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港出版商教我用“禁书”包装自己
当初停下高薪工作,开始埋头写中国第一套政治与间谍小说《致命三部曲》,除了表达政治观点,以及抗衡充斥于出版和电影界的西方政治、间谍作品,发出中国人的声音外,还看到国外这类作品销路都不错,拍成电影影响也更大。下笔不久,就证明我当初的想法是对的,2003年有段时间,小说的下一个章节还在构思之中,上一个章节已经被海内外不分政治观点与派别的网站置放到首页了,这种现象鼓励我一年里完成了百万字的政治间谍小说。
拿到香港出版时却碰上了问题,出版商说利用小说形式向大家披露了很多涉及中美台的“秘密战争”,故事情节也很精彩,但只要不是“揭秘”类的,就不好卖,言下之意我得自费出版。看我为难,出版商立马提出了另一个选择:如果这套书在大陆被禁止,就可以在香港出版,还可以发一笔小财了。我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说,这小说肯定是被禁的,因为这个题材的文艺作品根本无法在大陆出版。
出版商一听就摇头苦笑说,无法出版和“禁书”是两回事,原来,他说的“禁书”一定得出版,哪怕印刷后还没发行,只要被当局禁了,香港媒体就可以大肆报道,炒作一番,这才是“禁书”。这样的“禁书”一般都会在香港炙手可热一段……
我听得嘴巴都合不拢,出版商以为我没死心,立马又出了个主意:你这书不能在大陆出版,并没有新闻效应,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下,你找一些媒体人,就说你这个书在大陆几乎就出版了,但突然被禁止,最好还被“连夜查抄”等等,嗯,这就行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也想起为啥我看到一些书水平如此低下,香港却大张旗鼓地宣传。而另一些作者的书明明在大陆各地摆得到处都是,却不时有消息传出被禁,于是大家赶快去买一本收藏。
那是我初出茅庐遇到的第一次“诱惑”。我对出版商说,我宁肯自己出钱,也不会做这样的事。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从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一名生意人变成一名作家,而“作家”这一词儿,从小就在我心中是神圣的。
二,大陆书商差一点把我变成了色情作家
书在香港自费出版了,估计也没卖出多少,人家出版商不错,算是没有追查我占用他仓库的费用。大概是2004年开始,有几年国内有一个“小阳春”之类的,出版控制也放松了一些,结果每年就有好几家出版社看上我的三部曲中的《致命弱点》,那些年下来,仅仅这本书就签订了十几份出版合同。其实,这本《致命弱点》是我在体制内外和国内外工作的切身经历与思考,主要描写贪污腐败的官员移民海外,被美国中情局抓住身上的“致命弱点”而不得不出卖国家机密等等。这个小说不但应该出版,而且应该拍成电影。可惜,中国人至今还在看好莱坞和宣扬美国人的类似电影。
那十几个签订了合约的出版社开始从网上下载了稿子,其中一半在看完稿子后觉得有困难,放弃了;另一半开始尝试修改原稿,去掉敏感内容。由于对中国出版情况的了解,我也就不计较,更不会较真了,我说,为了能够通过贵社的出版审查,你们只要保留我“杨恒均”三个字不改就行了。结果,这些编辑开始挑灯夜战。后来的情况是这样的,修改后的稿子拿到出版社领导那里,又被否定了一批,最后据说真正通过出版社领导审查的只有一个,这位编辑发来了稿子——
具体情况在《我差一点成了色情作家》里有具体描述。在“致命弱点”里,为了衬托政治与谍报战,吸引读者,我写了一些爱情故事,还不乏“情色”与性爱细节,我扫了几章编辑修改后的稿子,立马“刷”地流下了豆大的汗珠:乖乖的,几乎删掉了所有政治与间谍内容,留下的都是情色章节与性爱描写,而且还添加了一些内容。我流汗一是因为看到自己原来写了这么多“色情”的玩意,二是如果此书出版,中国就多了一位足足堪与《金瓶梅》作者相抗衡的色情作家,当年那几位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同我比,就太浅了……
后来一位策划了中国最有名的色情书的书商找到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有写情色书的潜力,我们可以签下你准备写的作品。看我有些犹豫,她又说了一句吸引我的话:我知道你并不想当这类作家,但如果你不写这类书,你现在写的那些一本也出版不了,你连作家都当不了。最后她很为我着想地说:先写这类读者喜欢的,然后再去写你喜欢的,这不是很好吗?人家舒淇不是大明星,以前还演过三级片呢——这真的很好,也很吸引人,但……
我又一次抵制住了“诱惑”。抵制“诱惑”并不难,难的是我无法丢掉四十岁才生出的当作家的“中国梦”,而当作家在中国最基本的前提是你出版过纸质书。但以我的资历与经验,除了政治与间谍之外,我就只知道床上那点事儿,不写这个就要写那个。嗯——后来的不用对你们多说了,感谢互联网,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在网络上写作,我不需要出版社,不用出版商来告诉我如何写作、如何当作家以及当哪类作家。
三,香港粗制滥造的“揭秘”书可以赚大钱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互联网上还是可以做到“我手写我心”的,当然前提是不违法,这个我还是把握得住的。只不过2006年左右开设第一个博客时,没有什么读者,一天有一百多个点击已经很受鼓舞了。好在我写作部分是为了“作家梦”,更多的是为了释放憋在心里40年的想法。所以有没有读者问题不是那么大,我一路坚持写下来了,几乎每两、三天就更新一篇博文,动不动就四五千字一篇,一度被评为为“快刀老杨头”……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博客渐渐有了人气,读者来的也多了,结果“诱惑”也跟来了。最早注意我的还是香港等海外的出版商。他们找到我时,我还挺高兴,以为他们终于“慧眼识珠”,要出版我的书啦。但情况不是这样,他们说已经观察也“考察”过我一段时间了,发现我是最适合同他们合作的“作家”。
原来他们是香港“揭秘”类书的最大策划者。他们以前也一直在运作这类书,不过现在随着大陆来香港“自由行”的增多,他们决定要加强这类“揭秘”的书:利用网络上的资料,编一些故事,抄一些细节,糅合其他书上的内容,根据中国大陆政治节奏,快速编写有关中共领导人内幕、政治局势变化与权力斗争之类的“揭秘”书,例如某个大“贪官”被抓了,最快的要在三天之内编写出一本有关他贪污钱财、同情妇床上肉搏的十五到二十万字的“揭秘”书。
据说这类书是最好卖的,一本定价都在一百元以上,三千本就赚钱了,而大陆游客又多,一本卖出上万甚至几万册的都有,这样策划者、编写者与出版社每人都可以分到十几万甚至上百万港币。中国大陆由于政治不透明,这类素材多的是,即便瞎编,也没事。反正,还没有发生大陆某个部门或者官员来告香港出版商肆意编造个人罪恶与绯闻的事……介绍完上面的情况后,他们对我说:“杨先生,我们发现,你对海内外政治,尤其是大陆政坛的了解,海外几乎无人能及,如果由你来编写这样的书,恐怕中国大陆的作家财富排行榜就你在首位了,当然是隐形富豪……”
可能我脸上的表情,让他们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也知道你是推广民主自由和法治的,是很正义的,但相信我们,我们对作者的名字绝对保密,再说,再正义的人也要吃饭吧,推广民主、自由和法治难道就不需要钱?”
各位,这个“诱惑”怎么样?接受她,你并不一定要堕落,你可以选择只写贪官的丑事,反正他们确实坏,也不能告我。这个“诱惑”当时听来如果不那么大,那么我再明确告诉诸位,就在我毫不犹豫地拒绝写这类书后,他们找到了几位——几乎都是我知道的海外朋友——作为代笔。两个月前,其中一位老板告诉我,他们找的一位去年的写作收入是980万港币,今年的收入可能过千万——他说,感谢国内打老虎拍苍蝇,好戏连连、素材不断,来港大陆游客尤其是官员们也都忐忑不安,见到这类书一般会买一本,象读政治解码书一样如饥似渴……
四,极端观点与“粉丝”的诱惑不可小觑
如果说拒绝这类“诱惑”并不难,一般象我这种自命清高的作家都有一些洁癖,但另外一类就很需要定力了。由于我早期的文章在海外比在大陆有影响,且有一些外国政府部门的智囊和特殊部门总觉得我身份神秘(源于我写中国的外交政策,结果后来中国政府正好这样做了,引起了一些国外部门的关注),就特别关心,有些还把文章专门翻译成本国文字供决策者参考。于是,就渐渐有一些外国政府部门或者智囊研究部门的人邀请我去开会与研讨。这类如果是公开的,我有时间的话一般都会考虑参加。再进一步,一些海外朋友告诉我,他们可以联系我见到海外高层人士,甚至总统、总理都没有问题。
要知道,见到这些人后,在当地国家的地位也会相应提升,弄一些写作与研究的资金当然就相对容易一些,还可以得到一些国外的奖项什么的,可是,我当初出来写作时不是下定了决心就当一名作家嘛,如果这些政府官员与国家领导人不是和我讨论我的写作与支持我的观点,我为什么要见他们?
这些年下来,我拒绝了不下十次能够提升我“写作地位”的会面,我宁肯和一些穷酸知识分子,同一些网友混在一起,也不愿意靠自己的写作做桥梁再走另一条“攀附权贵”的路。一个作家,只能靠自己的作品说话。如果作品说不了话,那也没啥办法。迄今为止,我写作不拿稿费之外的任何钱,也不会去为任何“奖项”刻意写作。
与此相关的更大的一种“诱惑”可能不为普通人所知,那就是“观点”与“粉丝”的诱惑,简单一些说,网络写作很容易受到“粉丝”的影响,你平心静气地写作,得不到多少响应,而网络上极端观点,例如极左和极右都有一大批“粉丝”,这使得一些作者越写越极端,写到后来自己都搞不清在说什么了。一直在网络上写作的我对此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我不会因为某个观点得到很多“粉丝”的支持或者批评,就故意去迎合。唯一能改变我观点的是我自己的观察、学习与思考。
比“粉丝”多少更“诱惑”作者的是海内外利益集团与权贵们的“支持”。正如持极端观点的人很容易在网上形成“粉丝”群,他们相比温和的人,也更容易在国内外找到自己的“组织”,从而会有包括金钱在内的支持。而那些真正保持独立的思想者与写作者则往往会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有时两边不讨好。要想坚持下去,实在不是一般的困难。
就拿我来说,我从小被教育为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共产主义”,后来我更信奉自由、民主与法治、人权,而且认为这一定是国家、民族与人类的追求与理想。但由于来往于体制内外,行走于海内外,我不会面对现实问题象思想家们一样极端,更不会象当初崇拜“共产主义”一样去崇拜民主自由的社会。
我会在我文字里始终坚持根据中国的国情、文化与民情,至死不渝地追求自由、法治和民主。可是我的这一理想、思想与行为并不被站在左右两极的人士所能理解,因此我可能是在海外遭到民运人士骂、在国内遭到五毛骚扰最多的写作者。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停告诫自己:那种极端观点的“诱惑”才是对写作者最可怕的陷阱。
五,网络编辑:收起你思想的锋芒,我给你钱!
当然,作家也得吃饭,也要养家活口,而在中国,写一些不合时宜的作品,不被封口已经不错了,你还想赚钱?这样的情况,确实是我10年前走上作家之路时万万没想到的。于是,开始一边打工一边写作,也开始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活。
对作家来说,最好的当然是靠文字赚钱——既可写作,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我虽然不是那么有名,但过去几年毕竟也靠勤奋写作有了一些读者。有了点小名气,文字就值钱了一些,如果能靠写作赚钱,维持继续写作,真是求之不得。你还别说,这种机会说来就来了。
先是各种媒体报刊,后来是外国大牌的媒体找我写专栏——条件都相当宽松:杂志报纸刊登后,马上就可以放到博客,这样就不影响我网上的读者免费阅读了。帮我忙的几位网友(我的义务助理)一听也很高兴,稍微计算了一下,把我每年的博文去粗存精,按照目前的平均稿费计算,每年也有近30万收入,而如果投给国外那两个杂志,就还要高一点……
但后来我基本上都婉拒了,或者写两篇后就不写了,原因很简单:我得按照他们的要求写,有些观点——恰恰是我想传递的——正是他们按规定或者按照他们的意识形态而不愿意刊登的。最后我宣布,我所有的文章都会率先发表在自己的博客上,如果有报纸杂志想用,随便选用,甚至可以修改内容后发表(删减而不增加),满足一些不上网的读者群。发表后给我费用可以,不给我费用也没关系(有些杂志费用紧张),我不会追讨的。当然,即便这样,也有不少编辑还是寄来了稿费。这里特此感谢。
再后来,网上也能赚钱了,有好几个目前很火的栏目当初创办时都有专人来找我,我本来不想开,但他们异常热心,紧追不放,后来找到我助理后他们才一起开设了栏目。那些栏目集中了一批优秀作者,都很火,作者的文章靠点击广告可以获得收入,有时一篇文章会多于最高稿费。
这样能够在网上创作,又可以赚钱,真是太好了。于是我也开始把博客文章发在上面,可是,从一开始就受到干涉,而且马上就发现十篇博文竟然有八篇发不出去。问编辑咋回事,来信说,你还是写一些风花雪月,或者象其他专栏作者一样吧,我们这里发你的博文担心有风险。
后来才知道,大概来找我开专栏的网络编辑也没有细看我的博文,我的博文其实都是在国内发表的。当然,我也不怪他们让我和助理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开什么专栏,要求他们立即关掉就可以了,只是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为了点击广告的稿费,就一定得多写他们要求的。按说,媒体有权要求作者提供什么样的稿子,但这些试图用点击与稿费来笼络网络写手的做法,在客观上限制了以前较为自由的网络写手。原本以为他们拿点钱出来是为了鼓励这种网络上的自由写作,操作起来后很快发现是把网络写作“正规起来”,悲哉!
六,最大的诱惑还在后面……
写到这里,似乎应该提醒一下各位,我并不是反对为钱写作,更不反对写作者去赚钱,只是对我来说,如果用不自由的写作去赚钱,为了稿费和一些荣誉而歪曲自己的思想,是非常不值得的,也不划算的。世界上比写作赚钱的职业多了去,你干什么事都可以赚钱啊,何苦要扭曲思想、出卖灵魂呢?
当然,有些情况大家可能不知道,有些“言说”与“文章”赚钱的事已经超乎普通人的想象,这正是触发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在香港和海外时,常常会听到媒体人私下告诉我,大陆又有人在海外找关系发文章(或爆料),一篇几万——有些已经上十万甚至过百万了!这些文章往往是为大陆某人鼓吹造势或者揭露某位生意竞争对手与政敌的。连央视一些名记者也卷入这种事之中,可见诱惑之大。
这对我的“诱惑”当然也是巨大的,靠关系发一篇文章就可以赚取一本书或者一年的费用,再说,当今中国大陆有几个作家比我有更广的海外发文的渠道和关系?但今天我就明说吧,我从来不会用这种途径达到政治、经济目的。
有良心的写作者都是挑战权力的人,但写作者并不是完全没有权力,手里的笔用得好,可以维护民众尤其是弱者的权利,用得不好,却也可以侵害无辜者的权利。国内一些意见领袖揭露贪污腐败值得表扬,但确实也有少数收钱后去制造事端甚至诬陷他人的。如果真的无愧于良心和自己的文字,即便被迫害被抓起来,被历史羞辱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抓你的人,你又何惧之有呢?
当今中国,“诱惑”有很多,尤其对写作者与学术、思想界人士,顶不住退下来,谁也无权指责你,但千万不要受到“粉丝”、“金钱”、“权力”和“名誉”等等的诱惑而自甘堕落,甚至为虎作伥,这样的话,你的文字不但没有生命力,而那些揭露你丑恶的文字却很可能会一直流传下去,让你的子孙后代都因你而蒙羞。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写作十年,虽然面对各种“诱惑”,我还算是基本挺过来了,但这并不是说我一定没有妥协的时候,也不说明我一直都可以成功抵制不停冒出来的“诱惑”而坚持良心写作。今天写此长文也在于提醒自己,与读者共勉,也希望大家继续监督我。不过,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倒在了“诱惑”面前,我希望被我影响的年轻人不要停下脚步,继续走向我们追寻的目标吧。至于我,你只需记住,他写作十年还没有倒下、没有堕落,容易吗?
杨恒均2014年8月31日香港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