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他们就像两条鱼,游到那片水域,碰在一起,彼此相吸,摇头摆尾,都不忍分开。

那天胡石把脚搁在桌上看书,有人敲门,他说:“进来。”门是开着的。没人进来,他只得扭过头。门口站个鲜亮的女子,一双眼冒着火,流溢笑意;那鲜艳的嘴唇也浮飘笑意;她发髻高高挽起,婷婷鹤立。他放下书,站起来,弄得椅子叮当响,“你找谁?”“找胡老师。”“找我?”她绷着笑,抿嘴点头。他心咚咚乱跳。大学时只想追这样鲜亮的女孩,可他却成了不那么鲜亮的女孩的追逐对象;等他拨开围绕他的女孩,鲜亮的女孩都已挽着别人的胳膊,让他四顾茫然。这时他恨不得拖过床单盖住自己的慌张:“你是?”

她递上一封信。那是他写给下面一个要考研到老师的。他想把全县考研的联络起来。“怎么到你手上了?”她说:“我叫林爽。”他吃一惊,没想到林爽是个女的。“也没有这个中学。我在那小学教书。正好邮递员认识我。”“你怎么在个小学?”“今年毕业的都得下去锻炼。我教音乐,下面中学没音乐课,就让我去教小学二年级。”他说:“我们考研都是化悲痛为力量,你这么漂亮,搁哪儿都会享福,考什么研?”她只抿嘴笑,火辣辣的眼罩着他。他请他坐,只一张椅子;给她倒水,也只有一个大瓷杯;拿起床边的开水瓶,里头只一点点水,倒出半杯,给了她。

她坐下,接了水,看着他。他穿条带黑白花格的裤子,黑短袖衫,胳膊结实白皙。那胳膊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看;她也怕声音发颤,抿了两口水压住紧张,笑着问:“你有什么悲痛?”

他说:“我是代课的。毕业时开除学籍。”她笑了:“那你肯定是动乱头头,闹得我们也跟着遭殃。我们学校一动,我爸就跑到学校拽我回家。”“我哪是什么头头,只是喜欢哪儿热闹往那儿冲。”“你不后悔?”“有什么后悔的。说是开除学籍,送回原籍。上了四年学,该学的都学了。那处分于我毫发无损,就是给我添点麻烦。”又问:“你想考什么专业?”“我也就说说,我英语不行。”“那我帮你。”“我太差了,也不是那个料。教书蛮好的。”“那也该干你本行。”“教育局的人说了,满一年就调我上来,去哪个学校教音乐。”他想说:“那些人的话算数吗?”但他不说。

他就想跟她多呆一会。老天把她送来,不能让她轻易走了。晚饭时间到了。学校的饭像沙,馒头嚼起来像土。不能请她吃学校的猪狗食,又不能请她上街吃—–他身无分文。他便请她到一个朋友那儿去吃晚饭。她说她要去亲戚家,但他知道她也想跟他多呆一会。有根线把她拉到这里来,她走不开。他说:“走吧,就吃个饭。吃完我送你。”她就跟他走了。

要去的是在三中教书的高中同学周鹏家。他刚结婚,他们的新家他还没去过。跟她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感到甜蜜。他巴不得这路没有尽头,但三中走走就到了。

周鹏见他就叫:“哈,把女朋友带来了!”他看她脸上挂着笑,问:“我们是朋友吧?”她只忙着问周鹏爱人好。周鹏说:“你们有夫妻相。”他笑着问她:“是吗?”她装作没听见,跟周鹏爱人聊天去了。

周鹏留他们吃饭。他说:“我就是来吃饭的。”周鹏爱人忙着去做饭。周鹏说:“你是英雄,她是美人,配!”他说:“她是美人,我是英雄吗?”周鹏对她说:“你不知道啊,他从小就是有名的好打抱不平的英雄。这回回老家来,也是因为打抱不平。他这样能文能武的英雄难得啊。我们都是地上蹦的兔子,他是天上飞的鲲鹏。”他忙说:“别瞎吹。”可他就想周鹏替他多吹点。带她来这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林爽听得两眼放光,不时看他,忽然问周鹏:“他怎么能武?”周鹏说:“他练过武术,那三五个人他不在话下。我们碰上流氓时都找他。流氓地痞都怕他。要是从前啦,他肯定是个将军。”他说:“说不定当了烈士。” “反正啊,你是在这山旮旯里落个脚,就像那个大雁落下来找点吃的,吃饱了再飞。”他说:“我也就想在这里教个书,成个家,过个小日子。”周鹏说:“你又哄我们。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跟我们比。”又对林爽说:“你知道不,他要考研?”她点头。“他考研就像到到山上去捡片树叶!我们都知道!”胡石说:“哪那么容易。”周鹏说:“你晓得,他那年上大学全校考第一?人家都拼了命学,他玩着玩着就考那么好。我看哪,林老师这么亮的人也不是这山旮旯里容得下的,肯定也要远走高飞。”他说:“她也要考研。”她忙说:“我不行不行!”周鹏说:“反正你们都不属这里。”

吃完,天已黑了。他们谢了周鹏夫妇出门。他们一出门,周鹏老婆就跟他闹起来,说他看女客看得太多了。

他们并肩走着,她说:“听他说,你还真是个人物。”他说:“都是替我吹,让你高兴。”她说:“我打小就想有个身强力壮会拳脚的哥哥。有个堂哥,是个跛子,打外人不够,欺负我们有余。”他说:“有我看谁敢欺负你!”

本来说要去她亲戚家,路过学校边上的山岭公园,她说:“我们到里头走走吧。”他便搂着她的肩,跟她进去了。

天上有些云,月亮时隐时现,草虫唧唧。他们找个台阶坐下来。她说了她的许多事。她只初中毕业,唱歌唱得好,又自学了点高中课程,考取师范学院音乐系。她父亲有点疯,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分配到上海却为她母亲跑回来了。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区里要她去当干部,父亲不让。父亲老盯着母亲,她跟男的说句话都不行。现在又盯着她。暑假有男同学来看他,他把他们全赶走;人家带的东西他都给扔出去。她本来分配到省城,父亲怕管她不够,跑到学校去闹,死活把她拉回来……。

夜里很晚才送她到她亲戚家门口。临分手,他问:“我能不能去你学校看你?”她说:“我在哪个学校?”他这才想到她没告诉她她在哪个学校。“你告诉我啊。”她说:“你自己去找。找不到就永别了。”她突然挨近死命楼他一下,跳开走了。

他站在那里,看她进去了,还呆站在那里,许久都不忍走开。

2

周六的他就去找她。原来那封信是写给枫树岭中学的,那个镇叫枫树镇,她该是在枫树小学。反正那地方就那么几所小学,大不了去邮局问。

他买了三斤橘子,然后上了到枫树镇的班车。车上问谁知道枫树小学。一个鼻滴流流的小矮子说:“我晓得。”班车停在小镇上时那矮子叫他下来,他便下来。来了一辆拖拉机,小矮子招手叫停;拖拉机停下来,矮子爬上车斗,他也跟着爬上去。拖拉机喷着烟,嗵嗵哒哒地奔跑,搅起土灰直往车上扑。转了几个弯,司机停了车,小矮子跳下,他也跟着跳下。这里都是小山,山坡上全是黄土地,四望不见学校更不见人。爬过个大山坡,还是不见学校;再爬上座小山,他看到远处凹地里有几间低矮的平房,房前有块空地,空地上弓个破篮球架。这就是小学?矮子站住,指着那房子说:“林老师就在那里。”

他谢了小矮子,朝那学校走去。一下山,他就听到孩子们的歌声。那歌声从那屋瓦的缝隙中飘出来,从那破门洞里流出来,流过那个操场,漫上山坡,在他脚下的地上漾动,淹没了他。那歌声是从她心里流出来,渗入孩子的生命,再漫出来,溢满这山间。他心狂跳起来,跑向学校。

到了学校走廊,碰上一个像被人一边砍了一刀的尖脸男人,他说他找林爽老师。那人露出怪笑,说:“你是她男朋友?”他说:“我在一中教书。”那人便走到一间教室门口招手。她出来,那人说:“你男朋友看你来了,帅啊。”她没理他,却望着他,火亮亮的眼里有一份惊喜。她指着那尖脸说:“这是刘校长。” 刘校长便窜上前来哈腰握手,鬼笑着:“欢迎县一中老师来我校指导教学,屋里坐。”他便跟着他们进房。

这是教室间的一间小房,里头有两张床,两张低矮的桌子和几把椅子。他把橘子放到桌上。一会进来一个男老师,脸上疙疙瘩瘩,头发却梳得根根笔直竖立;又进来两个女孩,都黑黑壮壮,走路都咚咚响。他们都姓刘,住在附近的村里。校长说:“小刘去割点肉。胡老师就在这里吃晚饭。”一个走路更响的女孩便出去了。

一会响铃了,校长和老师们便都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房里。她问:“你怎么找来的?”他说:“你那歌声从这里飘出去,飘过那个山,沿着那条河,直飘到我那儿,我坐不住,就跟着歌声找来了。” 她笑望着他,“课教完了就教他们唱唱歌。听他们唱歌,我也喜欢。他们的歌声里有亮光。”他说:“这里阴暗吗?”她不说话。这时他们听到校长在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训学生:“啊,有的人好吃懒做!娘给爷割了点肉炒在豆里;他呀,就不住筷地净抢肥肉吃,那个肉嚼都不嚼,啊啊啊就吞了!不管爷,不管娘,只放抢!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不懂礼让?啊?要做事向前,吃饭靠后!……”他忍不住笑,说:“你们校长就这样给学生上德育课?”她说:“他是民办刚转正的。”

夜饭是在一间教室里吃,教授窗户都没玻璃,就交叉钉着几根木棍。一个黑壮的姑娘把一大盘萝卜炒肉和一锅米饭端进来放到课桌上,他们就坐在课桌上吃。课桌都是木片搭在两块土砖上。他吃惊这个时候学校连桌子都没有。

吃完,她带他到附近散步。他问:“这学校怎么连个课桌都搞不起。”她说:“教室也不够,六个年级,只三个教室,。”他问:“那怎么上课?”“一个班上完,到后面坐着做作业,再跟另外一个班上课。” “条件这么差,你怎么受得了?” “没什么。这里省钱。我们的工资都不动.村里给学校米和油,又给了块菜地,派个人种菜做饭。” “你们相处得还好?”她说:“就是校长有些讨厌。” “他不错嘛。”她说:“不喜欢他那样。”

回来,校长说:“夜里让你同房回去还是怎么的?” 她瞪着眼,说:“你胡说什么!”校长哈哈笑,说:“那好,我回去,让胡老师到我们房里睡。”

夜饭后做饭的姑娘洗完碗回去了。她便去给他烧水,他跟着。操场边上的小矮屋就是厨房。到里头只得点盏小油灯。用炒菜的锅烧水。烧的是稻草把子;火烧着,满屋是烟。一会水热了,她用盆端了水到男老师宿舍让他洗。洗完,她端了水去倒,他说:“我来!”她却抢先端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师们都回家去了。洗漱了她就带他去附近的小镇上买早餐。一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她就抓着他的手,跟着他在山间小路跑上跑下。跑累了,她才站住,盯着他,说:“跟你一块我什么也不怕。”“你怕什么?”“我也不晓得,总是心悬悬的。”他说:“你最怕谁?”“我爸。”“怕他什么?不行,跟我远走高飞。他能把你怎么的?”她说:“他会把气出在我妈头上。我就怕我妈受罪。”他说:“那把你妈也带上。” 她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三五年吧。”她问:“你要研究生考不上怎么办?”“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两年考不上考三年。准备打三年解放战争。”“三年考不上呢?”他笑着说:“那我倒你脚上撞死。” “说正经的。”他沉默半天,“我还没有个清楚的图像。要三年还考不上就去南方。” “我能帮什么忙?”“你呀,每天就在这里等我就行了。” “我当然天天在这里等你!—- 考研最难的是哪科?”“最讨厌政治。那些无聊肉麻的鬼话,要人死记硬背。”“那些要死记硬背的东西,我念了,录在磁带上,你累了躺床上听。我有个随身听,你拿去。”“不好吧?”她说:“你不想听我的声音?”他说:“当然想。我去买个吧。”“你也没多少钱,拿我的吧。”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听,给他塞上耳塞。她按了开关,里头是雄浑浩荡振奋人心的音乐。听一会,他摘下来,还她,说:“这里闷,你要这个。”“我还有个收录机。我有事做就不闷。你给我本书,告诉我哪些难记,我念了录上。”“下回我把书带来。你念那上头的标准答案和名词解释。”这让他感动。为了她,他得考上!

中午他们就吃从小镇上买来的那点东西,然后在学校边上的那个土坡上坐着聊天。到了下午,他要回去,要辅导晚自习。她说:“走小路回去跟坐车一样快,就是要过河。我送你过河,过了河有条通县城的小路。”

从学校望东翻过一座山,下去就见一条河。河上窄处有根木头做的桥,两三仗长。到了河边,她叫他坐下。他便陪她坐下,坐了好一会,他说:“我得走了。”拉她起来。她说:“过了河你就沿那条路走。”到了河边,要上那桥时,她眼里忽然冒出光来。他说:“再见。”她抓着他的手不松,说:“再送你一段。”他说:“那好。”“我不敢走那独木桥。”他望望河面,百米外的上游河水很宽,“那我背你过去。”他们便朝上游走,到了浅水处,他脱了皮鞋、袜子,叫她趴他背上。她趴上去,搂住他脖子,他从后托住,叫一声好,就背着她下水了。水底白沙透明。她的脸贴着他。这让他心醉。过了河,放下她,他坐下要穿鞋,她忙脱下外衣叫用它擦脚。他说:“不用!”说着把脚在放下的裤脚上抹抹,就着湿脚穿上鞋,说:“待会你要回来怎么走?我还得送你过河。”她说:“我把你送到大路边再回来。逗你呢,那个桥我不知走了多少回。”

他们便继续走。田里干活的都放下手中的活来望他们。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抓住他的手,两人手牵手走着。走了一会,他说:“你该回去了。”她说:“我再送你一会。”他们便继续走。爬过一座小山就看到县城了。他说: “我送你回去吧。”她说:“我再送你一会。”他也不忍她离开。走着走着就进了县城。他说:“算了。我送你上车站。”他便送她到车站,给她买了票,送她到车上,他站在窗外,她伸出头来看着他。车子开动,他跟着车子走,她扬起手。汽车走远,拖着那根连在他心上的线,把她从他身上撕扯开。

3

接下来的一周他就盼着周六。好像她给他盛满了一缸水,一周下来,那水全渗掉了,干了;那相见的想望如火,炙烤得他焦躁不安。这个世界上只她那儿储存着他的救命甘泉。到了周六下午他就走小路去找她。翻山越岭,过河爬坡,一路小跑快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见到她,他像干渴濒死的人得了水,又活了。一等同房出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这才感到焦虑恐惧全消。盯着她的眼,仿佛走进湖里,他喝饱了,又仿佛把她吞进心里,好一会他才放开她,把她吐出来,她便如一朵花在屋里鲜艳艳地盛开。他抓着她的手,忍不住叹气,“要老在一起才好。”“那我给你一张我放大的照片。”“那不管用,要你本人。”

到了下午,她突然说:“你敢不敢去见我爸爸?”

“我怕他不敢见我。文斗嘴武打架,文的武的看谁怕!”

她满眼笑,“他要是给你脸色,你忍着;千万别跟他吵。”

“你放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等着瞧,我三言两语就把他收了。”

“先到合作社去。要是他生气,我们就回来。”

他们穿过一片田地,翻过几架小山,只要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就过来,让她搂着她的腰,她也把手插过去,搂着他的。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她就松开,只并肩走着。走到一个岔路口,一个背筐的妇女立定盯着他们看。林爽忙打招呼,称她婶娘。婶娘打过招呼,还盯着他们看。她只得说:“这是一中的胡老师。”婶娘说:“你们俩人像一对双胞胎!”婶娘走出老远,还回头看他们。

等婶娘走远,她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盯着他看,“是哈,我们连衬衣都是一色的!”

确实,她也穿着同样的牛仔裤,外衣是件牛仔服,衬衣也是蓝色的。怪的是她一早就穿好这身衣服,他也穿这身衣服来了;更奇的是他们都买了这式样颜色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

她说:“把你的给我。”他脱了上衣,“我比你高,肩膀也比你宽,穿不得。”她却逼他穿上她的,自己也穿上他的。她看着他,“好合身!”真的很合身;他的在她身上也合适。

合作社是个四方院。她说这院子就像她们家的一样。院子有一排冲街的房子,院里有厕所,有口井,有几棵树。树都干瘦,没有几片叶子;靠墙有块地,贴地爬些稀拉发黄的藤。他们一进院子,就奔出一个红光满面、胖乎乎的姑娘.她咯咯笑个不住,笑出雪白的牙和两个酒窝。她不叫姐姐,只叫她林爽,问这是不是姐夫。她便喝止,说叫他胡老师,叫她回家去叫父亲。“来见姐夫?”妹妹咯咯笑着。她说:“别胡说!就说我来了个同事。”

好一会后从后门进来一个老头。她过去叫爸,他也跟过去。那人的青布褂子不好好穿着,却披着。稀稀的几根头发梳得光光的,跟额头和顶门争相闪亮。尖脸红红的,像酱过。老头见了他,恍如他是墙上的画,只嗯了一声,仍低头深思着宇宙人生奥秘,穿过院子,走到那客房。他们跟着,她不时看看他,面露难色,他却从容自在。老头走到旅行终点,在那桌边的椅上落座,自己点着烟,吸着。她忙着给他倒水泡茶,说:“这是一中的胡老师,教数学的。”

老头不说话,她紧张得东瞅西望。

胡老师却发话了:“听林爽说你是这一带最早的大学生,有学问,又淡薄名利,对易经很有研究,所以特地来拜访你。易经不是一般人看得懂的,那学问太大太深。整个县里读得懂的人没有几个。我也想学,也劝林爽学。她近水楼台,不学太可惜了。”

老头叹口气,“唉,她们不会学,也懂不了。”说时眼半睁半闭。

林爽说:“你也没教我。”老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他说:“我很想学,就是找不到人。”

老头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这不是教得了的,得靠自己去悟。”

“听说你远近闻名,很多人求你。”

“昨晚上,王家湾老九的母猪丢了,急了就来找我。我一算,说:你放心,猪丢不了,去东南方找!今天一早他就来谢我,说按我说的朝南去找,找到了猪。他们服得不得了。”

他想易经本是用来指点安邦治国的,没想到用来指导找一头发情走丢的母猪,但仍正经说:“现在好多人不懂这古老神秘的智慧,其实这是大学问。如今这些学问越来越有适用价值。学好这个,小说可以帮人排忧解难,大说可以安邦治国。”

“现在人做屋,那个屋基选在哪里、那个灶打在哪都有讲究。”

“现在城里有钱人都讲这个。好些人就靠这个发财了。我请教一下:如今城里都用煤气灶,这个灶放哪是不是也要讲究?”

“那当然。那个煤气灶也不是随便放的。放得好,一家平安,不好,病灾不断。”

“你也可适当收点费。很多没水平的都走街串巷的搞不少钱。你比他们高哪里去了。”

“我决不做名利徒,再说我也不在乎那点钱。”

“读书人跟不读书的就不一样。你这学问得教给人。你要不嫌弃,教教我。”

林爽看看他,看看父亲。父亲眉头舒展,一口口喝茶,神采飞扬,谈兴大发。她放心了。他们越谈越欢。太阳从西边照进来了。父亲忽然站起来说:“爽,晚上请客人到家里吃饭。我先回去叫你妈准备准备。”

说完又请他去他家,然后拿脚去了。

他一出门,她就过来抓住他的手,“神了!他怎么对你那么好?”

“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说:明天你女婿要来看你,那是我派来的,你可得好好待他!”

她站起来,双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拖到紧贴自己,盯着他,“神了!”

月亮出来时她妹妹来叫他们上她家去。从院子后面出去,穿过刚收割过的稻田,空气里浮动着稻谷刚收割过的清香,一羽羽似有似无的薄薄白雾浮掠在稻田上;走过一汪汪的水塘,月亮、碧空、塘边的红枫和她们都倒映在空明的塘面上;林爽哼起歌来,她妹妹也跟着哼唱;她们的歌声在那羽羽薄雾上浮荡开去。

上了一个坡,就是她们村子;都是些不高不矮的一向三间的平房;房子都散落在山坡上。她们家在村子中间。她家屋子正中摆一张老旧的大方桌,方桌四周有几把椅子,正北的那张上端坐着头皮发亮的老头。老头见他进来,站起来请他坐。他刚一落座,一个干瘦的老妇就端着一碗鸡蛋面条送到他手上。林爽说这是她妈,他忙站起来接着。她妈眼露惊恐,喏喏着不知说什么,好像见到他还有点脸红。她那曾受惊吓而至今还恐惧着的眼神让他心里一震。只有他一人有吃的,林爽都没有。这不是让他做吃饭表演吗。他不干,林爽催他,他只好端筷开吃。太咸了。一会她妈怯怯地叫林爽问他味道,他大叫着说太好了!她妈羞怯惊恐的眼里便冒出喜色,忙又去盛大半碗汤来要往他碗里倒,他只得接了。吃完,林爽收了碗,她妈却抢了过去。刚吃完就进来一个跛子,叫他去吃饭。林爽说:“我堂兄生了儿子,今天请满月客。”他有点迟疑,但他们都催他快去,他就只得跟着去。林爽却不去,说都是男客,喝酒;他说你不去我怎么去?堂兄说有位置,你也来吧。林爽就跟着。

堂兄住隔壁。见他进来,一个额头宽阔嗓门洪亮的过来请他入席,原来这是她大伯。他便称他大伯。大伯要他坐一席。他坚决不干,大伯说来的都是近邻;近邻们便都劝他坐一席。他向林爽求助,林爽说叫你坐哪你就坐吧。他只得惶恐不安地坐下。一会他堂兄端出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菜往桌上放,桌上马上布满大鱼大肉。林爽坐他旁边,轻言细语,介绍桌边人物。轮到喝酒,他想推辞。大伯拿着酒瓶,大声说,“这是喜酒,喝倒了也得喝!不行少喝一点!”他只得接了杯子。林爽细声问:“你能喝吗?不能喝就别沾。”他说:“不能喝也得喝一点。”便举杯跟老农们干杯。林爽小声说:“大伯在街上是生意做得最好的。”他扬声说:“大伯豪爽豁达,就是做大生意的人。”大伯听了,哈哈大笑,“我呀就是赚点小钱。我没读书,要是读她父那么多书就好了!”他说:“读书多少没关系。能人到哪儿都能干出一番事来!”大伯便要为这句话跟他干杯。放了杯,大伯说:“我有回在路边那个塘里钓鱼。村里的老飘跑过来说:我一直蹲坡上看你,你三分钟扯一条,半个小时,你扯起十条了。你这样钓,一天要扯上百斤鱼!我说:这时碰巧来了一群鱼。你就没看到我一坐一天一条也没钓上来!要是老那样,这塘里的鱼也早光了!你要晓得,世上没那么好的事!做生意也是这样:你要守在那儿,守长了,总有鱼上钩。”他说:“大伯像个哲学家。”哲学家呵呵笑,然后大杯干酒,说:“胡老师是个明白人。爽跟她伯一样糊涂,你要教她!”他忙说:“爽灵心得很呢,我等着她教我。”大伯说:“我看着她长大的,他一家人都糊涂,特别是她。跟个明白人我就放心了。”他看看林爽,林爽却只微笑。伯父便又为侄女认识个明白人干杯,他也只得起来喝一杯。

一会吃喝完,林爽便拉他告辞。出了屋,林爽问:“你不会醉吧?”他说:“那一点酒不在话下。要醉也是因为你。”她抓一下他的手,又马上松开。

她带他在家早早洗漱完,然后领他到大伯的老屋去睡觉。村子静下来,也凉下来。到了那屋里,她给他铺好床,叫他早点睡。他送她出来。他们就在那门口相对站着。朦胧的夜色中他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流溢着欢快的亮光。她望着天,说:“天真好。”他也望天。天空澄澈,星星闪闪。两个人就站在那儿望天。望了不知多久,她才碰碰他的手,说:“你早点睡吧。”然后断然走开。他望着她,直到她进屋。

第二天在他们家吃完早饭,她带他回学校。路上他问:“政审通过了?”她笑了,“暂时通过了。”路边没人,她便抓起他的手。两人手拉手穿过山间小路朝学校走去。

走到学校附近一个坡顶上的枫树下坐下。四周刚收过花生的黄土地一圈又一圈的,像谁在坡上画的弧线,又像是流自山顶的波浪凝固了;小山顶上长满青翠的松树,松树间闪耀火红鲜艳的枫树;东边是那条小河,河水绕着山脚向南婉婉流去;河水悠悠,闪闪发亮;河边有红红黄黄的枫树。河那边远处有树林阴翳着的村子。天上浮游着朵朵白云,白云上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醉。他们并肩坐着,她抓着他一只胳膊,靠在他肩上。忽然,她坐直了,唱起来: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哎~

歌声如五颜六色的花朵,从这黄土地上冒出来,从那清凉的河水里升上来,从那红红的枫叶上飘起来,从那苍翠的松树上升上来,像只拖着长长的五彩翎尾的凤凰,飞到空中,在那碧空中飞远,又像两片彩色的羽毛,随风飘飞;转了一圈,又飞回来,在他前边飞舞,飞了几圈,又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融入了白云上高远明净的天空。

他心里一阵颤动。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他忽然想张开翅膀飞上天去,摸摸那白云,又想让全世界和所有来人都听到这歌声,看到这片纯净的蓝天,看到这点缀在山坡上鲜艳如花的红红黄黄的枫树,感到这通天入地的神圣美妙。这歌声让他有与天相通、与地相联,委身于地、腾体入空,生命无限延伸铺张开来的奇异快感。他扭头望她。

“你唱得太神了。这是哪里来的?”

“我就瞎哼两声。”

“把这曲子记下来。这是天音!”

“莫哄我。我学过作曲,只想将来作点儿歌。那是瞎哼。”

“这随便喊两声才是最纯粹的音乐!把它记下来。”

“这算什么呀。作曲有很多讲究的。”

“你别听那些呆人掰糊。你刚才唱的就是最美最纯的音乐!”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才这么说的。”她摇着他的胳膊。

“可能吧。”他望着那一环环绕着那山顶的枫树旋转的坡地和那山上的红枫,叹口气:“这里太美了!要是这树、这天、这景能老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坐一辈子,那该多好!”

她把头靠到他肩上。

坐了好久,她忽然悄声说:“到我房里去吧。”他望望她,心里一震,便拉她起来。

她开了房门,牵他进去,回身闩上门。

他有些痴呆,颤声问:“不会有人来?” 她扣住他的手指,拖他到窗户边,一手拉上那蓝布窗帘,颤声说:“放假刘老师不会来学校。”

4

下个周末是国庆,有三天假。她来看他,说想去看看他娘。

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去玩吧。”她说:“我想看看你娘。”

他半天不语。

她说:“她病了,肯定也是担你的心担的。我去了,她会少担点心。”

他抓住她的手,抚摸了一下,放下,说:“我那个家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

他望着地说:“我怕你看了我那个家害怕。有些事我没跟你说。”

“那你说。”

“我家跟你家不同。”

“怎么不同?”

“我不想说,怕吓着你。”

她抓着他的手,“你说,我不怕。”

好半天他才说:“我大哥比我大十五岁,两三岁时得了病,傻了;就长个,快一米九,说话不大清楚。他怄气了、被人欺负了就哭。二哥,五九年生的,那年跟他一起生下来的都死了。他活下来,就是不长个,又瘦又矮,只一米五几。他读书不错,数学特别好,本来可上大学的,为让我读书,他就没读。三哥比我大两岁,跟我最好。他好打架,好练武,一心要护着大哥二哥。那回二哥去卖谷,人家插二哥的队,把二哥的谷袋推到一边,二哥跟他争,那人把二哥按地上打。粮店就在高中对面,村里人跑到教室外喊三哥。三哥从教室冲出来一气跑到粮店。那人正骑着二哥打,三哥冲过去就踢人家一脚。”他咬住,不说了。

“后来呢?”

“他一脚把人踢死了。”

她瞪大眼,嘴合不拢。

“三哥还只十六岁,判了十五年。”

她看到他眼里有了泪,便紧抓他的手。她的心也揪紧了。好半天她才问:“有三哥的照片没有?”

“没有。在牢里他不照相,说是光头照了不好。他大概跟我一样高,黑点,壮点。我发誓要帮他,所以用功读书。我闹出这场事来,感到对不住他,他还写信安慰我。”

“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他抹了泪,吞口痰,“所以我得加把劲。这担子以后就跟你分挑了。你不怕?”

“就怕我成你的负担。”

“有你,我踏实了好多。原来想起未来总有点害怕,现在不那么怕了。—你还想上我家?”

她点头。他就带她去了。

一家人都欢天喜地,一村人都围来看他带回的花大姐。破烂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妇女们都来细细瞧她,说她是个盖花仙。她只抿着嘴笑,露出两个大酒窝。她们说的话她不大懂,他给她翻译。他说盖花仙就是漂亮绝伦的意思。村人散去,屋里亮了电灯。母亲抓着她的手说:“多谢你啊。这个时候还敢跟他好,是你大人教得好,你自己也有心。石头现在遭灾,是暂时的,他人正心善,命好着呢。你跟他,他不会让你受苦的。”他便拦娘。娘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那要让她晓得。要谢她大人,教出这样的女娃。这个时候瞧得上你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你要一辈子记住人家的恩情。”

二哥也说:“人人都说你有福气。将来出头了真要好好报答人家。”

他说:“二哥,我跟她说你会算数,你露一手。”他看着她,说:“你报个四位数乘除,试试他。”她说那太难了吧。他说:“他心里有个计算器。”二哥说:“我学过算法,其实很简单。”“那好,6527乘3894,再除5732.”二哥重复一遍她说的数字,眨下眼,说:“4434,省了小数。”他说:“你算算看准不准。”说着拿了纸笔给她。她就笑着在纸上算。算了老半天,她瞪大眼,“真神!”二哥羞怯地笑笑:“这算什么,也没用。”她说:“你该上大学数学系。”二哥脸红了,不说什么,进灶房做饭去了。他说:“他可惜了。”

夜里他让她到二哥房里睡。二哥房里的土墙上贴满大挂历上撕下来的山水画,山画在上,水画在下,站在屋里,像是站在高山顶上。她便津津有味地看山看水,说:“人家的挂历都是美女,你哥却喜欢山水。”他说:“我也喜欢这些画。”床上还干净整洁,蚊帐不白也不黄。床边放张小木桌,桌上靠墙立些书,有《三国》《水浒》《西游记》,都发黄没封面。她问:“没《红楼梦》?”他说:“我二哥说那是黄书,不看。”屋角有个硬纸撑起的小三角,他说:“那里有个桶,起夜用。”他陪她坐了半天,说:“你早点睡。”跟她告别。她搂着他,低声说:“我怕。”他笑着说:“我就在门外竹床上睡。你开着灯,不会停电的。”她松了他的手,说:“那你去吧。”

他在门外墙边竹床上睡,躺在竹床上才想到该跟她说:在他家这时他不能跟她同房睡,那犯忌。不是怕他哥哥父母邻居知道,而是这房里住过他祖父母,他们的魂魄就在这里;这儿夜里还游走着无数的魂魄,他们在屋顶上常走出呱嗒呱嗒的声响,有时他们会钻进窗户看看。他们看到不合规矩的事就会四处传扬;他得守这里的规矩。

第二天早上她开门出来。他问:“睡得好吧?”她说:“好。半夜我闻到一股花香。”二哥说:“是桂花。门口的桂花开得晚,打窗口进来的。”他说:“要是五月金银花开时你来才好。那个甜香更好闻。”她说:“我也喜欢金银花。”他说:“那你明年五月再来。”

早饭后她带她在村前走动,他指着门前三四里外的一个山峰说:“站好,这样看。”她便学他,右手向前平伸,竖起食指,与眼平行,闭只眼望前看。他问:“看到什么?”“那个山尖。”“山两边是什么?” “两个一样的小山。”“看到没有,我这屋门正对着那山正中的尖顶?”“是哈,怎么这样?”“你得去问你爸。我祖父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他可是靠看风水吃饭的。他三十来岁时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做这个屋,肯定有他的鬼巧。”他又带她到村后,指着村后远方的一座小山说:“从这里看,你看到什么?”她说:“好像这条路通到那山上去。”“你看这左右两三里,南北五六里,就像个鱼背:左右两边抹下去,这从南至北呈缓缓上坡趋势,直到那山顶。听说这是龙头式,我家正好在那龙头上。我家门前还有一口塘,龙当然要吸水。”“这有什么讲究?”“我也不懂,看风水的都叫好。这让我家里人有个安慰。”“你信这个?”“觉得好玩。要让你爸爸来看看我家的风水,他肯定恨不得今天就把你嫁给我!”“那我叫他来看看。”“好哇!”她抓起他的手。

下午离家时大哥塞给他一百块钱,他不接,大哥说:“给她的。”他只得接了。路上,她把钱塞给她,说:“这是哥给的见面礼。”她不要。他说:“要是答应做他们弟媳,你就接了。”她便收下了。

5

两星期后的周六他头痛得厉害,只觉奇冷。她是他的药,只要见到她,他就会好,就会暖和。上完课他就去找她。

她不在学校。同房说林老师说了,叫你来了先回去。她能有什么事?她病了?她能上哪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就像一脚踏空样头晕目眩。只有她能救他。天阴暗低沉,乌云压下来让人直不了腰。她在这片乌云下的哪块地方?在这低矮的天底下的哪间房里?她知道他要来,为什么躲起来?出了什么事?

他出来问校长,校长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他再进屋问她那同房;林爽好像被她藏了起来,只有找她。她却只一句话,“她叫你先回去。她来找你。”“她上哪儿去了?”“不晓得。”“她今天会回来吗?”“不会。”她没留他的意思。他问:“她会不会在家里?”那老师只顾打着毛衣,说可能吧。

他便决定去找她。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只要找到她,紧紧抱住她,他的头痛就会瞬间消失。但她可能有什么事。她叫他回去,他得听她的;想到这里,他便往回走。出了学校,他又走不动了。要是她遇上什么事呢?他必须在她身边帮她。再说,他这样一脚踏空,他的头会更痛,他会通宵难以入睡。想到这里,他又折回来。往回走了几步,又想,不,该听她的,回去。他便又往回走。在那山坡上来来回回走着,走得头晕眼花。最后他心里吼一声:不行,今天他一定要见到她!见不到她他活不过今天!他必须找到她!他要先到她妹妹那儿去问,然后上她家去!他便忍着剧烈的头痛,顶着黑沉沉的天朝那小镇走去。

合作社的门关着。他敲门,没人应。走过来一个人,他问这门怎么这时关上了,来人像是梦游一样,摇头不答,晃晃走了。又走过来一个人,也像个鬼,摇摇头也走开了。他便绕道去后门。后门掩着,他推门进去;里头空寂无人,像是一百年都没人来过;落叶都被风卷到了角上,地上干干净净。那株干枯的槐树上挂着一根发黑的丝瓜藤,纹丝不动;院子里没有动静,连只老鼠都没有;这安静让他害怕。他在院中大叫,“林爽!林爽!” 没人应,只有他惊恐的叫声,在这空寂的院子里慌张寻找落脚处。他便去敲那个他去过的房门,房门紧锁,那上面的老式锁已生锈,像是锁了一万年。他又去敲另外一间房门,那房门也闭得死死的。他大叫:“林爽!林爽!”忽然感觉到这是在梦中找她,这是个噩梦。她突然不见了!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害怕得要哭出来。

她能到哪里去了呢?回家去了?他不能这个样子上她家去――他头痛、畏冷,样子一定难看,他害怕这个样子去见她家人。要先见到她,从她那里喝足生命汁水,他才能活过来。他伯父不在这镇上摆摊子吗?找他问问。

他从那院子的后门出来,走到街上,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她伯父的摊子。伯父龟缩着,手笼在袖子里。见到她伯父,他有点惊喜,他找到了她失踪的线索。伯父见了他只淡淡地打个招呼,像他只是个顾客,但还称他胡老师,也抽出个小矮凳让他坐。冷,头痛得眼都睁不开。他坐下,装作没事似地跟他闲聊两句,然后问:“林爽呢?”伯父说:“你没见过她?”他摇头,“出了什么事?”伯父好像不敢看他,“她没告诉你?”“我没碰到她。”伯父鬼祟地问:“你没见到她?你不是到院子里去了?”“她在哪儿?”伯父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特务。“她叫你来的?”他摇头。“那你回去等着。”“她人呢?”伯父又躲躲闪闪。他急得想大吼:她出了什么事?但他只得装作不在乎;越显得急躁,老头越是神秘兮兮不松口。老头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病了?”伯父摇头。“她出了什么事?!”伯父说:“你去问她。我不能说。”“她在哪里?”“在院子里。”“没有哇?”“你再去找找。”

他抬脚就去院子里找。院子里就那几间房。她最有可能是在她妹妹住的那间房里。他去打门,没人应,他便又巴在窗外望里看。她就在那屋里坐着!发髻高高挽起,透过窗户,只现个侧影,那柔和的脸,那圆润的颈背………他喜得要跳!她还好好的!他的头痛好了一半!为什么不理他?屋里没有别人,她在这干什么?

他拍打着窗户。她终于起身,开了门。他想一把搂住她。只要把她搂住,这焦急担忧,这如冰的寒冷都会化去!她开了门,眼里只有惊恐,“你怎么来了?”是责问,“你先回去,再不,先回我学校。我来找你。”他想破门而入,她堵在门口。“出了什么事?” “没事。”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有急事,不能跟你说。你走吧。”她很平静。她发髻挽起,蓝呢外套衣领高高竖起,托着她圆润的脸蛋。那笔挺的鼻梁、那大大的眼睛、那甜美的嘴唇就在他面前,他走不开,但他知道,这时,她不是她,她不是他的。“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现在不能。回头跟你说。你回去吧。”他呆站在门口,望着她,望了好半天才说:“好吧。” 她回身又关上门。

他蔫头搭脑地出了院子。出了院子,忽然又想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便又回到她伯父那儿,问:“怎么回事?”伯父说:“爽没告诉你?”“没说明白。”“我不能告诉你。她要怪我的。”他便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要是有事,我可能帮得上忙。我等她办完事再走。你能先说说细情吗?”伯父眨巴着眼,神秘兮兮地说:“这你要问爽。我不知该不该说。”他说:“她现在忙。你说,我看能不能帮她。”伯父终于说:“我说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他说当然。伯父又突然说:“我不能告诉你。爽会怪我的。”他气得想掐他,但只笑着,“爽什么都会告诉我的。你早点告诉有什么?”伯父凑近,压低声音说:“有个干部,想欺负她妹妹;我们找了几个人,打得他住院了。县里要来人调查。”他站起来,“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帮她。”说完忙跑回院子去敲门。

她开了门,见了他,眼睁得大大的,“你怎么还不走?” 他说:“我来帮你。”她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走你的!不用你管!”说着重重关了门。他从没见她这个样子。她的叫声凶狠。他像被戳了一刀,楞在那儿,头剧痛起来。他转身走开。转过后门时,看到三四个夹着公务包的从小巷里迎面走过来。他让开路。在那小摊子前看到伯父,伯父说:“县里的人来了。”他只点一下头,伯父说:“不等爽了?”他摇头。

天快黑了。冷,天阴地暗。他后悔来找她。恐惧没有冰释,又被她戳了一刀。他不会再来找她了。在阴冷的风中,他朝县城走去,每走一步,都震荡得头内钻痛。

6

下周六林爽正准备到县城去,堂弟来学校叫她周六晚上早点回去,家里有事。堂弟的口气怪怪的。她问:“什么事?”堂弟说:“你的事。”“我什么事?”堂弟说:“我不管哪。你的事自己知道。”说完走了。

她心神不定,中饭都吃不下,下午上课都没心思。下了课,学生走了,老师们都走了,她还拖在后面。她像小时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怕回家。但每个周六她都得回去。她磨蹭到天快黑才朝家走。她怕父亲,怕伯父,怕堂兄。从小就怕,父亲一老脸,她的心就揪紧了,脚不听使唤,脑子不转。

回到家,灯已亮了。一家人都已吃完,母亲正在收拾碗筷。父亲皱着眉说:“怎么搞到这晚才回?”她说:“要改作业。”母亲问她吃了没有,她摇头。母亲便端碗面给她。她不接,说不饿。父亲对母亲说:“你去把老大他们叫来。”

她坐到靠墙的椅上,等着受审,心揪紧,气喘不上来。伯父和堂兄都进来,她起来让座。伯父说:“坐桌边来。”她只得移到桌边。娘说:“她还没吃夜饭。”伯父说:“吃,先吃!”她说不饿。伯父说:“不吃饭怎么行?”母亲也劝她吃。父亲却说:“想吃就早点回。不饿就说完了再吃。哥你先说。”

伯父说:“今天开个会,只为你的事。你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可是咧,有些事,你还不懂。我们都是过来人,得帮你。都是为你好。你晓得我们要说什么吧?”

她摇头。伯父说:“我们开门见山吧。那个胡老师,你了解他吗?”

她点头。父亲吼叫:“你晓得他是个代课老师?”

她说:“晓得。”

“晓得,晓得你还把他往家里带,还跟他满地疯跑?”父亲额上那根黑筋鼓出来,额上便像巴了个大蚂蟥,“你是傻还是呆?上次带来家为什么瞒着我们?要知道他是个代课的我就不准他进我的屋!你气死我了,捡到个人就往家里带!”

她忍不住说:“代课怎么了?一中多少人想进进不了,人家请他代课,说明他有真才实学。再说,他要考研。”

父亲和伯父都气得哼哼。伯父冷笑,“你是真傻还是疯了?你说他是一中老师,没说他是代课老师。你知道代课老师跟正式老师差多远?那代课老师就根本不是老师,是人家正式老师有得了急病,请你代几天课,人家给几个钱,十天半月的,人家病好了你就走人。”

父亲说:“你知道他底细不?他是动乱分子,学校开除的!等于判了死刑!户口都送回老家了。什么真才实学!犯了政治错误再有才学也是死路一条。你信他哄!考研!那研究生,你以为我不懂,等于一个县官。他有那个黑点,能过政审?都是哄你这个傻货!我怎么养出你这个傻货!”父亲大口叹气,唉唉连声。

她没想过上研究生还要政审,这让她心里一震:胡石想到过没有?

伯父说:“你怎么这点都不搞清楚就跟他疯跑,还往家里带。那个正式老师跟代课老师隔地不同天。他等于就是个农人,还不如个农人–—他不会种田。那正式老师是国家户口,是国家干部,有正式编制,月月有工资,退休有退休金,学校要给他分房子,将来孩子都是国家户口。代课老师什么也没有。代人干一天算两个半天。这跟个假肢和好脚、玻璃眼珠和真眼珠一样。你怎么这么傻,抱个假肢当真脚,玻璃珠子跟眼珠都分不清!”

她心乱跳,忍不住抬高声音说:“我看的是他这个人!”

“你看中的就是个骗子!人人都清楚,就你瞎了!他要那么好,县城那多女的,怎么没一个跟他?他就挑你,看你在乡下,傻,狗屁不懂!不说他,他一家残废。你知道不?他大哥是个傻子,二哥是个残废,他三哥是个杀人犯!杀人犯啦!他家是个独姓,不知从哪儿逃荒讨饭落到那个村里!祖祖辈辈都是劣种,出的都是歪瓜劣枣!你跟他,羞死我了,羞死我祖宗八代!”父亲啊啊喘气,像是喉咙被鱼刺卡了,卡得他要断气。

像人在压榨她的心,她要炸裂,她想大叫着辩驳:正因为他这样的家庭,他才更优秀特别,更坚强可靠……。但他们有千军万马,她匹马单枪,她敌不过,说不清;她们一齐乱石砸她;她还手他们就会抛来更多石头。……。她泪涌出来,抽搭起来。

大伯说:“你傻得很。把个人带家里来,该先摸清底细。你是老大,家里都靠你。找人,要找个像样的;起码要有个正式工作,家势也过得去。怎么能找这样的!这样的家庭能出什么人?我们林家祖上几代在这一带名声多好!种好一半谷,出傻子、残废、杀人犯的家庭,那种不好。你说看中他这个人,我看这个人就不怎么的:守着这样的家庭还去胡闹,不是蠢就是傻!”

父亲说:“上回我见他后就看到他身上有股邪气,我琢磨好些天;打探了他的底细才知道那股邪气是从他祖人那儿来的。那股邪气他甩不掉,他走到哪那邪气跟到哪;谁跟他近,谁就会染上那股邪气,命不好就会被那股邪气克死了;那邪气还要传给他后人。你还是糊的,说这些你也不懂,邪气克死你你都不明白。我眼是亮的,看得远,不能让你白白送死。从今以后,不准见他!跟他一刀两断!”

她突然管不住自己,啊地一下大哭起来。

伯父说:“你呀,是个实心,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你这条件要找多好的人!找他!那能成吗?你该结婚了。结婚要花钱,还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他一代课的,一月几十块钱,自己吃饭还不够,哪来钱结婚?哪来房子?代课不长远不说,长远了,学校会给他房子?他说要考研,考得上考不上是个问题,考上了,又得多少年?你等得了? 考上了他不会跟人家? 都是没谱的事!你的条件在这县里还不由你挑?反正今天就把这个事说定了:跟他一刀两断,不许他来找你。要是他还来缠你,我们再出面叫他死心。”

母亲说:“算了,就说到这里,让她想想。她还没吃呢。”

她听不清他们谈什么,只觉肝肠全乱,搅成一团。她斗不过他们,他们说的都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从认识他,想到他,她就什么也不怕,甚至不怕他父亲。这时,他们却说他是假的。他肯定穷,连上衣破了都没换件新的。但对他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将来他什么都会有。但家里人现在不容他,她怎么办?

她被斗后哭了半夜。第二天脚酸手软,头痛鼻塞。母亲时时进来陪她,满面忧愁,一心只劝她吃东西。她不吃,那让母亲最难过。到了周日下午,母亲又端来一碗鸡蛋汤,她只得起来,靠在床栏上,喝了。

母亲说:“我晓得你难受。”

她说:“我不晓得怎么好。”

娘说:“我也喜欢他。那仪表堂堂的谁不喜欢。就是,我看过日子这样的人不行。”

她心里一惊,原以为母亲会同情她。母亲也曾喜欢别人,拗不过家里,跟了父亲,受一辈子苦。她问:“你怎么也这样说?”

母亲说:“他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他招人喜欢,就是有点疯。”

“他哪里疯?”

“别的我不晓得。他家那个样子,就他有点出息,他不好好读书,却去闹事把自己毁了。这不疯么?”

她不做声。

“找个人,最怕的就是他发疯。人难看点、本事小点、家里穷点都不打紧。一发疯就没指望。最潇洒、最能干、最有才学,只要有点疯就白搭了。自己过不好还带累人。什么人都可以跟,不能跟疯人。”

她愣了,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娘说:“我看那个小周挺好的。他待你不错,长得也不错。公安局的,没人敢欺负。他那家我们高攀不上;人家看上你,你有什么不同意的?”

母亲见她没动,又问:“要不要跟他带个信,叫他来一下?”

她摇头,“我头痛。”

娘便叹口气,“那你睡会。我出去。”

7

下周胡石感冒好了。他又忍不住去找她。

一到学校,在走廊碰到校长。校长见了他嗯一声就走了。敲她房门,小刘老师开了门;一开门,她就出去了。他进去,她坐在桌边织毛衣,没站起来。他忽然感到像钻进冰库里的一股寒气。他挨近她,“你还好?”她没应声。他忍不住问:“上回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你说要告诉我的。真有事我可以帮忙!”她动都没动,说:“一个镇上干部,结了婚,总在我妹妹一个人时来鬼混。那天夜里我们几个堂兄弟躲在屋里,等他进来,抓住他打了一顿,打得他住院了。他们要告。那天县里来人调查。”他说:“要是上县里闹,我认识些人,可以帮忙。”她说:“我们林家人多的是,才不怕他。就是妹妹得调离。”他想,多少年来几乎属于他们家的那个大院子不再属于他们家了;他妹妹,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就这样被毁了。

他说:“你好像不大好。”她放下手中毛线,说:“我很好。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我家里反对。”“他们管得了你的事?”“他们就像斗地主。我斗不过。”她眼泪一下涌出来。他忙去给她擦泪。她拨开他的手:“你回去吧。好好准备考试。我们没希望。我得跟别人。”她泪直流。

他心酸心硬,“这是你自己的事。他们管得了?考试前我没时间来看你。考完后再来。”

她说:“你别来。我斗不过他们。我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因为我是个代课的?”

她点头。

他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哑了。他忽然感到心痛如搅。他不再说什么,放下她的随身听和磁带,转身出门。出门时看到校长,校长说:“胡老师不吃了饭去?”那腔调有点假。他没理他,只顾走。走到那小山坡上,然后飞跑下去。

胡石走后,她坐在那儿哭;同房进来,她便爬到床上蒙着被子哭。她想他多呆一会,跟她说些什么。她需要他给她信心。没想到他却这么绝情;那随身听是她跟他的联系,里头有她的录音;他丢下就走了。他不在乎她。偶尔相逢,又各自走开。他去了,去考他的学,考完,就走了。原来她想跟他结婚,把他拥得牢牢的,好些次想跟他提这事,他却只谈他要考研。他肯定不会在这小县里呆,不知什么时候会走掉;他会有更多选择。他走了,她却还在这里。伯父说的有道理。

她不知怎么办。她想起姑姑。这时只有姑姑能帮她。

姑姑是全区第一个女大学生,七七届的,也是林家百代来第一个女秀才。她练气功,读道书,婚后说服丈夫不养孩子,单位要把她当作计划生育的模范,她不当模范,说她是看透了,不带个人到世上受磨难;县里要她当付县长,她也不干,说要在江湖自在。她吃素,只穿黑白两色衣服,天天读书打坐。据说她双眼能看通天地。爸爸跟姑姑不知为什么闹翻,两不来往。但她每次放假都去看姑姑。姑姑最喜欢她,因为她是林家第二个大学生。这人生大事得由姑姑定。姑姑知天知地。

下周六见到姑姑时她正穿身黑。姑姑一见她就说:“你今天来好像有事要问我。”她瞪大眼,“我爸来过?”姑姑说:“没有.我看得出来。”姑姑叫她坐,递给她茶,她接了茶杯,抓在手里,说:“有些事我想不清楚,要你帮忙。”姑姑说:“说。”

她说:“我遇上个人,家里不同意。”姑姑说:“说说他的情况。”“他在县里代课。被学校开除学籍,因为学潮。”“家里为什么反对?”“他农村户口,家里穷。三个哥哥,一个坐牢,一个傻子,一个矮子。父母身体都不好。”姑姑好像吸了口气,说:“你们认识多久了?”“两个多月吧。”“你很喜欢他?”她点头。“喜欢他什么呢?”她搓着杯子,说不出来。“你说说最让你喜欢的吧。”“他自信,什么都不怕。我也说不清楚。他跟人不一样。”姑姑盯着她:“你拿他跟哪个比了吧?是不是还有个人,你家里同意,你不太情愿?”“我爸妈来过?”“这不要人说。说说那人。”“他也在县里。我们认识好久了。他公安学校毕业的。他爸是付县长。人也还好。就是………。不知道。”姑姑说:“你特别喜欢那个代课的?”“算是吧。”“他肯定健壮、聪明。”“你怎么知道?”“不然他那个样子,你怎么会喜欢他?你娘也不同意?”“娘说他疯。”“你看呢?”“他好得很。”“你娘怎么说他疯?”“说他家里那个样子,他却不安分,去跟着起哄闹事把自己毁了。”“那倒不是个理。这里出去的大人物,哪个是安分的,哪个不是年轻时喜欢闹事的?”

她有些高兴,姑姑看来肯定了她喜欢的人;有姑姑支持,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姑姑说行,她马上就去一中找他。她问:“你看我怎么办?”

姑姑把手放到盘起的脚上,说:“这关系你一生一世的事,我得静下来,打坐,看通透了再告诉你。你过三天来吧。”她还想告诉姑姑关于他的些什么,姑姑似乎全知道,不需她多说。姑姑留她吃饭,她想让姑姑早点静想这事,告辞出来。一出来,她对着空旷高远的天舒了口气,心里舒坦了好多。

这事就交给姑姑了。姑姑超然物外,爸爸看的是物,姑姑看的是命。她能看透这一栋栋的水泥楼房,能看到百年前和百年后。只要姑姑支持她跟胡石,就是爸爸以死相逼她也跟定了。

三天后她没课,请假在午后赶到姑姑家。姑姑屋里灌满了道家音乐。姑姑还穿身黑。姑姑叫她坐,给她倒茶,脸上没一点表情,这让她心紧。她等着姑姑言归正题,又害怕姑姑言归正题。姑姑关了音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盘好腿,问:“你这些天怎么想的?”她说:“我心里乱,想不明白,只听姑姑的。”姑姑说:“万事有缘,好坏难定。我说的也是我能看到的。为你这事,我连着三个晚上打坐。这事关系你一生,不能不慎重。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她望着姑姑,“我听你的。”姑姑说:“你得痛下决心跟那个胡老师一刀两断。”

她感到心被人戳了一刀,泪涌上来,她想问为什么,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姑姑平心静气,像是自言自语。“你们不可能成,成了也会两相拖累,不得善终。他有志向,有能力;但那种人不能在他落难时跟。他终究要远走高飞。你跟了他,他现在高兴,将来他高飞了,你成了他累赘。你命在这里。这里不容你犯错。人一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经不起折腾。我只看你们的命。你跟他命里不合。”她听着,心里辣痛,泪汪汪涌出,抽泣起来。“有些东西不当你有就不能有。你现在跟他断,他会以为你势利。他将来会明白,你这是为他好,是不仁中有仁,不义中有义。”她哭着说:“我怎么跟他说?”“这说不清道不明。只说不能跟他。”姑姑又打开那道家音乐,屋里便流着那嗡嗡的浑水。姑姑说:“痛一回,免痛一生。你看着办吧。”

姑姑留她吃晚饭,她却痴痴呆呆地告辞出来。一路心里辣痛,泪时时让她看不清路。坐到车上,泪还不断涌出来。她这就跟他断了,他还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这时他们已经断了。

下周一辆吉普开到了学校的操场上,是小周来接她和学校几个老师去小镇上吃饭。再下周小周开着吉普到她家,给母亲父亲带了好些礼物。村里从没来过吉普,小孩都围着吉普跑,一村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春节他就正式上她们家,带了订亲礼物;还接林爽父母到他家去了一趟;他们的事就那么定了。

8

考试让胡石感觉绝望。考完他不敢马上去看她。春节到了,他得回家。母亲病重,年初就去世了。他多想让她来陪他度过那失去母亲悲痛难熬的日子。但他要等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再去看她。春天来了,给母亲烧完三七纸时二哥问林爽怎么了,他说她叫他别去;他要等考试结果出来再去。二哥说:“这不能等。要的是人在那儿。人面对面,什么都好,人不在就难说了。你怎么这么傻,她叫你不去你就真不去?女孩说的往往是反话。”他一想也是,他得马上去看她。

虽是春天,却很冷。不能穿棉袄,那样显得太笨;穿单衣又太冷,他便在褂子下穿了两层。里头是件黄卫生衣,外面再加件晴纶棉夹褂,那夹褂是大一时买的,风吹开外衣下摆就露出白棉来。他挺直了腰,想他穿单衣的气势会掩盖那破夹袄的寒酸,也指望那下摆一直严实地盖住那夹褂的破处。

田野里充满春天的朝气,山青青的,树下的草冒出了新绿,油菜黄蓬蓬的,花香馥郁。走在田野间,他又信心大增。她父母所担忧的是物质保障,那田地间的飞鸟都没有饿死的,他们也会有一切!今天没有,明天会有。他要鼓起她的信心来,当然,首先他得自得鼓起信心。他一路抛撒那对考试的失望、母亲去世的悲痛;力图从路边生机盎然的油菜花、那新绿的小树、翻飞的小鸟的叫声中吸取欢愉,让自己欢快起来。一会看到那个山坡,那山坡上已盖满青嫩的麦苗。那满坡的麦苗让他激动;走近学校,他更激动。他最害怕的是她不在学校。

一走上那走廊,就见小刘老师从那房里出来,见到他匆忙说:“林老师在里头。”说完就逃开。他推门进去。她还坐在一张椅子上织毛衣。见他进来,她没吭声。他站到她面前,问:“你好吗?”她动都没动,“你怎么又来了?”“考完了来看看你。”她没问他考得怎样,却说:“求你以后不要来了。我已有对象了。”

他心里发硬,苦笑着,“真的?”

“你不信问他们。他上我们家了。也来这里了。我们家里同意了。我们都快结婚了。”

“你开玩笑吧?”他头皮发硬,硬得头皮片片翘起剥裂脱落。

她说:“我跟他早认识。原来我不同意,现在同意了。我配不上你。你别来了。”

他不再说什么,蹲下去,拿住她的脚,脱她的鞋。

“你干什么?”她住了手中的活。

他说:“去年给你订的鞋子,看看合脚不。”早在去年就量过她的脚,下定决心要给她买双鞋,一直拿不出钱来。这回他省出半个月的代课费给她定制了一双高统绛红皮鞋。

她坐那儿不动。他把她的旧皮鞋脱下,从背包里摸出那双鞋,穿一只到她脚上,摇摇,“不紧吧?”她摇头。他又给她穿上另一只,“穿这双鞋配那牛仔裤好。”

他仰头看她。她满眼是泪,泪流下来,滴到他手上。他给她系好鞋带,站起来,“你真没哄我?”

她抽泣着,“他在公安局办公室,叫周卫东,不信你去问。”

他站起来,要给她揩泪。她却拨开他的手。他说:“那好。祝你幸福。”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这里还有比我更配你的人?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

说完断然出门。门口又见到那个校长,校长怪腔说:“不吃饭再去?”他顾不上理睬,快步逃离,好像心上被她插了一把刀。他握着那刀柄,跑了出去。

从她那儿出来后,胡石朝县城赶去,一路小跑。不能怪她。他要找那个趁火打劫的家伙算账。不过有个好点的工作,可能还有个房子,家境好一点。就凭这,胆敢来抄他的后路,算什么东西!要叫他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两人赤手空拳干一架,谁输了谁靠边站。这小子是公安学校毕业,不会装孬。

他浑身火热,心里烧着一股冲天大火,浑身充满无穷力量!到了县城,他直奔公安局;把门的不让进。他说找周卫东。门卫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他同学。门卫让他进了;他问办公室在哪,门卫指给他。他便直奔那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突然有半刻清醒:千万别当着人的面动手,在人家窝里要吃亏。还有,跟他决斗的话得平心静气地说,千万别发火,要冷静,冷静。

办公室里有几个女的,一个鼓眼睛的中年妇女问他找谁。他说找周卫东。又问找他有什么事,说着盯他看,眼神都怪怪的,好像看出他要图谋不拐。他说:“有点小事。”她说他刚出去,一会就回来了,请他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他坐下,看穿公安制服的进进出出,有点紧张。第一句话怎么跟他说?该好好想想再来。他的问题就是好冲动,要不然也不会落到这里。但到了这里就只有往前走,但无论如何要约他到城外无人处去交手。

一个烫过发的小伙子从里间门里进来,那个妇女说:“有人找你。”说着努嘴指他。他站起来,那小伙子忙出来,说对不起,刚有点事,快步过来跟他握手,好像早就认识他。这小伙子像个女人。让他吃惊的是他灰白的脸色和胆黄的眼白,这是死人之色;他跟他一般高,但瘦点;脸型周正;不看脸色,单看五官身材,他是个美男子。他突然对他起了怜悯。不,他决不会跟这种假男人决斗!他对他只有怜悯。只要跟林爽说说他的相就够了。他绝不配她,她绝不能跟他――他决非寿者之相,跟他她会很快守寡,不会幸福。

一对他又了怜悯,他就不知该跟他说什么了。而这小伙子的热情爽朗又马上给了他好感,也给了他应对时间。他说:“我是一中的数学老师,姓胡。我们到外面坐坐吧,有点事要跟你说。”

小伙子就带他到外面一丛树中的石凳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他说:“一中校长说要找个音乐老师。我知道有个叫林爽的教音乐的,在下面教书,听说你跟她熟,麻烦你给她带个信,叫她来找一中校长。”小伙子说:“多谢。我也在跟她想办法。找了几个小学。能去一中就更好了。”他说:“要想秋季进来,现在就得动手。”他说:“我马上去告诉她,再去找一中校长。”他说:“就这。”他发现这小伙子很健谈,要跟他谈一整天都有谈的,但他只闲扯几句,说那你得赶紧去找人,希望你成功;要是成了,我们说不定将来还能常见面。然后握手告辞。小伙子谢个不住。

走到街上,他想那小伙子追究一下就会发现他是信口开河的骗子. 一中没音乐课,更谈不上要音乐老师。管他呢,反正他给自己搭个梯子下来了,梯子丢那儿让他去看着发呆吧。

他回到房里,马上给林爽写了封信,“林爽,见了周卫东。为了你的终生幸福,请撇开他。我等你,见面细谈。”他要告诉她他相书上说他决非寿者之相,他吃不消她……。。这些只有细谈。

9

第二天下午那封信就到了林爽手上。她看了信,头昏脑胀。她后悔告诉他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他肯定去说她跟他怎么了。全县老师都知道一中一个女老师跟了个流氓,她要断,那流氓去找那老师,那老师躲起来,他便用根棍棒挑了她的裤头和乳罩,在楼下大叫说他是来给她送裤衩和乳罩的。人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卫东知道她跟人怎么了,肯定会翻悔。他要这么毒,就是卫东不跟她,她也决不会理他……。她收起信,丢下一切就朝县城赶去。近了县城,下起小雨来。她直奔他宿舍。到了他宿舍,她倚在门上,累得说不出话来。

胡石正端着盘子边吃边看书。见了她,他丢下书,又惊又喜:“怎么不打把伞?” 她看到他的信,改变了主意?她站在门口的样子跟那第一次来找他时的一样,但这回她的眼瞪得更大。

他请她进来,她不动;他忙拿过毛巾,要给她擦脸上的水,她一把拨开,也不接毛巾,只用手抹把脸,摸出那封信来,戳到他面前。

“你跟他说什么?”她满眼是泪。

他如被泼了一盆水,心里烧痛。“你为这个来的?”

“你说了什么?”她死死盯着他,泪和头上的水一起往下滴。

“我什么也没说,就说一中要个音乐老师,叫他通知你一下。”

“我不信!”

“不信你去问。我还能说什么?”

她住了哭。他便又递过毛巾。她接了,在脸上抹了一把。

“我去给你打点饭来?”

“我们要结婚了。你别坏我们的事!”

他忽然火起,“我没那么坏!我哪会坏你们的事。你最好跟他算了。他有点不对劲,你跟他会受苦的!”

“不要你管。”她扭头朝外走。

他问:“上哪儿?”

“他家。”

“带上伞!”他从门后取出伞,撵出去递给她。她却不接,快步走了,把他丢那儿。

他回到屋,把那盆饭连盆丢到屋角的垃圾桶里,然后坐到椅子上发呆。坐了好久,又起来从垃圾桶里捡起盘子,把饭刮在垃圾桶里。

他再也看不进书。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么决绝,说断就跟他断了,说跟人就跟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法让她回心转意。他忽然感到他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他可有可无;这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因此自杀了。他不能死。想到父亲,想到哥哥,他们全在井里,他们都等着他去拉他们上来。只有他在井外,他逃离了他们就永远见不到光明。他得活着,保住他们的光亮。他想她,却怕见她,她不再是她。

他什么书也看不进,便模出那本在路边书摊上买来的油印诗集,读到这首诗他泪眼模糊了:

我忽然感到很黑 很冷
我多想听到敲门声
你走进来
披满阳光
笑着 把梨花一样的阳光
纷纷抖落
抖落在我心上

我感到很黑 很冷

你已走向另一个方向
你抓起一把把阳光
让它从指缝淅淅滑落
滑落 白沙一样
你又捧起一捧阳光 闭上眼
让它静静淌落
淌在另一个人身上
阳光沿着他的外衣流过
一汪汪
淤积在地

这一天
我又想到
这灯光可有可无
那窗外的阳光
蓝天 绿树
可有可无
我的这些书
我的这双手
我未来的无数日子
可有可无

许多日子,他都怅然若失,一有空他就想去那条通到她学校的路上走走。她的话语,她的笑声,都散落在那路两边;他要在那路上,那路边的青草、路边青青的稻禾、粉黄细小的野花上寻找她撒落的点点痕迹。但他又怕白天去,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去走那条路。走近那小河,那河边仿佛竖着一堵墙。他不敢过河,只走到河边,望望对岸,再往回走;走到快近城区那座山,再折回去。他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直到精疲力竭,眼睁不开,饿得腹中发痛,才折回来。

在那条路上走了回来,他常摸出那本油印诗集来读,读读心里便像开了一道河,那悲哀就顺那河道汪汪流出:

只要亮汪汪的月光从窗外漫进来
我就要去那条路上走走
那条路如银河
上面漂浮着清幽幽的树影
我总要一直向前走
走到路的尽头才抬起头
月光如泪
沿着你的墙壁淌下来
我总要走近你的墙壁
伸出手来 轻轻叩叩
没有回音
低下头 立一会
又牵着我的影子
缓缓
往回漂浮

只要有亮汪汪的月光
只要我的双脚还是我的
那条路
我总要去走走

他没资格去找她。这时他才感到自卑,感到那处分的可怕。他只是个代课教师。但他们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要去找她,但要等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再去。

他天天到学校的收发室去等考分通知。那封信终于来了。他手抖抖地撕开信。看到分数,他喜得跳了起来挥拳大叫!考分太让他满意了。他马上陷入另一场忙乱,每天都跑得满头大汗,时喜时忧。他考了第一。那学校却要他的档案。报考时填的是高中毕业,自学达到本科水平。校方要他自学达到本科水平的考试证明。找县教育局,他们说他们不具备资格给他出具达到本科水平的证明。找研究生院说考试成绩就是他达到本科水平的证明,研究生院说这个不行,你得给我个档案什么的。他像个玻璃瓶里的苍蝇,东撞西撞,最后落到地上不动了。他认了。最后一次去研究生招办,招办主任说:“你专业考这么好,有人怀疑你是大学里出了问题,我们尤其怕政治问题。你要是能弄个自学考试证明什么的,我们就会录你。说实话,我们不管那么多。要是你什么证明都没有,我们就没办法。对不起。”

研究生那路就那么死了。他在这小县城没法再呆下去。周鹏说林爽七一就结婚了,她的结婚照被照相馆放大了挂在橱窗里做广告,叫他去看。他怕看。周鹏说:“她这么着急,是不是你把她肚子搞大了,她跟人结婚,生你的儿。”他说我碰都没碰她,周鹏说你哄鬼去吧。他就心想:等我把这学期呆完,我走了你再结婚不行吗?周鹏说她结了婚才好调到县城来。

八月份他到了深圳。晃荡三个月才找到工作,忙得麻木了。三个月后,工作上路了,他才忽然感到那一脚踏空的跌痛。給周鹏电话,周鹏说她到了实验小学,说她忙着结婚其实是她婆婆到了胃癌晚期,想看儿子早些成家。他想这多半是那男人想早点生米煮成熟饭才出此阴招;她家里求之不得,她无法抗拒。他替她难过。本下决心彻底忘记她,一天却忍不住写了封信给她,说我这里租了房,你丢下那里的一切,来我这儿吧;你不属于那个山窝,那山窝里也没人配得上你;我等你.

他把信寄出,等着她来敲门。为了等她,他换了工作,可换好点的房子却不换。每天早上出门他都在门上贴了个条子,说明他在哪儿,电话多少,几时回来。他在房里时门上也贴个条子:胡石在家,来人请敲门。有天走得匆忙,忘了在门上留条,他忙打的回来,在住处四周搜寻半天,见确实没人才留下条子回去上班。

他那封信到了林爽手上吗?到了。那天她妹妹去看她时,她收到那信。她不敢开,出了学校才对妹妹说他突然来了封信。妹妹问说什么。她说没看。妹妹抢着要看。她递过信,说:“要是坏话你就撕了。”妹妹看了,说:“你看,他还真那个,怎么就叫你碰上了,他叫你跟他私奔呢。”她接过信,看了,呆住,半天不说话,抹了把眼,揉了揉鼻子。妹妹问:“你哭了?还想着他?去找他呀。”她说:“他有些疯。”妹妹说:“你不也是。”她把信撕了,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妹妹说:“你留着哇。你不去找他我还想去深圳找他呢。”她说:“你疯了。不准你提这信。”

他却等着她来,等了大半年,周鹏说她生了个儿子,他才换了住处。

10

一天林爽带儿子回娘家,正跟母亲逗儿子,儿子咯咯笑,她也笑,父亲好像也在笑;父亲忽然拔出烟,不经心地问:“那个胡老师考上研究生没有?”她盯着儿子,不经心地说:“考过了,没录取,去了深圳。”父亲得意了,说:“我就知道他考不上。犯了政治错误,被学校开除了,哪还让上研究生?说考研究生,那是哄鬼。我说的没错吧。”她装作没听见,抱起孩子走开了。

后来胡石忙着考试联系出国读书。这回人家不要档案,给了他奖学金。他来了美国,读了学位,找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跟周鹏通话,周鹏说林爽上初中的儿子上学路上被卡车撞了,当场死了。他恍如自己被撞,震惊悲痛不已!她就一个孩子,都四十多了,如何承受住这打击?天啦,老天对她太残忍了!生活在那个只许生一胎、着意让人断子绝孙的环境中,遭此大劫,她怎么活下去?他想马上找到她电话,安慰安慰她!他在心里求老天帮她,让她再生一个!

后来他时时想这事。有时忍不住想,也许问题出在那男的身上。每个人都有精巧庞杂的自我保护系统,一个生命力强健的孩子会本能地远离危险。有车子奔他而来,意在夺他生命,他的自我保护系统会紧急启动,瞬间反应,使他脱离危险.我们每个人能活下来,并不仅是我们的五官感知让我们躲避危险,而是我们的潜在感知每时每刻都在引导我们远离危险。但那男人的面色兆示着他生命的欠缺.当时他那微妙的感觉没法跟她说请,说了她也不会听。也许是那男人天生的一点欠缺导致他们孩子生命的保险导航系统出现偏差才有这场天灾?

从那以后胡石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他忙着工作养家。他知道女子生育后就像花开结果,结果后就枯萎了,成了柴禾,但往往可怜路边枯脸婆,犹是情人梦里花,因此他从没想到要去见她;记忆中的她已被时光流水冲刷得只剩一双似嗔似喜的大眼睛和抿起含笑的嘴唇,他只想保留这点甜美的记忆;但那阵歌声却时时回荡在他耳际: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哎~

那歌声是她生命之花怒放时散发的芬芳。那一圈圈的黄土地,那山坡上的鲜艳如花的枫树,那天上浮飘的白云,那山脚下如练绕过的清澈明亮的河水,也许还有他给她的那种感觉,融入她的心,遇上和风,在她心里发芽、长叶、开花。那歌声从她心底飘溢出来,飘散在那山坡上、空气里,飘入透明的天空,融入那浮过的白云;顺着那黄土坡地,流下去,穿过那山下的草地,流入河中,随河水悠悠绕山而去,鱼儿在那溶有她歌声的清水中欢快地穿梭游荡。

他一直想在枫叶红时去那山上一趟。只要他坐到那山坡上,那从她心里发出、散入空气中、渗入那黄土地、融入那清亮的河水的歌声,被那空气收藏、被那黄土吸纳、被那河水收容的歌声就会从那枫树根底飘出来,从那黄土里升上来,从那清凛凛的河水中浮上来,从那蓝天白云上飘落下来,聚落在他四周,萦回飞舞。天地万物都是储存器,储存着从我们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歌声一旦从我们心里生长出来,飘散出去,就会储存于我们四周的树叶里、青草里、黄土里、石头里、流水里。天地间漂浮着无穷无尽的千百年来从人们心里发出的歌声,有接收器的人都能听到那歌声。将来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她那歌声还储藏在那儿;一个有灵性的人走到那山坡上就能听到那阵歌声。那歌声悠悠扬扬,如羽如烟,袅袅漂浮,永永远远。

2014年3月

CND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