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买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冷饮厂里做工,主要制造廉价的冰棍。至今也说不清楚自己算是什么工种。其实,我们那儿压根就不分什么工种,因为那家冷饮厂算上一个厂长、一个书记、一个会计兼出纳也才九个人。也就是说,生产第一线只有六个人,去掉一个配料的,一个电工,具体到制作冰棍,只有四个人。自然是从灌模、插棍、冷冻、包装、搬运都是大家一起动手了。

工厂设在一座防空洞里,距离地面大约十米。每天晚上十点左右,厂长让我们沿着一条黑糊糊的通道走下去,开始一天的工作。除了中间吃顿饭外,得干到早晨五六点钟,活计才能结束。我们生产出来的冰棍零售价每根一角钱,批发价八分八厘,其中八厘是税费。这样,每根冰棍厂里实收八分,成本大约六分,也就是说,每生产一根冰棍,工厂的利润是两分钱。

当时的冰棍配料很简单,大约是牛奶(有的时候牛奶供应不上,就用奶粉)、糖精、色素、面粉等物,再加上水。经过搅拌机充分搅拌,这些东西的混合体就变成了糊糊状,让他们流到模具里,插上一根棍子(俗称冰棍筷子),再放入卤水槽中冷冻,十五分钟左右,从模具中拿出,裹进包装纸,一根冰棍就这么成了。

我不知道现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冰棍、冰激凌是怎么生产出来的,估计程序要复杂一些,但万变不离其宗,大致过程应该相似。

我们使用的模具是六乘四的,也就是说,一次能生产二十四根冰棍。其中有一个小程序,就是当糊糊状的混合体从搅拌机流出来被灌到模具里,表面肯定不平,需要人工处理。我们采取的方法是,用一块与模具等宽的小木版把它刮平。开始的时候,做这个工作的是我的同事小武子。

小武子那年十八岁,和当时所有的小混混一样,有着一张相当帅气的脸和从来没使用过的大脑,除了正经事什么都肯做。

小武子家里生活困难,一般不带饭盒上班,到了午夜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外面闲逛——大半夜有什么好逛的?其实就是为了躲开大家而已。

但小武子是饿不着的,每次他用木版刮灌了原料的模具后,就顺手往嘴边一蹭,把木版上的余料都吃进去,吃上一夜,无论如何也饱了。

我离开这个工作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买冰棍吃。

没有插销的门

在冷饮厂做工,生产的冰棍属于食品,每个从业人员不可缺少的是健康证,没有健康证,是不允许上岗的。当然,办健康证主要是为了应付有关部门的检查,厂长在接到上级通知,要求大家办健康证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地,很骂了些不好听的话。

我知道他的心情,本来工厂效益就不好,办健康证是要体检的,而体检是需要一笔费用的。我听厂长跟书记商量,想让工人们自己出这笔钱,但书记否定了他的提议。厂长的提议的确不合理,我们为工厂做事,如果让我们出,大家估计造反的心都会有。

办健康证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而且晚上还不能停产。这个大家倒无所谓,我们的工资是按时间计算的,停产自然也没钱赚。

大家便在厂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奔防疫站而去。我们的队伍一共六个人:厂长、老高(40多岁的矮个子男人)、小张(20多岁的未婚女孩,用现在的形容词说叫恐龙)、小李(近30岁的已婚妇女)、小武子(十八岁的小男孩)、我。

到了防疫站,才知道那天去体检的不止我们一伙,熙熙攘攘的楼道里都站满了人。等轮到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体检的过程中,最让人为难的是化验大肠杆菌。医生交给每个人一个玻璃棒,让大家排队去到一个小屋子里,自己把玻璃棒的一头插进肛门,转一圈,再交回去。

我进到小屋子里时,才发现插销已经坏了,无奈中,只好一手拉着门,用另外一只手完成了“任务”。

我刚把玻璃棒交到医生手上,就听见了小张的哭闹声:“谁干的?操你妈的,偷看我的屁股。”

我赶紧跑回去,见小张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老高,骂道:“是不是你干的,这么缺德。”很显然,有人趁小张提取化验物的时候,打开了那扇没有插销的门。

老高一脸无辜,摊开手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老婆可比你漂亮多了,无论脸还是屁股,我看你干嘛。”

小张似乎没听出老高话里的揶揄,继续呜呜地哭:“我可怎么办啊,从来没人看过我的屁股,呜呜,我不活了。”

还是小李有经验,安抚着小张的肩膀说:“小张,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女人都这样,早晚得让男人看的,都一样。”

那里人太多了,到最后,也没查出来,到底是谁暴露了小张的屁股。

三角传言

我在冷饮厂的同事小张那年不到三十岁,有着细高挑的身材,对于中年妇女来说,算得上是颇有姿色。当时,还不大时兴涂口红,但她的嘴唇总是红艳艳的,配着白生生的脸,偶尔会显示出动人的一面。

用我们那的话说,小张不但长得招人喜欢,还是一个“利索”的人。评价利索女人有一个标准,就是所谓的“三不沾”,指的是和面的时候,一盆面搞掂,手上、衣服上、面板上均不得有多余的面粉。

小张是配料员,要把面粉、奶粉、糖精和色素等物倒进一个很大的捅里搅拌均匀,如果由不利索的人来做,估计会是一场灾难,小张的利索可见一斑。不过她的脸上,尤其是嘴边经常有原料的痕迹,估计和利索无关。

配料桶离地大约有两米,虽然有梯子,但面粉是二十五公斤一袋,所以除了利索外,小张的体力也相当了得。

可能就是因为体力太好,精神旺盛吧,关于小张总有一些不好的传言。

老高早就告诉过我,小张跟电工大林有那么一腿哩,嘿嘿嘿……老高身材跟名字完全相反,一点都不高,扮演武松他哥估计不用化妆,四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八卦?我当时想,当然,八卦这词是我后来才学会的了。

有一次,我吃力地把一箱子冰棍搬到升降机上,对着上边喊:“升!”上边是厂长,一般时候,我喊完后,厂长就会操纵升降机把冰棍提升到地面,但那次,升降机没动,上面却传来了厂长的喝骂声:“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到厂里来惹事,还不快走?”我身边的同事,未婚女青年小李悄悄说:“嘻嘻,肯定又是小张家那口子。”

我小声地问:“怎么啦?”

小李忽然板了面孔:“小男孩别乱打听。”

我蠕蠕地说:“随便问问,随便问问,不说拉倒。”

半天,小李自己忍不住了,道:“小张家那口子总怀疑小张和厂长……”

小李的话刚说到这里,升降机忽然吱吱哑哑地启动了,想是厂长已经打发了小张的丈夫,重新开始了工作。

走向包装车间的路上,我问小李:“既然怀疑,他怎么不让小张回去啊,别在这干就是了。”

小李白了我一眼:“呸,你说的轻巧,小张工资比咱们高多了,在这一个月能挣60多块钱呢,不干了他家那口子拿什么天天喝大酒去?”

非常泄露

那年我十九岁。

小武子十八岁,外表长得十分机灵,说话语速很快,如果他的机遇好一点的话,现在CCTV主持“幸运五十二”的李咏多半会失业。但小武子显然没什么雄心壮志,有一份工作,对他来说已经非常满足。

我们的日薪是一块二,相当于六十根冰棍的利润。这个工资标准,即使在当时也不算很高。一般说来,在效益好的企业,像我们这样的临时工工资应该有两块零二分。后来,我就找到了这样的工作,工资陡然提高了百分之四十点五九,心里十分得意。

没人会为每天一百二十分钱的工作太卖力气,事实上,我们的工作进度总是赶不上厂长的计划。如果是计件工资,可能效率会高一些,这也是让我疑惑的事,为什么不采取计件工资制呢?程序并不复杂啊。

大家的消极工作态度让厂长非常不满,他在地面上总是不停地破口大骂,骂得急了,大家就手忙脚乱地多干一些。厂长对大家评价最多的一个词是“贱皮子”,该词侮辱性很强,但大家真的是不骂不干活的“贱皮子”,听厂长这么骂,也就不怎么生气。

工间休息或者搅拌机失灵时,工人们都跑到地面上的休息室里呆着,做得最多的是打纸牌,一角钱一角钱地赢来赢去打发时间,打不上牌的我和小武子就互相指责对方懒惰。

小武子的确很懒,我们俩负责把冰棍搬到升降机上。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搬了大约六十趟,而小武子不到我的一半。厂长在升降机上头骂的可是我们俩啊,我很委屈。

我们指责的话语越来越不文明,终于被电工大林喝止。大林高大威猛,比我们大十几岁,我们都不敢跟他犟嘴。

再次到地下干活时,我感到丝丝凉意——我的水靴漏了,而且是两只一起漏,冰冷的水一点点灌了进去。说明一下,由于防空洞年久失修,地面上总有二十厘米左右深的积水,大家干活时当然都要穿上水靴。

工作以来,那是我最遭罪的一天,但干活时,我什么都没说。

天亮了,要下班回家,我抓住小武子的胸口,喝问:我出去撒尿的时候,你他妈的扎漏了我的靴子?

小武子胸脯一挺,道:扎了,咋地?

我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小武子应声而倒。

结果:我因为打架不得不离开冷饮厂,那是我第一次被开除。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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