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蒲松林《聊斋志异。考城隍》

牢狱像个超级魔术师,无论谁进去了,三个月之后变成皮包骨头,一具具骷髅形态,既是未老,却已先衰,那种鹤面柴身的“天仙配”,说穿了,是口中物与肠胃过不去,甚至连画饼的镜头也只有梦中咀嚼,醒来缠绵。想不到我的运气之好,才进去不久,还没有到便成尖嘴猴腮的日子,就遇到一次特殊机会,那是无论谁都渴望争取获得的。

“嗨!我说呀,你们有没有愿意出来干活的?”那天监狱长急匆匆的走进来,大声呼叫,哗啦啦喧动的铁门像开路先锋那么一晌贪欢。囚犯们一听大喜,纷纷热烈报名。关久了的号房令人感觉的烦闷和窒息,甚于困兽,渴望出去换换环境,松弛一番,何乐不为。从黑牢里出去见白天,自由呼吸,透透空气,活动肢体,得到不同的新鲜感觉。何乐不为。至于要被叫出去干什么,谁也没有顾忌。并非是犯人们争取立功,像自由人那么想入党,现在人在股市要选的择优股。如果那时候监狱长说声鬼子来啦,恐怕台儿庄的勇士就是“当仁不让”的我们;还有抗美援朝用的降卒,成诘思汗的前卫。说穿了,马上让这些犯人去打台湾,也毫不犹豫,总之,无论做什么,都比窝囊在囚室里好过。

“我去,我去!”各牢房立即鹊跃响应。

“嘿,嘿!要不了那么多,你们都举手干啥,让我看看,你……你…。你出来…。。”监狱长打开了每间牢房,见到同样的情形,说着同样的话,他在这各牢房的关押的犯人里“”花中选花“,挑出一二十名”选手“。我们穿过院坝,走出岗亭,见到蓝天,呼吸到空阔的空气,从牢狱里霉臭熏蒸的黑房出来,感觉真好。

我们在监狱长的监视中走出岗亭,在第一和第二高墙之间的建筑工地上,见到片新开辟的工地,堆积青色砖块,平整出来的地面已下了基石,揎开的泥土就堆积在一边,运送水泥板的货车就停在距离工地几米处。看押的枪兵指点呵斥,我们分为四人一组,依次走上跳板,系上抬绳。我内心暗暗吃惊,这活原来是从大货车上抬卸水泥预制板下车。去的人中我是纯粹的外行,其余有长年下力的农民,有曾经的建筑工人,他们在外时本来就熟悉这样的活,而我做钳工七年,锉刀扳手夹钳的运用,毕竟花不了重力,但这需要重压在肩,四人谐调,起步落足,口号合拍,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活,此时又是乏力饥饿的时候。而今要抬这样沉重的水泥板,需要力气与经验的配合,稍微不注意失重单边,上千斤重量压在一人身上,即使没有内伤,残疾终身恐怕倒很活该。

七十年代的中国除了天天叫嚣要打仗,挖老鼠洞而外,民间没有象样的居宅,实在太拥塞的单位就各自想法,在仅有的地盘上见缝插针,随意扩建。看守所的枪兵住舍也较简陋,那军营小排房无法安排枪兵的家属同居。为此,监狱长运筹帷幄,选一处空地,在两墙之间修建楼房。以最低的建筑成本,使用犯人劳力不需本钱,废物利用,何乐不为。

我们抗起木棒,走上高高的汽车厢上,四周栏板打开,预制板从中间歇磊起,粗壮的绳索套进水泥板两头,圆圆的木棒(重庆话叫杠子)压在肩上,前后四人动作一模一样,一齐下弓半登,蹋腰持平,长声一声“噎…………!”吞吐间,千斤重量的水泥板如拖泥带水,如软一块巨大的糖悬吊吊的视我们当为蚂蚁来诱惑而摇撼耸肩,不知当年吃了仙桃金丹,神力无边的孙悟空在五指山下可有如此体会。而我们则是饥肠辘辘,头重脚轻,双足颤抖,腰间发软,擎天重力空降而来,人人不得不把持,个个不能不硬撑。几人配合工作,谁虚半步,在车厢板到地面这段悬空的木跳上,摇摇晃晃,重量倾斜向谁,那下场可想。顿时,我盯住走在前面的抬工弯身,半弓登凝神闭气,屁股上一块破旧的烂补丁,没有内裤的肉已在前现眼;那黄龋龋的肤色腿杆,象蛇皮般开裂,鱼鲮似的一个个圈圈,一个个点点,他那瘦如柴棍的小腿也在颤抖,皮肉收缩,青筋突冒,脚上的倮骨象个小小的埃及金字塔冒起。我不敢再胡思乱想,必须全神贯注,必须合拍行步,不能大,更不能小,不能摆,更不能摇,四个囚犯两根杠,横串,纵连,等同起立,均等“分享”,抬绳下那沉重的预制板象被牢牢的粘胶,迫使我们灌注浑身解数,发出顶天立地虚劲,同声发狠呼出“咦!”的一声,再伴随“嗨哟!”……“嗨哟”的号子,水泥板才象极不情愿坐“骄”的王公贵族,懒洋洋起来,要去的“修身治国平天下”。此时此刻,剧烈痛感将我的肩膀被被压紧的皮肉撕裂,临阵脱逃已不可能,四人串连为整体,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我们,此时此刻成了蚂蚁,夫复何言?我只有拼命咬牙憋气,看准前人,半步,一步,两步,踩稳,踩实,不前不后,不急不缓,跟随前者,兼顾连手,从车上将这八十公分宽,二十公分厚,四米长的水泥板,通过狭窄的木板,从两米高空的倾斜走下地面,那一二十米场地,心惊胆战,步步痉挛。

挎枪和没值班的便装枪兵,有的背着手,有的抄着手盯,有的将手揣在裤袋里,有的将手指头钻在鼻孔中,幽哉游哉,谈笑自若,看我们一步步移动是他们那轻松愉快享受,那有趣的眼神,看得出就等我们从车箱板下来悬空的瞬间,要是动摔上一跤,那就妙趣横生头了。当然,不甘寂寞的他们,在旁边也聊聊观感:

“我看叻,这水泥板起码有八百斤。”

“嗯!我看千把斤少不了。”

“抬这家伙呀,散不得劲哟!”

“你还莫说,我们生产队的那年呢,有人抬这东西把腰杆闪了,就再没有医好过。”

“嗯,就是,足步合不上就要吃亏,一下单边,一个人哪里承受得了”。

说的轻巧,看的愉快,抬的就是“别有天地”了。我们一步步咬牙切齿,所有的仇恨,都放在脚趾抓紧的下面,踩踏的大地承受了我们所有的冤屈,知道我们比愚公还愚。

高墙外能够目及的那片空地,不时有几个行人往来,那是自由自在的世界,人在那里可以指挥自己的自由脚步,可以指挥自己的自由行为,可以指挥自己的自由鼻孔,甚至还可能指挥自己自由的视角,横扫天地四野八荒。曾几时我也是那么的自由,摔着手,哼着歌,除了工作时间的八小时,我至少可以支配自己的十六小时。而今一分一秒都不是我自己的了。从这小小的建筑地上,由我沉重的抬杠下面,我想到两千多年前的长城,以及新婚之夜被抓去服役的万喜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呵!多情应笑我,还是咬紧牙关,应付过去此时此刻的预制板吧。我不能再想了。

太阳慢慢变黄,再变灰,闷沉的天空渐渐暗淡,几个小时的熬煎,成终于让预制板安然无恙并排在地,饥饿和疲倦袭击着我们几乎垮了的身躯,奄奄一息的感觉和天色正比,牢狱里的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院坝里已经空寂,当我们被叫停工回到岗亭铁栏里的时候,只有希拉拉两排饭钵冷冰冰的摔摆在空地上,我们急急走过去端起来,随着监狱长的钥匙开门声音各就各房。看红毛们的钵明显比我们的量多得多,而干的活还不如我们剧烈,为什么分饭的厨工这么做,我实在不明白,安排劳动饭的是监狱长。俗话说: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得这么好的事。我有点愤然。

饭钵里只有比掌心大点的包谷粉蒸的薄饼一点咸菜,如果捏拢来,恐怕不到半个拳头大,干了无比重活之后,拿这点食品填充肠胃,简直象小石子扔进怒潮汹涌大海。我想到个词汇,人心都是肉做的,难道我们为你干活,连基本的食品都不给够么?但看囚犯们都默默无声,那逆来顺受的神情惹我更加恼怒。忍不住在监狱长正要关闭我进门的瞬间,抗议道:“嘿,徐管理,我们下了重力,你看这点食品,是不是太少了哟?”我抬着头,面对面的盯着他说,毫不胆怯,就象我在工厂里对工友一样的随便自然。

他先是一愣,随即将手交叉在腹部,乜斜着眼睛,偏着头看我,花白的眉毛凝聚,冷冷的笑容,哼出声来:“嘿!你还要这么说,劳动嘛,就是改造,叫你出来都是优待你,你还要这门,那门的,是不是太‘那个’了哟!”(这门,那门:意即刁钻古怪;那个,是重庆话的调侃语,虚拟隐喻,这里当我胆大包天了。)他听我的口气是在众目睽睽时大有以下犯上的意味。监狱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犯人与管理人员说话,必须是头颅下低,眼看胸前,态度必须卑微,口气必须恭敬,所谓的管制,敌我矛盾的界线需要处处体现。在这看守所里,谁见了监狱张不象奴隶见了酋长,吃亏的事事经常发生的。那瞬间监狱长表情稀奇古怪,几分的愕然,以时不知将我置于何等地步。他气恼的将手一挥,往里面一指:“进去!”便狠狠一声撞击门关闭,气势汹汹走出。

“有点道理!但在这里的,还没有哪个敢对徐管理这么说话象你这样。”

“你说这些只有得罪他的,劳动的又不是你一人,要忍大家都忍,枪打出头鸟。你我坐牢不就是忍耐力不行,到这里你还是这样?!”

“是不合理,本来干来临这么重的活,该加点。不平则鸣,都不说,那就完了。”

同牢房的难友们议论纷纷,有的觉得奇怪,有的讥笑着面孔,有的惑燃。我没有作声,只管三两下就吃完薄饼,肠胃里依然空空,无限庞大的疲惫袭来,我倒上炕板,旁边的犯人依然吹牛谈天,枪兵的脚步声匀速走来走去。

不一会,又听见铁门栏揎动的声音和监狱长那串永远不离手的钥匙摇摆着撞击的声响,来在我们的牢房门前嘎然而至,大家不再出声,注视着风门,监狱长的面孔出现风门口,他环视大家,目光注视着我说:“你过来。”大家鸦雀无声。我走过去,他说:“把你的饭钵拿出来。”我一听,知道单喜临门,即快速递出我的饭钵,监狱长侧开身去,后面的厨工露出,她提着一个小桶,里面大概是早上留来喂猪用的稀饭,一大杓舀进我的饭钵里,然后随监狱长走去另外的牢房。

“看来还是要闹的才好。”

“那么多人都不做声,一个闹是有点说不准。”

“算你今天运气好,要是遇到监狱长不高兴的时候……。”

“也不至于,只是以后出不得事,惹到麻烦就难说。”

任难友们别有天地的议论纷纷,我喝了稀饭,心安理得,明天还可以出去见天,不由得乐滋滋的;再想着监狱长凶狠的面孔,想起那句老话:

人心都是肉做的!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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