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 月1日,受友人之邀,我去离宁波城区20公里的奉化溪口镇岩头村休息了几天。在那段时间里,耳闻目睹了岩头这个小山村物质外貌的荒芜与精神层面的丑陋。这里是号称全国商品经济最具活力的长江三角洲黄金地带,又处于经济文化强省浙江的“经济中心”宁波市近郊,这个村庄不久前又被列为“宁波历史文化名村”,但走近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被糟蹋的自然环境、贫瘠至极的文化形态、老龄化严重的人口结构和类似黑社会模样的村级政权!

世外桃源般的耕读古村

岩头村座落在浙东四明山区余脉,原本竹林如海、碧水长流、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盛产竹笋、芋艿、水蜜桃和石溪鱼。据《奉化县志》记载,该村历来崇儒重文,耕读传世,民风古朴淳厚,实在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秀丽山村。

这个深藏于大山深涧中的小山村又因为是蒋介石原配夫人毛福梅的故乡而名声在外。从奉化溪口的剡溪上溯约10公里,在层层山坡的掩蔽下,我们来到了岩头村。该村四环皆山,一条浅浅的涧水流过乱石披云般的岩石层,曲折蜿蜒地穿村而过,故名“岩溪”,小小的古村落也因此得名曰“岩头”。这里是蒋介石原配夫人、蒋经国生母毛福梅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蒋介石15岁婚后拜师读经、蒋经国幼小时上蒙学,以后逢年过节、暑期寒假回外婆家省亲、与小伙伴玩耍的童年乐园。

在一位热心老人的引导下,我漫步在村西曲曲弯弯的鹅卵石路上,想不到岩头这么一个小村落竟然保存了这么多清末民初的古建筑。一路走过去,幸存完整的老房子一座接着一座,那些“四马头墙”、“五马头墙”接二连三地展现在眼前。经老人指点,有的是国民党将军的故居,有的墙门里出过黄埔军校各期学生,还有更古老的院落里还出过不少进士、举人和武举人。瑞房、三道阊门、二十四间走马楼、中三院、下三院……这些古雅的宅名,这些恢弘的江南风格的古建筑,着实令人惊叹和流连。

好山好水已被糟蹋得触目惊心

车近村庄之前,远远的就能望见村庄上头的一大片间而黑乎乎、间而焦黄色的山林,从南边一直延伸到北边更远看不见的山坡。我问当地的朋友:“这是什么?”

朋友边开车边回答:“这是过火林,是去年被烧掉的。当时救火时还伤了不少人,林密风大,根本扑不灭,没死人算运气了……”

“被烧了多少山林啊!怎么烧起来的?”

“大约有1000多亩吧……怎么烧着,这……这一言难尽了,反正事出有因嘛……”

我看出朋友吞吞吐吐的话中有话,但山道崎岖,为不影响他开车,便没追问下去。

住在村边山庄这几天中,痛感到这个理应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村庄怎么变得如此的“丑陋”!首先是黑压压的苍蝇,在村口露天垃圾场、小吃店、露天菜市场狂飞乱舞,到处肆虐,似乎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在遍地的鸡粪狗屎堆上、甚至小孩们的饭碗里,看见的皆是成群的苍蝇。

其次,是那条流淌了亿万年的著名岩溪,潺潺流水已变成断断续续的细流,而且溪滩之上到处布满了工业和生话废弃物。白色的是塑料包装袋,黑乎乎的一坨一坨的不知是什么工业废料;至于生活垃圾更不用说了,一片片、一串串的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村子里的小孩们还在水深一点的溪坑里拍水嬉戏,边上有几个村妇却在从容地洗刷马桶……见此情形,我们立马打消了想洗浴一番的念头。

一路走过去,溪边有几家原先的“村办企业”,现在都大门紧锁,看起来已倒闭多年。透过铁栅栏门可以看到厂里荒草萋萋,草丛中还露天堆放着不少用黑色塑胶桶装着的化工原料,显然这里过去是一家化工加工厂。我问朋友:

“这些厂怎么啦?”

“这些厂本来都是村办企业,后来卖给了个人,现在效益不好,都关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还是关了的好,这条这么好的溪水说不定都是被它们污染的!”

朋友长叹一声说:“上流还有不少厂子呢,每天都在污染,谁去管呢?”

我又问:“村里人还在吃这溪水吗?”

“早就不吃了,都发臭了,谁会去吃?现在阿拉都吃井水。”

我知道,这岩溪流下去就是溪口的剡溪,是供给镇上居民自来水的水源;再流下去进入奉化江,将作为两岸居民和宁波市区自来水的水源的。

失去希望的老人村

在岩头的这几天,除了这个村,我还到附近的樟墅、桥头等几个自然村走了走。一次是刚吃过早饭,发现村中除了妇孺,就是老人多,成群结队地坐在桥堍边,目光呆滞,百无聊赖。另一次是傍晚,又是一些老人坐在村口的古樟村下,像雕像一样久久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我走过去递上香烟与他们聊天,我问:“村子里的年青人都到哪里去了?”

老人淡漠地回答:“年青人啊,留不住的,有钱的去溪口、宁波买了房,没钱的都出去打工了,大都走了……”

另一位老人问:“你是城里来的吧?是不是也来买房子的?”

“我不买房,是来随便走走的。村子有房出售吗?”

“阿拉这里空房子多的是,人走了,房子就空出来了,要多少!好些宁波人、上海人都来买房子当别墅用呢!”

我问:“村里大多只剩下老年人了,你们养老福利有没有?”

“没的,没的,什么也没有,村委会……它自己日子也难过,哪有钞票养阿拉?”

“那么生病了怎么办?”

“生小病熬一熬,生大病就等死了……”老人的口气还是那么的淡漠,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火烧云映照着群山峻岭,古樟树掩映下的古石桥沉默不语。我在这里所看到、所听到的是一个失去希望的村庄、一群垂垂老焉、“等候死亡”的老人。

没有文化,只有“邪化”的地方

在岩头的这几天,我发现整个村庄(至少有一、二百户人家)丝毫没有现代文化气息。村中心虽有一条街道,早上有集市,摆着村中老人自己种的疏菜和远处贩来的少量海鲜,但找不到一个报摊。如果想找报刊亭或图书馆,必定会被当地人视为疯子。

行走在村头巷尾,却常常能发现文革时代留下的标语仍依稀可辨,什么“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还有“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等等之类。

这个村庄另有一个特点是家家户户皆姓毛(后来少数的外来人口除外),家中几乎不挂“毛主席”像──我想,是不是这里曾经出过蒋经国这位“外甥皇帝”的缘故?但是在走访蒋经国生母毛福梅故居“素居”大宅院时,我却发现,这座土改时被分掉的故宅仍被六、七户外人占居着,并没有按照政策物归原主。

在素居一侧的一间10平米左右的颓旧平屋里,我与蒋经国的大娘舅之孙子毛椒初老人见了面。我问起:“您为何仍住在这小屋里,不搬到老房子去?”

“没办法喔,过去阿拉毛家算是地主,从解放后土改中被赶出来,一直是住在这里的……”毛椒初老人战战兢兢地说。

“现在不是早就落实政策了,土改房产可以收回了吗?”

那天陪同我的毛宝根老人在旁插话:“政府是有政策,但到了阿拉这里就没用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我又问:“当初,你们毛家被划为地主,再加上蒋家和台湾这一层关系,这么多年来,历次政治运动是怎么过来的?”

毛椒初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道:“还好,还好,无非是被叫去受受批斗……更多是陪绑……只可惜抄家不知抄过多少回,老底子留下的东西一点也没剩下来,全被抄光了!烧光了!特别是许多上几辈的古书古画,好不容易从土改那会保留下来的,到了文革,全被那时的红卫兵抄走了,没了,真真可惜哉……”

毛家木板壁上照例也没有“毛主席”像。但到了村委会办公所在地,却是另一番景象了。这是村中心最有气魄的一座古建筑,这座被称为“慰望卢”的古宅建于1933年,曾是当年国民政府空军副总司令毛帮初的故居。故居的墙面是红色的,前后两进,东西厢房,四面回廊。前进三开间两弄,后进七开间,都是两层单檐楼房。前后天井,楼上有扶手栏杆,小青瓦顶,整个建筑虽然简洁,但从完整的结构中可见当年的风光。

就是这么一座古宅院,因为被当作了中共最基层政权办公机关,进门大照壁和两厢走廊上花花绿绿地贴满了用现代“喷绘”技术制作的各色口号、标语和工作目标,从“三个代表”到“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到“八荣八耻”,一应俱全,还有“誓把岩头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文明先进村!”的全彩巨幅标语。这里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气氛与门外颓败萧索的景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们像不像黑社会在开会?”

我本来想访问一下村委会负责人,顺便搜寻一些地方志史,但是遇到的却是几位“党政大员”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抽烟喝茶,我问道:“请问一下,你们村里负责同志在不在?”面对我的问候,他们一副颇为警觉,又爱理不理的神态。

“你是谁?问这个干什么?”一会儿,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汉子仍坐着,歪着头、操着本地官腔问。

“唔,我们是游客,是这样的,听说岩头已被列为宁波市首批历史文化名村,想了解一下你们有没有相关的文史资料出售?”

众人的目光聚向一个衣冠不整、脸庞精瘦的半老头子,他显然是这里的书记或村长,他不耐烦地开了口:“我们现在在开会……”我们几个人只好悻悻而退。走出村委会大门,我的朋友开口说:“你刚才看见了,他们那帮人围在一起,像不像黑社会在开会?”

我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他说:“前不久,也就是这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时,原书记毛合义,原村长毛子伟是村中二大势力,暗中掰手劲,明里抢选票,最后闹出了二件大事,差一点出了人命,太黑了!”

“不是‘民主选举’吗?能出人命?怎么回事?”

“毛子伟当了几年村长,这次想当书记,也就是第一把手。而毛合义也不是吃素的,他上面有人呐!开票之前二人已经较量过几次。那天夜里,二人发动二边人马,提棒拿刀械斗起来,砍伤了好几个人……过几天山林被人点了火,有人说是这边人干的,有的人说是那边人干的……反正烧了上千亩山林,都想嫁祸于对方……为了救火,又伤了不少人……”

“哦,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后来呢,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还不是不了了之,到了最后,书记还是原来的书记,村长还是原来的村长!”

听了这一番“村政黑幕”,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不过第一天到村口时看到的,那青山坡上像巨大伤疤一样的过火林地的疑问,有了答案。

这就是中国当代经济、文化相对发达地区一个山村的现实掠影。经过中共半个多世纪的统治与“改造”,一个原本碧水青山、耕读传家的秀丽的自然村落,至今己变得如此的荒芜与丑陋;在这样暴戾的村委会的领导下所进行的“历史文化名村”开发,也只能是急功近利的再度破坏!几天之中耳闻目睹,让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因为我这次去山区访友,目的是想彻底休息一下脑子,当初并没想作一番社会调查。所以几天之中大多数时间在避暑休闲,至今仍在后悔没能多走访几户人家,没能更深入地就几个问题做一些调研,没能更细致地掌握该村的相关数据,无法像黄仁宇先生那样“用数字来说话”。但愿以后再找个机会,完成这样的愿望。

2006.7.16.宁波

《民主中国》首发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