佛啊!

活佛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闪着光,不再属于流行歌曲,不再轻轻的,而是属于这座寺院,沉重的如一座山。

山路上,异象数也数不尽,其实最吸引我的还是路边放在祭坛里的那些“擦擦”,即泥塑的各种佛像,十分朴素,稚拙。我很想拣一个带回北方,让朋友们看看藏人对佛对美,这种至深至纯的领悟。可是,这些“擦擦”,寄托着藏人对佛的一片敬意,每当一阵清风吹过“擦擦”时,便了却了藏人对佛的一次祝愿。我怎能随意地拿走,变成私人财物?!

在宗喀巴思念妈妈的地方,有三处祭坛,年轻的活佛蹲了下来,从祭坛下面拿出一个小石头,“这个,你带回去吧,能治胃病。”于是,我背上了这块小石头。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完了这条宗喀巴大师为我们留下的山路,回到了最初遇见活佛的那片残垣断壁之间,这时,我已十分疲倦了,便告别活佛,立刻躺在了一堆干草里。

山坡上一个女孩子在一群牦牛中间晒着香木,我就不自主地起来了,又在她的身边躺下了,我再也走不动了,头晕、恶心,实在太饿了。我向女孩子做出想吃饭的动作,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泥屋。过了一会儿,我坚持着站起来,缓慢地向那个能吃饭的地方挪去。当我推开门时,我累得坐到了门坎上。一条黑色的牧羊犬奔了过来,我连躲开的劲儿都没有了。还好,它只是用那毛茸茸的身体触摸着我的手臂,有意安慰我似的。两口大锅旁,忙碌的藏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好奇地看着我,示意我看他们的碗,里面是刚刚压出来的一种半生半熟的面条,再加上羊肉和酥油。我免强站起来,拿过一只木制的藏碗,放进一点面条、酱油、盐巴,一个小姑娘又给我拿过一点羊肉和酥油,我还给了她。

刚吃完饭,汽笛就在招呼大家了。

我们的大客车缓缓地向盘山公路下面开着,甘丹寺一点点隐进了旺固尔山里,连那些忧伤的残垣断壁也看不见了。

写于1997年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2011年6月20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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