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廓街,是环绕祖拉康的一条转经路。从早到晚,人流不断。不仅活着的人转,就是死去的人,也要转。不过,死去的人转经都在黎明。

天,还深蓝深蓝的,我和德吉就到了帕廓街。磕长头的声音,远远传来。德吉指着月光照射的一条小巷:“快看,两条白线,他们还没有把尸体背出来。我们先到祖拉康那边吧!”

祖拉康的香炉已经燃起来了。一些人举着燃香,紧随绑着两捆木柴的中巴车缓缓地向帕廓街走去。“车里装着死人,上边的木头是一会儿到天葬台烧死人骨头用的。”德吉又说,“前面的人有的是死人的邻居,有的是单位里的人,你看,人那么多,还用中巴,这家一定有钱。一般都是背着死人转帕廓。”

我和德吉也跟在了车的后面。转一圈又到了祖拉康前。中巴车停了一会儿,人们把藏香放进香炉里,就散开了。德吉说:“他们都不能直接回家,怕鬼魂跟回来,要到别的院子躲一会儿,或者喝一杯甜茶。”

中巴车向色拉寺的天葬台开去。我和德吉各卖了一袋香木,放进了两边的香炉里。炉火正旺。我们祈祷着,为自己,也为亲人。这时,来了一辆敞篷车,还有四五个拿着藏香的人。

“你看,车上放哈达的下面,就是死去的人,用白布包着,旁边还放着青稞酒呀什么的,等天葬完了,他们要吃要喝。这家挺穷,用那么破的车子,人也少得很哟。”

祖拉康的大门上,亮了两盏陶制的酥油灯。说明今天有两个人死了。两盏酥油灯在为死去的人照明,指引着他们的灵魂向着目的地启程。

月亮正圆。家家房顶的经幡在黎明的风中“啦啦”地响着。月光下,一家甜茶馆的门开了。

“现在回家还得叫门,不如去喝甜茶。”我说。

六点三十分,滚烫的甜茶刚端到了我们的桌上,就进来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德吉说:“他昨天睡在香炉里了,今天有人烧香时,才把他拽出来。”

那人喝了两杯甜茶,到我们的身后,说起了藏语。

“他在跟我们要钱。”德吉说着拿出了五毛钱。

我也拿出了五毛钱。甜茶馆老板又给他的杯子满上了。

“如果他没有钱,你还会给他倒茶吗?”我问老板。

“会的。这里是拉萨嘛,没钱没关系,不像在内地,问问路都没人告诉!”老板重重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有时我也碰到那种事。”

“不是有时,我在上海时天天能碰到!”老板的声音提高了。

又进来了两个男人,和乞丐坐在了一起,有说有笑的。

德吉说:“咱们走吧,那要饭的肯定作风不好。”

“你怎么看出来的?”

“刚刚进来的两个人让他吻咱们俩哟!”

“他怎么说的?”

“‘我不吻’。他说是说,一会儿突然来吻我们,也没办法呀。”

我和德吉就出了甜茶馆。天,还是没亮。我们转着帕廓街。磕长头的人们多了。木板触碰的声音,身体匍匐的声音,念经的声音。从我们的前面或后面打破了帕廓街的寂静,或者说带来了一种更深的寂静。这时,祖拉康的后身,那个属于敏珠林寺的小寺里,偌大的经筒转动了,细细的铃声,跟着香木的烟缕,也越来越浓地浸入了转经路。

不知不觉地,前面清晰了。

“快看!”德吉拽了拽我的手。

道路中间,安静地放了一把扫帚和一只筐。筐里有一块石头和一些糌粑粉。

德吉说:“扫帚是说死人的一切都扫出去了,家里干净了。那块石头,是给死去的人放过青稞酒和酥油茶的,也是说死去的人一切都结束了,筐里的糌粑也是这个意思,说死人已经走了。因为这里走的人多,放在道路中间,可以为死去的人多念一遍六字真言。”

又有一家甜茶馆开门了。里面已坐了两个人。我和德吉选了一个靠近灯光的地方坐下了。

我说:“为什么人死了以后要在家门前划两条白线呢?”

“让死人的鬼魂在这两条线之间,走出去,不要向别的地方乱跑。”

“为什么人死了还要转帕廓街呢?为什么转了一圈,到祖拉康前,尸体要停一会儿呢?”

这时,热热的甜茶又上来了,德吉呷了一口:“在天葬前转释迦牟尼,心情就稳定了,来世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在祖拉康前停一会儿,是等待着死去的人最后一次祈祷,祈祷声到了释迦牟尼的耳朵里,来世就会更好。”停了一会儿,德吉又说,“条件好的家庭,晚上要煮饭,送给帕廓街要饭的人。二十八天的时候,还要煮一次,送给穷人,四十九天的时候,再煮一次。这是为死去的人做善事。”

我想起《西藏生死书》里写过:我们对亡者帮助的不只是禅修和祈祷,还可以用他们的名义布施,帮助病人和需要的人;我们可以把他们的财物布施给穷人……记住要把这些慈善布施的功德回向给亡者,甚至给一切亡者,让他们转生善道,并在下一世有好的环境。

我和德吉喝着甜茶的时候,帕廓街上人潮涌动起来,黎明隐蔽得无影远踪了。

1997年完稿于拉萨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2012年9月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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