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家李锐有一段话,曾令我的心为之一跳。他说,历史可以打倒,但不会消失,文革是没法回避的。作为一名作家,那场浩劫的亲历者,应当责无旁贷把那段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人,这个很重要。他掷地有声地表示:“文化大革命是我终生所要表达的命题。”

“文化大革命是我终生所要表达的命题。”这句话我记下了。在我十多岁时,我曾经在青海柴达木一个叫尕海的地方工作,看到过同样令我的心为之一跳,并促使我文学了的一句话:一个写作者,便是一个记录者,他应当是“照相机的胶片”。

在那个叫尕海的地方,我工作生活了十年,那儿四周是劳改农场的各个大队。我常常与刑满就业人员和管教人员以及这两类人员的子弟交道,也常常由管教人员的子弟领着,从监狱里出出进进,并由此结识了一些服刑人员和刑满就业人员。

那些服刑人员和刑满就业人员的额头上,几乎个个都写着“狱犯”和“曾经是狱犯”的字样。他们的存在——那一个个被扭曲的布满着皱折的魂灵,时时警示我,勿以身试“法”,勿越雷池一步!

四川遂宁的好友史振荣在1976年的天安门四五惨案后,曾对我玩笑道,你是天安门事件的漏网分子。殊不知,我根本没这个种。虽则我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用反穿衣服和蓄须留发的方式以示抗议,虽则我忧心,愤怒,然而仅仅是愤怒,那会儿,我只是一条在暗中咆哮着的狗而已。

在这期间,我一直在作壁上观,是一个看客。但惟一可以告慰自己的是,我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我是那“照相机的胶片”。虽说,我的角度,我的技巧,我的功力都不足以留下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作品,但毫无疑问,我将留下我自己的一些精神碎片,中国的后生将因着我的这些忠实记录,可见这个国家定格了的一段岁月,一段历史的年轮。

2005年的8月,我在重返青海柴达木的途中,又看见了那一大片影影绰绰的房子、树和大片大片荒芜了的土地。看着这些房子、树和土地,衬着从地平线上逶迤开去的远山和从天空深处,涌来的大团大团的乌云,我的心也随之一阵一阵的抽紧。

在一阵又一阵的风,那带着哨声在旷野中奔走呼号的野风中,那一片片一团团一排排如烟似雾的绿树,一圈圈庄廓和一排排纵横交错的平房,出现在了公路的两侧。然而,那儿没有人影炊烟,也听不见鸡鸣狗吠,那里泛滥着如死亡一般的枯寂。

那儿的土墙和指示牌上的标语文字告诉人们,这儿就是索尔仁尼琴所说的“古拉格群岛”。

我们的车在这一阵呜呜咽咽的风中穿行,穿行在这大片大片死气沉沉的劳改农场的废墟中。

那一排排被扒去门窗的平房,一律张开黑黢黢的大口,仿佛在风中嗷嗷直叫。这些房前屋后,干涸的水渠和被蒙上一层层细密的黄沙干尘的土路边,有不少粗壮的然而却已枯死的白杨在风中伫立,瑟瑟作抖。

这用了几十年时间开垦,并引来雪水辛辛苦苦浇灌的大片大片的田地,全荒了。我知道用不了多少年,那些地全得沙化。这向着天尽头铺陈开去的荒地,尤其是那些因为断水虫害,已经大半枯死的大树,令我的心很痛。

在这大片的废墟中,那同样被扒去门窗的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发电厂厂房和一座礼堂,此刻显得更加醒目,它以它昔日的繁重,昭示着更多更深的荒凉。这样大片大片的废墟,在阴霾中,在这荒天野地里,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我想这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人去屋空的大片大片的监狱废墟,更糁人,更令人心酸的东西了。看着这个仿如史前遗址的废墟,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的悲凉。

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在那些阴郁的废墟中,还盛传过一个个“油月亮”的故事。这些人相食的故事,有的已经被记录在案。因而我当时在想,那些坐高堂骑大马的食肉者要致歉谢罪的岂止是文革十年的亡灵冤魂,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革纪念馆或者说文革博物馆,都不足为训!因为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中国,被称之为浩劫的,岂止是一个十年呵!

这让我想起一篇纪念奥斯维辛的文章中说过一段话:“奥斯维辛五十多年来,一直不停地在向世界讲述着它的苦难,这种讲述从来没有停止过,它的意义在于不停地重复痛苦的回忆,才能避免重蹈秦人哀之,而后人复哀之的覆辙。”

那么我们这个国家的苦难呢?通常是欲说还休,要么藏着掖着,要么索性束之高阁,搁置风干。这段历史,没有细节,只有大呼隆东的一个结论。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准备好,该怎样向世界讲述我们的苦难,准备怎样向我们的后人讲述它曾经历炼过的苦难!我们到底怎样才能避免重蹈秦人哀之,而后人复哀之的覆辙呢?

在此期间,我还听说,美国的出版行业前两年已经向中国大陆泛滥成灾的文革题材的作品亮起了红灯。对此,我完全不以为然,我仍然要一直不停地在向世界,向我的子孙讲述这段荒诞的历史,向世界,向我的子孙讲述我的祖国曾经历炼过的苦难。

前些年,在域外留学的chilly女士看了我发在网上的一部文革题材的长篇后,曾对我说:“我一直觉得你的短篇,不说网上,比当代文坛上那些所谓大家要好得多。因为他们的作品本质上是苍白,平庸,冷淡,模仿。但是你的小说是这些词的反面。这和体制内外有关系,但是关系不是特别大。有关系的是你的境遇、才气和坚持。你的小说有种奇特的质感,拷问着人的存在,在极端的情境下可以被扭曲成什么样子,你的笔力和剪裁又好,许多片段和震撼,想起来就马上在眼前。近年来所读作品,网上网下,最看好的是你的作品。现在不知道能否通过出版的审查关,但它们是这些年来最有价值的文字之一。时间会说明这一点,因为你的小说只忠实于它。

“倒不是因为期待太高就失望了,我一点都没有失望。这是一部大作品,也只有大作品可以容纳这么多的冤屈,愤怒,质问,沉痛。可是大作品总是榨干作者心血和智力才罢休。因为它不是为个人做传,不是鸣个人的不平,不是抒个人的胸怀,写到最后就是作为整个时代的记录留存下来。关于文革的拿得出手的作品,我们现在能看到多少?一篇也没有!就是些扭扭拧拧的废话,和自己那点关在小屋子里过生活的事,写的还不好,不敢完全折射出恐惧,悲哀,猥琐。为什么我会有这个看法?我没有经历过,可是我看了你的小说,看了顾准日记,我才比较得出来。这就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所以我不愿意将就着看这个长篇,我希望你不断耗费心血,把它改成一个许多人都会忍不住一读再读的东西,因为这可能是后代的中国人能够了解那个时代的唯一机会。

“我的阅读不是很广泛,可是国内的作家多少都读过一点,我认真想一想,能做这件事的,没有。我觉得你要找的感觉,是对大多数人说话,是对我们的后代说话,你就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语气和风格。我到泸沽湖玩,当地人唱青藏高原,一起就比那韩红什么的高一个八度。那是从小对着湖水唱,对着大片天空唱,对着狮子山唱的声音。我们的嗓子,流行歌儿,在那个环境中一拉出来就很寒碜,狭窄。

chilly女士最后说,她记起了苏俄时代探监的阿赫玛托娃,这个苏俄白银时代最负盛名的女诗人和许多其他的妻子,母亲,女儿在一起排队,等待。一个老妇人看着她,问:你是阿赫玛托娃?她说:我是。老妇人久久注视她:你能把今天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吗?阿赫玛托娃想了一会,慢慢地说:我会努力的。

在此,想对chilly女士说一句:我准备好了。

我现在将《黑天使》这个中短篇集子供奉在那个赤色腥气的祭坛上,作为我祭祀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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