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比怀疑更为完美。
――笛卡尔《方法论》
王守田在五一节前被提出去,被一课“独具慧眼”的子弹钻开脑袋以后,我被遣到另一重犯的十六号房,依然是七个人轮班值日看守。不过,这个要犯没有戴镣铐,他姓刘,岁数小,胆子更小。他的家在重庆与华莹山脉交接处的天府煤矿矿区,那巍巍峰巅逶迤如浪,似有排山倒海,藏龙卧虎气势,鬼神不测之地,想不倒出了这么个窝囊废,也算扭曲的创造人间奇迹吧。
监狱长最放心的是重要犯人而纯属胆小鬼之流,用不上镣铐作为特别诱惑,使其以为会被从轻发落,便特别遵守监规。小刘便这这样的特殊而又普通的囚犯。说来,整个中华民族未必不是被如此施教而“长治久安”万古常青。狱中对最怕死的重犯,还安排在普通囚犯里同吃同住,使其感觉良好,等饿到判决之日,方知子弹已经上镗,悔不为饭食等蝇利(实乃最大实惠)而争抗,晚矣!当然,监狱长精悉每个犯人的心态,狱里想立功者多。
对于重大罪刑者,有的可能判死缓,但有关系的,等到“严打”风头过去,就会绝处逢生。关押中被全天候看守的,大家说是厕所门前“达扑爬”(摔跤)――离屎(死)不远。就我的牢狱期间,接触过四个这样的犯人,王守田是我在的时候离开人间,其余都在我释放之后判决。听说有的判了缓刑,到一九八三年的“严打”时,又被提出来枪毙充数,玩这样的儿戏,当然不是看守所的活。
牢狱里只有死刑犯和政治犯的关押时间长久,纷繁的审理程序和运动风头与平常政治气候,是鉴别死刑是否作为教育材料的前提,政治犯则是根据时局风向处理。在我初进去的时候,涉及政治犯的刑期不会少于十五年,如果我在早两年进去给判决,运气好的话,可能四十几岁才可能自由,但终身服刑或者干脆就此别燕丹了,我可没有那样充沛的耐力和耐心。对死刑和反革命的关押期,一般都在一年或者几年(我知道一位叫林的犯人,就关了已经八年还没判决)以上才定论。那可杀可不杀的徘徊期间,就深不可测了。这么说,小刘的日子就有的是牢饭可享。
他瘦小,矮个,一米四左右,才进初中不久,小鼻子小眼睛的十分乖巧,身体也还匀称,说话结巴,不成句子,十分稚气,对于询问,他回答不上就会痴痴的笑,脸色格外苍白,几乎象死猪被刨掉毛的肉皮那样的色彩,才坐牢不久,真令人不可理解。几天之后,我才明白了究竟。在看押他的犯人中有个姓蔡的小子,二十三左右岁,中高个子,长得书生形态,这家伙善于威胁和诱骗,对小刘说监狱长只听他的反映就可不判死刑。小刘居然言听计从,很主动的把每餐食品捐献大半给他,自己忍受难熬的饥饿。后来被我察觉,就对蔡不客气了。这家伙几分能言善辩,心眼极小,奸诈邪恶,是强奸犯罪,他认为自己最多只判三年,觉得自豪。比较我属于政治犯类,他还以为自己高尚无比,偶尔要对反革命者讥讽嘲笑,被我制止他诱骗小刘,并狠狠的教训了他的行径,而小刘仍然要倒饭给他,大概每天这样,成了惯例,让我哭笑不得。我使他怀恨在心,敢怒而不敢言,要出拳或动嘴他不是我的对手,打小报告倒是特长,监狱长听了他的煽风点火,将我调离。在走的时候,我对监狱长谈了蔡的诈骗行为,至于是否得到禁止,小刘还会不会继续“捐献”那少得可怜的牢食,只有天明白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会编造别的籍口来对付小刘,毕竟只有那点年龄,毫不知道世情险恶。
一个才读初中的孩子会杀人?而他杀的竟是自己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天府煤矿的下井工人。当我问他杀了父亲之后的感觉怎样?他丝毫没有悲伤和后悔的表情,痴昧脸上还是那么浅浮的笑容,自豪呢,做了常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麻木的神态,简单的头脑,神经也正常,牢狱中的岁月里他没有一点反常行为。才认识不久那会,就我的询问,加上蔡的补充,清楚了了他整个作案经过。蔡说他就住在小刘家附近,隶属煤矿区域,这件“鼓舞”人心的大事发生,很快就传遍当地。每当我们说到小刘杀父的时候,他还是傻笑,神态自然而又不自然。这算是文革教育出来的优秀成果,人与兽差不多了,开辟还远远不达后者的品德。
小刘家里只有个姐姐及父母亲,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当为珍奇。父亲长年累月在井下工作,艰苦而又危险,工资相应比较可观。溺爱孩子,放纵儿子。小刘几岁就抽烟,稍微长大一点,就经常在家里偷钱。我也是在厂区生长,知道那时的工人怎么对待下一代,要么是发现稍微不对就狠狠毒打,这样打出来的孩子不是胆小怕事,就是逆反加剧;要么便是苦口婆心劝说,而自己又找不到良好的办法,这样的说等于白说。蔡说到小刘的父亲每月还给他买烟一条,十元钱零花。“真的吗?”我愕然询问小刘,他点点头,还是带笑。“你的爸爸对你好吗?”,他对我又点头。“为什么你要杀他呢?”他除了笑,象再没有别的表达能力,为什么这三个字,象深奥的作业题目,他永远无法回答。小蔡还说到他有次偷钱和同学周兵一块逃学去成都玩耍好久才回来,父亲差点对他跪下乞求不再这么胡作非为。
逃学,贪耍,好吃,好玩,放纵,谈笑间,要了父亲的性命。这就是小刘做的“练达”文章。
那是个极端无聊的下午,小刘和周兵一块逃学出来,在那荒凉的山头游逛(我熟悉那里)。
“哎呀!周兵,我真烦死了坐在课堂里,可这也一点都不好耍,我们去哪里玩呢?”
“要是有钱的话,我们走远点嘛,坐火车,轮船,到处跑跑,多安逸呀。”
“那当然好,可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呀。”
“嗨!不是今天矿上才关响(发薪)了。小刘,只有偷我们自己家里的钱才得行。”
“要得,我们把大人的钱偷了,出去玩个痛快。全部偷到的话,有八十多块,用起来好舒服。”
“好哇,我们就这么办,有了钱就离开这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走开,谁知道我们呢。”
“哎!偷也不好,被发现了要挨打,钱都被大人藏在柜子里,上了锁,拿都拿不到。”
“那有什么难处嘛,我们干脆把大人杀了,拿到钥匙打开柜子就能拿出全部工资,不就好。”
“这当然最好,拿什么东西去杀呀,弄得不好要出声音,那就糟了。”
“不会的,你看电影里演的那些杀人,不就在脖子上一抹,人就倒了啦,象游击队摸哨所。”周兵说得欢乐的时候,还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划,做个半倒半立的姿势,引来小刘的哈哈大笑。
两个孩子都丝毫不怀疑,杀人的事简单而得象在案板上切肉,可以随心所欲的。至于为什么选择杀家里人,深谋远虑的看,以后不再被唠叨和吵骂了吧,由此而一劳永逸。
“需要刀啊?,让我们好好想想…。”小刘在旋转眼珠,那瞬间把自己的家好象已经抄了几遍似的在搜索枯肠。
“哦!我想起来来了,那年我爸爸搞武斗打战的时候,虽然枪支被没收,但他还留有一把舍不得上缴的三角刮刀。就放在柜子后面,那可真是好得很呢,至今都没有生锈。有时候我趁家里没人还拿出来玩,刀尖一看就吓死人的,保证好用。”周兵一掷脚,流露恍然大悟的笑容。
“那好,走,我们去你的家把刮刀找出来,今天晚上就可以干。哎呀,你还真行,刀都是现成的,那就不怕了。”小刘高兴得跳起来,眼看的雄伟计划,在满足的钞票中就可以浪迹天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说是说,只有从哪家先杀呢,你、还是我的家。”周兵立即想到最具体的问题。开始犹豫不安。
“这还不简单,我们两个划‘白黑得’(重庆孩子论输赢打手型比试的游戏,又叫:锭、剪、帕。拳头为锭,说为石头,分开食指和中指叫剪子,整个五指分开,巴掌全亮象叫帕,彼此相克取胜),哪个输了,哪个家就开始。”
“这样,要是我输,就由你来我家动手;你输,就让我来你家去杀。这样好不好?”
“当然,就这样,来,开始。”
于是两个孩子就这手上的比划出拳拟定。真是讲信用啊,一言为定。你来我往的挥手之间,就定好小刘的一家人由周兵来杀。那些年头的电影镜头深深的印象在孩子们的心中,敌后武工队,游击队,摸哨,里应外合是稳操胜卷的杀人方式,已让小刘和周兵觉得杀真人就象杀墙上的图画中人一样简单明快。山沟里的孩子,加上从来没有获得正规教育的启蒙,把世上万事万物想得简单异常。依照电影的模式,他俩还尽善尽美的部署战斗方案,考虑到每个细节,一切都是如意算盘,一切都是书本上,画报上,小人书上定好的克“敌”制胜的“兵法”。
说好以后,周兵带小刘去到自己的家,父母都出去工作,姐妹也在学校,只有两人在房间里静静的找出刮刀观看,比划,再收藏。这时已经接近快要下班的时候,就约好分手各自回去,到时候就实施计划,只管恰如其分的配合,而后面的美好日子就是无限的自由和畅快。小刘高兴得蹦蹦跳跳的走了,好在两人的住家都在煤矿工人的宿舍楼房,未来方便。
那是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刘身边的父亲已经在劳累一天的重体力活后,在酣睡的呼噜中把整天的疲倦节奏平缓的驱逐,隔壁的同床的姐姐和妈妈也熟睡无声,有这么重大策划者,难以入眠,更何况小刘还有特殊任务,时间一到,周兵会象游击队长来临一样,摸索到门外等待里应外合,一快“攻克敌人的碉堡”吧。
等到大约深夜十二点以后,路上早已经没有了行人,周兵在家用报纸包好刮刀,明晃晃长若一尺左右的三角刮刀,似比大指头还粗一倍的优质工具钢材制成,锋利的刀锋末端,已削如针尖,后柄的上等木质圆把,捏在手里舒服无比。这是钳工用具,形态和新式枪支上带血巢的三角刺刀一样。我曾经的工作就要用这样的刮刀来铲削配合精度的金属,使之接触面的间歇有花纹般的配合油润严密。
就在这惊天动地的时刻之前。周兵从家里偷偷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朋友的义气,说话要算的发誓赌咒,已经把他的脚步抬起,一步步走,静悄悄的到小刘家的门前。
美妙的夜色上空,一轮圆月清晰照耀,寂静的矿区都沈睡在黑黑的山峦下,所有的矿工都安稳在各自的家中,那窝巢般的铺上正是将地下带回的煤尘从肺腔中拉开节奏排除的最好时辰。依稀的矿委大楼里还有执勤的灯光,但只有窗口莹亮而已,映衬在浓密的夜色中,象眼珠里闪光的瞳仁,瞪着路边的各种口号标牌,毛泽东的图像,他的语录碑象安全的哨兵,将人们提醒得万分规矩,敢越雷池一步的并没有现在这么普遍,那时候的良好的治安使今天的人们足以羡慕北朝鲜的风情。那也是产生那自封的天才的小英雄时刻,小刘和周兵就在这样的时候,搅动了这个神秘之夜。
对了,时候已经来到,一直没有安睡,装模作样依靠在父亲身边的小刘悄悄起来,摸索到门口,万分轻微的扭开暗锁,夜色将这两个小小的神童一步步带到小刘的父亲的床边。分别黑色之夜的目光,将家的熟悉的对象和路道看得清清楚楚,两人鬼鬼祟祟的走进卧室的床边,小刘示意指了指父亲,再给周兵招手过来。从来没有杀过人的周兵,很慢的揭开报纸,不现丝毫声息,露出的刮刀捏在手里,他就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突然不知所措,呆呆的站着象块木头。小刘一看急了:你狗日的胆小鬼。他一下就从周兵的手里扳出刮刀,慑步走拢床边,沈睡的父亲侧着身子,美好的梦境里装满了被盖上露出的头颅,耳朵和太阳穴那半脸正好是下刀最佳位置。
小刘双手捏稳刮刀,捧起那不到一公斤的钢铁之精秀,象举重运动员,明晃晃的刀锋在半空闪烁,他高高踮足扬起,竭尽全力,就对着父亲的太阳穴,猛然飞驰而下,“噗呲”一声猛刺进去。
“啊!……!!!”父亲唯一的最后惨叫伴随剧烈颤动的穿铺,象雷霆万钧摇撼的房间。
“挝啧!哇……哎呀,要命啊,杀死人呀!……。杀人呀!…。!”
被父亲的惨叫惊而起来在隔壁的母亲和姐姐,从蒙胧中翻腾起床,拉开灯看见这样的情景,象疯了一样的惊叫。两个杀父之后的孩子不但没有游击队接二连三的勇气,与此同时,自己也给吓得惊惶失措,啷当夺门而逃。原以为的电影镜头里的静静一刀之后再按部就班杀掉全家的美妙设想不但没有实现,反而而且造成惊天动地的狂呼,周兵和小刘这下突然成了伤家之犬,混黑中跑出来的同时,整个矿区的楼房依次漫漫在惶惑中打开了所有的灯光。一会就听见广播呼叫抓杀人犯,民兵出动,车辆发动,扎断了矿区所有的路口,不到一时三刻,这两个已经吓得双腿无力的孩子瘫痪在一栋大楼的角落,只有唰唰颤抖。
幸好那一刀夺去父亲的性命,免得留下残疾终身,活受罪的被折磨半生。幸好,父亲可能连自己被谁杀死的思维机会都没有,免得伤心已极。但这样的伤痕,却永远的留给了妈妈和姐姐去终身痛苦,再也无法挽回的剧痛,将嗜心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那已经无法猜测了。以十四岁的小刘周兵的年龄判断,他父亲的年龄很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得子欢悦,爱子心切,怜子终身,因子惨死,一个老实的矿工人,年青的丈夫,仁厚的父亲,就这样在睡梦中毫无知觉被剧烈的刀锋闪电般的穿进头颅,那瞬间是何等的巨痛和悲惨。那要命的狠狠一刀,已经将伤痕的时代总结出来,善良无辜者的报应!时代熏陶出来的初中的孩子,居然就这样夺取父亲的生命!荒唐?连这个词汇的份量已经远远不达那刮刀创造的意味。这时候的中文,已经贫乏得成了埃及的木乃伊那么枯燥,就再也无法形容这瞬间的“成绩”。
牢狱里看的小刘,萎缩的形态,痴愚的面孔,胆小怕事,任人可欺的神情,怎么也不象杀人凶手。法院破析这案件,就象小学生的作文那么简单明了,除了证据,就是老实坦白的交待,小刘和周兵的案情,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牢狱里我和小刘谈话不多,问他什么,除了点头,“嗯”声的回答,就是傻笑。苍白的面孔,瘦小的个子,坐在炕板上,经常是默默无声的整理牵引破布线条,搓成绳索,准备服刑中的包裹。还不到判刑的年龄,据说那时候的国内定刑需要十六岁之后,对小刘的关押或者送交到何处,就听天由命吧。从1978年进来,到1983年需要大批量的屠杀时候,他已经十九岁了,是不是走了王守田的老路?在需要杀人和杀人已经见惯不惊的时代,他是否能留得一命,苟延残喘余生?我再没有关注了。
我实在象不出在他生命的延续中(如果?)的终身服刑,还不说被人耻笑,那行尸走肉内心,会不会有联绵不断的恶梦,深夜的惊魂,父亲的惨叫,母亲和姐姐的惊狂,就够他余生含蓄的冥思苦想了。今生今世,当他有思维的时候,是不会忘却那个夜晚,那个静悄悄的时刻,那声惨叫,那种逃亡。他一定要一千遍一万遍的自问:为什么,又为什么,使我能产生这样的念头,让我一步步的走进地狱,让我慢慢的举起双手,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全是虚幻的设想,而付诸了实在的惨像!
在我的牢狱三年时光中,小刘的行为还不算最荒谬,但就杀人而言,他已经创造了“奇迹”。
严格说来,小刘是凶手,但对孩子的行为,谁的责任……。?
而我眼前的小刘,还是那么没有语言的面孔,不时流露着傻痴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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