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从未有一个民族如此投入地参与管理自己。
――维基百科《雅典式民主》

痛苦是时隐时现的。最好的时候,是一种沉闷到令人发疯却又很难把握的空洞感;最坏的时候,是折磨人的苦楚,就好象有一只铁爪在他的命根子上到处乱抓。
――[美]乔纳森·凯勒曼《屠场》

“闹什么哟,吵啥子嘛?还有两天你们就要吃肉了。哎呀……,我说你们……硬是不听话。”

说这话的监狱长,表示那天的心情好得特别,拿囚犯对油荤的渴望来取乐。即是他进来听到牢房有吵闹声,也不动气,与其气恼时的话语判若两人,那是动不动就带上刑具的威胁,让人冒鸡皮疙瘩,也非不了了之。象那天的笑嘻嘻的语言,当然十分动听,对我们以无限宽慰,有点像电影里演出的党员模样了。只要他不发火,还显得平等而温和,找出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说得油腻腻的,让我们口谗而又感恩,比看见画饼还舒服。

“海!他今天是不是拣到钱了,这么乐。”有爱贪小便利的囚犯节外生枝的想。

“哈哈,拣钱,你以为监狱长是你想的那种人呀。”旁边者有了讽刺话。

“可能是才受到表演回来,说不定还拿了奖状。才这么舒服。”格外的设想到恰如其分,那年头这套“畅销”。

“加薪了吧。”有人七嘴八舌,乱猜取乐。

如果囚犯心里纳闷,就会嘟咙出来。

当然,说这话得在每月的十号或二十号之后,因为囚犯们已经不由自主念念有词。

每月中十五日和月底三十日是法定的吃肉时辰,不消说,比局外人过节的感受好得多。

有时候监狱长并不宽严皆误,而且能攻心。听他在放风时候顺便训话,很囚主(非民主)的语调:“我看是不是这样……?”那瞬间,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意味完全消失。有的囚犯接口变说:“嘿!徐管理,你又让我们懂了人道主义哟!”“怎么不是嘛?你们一天到晚坐在里面,什么都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还有大肉,还能说对你们不人道吗?”监狱长半怒半笑的驳斥,他那花白的短胡子,堆积额头的皱纹,加上乜斜的眼睛,眯起说话的五官流露出的和祥,真象个从来没有配备大棒的胡萝卜。关押久了,犯人与监管人员天天见面,既是敌我,又是邻居,就人性的本能而言,熟悉中有亲切,对立里有统一,人之常情。就是受到惩罚,犯人也会这么自我安慰:他们就是吃(整我们)这碗饭的,我们是菜板上的肉,随便切,死也该背时。

我们这代人都是读“红岩”长大的,知道渣滓洞里的国民党给红烧肉讨好共产党人不要绝食。可章诒和是来自共产党给与高官的士大夫人家,她回忆劳改生涯时“除了从厕所里捞出来的,不吃,我什么都吃。”难怪国民党要跨,动不动拿肉去喂敌人;反之,把自己留在大陆的勤杂人员给中共杀得不亦乐乎,剩下的挤在牢里乖乖的挨饿。

早些读到此文的网友还想入非非,说胃经过饥饿而萎缩,就不再觉饿了。此话令我哭笑不得。试问,难道列宁格勒被围困了900天,为什么到最后获得解救的胀死比之前的饿死还多?感觉是很酷的!那时候我们听到监狱长说吃肉,有的囚犯甚至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歌。好象这牢坐来很值得。

四川话里吃肉叫“打牙祭”,相当于敬神,吃饭了吗?是最佳“国问”,惶论吃肉。东坡曾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得倒轻巧,要是他还有机会坐牢,“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才叫诗。谁管俗不俗,瘦不瘦的呀。他哪里知道我们在牢里对每月那两次牙祭的企望,比红卫兵想见江青的狗主子还迫切。说来,规定有每次半斤肉的份量,其实,运气好的能吃到二俩就很不错了。每月只要时日挨过上旬,“要吃肉了”的话就被人念念有词,天天提到,很吊胃口。“触语”生情的欲望油然而升,巴不得眼前就有鲜香的肉味。煮肉必然有汤,尽管和水差不多,这也是罕见的佳肴。至今我还是感激监狱长把汤汁没有给予墙外那群孙悟空的师弟去享受,而是让我们每月有两次肚皮“今日得宽余”。

一般说来,要是过了月中16号还没吃到肉,犯人们会质询叫嚷。这原因是碰上星期日插开,或者炊事员要休息,牙祭日动作大,都在平常天做。不知道皇阿毛死的时候,牢房断了牙祭没有,戴青纱加荤不?我忘了问。

到了吃肉那天,囚犯的激情振奋,喜形于色,象小孩子过年,杨老令公(振宁同志)讨小媳妇。一扫平常时而奄奄一息,时而有气无力的模样,黑黢黢的囚室好象也变得五光十色,牢房天是明朗的天,牢房的日子是好日子,连吊在房顶的蜘蛛也也和蔼动人,摇摆着网络发笑。吃肉的精确时间信息会来自揭密的红毛,他们的心情也是迫不及待,只要日子靠近,早晚打水开门那瞬间,犯人在牢房里问:“喂,好久吃肉?”他们会不露声色埋头回答:“今天吃”或“可能明天”。犯人们一听,哗!那神情的流露,胜于闺中待嫁,金榜获名,曙光就在前头。

我们开始等待分分秒秒慢慢的流逝,我们盯着光柱从风门口进来到完全退出,我们还仔细听觉岗亭传来的异样声音,判断抬大桶进来的磕碰,只要院坝里有了扔钵撞地的震击,有人就会拿筷子在口里咬两下,提炼味觉,有人将自己的口杯敲一敲,以示心跳,有人将双手一伸像耶稣要去天堂那么高叫:“好!要吃肉了!”有人猜测设想并彼此打赌,混合炒菜是什么品种:肉里是否白菜与萝同钵,汤里是海带与粉丝共长?说,想,望,盼,从回忆的对比到眼前的猜测,是打牙祭前最美的镜头。运气好的日子中午见肉,没有就绿眼巴巴望晚餐,不会落空。哦!那天的水桶用来装汤,为此,又会发生激动人心的场面。对汤的分配,那是牢狱里得天独厚的节目,那是自由人想也想不到滑稽剧。

牙祭的做法多是回锅肉炒榨菜,偶尔也会红烧罗卜白菜,那是因为春节的定量略增。其实,我们最怕榨菜炒肉,只要用上污泥般色调的麦酱,那样肉片会和榨菜历经锅中跳跃之后,颜色一模一样,乱真得当你端钵时暗自庆幸,到动筷时仔细看过又绝望无比。说来,那才是惟妙惟肖的假打。其实,半斤肉的分量多少大家都知道,但厨工舀菜的大意,或者说在炒菜的时候翻动不匀,运气不佳那钵里可能只有两三片肉,谁遇到这顿牙祭,他的悲哀神色就像父母双亡,或赌徒倾家荡产。所以,当每个犯人捱到端进钵来,首先要精确“查看”其中的肉片数量,有薄薄的十片,就算菩萨保佑。这肉的来源多选择购买是八戒的脖子,松泡无油,看起象样,炒起来不会“缩耗”,嚼起可磨痛牙齿。当然,红毛为厨工干活,吃肉那天得天独厚。但他们在看守所里只有十人左右,时有因刑满释放之后而不足,坐牢的犯人有几百人,就是我们一人捐献一俩,也不至于这么少!唉,我们懒得去多想。眼前是漫卷肉片喜欲狂,吃起来眉飞色舞,看起来楚楚动人,年长者对于骨头无法征服,便“投入市场‘扭亏为盈’,”谁夹起骨头问:“有愿意换的吗?”一块大骨头可以换一小肉片,同样大小就以数量比较,合理合情。我的牙好,认为骨头也是蛋白质构成,含量紧密丰富,份量诱人,一块骨头在我口齿开合之间,不一会就研磨成粉。至今我的牙齿仍然可以开啤酒瓶,也许是那年头练就的功夫。难友刘光全牙齿不好,就与我这么交换多多。若干年后我们见面,还哈哈之笑那种情景。

话说回来,对牙祭的咀嚼和品尝尽善尽美之后,口腹余兴未尽,这下,才开始了最高潮的节目,意味无穷。等到所有的饭钵都空出来,这天值日的犯人就集中洗净后排列在炕沿(牢房不敢奢想有餐具桌椅提供),然后从把装肉汤的水桶从门口提来,他一边看钵,一边看汤桶,一勺勺舀起了倒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鸦雀无声之间,一点点,一滴滴都扣人心弦。尽管份量看起来很平均,毕竟是手工分配,精确不到理论阶段。那差别的多一片海带或者少一瓢汤,肉眼无法鉴别,心中又能设想。谁先谁后,谁多谁少?于是,聪明的犯人便想到维持公平准确的绝妙办法――“敲钵”!这是华罗庚也想不到的优选法。

每到这时候,由任何一个犯人面壁低头,一声“开始”,背对炕沿排列的汤钵,犯人里临时推选另一人,慎重其事将一支筷子轻轻放在排列整齐的其中一钵上叫牌:“好!”,只有后脑对钵的面壁者,随口一说:“第五钵(设想的话)。”于是,值班人将筷子提起来依次向右边钵敲数一,二,三,四,五,再落下这支筷子到钵上,然后由靠墙第一位睡觉者从压筷的钵开始端,依睡觉位置,大家依次端到自己那钵。这样敲钵之选,毫无营私舞弊可能,人人口服心服,公平合理,其民主之最,可让古罗马的十二铜表法逊色。

吃了最后这钵汤后,我们的肚皮终于有了愉快的呼声,饱嗝象一曲美妙的赞歌,由喉咙里冲出来,苍白的一张张脸开始出现罕见的红润,和颜悦色的语言充斥牢房,谈论中有比较,有鉴别,谁多,谁少,哪一次,哪一天的牙祭象阿里巴巴的芝麻门,打开过犯人的脸。当然,就是这样的牙祭,仍然有人忍痛割爱,以“重金”换来的衣服,那是当新郎也不可比拟的感受。

直到今天,大家都为这个党中央(近闻世说新语曰为“挡中央”,人生之大要,卫生巾类也)阻碍民主法制作急,学生们曾心甘情愿去做坦克垫子而不得。其实,把这些任职“卫生巾”家伙,弄来敲两天钵钵,不就顿开茅塞,知道民主怎么来的了。哪里还要他们成天想把姓氏笔画排列,搞得焦头烂额,而且日理(你)万机(鸡)不成哟!

但愿有一天,以敲钵方式定主席,让囚犯放弃这项专利,中国的五化不就迎刃而解!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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