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子兵法》

那是个让犯人出操放风的早上,看守所里十六间牢房全部打开,列行“恭”事,每间牢房里轮到值班的犯人把便桶,尿桶,空水桶提出去,放在一米多宽走廊外的屋檐坎下,依然遵令乖乖的关闭牢门。大家都静静的等候,禁锢从昨天的晚餐之后到今晨,长长的一整夜在几平方米面积的黑牢,到现在有机会出去见天,稍息一下,无疑是最大享受。更有要命的饿感,已经使人头脑昏眩。囚犯们竖立耳朵听取监狱长在他站在那原地的习惯位置高声呼叫:“一号出…,二号出……,三号……!”这下才心情激动,外表懒散,拖拖拉拉的依次出去,直到全部犯人都站到院坝操场,那老旧的三合土水泥地,边沿已有青苔,处处见到开裂或坑洼,整个地面象疮疤似的填补为各色拼镶。监狱高墙约四米,总体面积也许只有足球场那么大,被分隔为内外两层。外围是守卫人员住宿和菜地,犯人们辱骂他们为枪兵,当面是毕恭毕敬称呼班长,房舍外是另中层院墙。

一段时间的“严打”抓捕之后,需要几月时间牢狱才松缓下来,急速的公开判决和隐蔽判决(犯人喻为内判)的犯人已经遣送。大约半年之后,监狱长才想到恩赐我们早晚放风十来分钟左右,让有足够氧气的空间把我们那充满浊气的心肺适当的“稀释”一下,就急急忙忙把我们赶了回去。对于闷在黑牢整整一天的犯人而言,有风放,能把牢房里骯脏恶臭的一氧化碳吐出来,免得关瘪了会死在里面,无凝是更愉快的时光。每到此时,他会指定一个犯人代劳叫口令,有气无力的叫喊:一……,二……,三……。随之而然,大家懒懒摔手,场地站满而间隔稀疏的囚犯们总是有气无力,饥肠辘辘的时刻,渴望监狱长大慈大悲的指令:好啦,开始端饭!

靠近监狱长踏足下边一块几米空地,那就是囚犯们的“餐厅”,出操前那里已经放有一排排铝制品的金属小盆,大小如人脸,犯人们叫钵。一位公安员的老婆长期在监狱做囚饭并养猪(匀部分犯人的食品给八戒分享,那是年底整个监狱为枪兵的供品)。早餐是小小的两块豆腐乳先放进钵,再将红毛(注)挑进停放在那“餐馆”的稀饭桶,由她舀起一勺勺倾倒进钵。而这样的稀饭是加有食用纯碱,以至于稀饭在钵里才不会立即便得像澄清湖。如果最后才放豆腐乳,稀饭上面就有一线红色线纹,那是豆腐乳随即下沉流露的游人之痕,比泰坦尼克号好些。

斜向监狱长站的对面是牢房的房檐走廊下,有个新进来的犯人被一位姓杜的红毛推头去发,囚犯从入狱的第一天,就得削掉三千烦恼丝,无忧无虑听从监狱长的指令。好比古代的兵卒需要刺青在面上额。文革中没有和尚了,街上谁要是光了头,很自然而然被当为囚犯在众目睽睽之下,应是一呼百诺,手到擒来不难。入狱剃头是每个犯人革面洗心记号,光光的头,别想逃跑。这模样的“广告”,古代称为髡刑,侮辱也。不过,坐牢又当是修练,光头算是跳出三界。那天从远远的院坝边缘看去,杜红毛剃头匠使用的推剪摇摆拖拉,连扯带拉,他一手按住人头,一手移动,坐矮的新犯人哭丧着脸乱加“哎哟!”连连。大家听着但不敢回头,监狱长看看那面,又把手抄在前面裆上,眉头皱了皱。

“嗨!听我说,你们谁会修磨理发剪?”放开喉咙的声音,这样用“嗨”开头的口吻是监狱长的禅语。

站在墙脚边的台阶上,监狱长偏斜扭着短短的脖子,河南口音从他浓重的口腔里吼出,院坝里放风的几百名犯人们都远远望着他,各自默默的摔手,没有声息。监狱里人才济济,各类专家工程师,技师不为鲜见,居然没有人举手应征。那是最具诱惑的招唤,众所周知,谁能接单谁就有劳动钵可吃,说起有“劳动钵”吃,在牢狱里是胜于中举的荣誉报酬,这念头兀显在我心里,让胃不那么凹凸难禁,是犯人的渴望。看看没人动静,整个操场气氛凝固。我举起手来。

监狱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犯人能干点监狱里需要的活,那他的那铝饭碗钵会有专门份量,送饭舀菜的人根据监狱长的指示,多加一瓢,这时候的钵会高耸得特别耀眼。对于犯人而言,这可比诺贝尔奖值价,尽管那时候谁姓诺都不知道,长期的饥饿令人忘记一切,吃到一点,吃多一点,就是幸运和享受。那时候的囚犯心情,面对世界选美冠军,也会目不转睛的盯住一碗冒出边沿的饭钵。所以,作为监狱管理人员,只要能从犯人身上取得的利益,无不就地取才。囚犯无不竭尽全力,以求延长吃到劳动钵的机会。狱中饥饿的人,比基督山对待那花巨款买鸡的银行家感受过无不及。有果腹的机会,令人贪婪的渴望。这次没人竞争,我还暗暗庆幸。

“嘿!你也行哟?”监狱长半真半假的对着我讪笑:“你干什么的?”“……。哦!机修钳工。好,好。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技术。”说罢,他将手一挥,对操场的全体囚犯说“其余的拿饭!”于是,我原地站住,看旁边的犯人们一个个排着队列上前,依次将地上的稀饭汤钵规规矩矩碗端起来,万分珍惜,一双眼睛绿油油的盯了进去,小心翼翼的神情,已经视稀饭加腐乳为山珍海味。

所有的犯人都走回房间,监狱长招手让我过去,他的神情松弛下来,问我:“嘿,你说说看,怎么办,需要什么工具?”我把刚才旋转在心的念头说了出来:“一迭报纸,一片瓦,一把榔头,一小瓶菜油,一张窗口格大小的玻璃就行。”

他一听这些都好解决,将手一指地上还剩下那唯一的稀饭钵,让我端回牢房。

十多个难友关闭在一间二十来平方的号房里,大家沿炕而坐。这是个国民党时期的粮食仓库,现成的木板隔离地面略一尺高,进门直对一米宽的步行信道,左面是墙,右边是木板搭成的平面,离地不到五十公分,本是用于防潮。解放了,犯人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就改为“两全其美”的牢房。我所在的这小小的房间,抓捕最多的时候关闭过三十三人,那两天新来的犯人睡不到铺位,只有把大家的鞋铺地而睡,炕上已拥挤得无法摆平。那是每年十月一日前的大抓捕,那几天牢房里空气深感沉闷恶臭。谁要站近风门,就要遭到抗议。当然,不仅仅有巴掌大的风门,还有个高窗在里壁,横有一尺五,竖有一尺,牛虻一书理描写的牢窗几乎也一模一样。

当我端着早餐进去后,有难友问我,你行吗?有的目光似含嘲笑。隔壁牢房我的同厂难友唐玉凡(我车间的老工人,五级钳工,那时候我仅仅是个二极钳工,直到最后也没有升级),他那间牢房风门口有人伸出头在风门外叫我:“嗨!口表,你厂的这伙计说说重庆会磨这玩艺儿的不多,北碚地区也只有两名八级钳工,一名技师,还没敢手工磨理发推剪刀呢,你想骗吃劳动钵,要戴铐子的。”牢房只称来的单位名,如果你来自餐馆就叫你餐馆,来自粮食部门,就叫你粮食,我的难友有的叫商店,粮食,村民有叫蔡家(村庄名),845厂(国防厂名)。我也由风门伸出头去笑答:“老子要是不戴,你把你的钵给我拿过来,干不?”

这时候监狱长进来了,一声大吼:“嗨!谁叫你们在窜供哟,胆子大了哈!是不是?”一听到吼声,所有囚犯的头会闪电般缩进各自牢房。等他那一大串钥匙哗哗的响到我所在牢房,开了铁锁,监狱长往里面看一会,大家都不做声,看着他的表情,眉脸皱纹,眼睛象八字般分开下丿。他慢慢的对我一招手,我赶忙出去。按照牢规,我得走到廊下,与他保持距离,而他在走廊里,让我前面走到进门口旁边的一间空屋,这是监狱长临时审讯犯人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那天连凳子也没有。

监狱长开了这门,示意我进去,他再关闭上锁,摔下一阵脚步声离开了。此时,像两块巴掌合拢那么大的风门口射进一束光柱,照在地面磨石,白白的一团,又虚又实,亮光中细密的粉尘状旋舞,看样子令人想到是撑着天堂和地狱的柱子。风门外是浩瀚的天空,从那里望出去,很容易想到曾在墙外的时候,自由的时刻,想到过去的生涯,一幕幕的记忆浮现眼前。为此,有的犯人就这样望得失去控制,望得发狂,渴望出去的心情,对于来临的什么问题都顺水推舟,希望早判决,就是劳改,也有机会见天。这房间空空的四壁,没有炕板,室中一张长条旧桌,桌上放有所有我需要的东西:菜油在小小的药品里,片瓦在报纸上,一块一尺长宽的玻璃,理发推剪在傍。一下,我觉得很安静,心情也舒适下来,干活能使人快乐,我怀做这样的体会,把目光集中在这些材料上。

于是,我将瓦片放在磨石地上,用榔头敲碎成粉,用手指扔来没有颗粒感觉,再拈撮起来撒在玻璃上,下面用厚厚的报纸垫平,玻璃才不会破裂。然后我用菜油调拌如浆,自己即兴发的研磨膏一会就成功了。因陋就简的成份完全不同,在工厂时我用盒装的成品工业研磨膏,细腻得近乎黄油,涂于油石即可。我的工厂车间设备中的送气开关阀,那是需用研磨膏修理风门,弥合度绝不差于理发剪刀。车间工人叫蹋风的接口平板。所以,当监狱长问磨发剪的时候,我一念就知道这活是轻车熟路。而唐师傅才调来我厂不久,对此他完全没有接触过。此时此刻,该我已经胸有成竹的施展技术:卸开理发剪推子,将刀压在玻璃上的瓦灰油泥,然后慢慢的推成八字形状,不时再加点瓦灰拌菜油。没有时间限制,我觉得轻松而自由,这里空气比牢房好得多。

整整干了一上午,其景过清,不可久居,我开始感觉无聊起来。最后,我拿起推剪想对纸轻轻一划,想象中林冲舞剑斩手巾的锋刃也不过如此了。我得回牢房去同难友一块,更好打发时间。于是,我伸头到风门外雄赳赳一叫:报告某班长!

牢门打开之前,我悄悄将剩余菜油瓶装进口袋,带回牢房当作战利品。让大家享受,十来个犯人纷纷拿出勺子,每人分到如万金油盒盖容量般的生菜油,每人都立即倒进嘴巴,紧紧的闭住嘴唇,然后狠狠的,慢慢的拖了出来,那勺就比清洗之后晾干的还洁凈。一个个满足的脸色,喜洋洋的说不出口!有的问我修理好吗?混个劳动钵吧,我说要“疾锋而试”才知。

第二天早上,同样的放风时间,理发的杜红毛又来了,放风在场的所有犯人,都关注着送在推剪下的新脑袋,连呼喊口令的犯人也忘记了发声,那黑黢黢的头法像一团乱麻,乱耸耸的堆积纵横,这时候,只见杜红毛手持推剪,象推土机开垦原野,随着脑袋前仰后移,一条白白的无毛头皮,崭新露出,五官没有表情的紧张神态慢慢呈现出舒服享受的笑容,双眼开始眯起来,就等进入仙境似的,也不知道大家的头颅都转向他来。监狱长也宽厚起来,不计较大家和他“一视同仁”,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色,开始了和悦。

他高高一挥手,愉快叫道:“开始端饭。”

我是最后一个进牢房,端着的钵里稀饭又稠又浓,被大家目光死死盯住,“羡慕”二字刻画在众人眼里嫉妒的闪烁。

人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对我而言,这样的机会则是无独有偶。不久之后,我又碰到一次。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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