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来说说轩原。痛哭过悲伤过之后,他恢复了精神。他找到一条河流,跳进水里,洗去全身的血液和衣服上的污垢。他决心像以往一样,勇敢地迎接他的命运,找出谁出卖了他们,好为他的兄弟们报仇。
他身上有一股值得称赞的性格:他能够迅速从巨大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开始新的斗争。要不然他怎么会走到今天呢?从小到大,他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打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反而总是以一副坚强乐观的性格出现在兄弟们面前,以致有的兄弟竟以为他出自富贵之家。从自己的富贵之家叛逃的不是他,是承宇,不过这不是一个秘密,大家都知道。轩原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悲惨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都过着悲惨的生活,你说不说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听众在听别人的悲惨时往往带着一种优越感,以为自己没有也不会经历那种悲惨。

六岁那年他就是一个孤儿了,跟着自己的伯伯家生活。可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他吃的穿的都不如伯伯家的孩子,还包揽了他们家所有的家务活,例如洗衣服、刷碗、打扫院子、割草、放牛羊等等,做错一点大人们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好不容易熬到十岁,伯伯把他送到县城里一个木工坊做学徒,希望他将来有一技之长。
在这里他最小了,得干所有的脏活累活,师傅师娘以及大伙计们谁都可以打他。但是他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体格的健壮,他越来越不服气了,希望有朝一日能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他。幸好师傅见他聪明伶俐,脑瓜比几个大徒弟都好使,越来越愿意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他。他自己也聪明好学,喜欢钻研,慢慢地他的手艺越来越像样了。
过了几年,他不再是最小的学徒了,又来了几个更小的学徒工。这几个更小的学徒工成了新的受欺负的对象。这时候的轩原虽然自己不受欺负了,可也见不得弱小的人受欺负。为此他跟几个大学徒,甚至跟他的师傅都有了冲突,这引起了其他人对他的不满。一次师傅又在狠狠地打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学徒,轩原忍了忍,终于没让自己忍住,他上去一把拦住了师傅。所有人都愣住了,师傅更是意想不到。
“师傅,你不要打他了,你会把他打死的。”他慢慢地说。
他的师傅气的面红耳赤,破口大骂道:“臭小子,关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徒弟来教训师傅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师傅,你不应该打他,你没资格打他。”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师傅眼看就要爆发了。
“他,他有自己的人权。”这是他灵机一动发明出来的词。
“人权?什么人权?”
“就是活着的权利,不受欺负的权利——”轩原说不下去了,虽然他发明了这个词,可是他还不能说出他的定义。
“混账!”师傅突然劈头盖脸地朝他打过来,“活着?我供你吃供你住,我没让你活着?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反了!反了你!”他越打越恨,似乎要把他往死里打。

师傅对轩原是抱有期望的,因为他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这么多徒弟里,他资质最高。他打算把自己的手艺都慢慢传给他,让他接受自己的衣钵。自己的二女儿跟他年龄相当,长大后可以许配给他,这样他也是自己的半个儿子了。可是这番苦心轩原却不领情,三番两次跟他作对,什么他打小徒弟下手太狠了,他不让某个徒弟吃饭了,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却让徒弟们吃的像猪食,这些背地里嘀咕的话,他的几个大徒弟都告诉他了,这让他非常生气,总想戴着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给他立立规矩。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打人不对,当初他当学徒的时候师傅打他,他委屈地偷偷哭了一晚上,可是祖先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爱之深责之切,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当初师傅狠狠地打他,他能有今天吗?他希望轩原也能像他一样,明白这一点。再说,他还在轩原身上有期待,希望将来轩原能成为他得意的弟子,继承他的衣钵,但首先轩原得顺从他,无条件地顺从他,就像师娘手里的面团。
你看师娘手里的面团多柔软,放在哪它就瘫在哪,一动不动,在师娘手里又那么柔顺,师娘想把它塑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一个个动物,一朵朵花,都在师娘手里栩栩如生地出现,那些就是师娘的艺术品,其中打上了师娘的烙印,就是张王氏的艺术品,这样她就有资格拿出来炫耀了。尽管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张王氏,可是师傅能够清楚地认出他的张王氏,并且引以为傲。男人也一样,男人也有自己的艺术品,像他,他的艺术品除了精致的家具外,还得有一个得意的徒弟,有朝一日学成出师了,能独自撑起这份产业,那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也可以拿出来炫耀了。为了他的艺术品,为了他以后可以有拿出来炫耀的东西,他狠狠地打轩原,打的直到他变成师娘手里的面团,想塑成什么形状就塑成什么形状。

可是轩原不是面团,他是一个人,是一个慢慢觉醒的人,他有自己的尊严。有的人越打越失去尊严,直到彻底抛弃自己,可是轩原不一样,你越打他,越能激发出他的尊严。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
那天轩原又因为一件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他狠狠地用竹条打他。轩原让他打了几下,慢慢起身,一把抓住了竹条。
“师傅,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了。”说完,他在师傅的目瞪口呆中,在众位学徒们的目瞪口呆中,径直走了,连行李都没带。
师傅愣了一会,追出去骂道:“好啊,你走!我看你能往哪儿去!出去不饿死你!你以为外面好混?你终究得回来求我!”
内心里师傅是不舍得轩原走的,他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他会有很好的前途,出去就废了,废了。外面的世界不好混,他出去不是流落成一个混混,就是冻饿而死,反正他会撞得鼻青脸肿,最后再回来求他。想到这儿,师傅似乎看到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了现实,不禁得意地笑了。

可是轩原出去就没想回来。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决心要闯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有很多的大事等待着他去做。可是真做起来,他才发现困难重重,似乎人们有意设置了很多的障碍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面前。学徒他是不会再去做了,换一个师傅得从头做起不算,他还发现到处的学徒都一样,都受着非人的待遇,学徒的人格和尊严完全被践踏在了脚底下。他要做一份独立的职业,不受人歧视、不让人随便打骂,并且也不会打骂别人的职业,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后来因为生活所迫,他干过小工,杂役,拉船的纤夫等等,可是每次都干不长,因为有那么多不合理的事情,他总爱出头露面抱打不平,最后不仅雇主烦他了,连一起干活的兄弟都烦他了,因为他的爱出头,害的他们都不能安生地干活挣钱。有一次他还想去上学读书,可是因为一上学就没钱糊口了,只好放弃。跟他一起住的有一个秀才,看他聪明好学,就教了他不少字,他渐渐地能读书了,还央求秀才替他买一些书,他的钱除了不饿肚子,都换成书了,他最喜欢读的是《史记》《三国志》《全唐书》《说岳全传》这类书。他也学着做一些文章让秀才看,秀才非常赞赏,仔细地给他指点。忽然有一天,他异想天开想去参加乡试,他真的报名了。考试的时候,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自以为很精彩的文字,结果却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一点不符合八股文的格式,这让他成了全县的笑柄。以后他再也无心仕途了。很显然地,那个门槛他都迈不进去。

二十岁之前,他在跌跌撞撞中度过,到处撞得鼻青脸肿。二十岁之后,他对社会慢慢有了经验,也慢慢开始思考了,他认为不是他不能适应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可是因为大家都适应了这个不合理,所以大家都习以为常,把不合理当成了合理。发现了根源,他就不再那么容易冲动和激动了,反而多了一些沉稳和包容,不再鲁莽行事了。内心里,他继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想找到一种良方,把这不合理变成合理。
因为他的诚实守信和沉稳,为他赢得了一些不错的朋友,慢慢聚在他周围。他还容易轻信别人,所以也吃了不少亏,但在他是不值一提的,每次他轻描淡写地一笑,就让它成为过去了。因此他的朋友越来越多,也成了大家心中的大哥。他带着兄弟们承包了一些工程,慢慢地大家的生活好起来。后来他认识了一个侠客,此人骑着马,带着一把火枪,到处打抱不平,他对他羡慕不已,希望他能传授他一些东西。此侠客敬重轩原,就把自己的火枪留给了他,还教他怎么射击。
“现在朝廷越来越腐败,致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天下已然大乱起来,兄弟应学得一门技艺,日后揭盖而起,也好做一番事业。”这是他留给轩原的嘱咐。
轩原听了他的话,苦练枪法和武功,没想到他在这些方面竟是有天赋的,慢慢的他成了一流的高手,再加上他天资聪明,有勇有谋,兄弟们一合计,干脆上了天行山,正式举起了义旗。几年来他们发展的不错,队伍也有了壮大,广志和翰飞从众兄弟们中间脱颖而出,成了他得力的干将,后来他又收了承宇和陆离上山,五兄弟带领着他们的队伍,威霸一方,成了令官府头疼的一支起义军。

这两年来,他觉得自己的队伍战斗力越来越强了,因此急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城池,没想到自己的急于求成却害了兄弟们的性命,令他的队伍损失惨重,他真的后悔莫及。如今他只有悄悄地回去,打探一下天行山的情况,再做打算。
决定了之后,他悄悄走出森林,找到有人家居住的地方,给自己买了一套农民穿的衣服,外面套一件有帽子的披风,这样别人就不容易认出他了。他想他的画像会不会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呢?可是一路上并没有看到他的画像,也没有通缉他的告示,令他好不奇怪。他只看到了要审判陆离的告示,看来陆离是被抓了,其他的兄弟呢?是死是活呢?他好不心焦,快马加鞭向天行山的方向奔去。
越接近天行山,他觉得气氛越不对劲,一路上听到路边的行人在骂天行山的叛徒,骂他害死了很多农民的子弟,可是谁是叛徒呢?他们已经查出来了吗?在天行山脚下一个村庄边,终于听到一个人明明白白地骂“轩原这个混蛋,为了自己的前途害死我们这么多兄弟,我们还那么信任他”等语,他大吃一惊。他什么时候成了叛徒?他们怎么这么轻易就下了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悄悄地上了山,埋伏在路边偷听他们的话。果然,山上的人都认为他是叛徒,提到他的名字就咬牙切齿。这令轩原非常伤心,他平时对他们怎么样,他们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后来他发现了利贞的影子,原来利贞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她的态度怎样?他应该去偷偷看看她,说不定利贞是相信他的。利贞那么爱他,她一定会相信他的。对,就这么办。

来源:作者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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